王波特死在我家里,他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着他浪叫,听着他惨嚎,听着他咽气。准确来说,我一开始是站在门外面的,直到他大叫我的名字,我才连忙掐了烟跑进屋里去。
刚进屋,我就看见王波特的女朋友惠子一丝不挂地瘫坐在地上,惊慌失措地看着我,说:“兔子!你快!快救救他!”
我转头看向床上的王波特,只见他同样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浑身抽搐,嘴里发出夹杂着电子杂音的惨叫。他的背后正在冒出刺鼻的烟雾,同时在床单上渗出了一大片绿色的防冻液,看上去情况非常不妙。
“我刚刚……刚刚骑在他身上,骑着骑着,我忽然听到‘咔嚓’一声,紧接着他就叫起来了……兔子,怎么办啊……”惠子抽泣着对我说道。
我挠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王波特忽然又叫起了我的名字:“兔子……兔子你快过来……”
“兔子……我活不久了,你要……照顾好惠子……不要让她吃苦……我全部身家……都存在银行里,我把电子密钥……植入了我的门牙……等我死了,你把……把我的门牙拔下来,把钱取出来,三成归你……七成给惠子……”
“我知道,我一定去办,你别担心。”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死后,我想……我想在一个……能看见星星的地方……办葬礼……我好想……看星星……”
说完这话,王波特就死了。他的嘴里冒出一股白烟,好像灵魂从嘴里钻了出来。
惠子在旁边泣不成声,可她的泪腺早在几年前就卖掉了,以至于她只能干巴巴地哭,看上去就像是在怪叫。我强忍着悲伤站起身,打开窗户,让王波特的白烟飘了出去。我看着那股白烟,暗自希望他能安静地飘往天际,可下一刻,他的白烟就被“嗖”地吸进了窗外的一个大抽风机里,看得我很不舒服。
我转过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庄重地盖在了他的遗体上。这时我才发现,他胯下那根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义肢仍保持着斗志昂扬的姿态,顶端的马达还在发出“嗞嗞”的声响。
惠子见状,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将手伸到了他的屁股里,捣鼓了几下,他的义肢这才停止工作,安静地塌了下去。
距离王波特的死过去了两个小时之后,我和惠子终于冷静了下来。我给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朋友打了电话,然后和惠子一起坐在屋外抽电子烟,等着我那个朋友过来给王波特收尸。
“都怪我,要是我多减点肥,说不定就不会把他的脊椎给压断了……是我害死了他……”说着,惠子就要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我连忙抓住惠子的手,对她说:“这哪能怪你?王波特他那条脊椎自打从黑市买来就天天犯毛病,不是漏液就是短路,我们给他凑钱去买新脊椎,结果他又拿钱买了他那根义肢,你说这能怪谁?还不得怪他自己?”
说着,我发现自己的电子烟嘴又堵住了,于是我捏着烟嘴在地上敲了敲,然后继续抽了起来。
“再说了,你已经瘦了很多了,你最近上秤多少斤来着?”
惠子把脸收拾了一下,对我笑了笑,说:“兔子,谢谢你。”
惠子总是在表示感谢,这好像成了她的习惯,她买单的时候会对店员说谢谢,走在路上会对环卫机器人说谢谢,过马路会对红绿灯说谢谢。以前王波特告诉我,他们俩每次办完事,惠子都会郑重地对他说:“谢谢你王波特。”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哪来这么多值得惠子说谢谢的东西,我觉得我活在这世上,不对所有东西说上一句操你妈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时,我们俩旁边的电梯门忽然打开,走出来一个留着刺猬头,背后背着个大箱子的男人,他一脸不耐烦地对我说:“兔子,我这么多朋友,就你最他妈多事。”
这个男人叫苏卡,他就是那种和惠子完全相反的人,也就是说,他对所有东西都抱着敌意,无论好事坏事,他都要骂上几句。这个习惯给他惹来了很多麻烦,当然他也从来不怕事。他偷偷在他那刺猬头下面植入了几根钢钉,遇到谁要找他麻烦的,他就一头撞过去,经常扎得对方吱哇乱叫,落荒而逃。
苏卡背着大箱子走进了屋里,看见了躺在床上的王波特。他将箱子放在地上,上前掀起被子,叹了口气。
“他妈的,脊椎断了,我早跟他说过换掉那根脊椎,他就是不听。”
“等会儿,你认识王波特?我应该没介绍过你俩见面啊。”我疑惑地问道。
“何止认识?他胯下那根高级义肢就是我卖给他的,当时我劝他换条脊椎,他愣是不听,拿所有钱买了那根义肢。”
这里我有必要介绍一下苏卡的职业:他是一个非法的义体医生,兼职经营殡仪馆。他这么做生意是因为他的技术不太精湛,经常把人治死,所以他索性开展了一条龙服务,治好了送客,治不好送终。此外他还经常从死者身上偷偷拆一些义肢拿出去卖,可谓是一分钱都不放过。
“你傻啊,别的事就算了,假鸡巴的买卖,谁会到处乱说?”
说着,苏卡指着王波特的义肢,“你看,这个根部的创口就是我缝合起来的,原本这个东西是设计成神经操控的,我没那个技术,就给他做了个物理开关,藏在了——”
“藏在了屁股里,行了,这些我都知道,你快给他收尸吧。”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苏卡把背上的大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躺平,我这时才看到这个箱子上画着一个符号,看上去像是个长满皱纹的大球。
“嘿嘿,没见识过吧,这个箱子可是高级货,之前装过哈密瓜!”
“一种水果,我以前在一个上城区的人家里当保姆时见过,可贵了,一箱能值一台车呢。”惠子这时开口了。
苏卡骄傲地拍着自己的箱子,说:“这箱子会智能控温,王波特待在里面,既不会变质,也不会被冻得硬邦邦,只会恰到好处。”
听了这话,我心里觉得更难受了,因为苏卡把冷冻王波特这件事说得像是在保存食材,准备在葬礼那天上菜。我觉得东西和东西之间终归得讲究一个匹配,啤酒就该装在玻璃瓶里,舌头就该待在嘴巴里,可现在王波特被装在一个哈密瓜箱子里,无论这个箱子有多么豪华,多么神奇,我都觉得这不是王波特应该待着的地方。
我本想让苏卡回去拿另一个箱子过来,可还没等我开口,惠子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王波特一辈子没吃过水果,这下他也算是享福了……”
看着惠子那干巴巴的哭相,我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让苏卡把王波特扛起来,塞进那个哈密瓜箱子里。正当苏卡要合上盖时,我忽然想起了王波特的嘱咐,于是我连忙拦住了他。
说着,我掰开了王波特的嘴,看见了他那颗表面刻蚀了电子密钥的的门牙,于是我捏住这颗门牙,用力一掰,可没想到门牙纹丝不动,反倒是我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
“你别管。”我不能把王波特托付给我的事情到处乱说。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重新捏着门牙,又掰了几下,可门牙依然牢牢地长在王波特的嘴里。无奈之下,我只好对准王波特的嘴巴,狠狠揍了两拳,再次掰开他的嘴,才终于将门牙拿了下来。
“呵呵,没想到你们俩还有仇。”苏卡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将箱子合上盖,重新背在身上,然后健步如飞地出了门。
我一回头,这才发现惠子正木讷地看着我,过了许久,她终于开了口:“兔子……我该走了。”
这时,我看见她的眼睛开始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像是两个“正在加载中”的符号。每当惠子找不到话的时候就会变成这样,有时候甚至要等上好几分钟才能听她把话憋出来。我猜她想说“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或是“我在外边有事情要办”,可她硬是说不出口,这是因为她其实很乐意给我添麻烦,而且她在外面没有任何事情要办,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打小就不会说谎的人。我和王波特见过很多次她语无伦次地说谎,最后把自己说哭了的情况,我甚至一度怀疑她脑子里是不是被人植入过什么反说谎模块。
我知道她真正想离开我家的原因是,王波特刚刚死在这里,而她没办法继续住在爱人的死亡现场。看着她一脸纠结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你要出去就出去吧,用不着跟我打报告。”
听到这话,惠子滴溜溜转的眼睛终于停了下来,她诚恳地看着我,又对我说了一句:“谢谢你,兔子。”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我感到巨大的疲惫从身体深处涌了出来,可我无论躺在沙发上,躺在地上,都觉得浑身难受,没办法入睡。于是我只好将沾满王波特的防冻液的床单扯下来,换上新床单,然后躺了上去。
躺在床上时,我觉得自己和王波特仿佛重叠在了一起,他的快感,痛苦和悲伤全都融进了我的身体里。我偏过头,看着窗外霓虹灯的光芒,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死了,这种濒死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直到最后,我心想:他妈的,死就死吧。于是我狠狠闭上双眼,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沉眠。
在这要死不死的睡眠中,我做起了梦。我梦见这座城市以前并没有如今那么高,而是高低错落,参差不齐。那时的人们全都生活在地面上,坐的汽车都没有磁悬浮底盘,只有四个黑漆漆的轮子在地面上转动着前进。后来,富人们的高楼越建越高,遮住了穷人们的阳光,以至于每个穷人都晒不到太阳,白得像一只只吸血鬼,而富人们晒了太多的阳光,无论黄人白人,全都晒成了黑人。那时候人们要判断一个人有没有钱,往往会先先看他的肤色,假如一个人黑得五官都分不清楚了,那他一定是个富可敌国的大富翁。
又后来,富人们开始意识到值钱的不是高楼,而楼房的地基,于是他们为了得到穷人们的地基,想了个主意,就是热情地请穷人们住进自己的高楼里,然后借机拆除他们的矮楼房,在其地基上重新建起一栋栋新的高楼。渐渐地,这座城市里再也找不到一栋矮楼房,所有的地基上都盖着几十层上百层的高楼大厦。
再后来,这座城市又迎来了一股新热潮,那就是在别人的楼顶上增建新楼。这个热潮是属于有钱人的游戏,因为只有更有钱的人才能在别人的楼顶上盖楼,让别人的楼顶成为自己的楼顶。于是富人们开始像叠罗汉一样,你叠我我叠你,而高楼也变得千奇百怪,看上去像一节节拼在一起的积木,白色的公寓上面是一栋蓝色的写字楼,再上面是一栋黄色的大酒店。而为了楼房不会倒塌,富人们还在楼与楼之间加装了钢骨架,方便他们能继续向上叠罗汉。可没人注意到,底层的建筑在这种重压下开始变得越来越扁,住在里面的穷人们每天不得不弯着腰生活,于是人们又有了一个区分有钱人的新办法,那就是看那个人的腰挺得直不直。腰挺得越直,说明这个人住的楼层越高,财产就越可观。
这种向上攀升的建筑风格,使得汽车逐渐长出了螺旋桨,方便人们直达高处的楼层。而后,随着科技发展,磁悬浮技术代替了螺旋桨,于是人们的汽车底下只剩下一个结构复杂的大铁板。可这下富人们又不高兴了,他们不喜欢看到下层的人们没事开着磁悬浮汽车在他们的顶楼之间乱窜,于是他们组织了研究团队,发明了一种造云机,并把这种机器安置在了城市的高层与底层的中间,使得两个阶层之间出现了一层厚厚的云雾。接着,他们又每天往云层里播撒一种化学药剂,使其变成雨云,从早到晚都不停地打雷下雨。
可这么做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下层的穷人们一旦没有钟表,就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这导致穷人们的生物钟开始紊乱,无论白天黑夜都打着哈欠,到哪都能倒头就睡,根本没力气工作。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富人们在街道和大楼的外墙上安装了强力的日光灯,使其随着昼夜调整亮度,用来模拟太阳。
假使你是一只鸟,从这座城市的高空向下俯冲,穿过富人们的天桥和露台,扎进造云机喷出的云雾中,灵活地躲开每一条电弧,来到雷雨交加的城市下层时,你会在某一盏日光灯的支架上,看到有个剃着寸头,目光呆滞的男人坐在上面,那个男人就是我。
我的双脚悬在高空中,手里拿着万能扳手,身上连一根安全绳都没绑。这时,一台车身镀铬的磁悬浮汽车从我面前驶过,我从光滑的车漆上看见了自己那张傻脸的倒影。为了确认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我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疼痛在脸上蔓延开来,我这才确定我此时正身处现实。
“别他妈发呆了兔子!今天王波特没来上班,你得把他的活一起干了!”
说这话的是我的老板,他的生意就是承包这个片区所有的日光灯和霓虹灯牌的维护工作。我和王波特是在他手下干活的工人,准确点说,我们俩是他仅剩的两个工人。因为这个王八蛋连根保险绳都不愿意给我们买,以至于其他人不是失手摔死了,就是被摔死的人给吓跑了。原本我和王波特也想跑,但是王八蛋老板为了留住我们俩,给我们提了三成工资,于是我们就留下来了。这件事发生王波特急需用钱买新脊椎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之后会拿这笔钱在胯下装了个“嗞嗞”响的义肢,由此可看出王波特是个挺不靠谱的人。
以前,我们俩会分工合作,一个人负责搞维修,另一个人负责拽着他的腰带防止他跌下去,也就是说,我们俩是对方的保险绳。这两份工作我和王波特会轮流做,可我的技术没有王波特好,经常是他拉着我等了十几分钟,等到手酸得实在不行了,他就一把将我拉回去,然后自己出马三下五除二搞定,可见王波特其实也有相当靠谱的一面。他是那种小事顶天立地,大事拉裤兜子的男人,考虑到我们的生活中很少有大事,所以平日里夸他一句顶天立地也不为过。
可现在顶天立地的王波特死了,我的工作没了最重要的保险绳,一下子变得危险了不少。以前我可以用两只手干活,现在只能一只手拧螺丝,一只手抓着栏杆。少了一只手干活,效率至少要减少百分之五十,可王八蛋老板还把我的工作量加了一倍。二二得四,三四十二,原本我三个小时就能做完的活,现在得花十二个小时。要不是我们老板是个机器人,我真想骂他一句操他妈的。
干完了十二个小时,我双腿发软地从灯架上爬进了窗户里,看见我的老板正躺在沙发上睡大觉。我不知道是谁一开始给机器人设计出了睡觉的功能,我认为睡觉这件事是人类的一大弱点,古往今来有无数的大人物就是在睡觉时被人弄死的。可那帮设计机器人的科学家不仅设计出了睡觉功能,还给很多机器人装上了排泄系统,让他们能拉屎撒尿,还美名其曰说这能让机器人更具人性。我觉得这就是在瞎胡闹。
忽然,还没等我出声,老板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睡眼朦胧地看着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他妈的,你可算是干完了!”
“老板,”我找来一张椅子坐在他面前,“我有个坏消息。”
“老板,您看啊,我们俩也给你打了好几年的工了,咱们也算是熟人了,我想请您帮个忙。”
“我听说您有个老朋友,在下城区的电梯管理局上班,我就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要几张去上城区的电梯票?”
“王波特他……他死前说想办一个有星星的葬礼,我寻思着,能看见星星的地方,也就只有上城区了……”
“呵呵,这王波特花样还挺多。”老板笑了笑,给自己点了一根昂贵的纸卷香烟,一番吞吐之后,老板抖了抖烟灰,说:“我告诉你,找我要电梯票的人多了去了,这事情不是那么好办的。”
“没事,您跟我说说,我不怕麻烦。”我连忙接上他的话。
“首先,我朋友管的那条电梯是有指标的,每天只能上去一百二十个人,多一个都不行。这一百二十个人,就是一百二十张票,其中二十张是他们的内部票,不能外流,还有一百张是对外票,六千八一张。”
“明白了,那我要买……对了老板,我问一句,货物要票吗?”
“别急啊,还没说完呢。这一百张票不是说买就能买的,你得排队,排上了才能买票。排队也有票,叫排队票,五百一张。”
“你想买还没门呢,排队票不是随便卖的,你得先去拿个号,等电梯管理局的人摇号,摇到了你才能买票排队。”
“哈哈,那当然有,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找我拿票?我告诉你,那二十张内部票,其实也可以偷偷买,只是价格有点贵,要四万六一张。”
“你要觉得贵,也可以摇号排队去啊,没人逼着你买内部票。”
听到这价格,我瞬间打起了退堂鼓,可一想起王波特死前那张痛到变形的脸,我又不忍心违背他的遗愿。于是我咬咬牙,狠下心对老板说:
“你等等,内部票也不是说买就买的,也要排队,排队前还得报名,报完名还要审核,但是——”老板伸手搭住我的肩膀,一脸和善地对我说:“有我在就不一样了,这样吧,每张票的订金是五千,你给我两万,我直接托人让你排上队,怎么样?”
听到这话,我总算是看到了些许去上城区的希望。我迫不及待地给老板转了两万块钱,还激动地给他鞠了几个躬。
“用不着这样兔子,毕竟咱俩是熟人嘛,帮个忙,应该的应该的。”
老板看着转账记录,笑得满面春风,我看着老板,也笑得合不拢嘴,仿佛我们俩刚刚当了结拜兄弟。
【电梯管理局】:“您好,您已进入下城区电梯管理局购买内部票的排队名单,排在您前面的还有2775人,届时请您及时购票。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苏卡】:“兔子,出问题了,王波特那个哈密瓜箱子的冷冻液快用光了,最多还能再坚持三天,你赶紧找地方办葬礼吧,不然人都要臭了!”
一回到家,我就看见惠子和苏卡两人正在我的家里忙活个不停,我这才知道,虽然惠子平时嘴巴不利索,人也不爱动,但她脑子里想的并不比我少。她为了给王波特办葬礼,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做一个相似的场景,这个场景要有天有地,有夜晚有星星。最终她决定把葬礼搬到我家里,天就是我的天花板,地就是我的地板,夜晚就是用黑油漆把我家涂黑,星星就是在天花板上挂一大堆黄灯泡。这个办法不能说好到哪去,但考虑到去上城区的电梯票仍遥遥无期,而出城要办的手续一点都不比去上城区少,给王波特弄一个抽象派的星空葬礼已经成了我们唯一的办法。而当办法只剩下一种时,谈论好坏就再也没有意义了。
“兔子,你快过来搭把手,咱们得往天花板上钉钉子,等会儿方便挂灯泡上去。”苏卡对我招呼道,并往我手里塞了一只射钉枪。
“兔……兔子,辛苦……你了……”惠子给了我一个感激的眼神。
自打王波特死后,惠子就得上了说话打结巴的毛病,连她最喜欢说的“谢谢”从她嘴里出来都会变成“谢……谢谢……”。再加上她哭起来没有眼泪,只会哽咽和怪叫,让我总觉得她每次说话打结巴其实都是在哭。
我叹了口气,不太情愿地爬到了梯子上,开始在我家的天花板上钉钉子。不情愿的原因倒不是我心疼我家天花板,而是我觉得这样的葬礼并不是王波特想要的。要是王波特还活着,而且是个超级近视眼,这样的做法还算说得过去。但王波特现在浑身冰凉地躺在一个哈密瓜箱子里,像这样糊弄一个死人的心愿,让我实在有点接受不了。
可每当我看到惠子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我就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惠子是一个会用眼睛说话的女人,她一瞪眼,就是在说“操你妈”,一眯眼,就是“你不对劲”,眼角耷拉下去,就是“求求你”。虽然她并非有意为之,但王波特还是被她的眼睛迷得死去活来。一滴眼泪下来,王波特就会死心塌地,以至于到后来王波特自己都觉得受不了,求惠子想想办法。惠子当时的想法是做个手术,封住自己的泪腺,后来她心想,反正以后都不能流泪,不如趁机会挣点钱,于是她就把自己的泪腺卖给了一个三流女演员。那个演员后来凭借着出色的哭戏,成功地在色情片业界打响了名号,以至于后来他们俩有一次看色情片时,王波特拍着腿大喊:“这女人怎么哭起来这么像我老婆?!”
真要说起来,这也不是王波特的问题,因为我也拿惠子的眼神毫无办法。如今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不得不闭上嘴,乖乖给自己的天花板打洞钉钉子。然而钉子还没钉几个,楼上就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嚎,吓得我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操你妈的!哪个王八蛋在下面打钉子?老子的脚差点被扎穿了!”
“对不起啊兄弟!我们在下面搞装修呢,马上就好!等会儿我再上去赔礼!”
“赔你妈!老子地板现在跟他妈钉板一样,到处都是刺!你让老子怎么走路?!”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楼上的人就开始拿锤子把我刚钉好的钉子给一个个锤了下来,屋里顿时下起了钉子雨。
苏卡看到这一幕,气得脑袋冒烟,一把将我从梯子上拉下来,夺过我手里的射钉枪,然后爬上去将耳朵贴在天花板上,哪里有脚步声,他就举枪朝那里射钉子。不一会儿楼上的人就被扎了好几下,疼得哇哇乱叫。
还没等苏卡说完狠话,楼上就传来了一阵水声,接着那些钉子洞就开始纷纷往屋里流水。没想到钉子雨刚下完,就下起了真正的水雨。水流顺着天花板蔓延到了墙壁上,在惠子和苏卡辛辛苦苦刷的黑漆上冲出了几十条白印子,还弄得地板上全是油污,踩上去又滑又黏。
苏卡这下真正炸毛了,他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地往楼上“砰砰砰”地射钉子,楼上则继续“咚咚咚”地把钉子砸下来。惠子站在屋子中间,手里拿着油漆滚筒,仰起头开始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喊:
“我家……我家王波特啊!好可怜啊!连个像……像样的……像样的葬礼都办不了……王波特我对不起你哇啊啊啊!”
我躲在屋子的角落里,看着这一出闹剧,只觉得心烦得要死。于是我连忙跑出去,跑到了屋顶上,一边淋着小雨,一边抽起了电子烟。我看见我的四周被霓虹灯的森林所包围,灯牌上的内容除了广告还是广告。我一边叹气,一边吐烟,只觉得这肚子里好像有叹不完的气。这让我想起来王波特死的时候,嘴巴里也叹出来一股白烟。也许人们都是这样,只有把气给叹完了,才能安安心心地死掉。
忽然,我感到上方的天空闪了好几下异样的亮光。我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云层边缘漂浮着几个骑着悬浮摩托的人影。他们的摩托车屁股上都插着一根避雷针,每当他们试图冲进云层时,一小道雷电就会劈在他们的避雷针上,劈了十几下之后,他们又悻悻地飞出来,让下一个人骑摩托冲进去。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在云层里兜了一圈,闲聊几句之后,他们就散了会,扭头加速,各回各家。其中一个骑着摩托的长头发小孩朝我的方向飞来,我朝他招招手,把他招了下来。
“小兄弟,你们在上面干啥呢?我看你们那架势,是打算飞上去?飞到上城区?”我饶有兴致地问道。
“对啊!我刚刚可就差那么一点,就一点,我就能飞上去了!”
“但你们怎么不怕被雷劈啊?我看见你们一个个都被劈了好几下,怎么啥事都没有?”
“哎!你这可就问到点子上了!”说着,长头发小孩从车尾箱里拔出一只发着红光的装置,递到了我的手上。“你看看,这可是最新最贵的合金电容,一只就能扛五六下雷击,厉害吧!”
我仔细打量起手里的装置,发现里面像旧时代手表里的陀飞轮一样,有几百层颜色奇异的金属片,在里面滴溜溜的转着圈,形成一个大球,球体中心是一个散发着红光的核心,看上去仿佛快要爆炸一般。
听到这话,我赶紧把这颗合金电容送回他手上,送完还不忘擦擦手,生怕一个不注意把手给电焦了。
“我说,你们这能飞出云层吗?我刚刚看见你们好像没一个成功的。”
“能!以前有好几个人都成功了,我们这些剩下的迟早也都要飞上去。唉,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这些年被电死的人也不少……我哥就被电废了一条腿,要不是我刚好开摩托接住他,他连命都要丢掉。”
原本我还想着说不定能靠这个方法,把王波特送到上城区去,可听到这话,我顿时打起了退堂鼓。可能是见到我一脸担心,长头发小孩连忙说道:
“但是我可不怕,等到下一次飞升,我一定能飞上去!你跟我来。”
他让我骑上他的摩托,然后带我来到了一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仓库门口。我们俩刚跳下车,他就兴冲冲地跑到仓库门前,将卷帘门升了上去。
门刚打开,我的眼睛就亮了。仓库里安静地躺着一架巨大的老式工业无人机,机器的下端装着六只红色的扇叶,上端的中央立着一根巨大的避雷针。长头发小孩跑到无人机上,掀开了避雷针装置底部的盖子,露出了里面并排安装的十二颗合金电容。
“怎么样?牛不牛逼?这可是我攒了三年,还卖了半块肺叶才换来的。”长头发小孩看上去十分骄傲。
“牛逼,确实牛逼。”我点点头,搓了搓手,试探地问他:“那……小兄弟啊……你这无人机能卖我不?”
“卖你?不卖不卖!这可是我的宝贝,哪能随便卖出去!”
听到“钱”字,长头发小孩有些动摇了,他斜着眼看向我,问道:
我咬咬牙,将王波特的门牙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我之前已经将里面的七成转给了惠子,如今还剩下三成,也就是王波特给我留下的遗产。
“我只能出这么多了,你看行不行吧。”我将门牙塞到了他手里。
他掏出终端,检查了一遍里面的存款,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对我说:
“没了,真没了,你不信你搜我身。”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是王八蛋老板答应明天给我发工资,我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在街头。
长头发小孩捏着门牙,犹豫了很久,最终才狠下心来对我说:
“唉,拿走吧拿走吧,钥匙给你!”说着他把钥匙扔到我怀里,扭头就走,可走了没几步,他又转过身来,“你起飞那天,你要给我发个消息,我想看着你飞上去。”
“行……但我想问问你,你们为啥一个个非要飞到上面去啊?”
“飞上去了就有好日子了啊,我哥跟我说,上城区啥都有,只要能飞到上面去,就能当上富人,整天有吃有穿,不用干活,别提多舒服了!”
“啊?飞上去就能当富……唉,明白了,你回去吧,我到时候给你发消息。”
我刚想反驳他的话,可看到他一脸憧憬的模样,我又不忍心继续说下去。因为我觉得人总是要有个梦想的。王波特的梦想是看星星,惠子的梦想是和王波特一直在一起,苏卡的梦想是挣大钱,长头发小孩的梦想是去上城区吃香喝辣当富人。我在此之前没有梦想,就活得浑浑噩噩,连自己要怎么死都没想好,这样的活法简直和死了没区别。如今王波特死前交给我一个遗愿,才让我终于有了梦想,那就是在星空下给他办一场风光的葬礼。我觉得无论世界多么操蛋,只要人还有梦想,哪怕再也看不到天空,世界除了广告,就是打雷下雨,上班要连续干活12个小时,回到家只剩下吃饭睡觉的力气,生活也仍然不是绝望的,是有挽救的余地的。如果到了哪天,人们被残酷的现实逼得连梦想都没有了,那时候可能人们就要真的集体完蛋了。
第二天,我兴高采烈地把惠子和苏卡带到了我新买的无人机面前,向他们解释了我打算让我们三人带上王波特一起坐着无人机飞到上城区的计划。我听说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尝试制作的飞行机器,就是在一张凳子上绑住一个人,然后在他的屁股下面绑上一捆小火箭,这个设计和我的计划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我记得这个故事的结局是绑在椅子上的人被送上天之后,就被炸成了一团血花,最后降落下来的只有一些碎肉块。我觉得不可能有人会蠢到只想着如何上天,而不考虑如何降落,所以我猜测这个飞行器的设计其实一开始是用来处刑的,绑在上面的那个人是个倒霉的死刑犯。只是这种把人处死的方式过于花里胡哨,说出去不太好听,所以史学家就做了点修改,把死刑犯美化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飞行家。
我花了大力气,详细地解释了这个计划有多安全,有多完美,可苏卡还是面露难色地不停摇头。我很少见他这副模样,以前不管是什么事,苏卡都是说干就干,不管有多难,有多不可能,他都会第一个冲在前面。在我一番追问下,他才终于说出了难处:
“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也不是怕死,人死鸟朝天嘛。但是万一我们真的坐着这东西,飞到天上去,然后被雷劈死了,我觉得这死法……真的太傻逼了。”苏卡挠了挠脑袋,“如果我活着被人当成傻逼,我还能去找人干架,但是死了还要当傻逼,我……不乐意。”
我没想到苏卡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会害怕被别人当成傻逼,这说明肉体上无畏的人,往往精神特别敏感。仔细一想,其实苏卡害怕的不是当傻逼,而是当一个无法反抗的傻逼。他骨子里一直都有这股反抗精神,要是把他放到很久以前的古代,他或许能当一个将军。但考虑到他这个人天天使阴招,不是在头发里埋钢钉就是打架专门踹人裤裆,即使他当了将军,想必名声也好不到哪去。
而如今遇上这种情况,我只能搬出杀手锏,于是我把惠子推到苏卡面前,说:“惠子,你劝劝他。”
“苏卡……”惠子睁着她的大眼睛,结结巴巴地对苏卡说:“这场葬礼你……你可是主持人,我和兔子……都办不来这事……我们家王波特真的太……太可怜了……你就帮帮他吧,求你了……”
苏卡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终于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我们当即就回家,将哈密瓜箱子搬到了无人机上,然后重新温习了一遍计划:我们要坐在无人机的顶端,一路穿过云层,到达上城区。由于这种无人机一开始的设计就不是用来载人的,因此我们要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无人机上,以防中途颠簸,把我们直接甩下去。到达上城区之后,我们要趁着夜色,赶紧给王波特办一个简单的送行仪式,然后重新穿过云层,回到下城区,降落在我们起飞的地方。
“都明白了吧,还有什么问题不?”我对惠子和苏卡问道。
“你他妈赶紧起飞吧,不然我待会想明白了就该反悔了,快点!”
苏卡不耐烦地催促着我,惠子也朝我示意没问题,于是我点点头,心里默念三下倒计时之后,就启动了无人机的点火程序。
低沉的轰鸣声在我们的脚下响起,无人机底部的六只扇叶逐渐加速,剧烈的气流在我们周围不停流转,吹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扇叶终于达到了转速,开始缓缓上升,我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手上的老式控制器,飞出了仓库的大门,朝着我们上方雷雨交加的乌云加速前进。
此时已经是深夜,周围的日光灯都早已熄灭,只剩下霓虹灯的灯牌不停闪烁。我们坐在无人机上,像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孤岛,穿过楼宇之间的缝隙,淋着头顶的倾盆大雨,笨拙地朝上飞。
我以前也坐过磁悬浮汽车,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一览无余地观察整座城市。我看见一栋栋高楼从看不见底的黑暗和迷雾中延伸出来,又刺进上方雷光阵阵的紫红色雨云中,就像一棵棵奇异的树木,树干分为很多不同颜色和材质的枝节,有的外皮破碎,老旧不堪,有的色泽亮丽,干净整洁。而树干中居住的人们就像是一群疲劳的工蚁,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树干的缝隙中穿行,日复一日地工作,吃饭,睡觉,被数不清的广告牵着鼻子走,他们的房屋狭小,寿命短暂,可有可无。如今身处半空中,看着他们麻木的样貌,我才猛然意识到,我此前一直都是他们中的一员。
忽然,我想起来之前对长头发小孩的承诺,于是我连忙打开终端,给他发了条消息。不一会儿,他骑着那辆磁悬浮摩托来到了无人机的下方,我朝他打招呼,他却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围着我们转了两三圈。
“你们怎么飞得这么慢?你没加到最高速度吧。”他朝我问道。
“就这么慢啊,你看,我油门都推到底了。”我举起手,把手里的控制器亮给他看。
“不对劲,不行不行……”他摇摇头,“你们快降落吧,这样下去我可没法保证你们能飞上去。”
“太慢了!你们穿过云层的时候,避雷针只能撑六十多下雷击,要是在那之前你们没能飞出去,你们就等着被电焦吧!”
“操!一堆废话!”苏卡这时候来气了,“老子上都上来了,管他那么多屁事!要死就死,跟你没半毛钱关系,给老子滚!”
“妈的,你们到时候电死了可别赖我!”长头发小孩也被气得不轻,撂下话之后就扭头飞了下去,可没过多久,他又飞了回来,甩手扔给我两个电容,最后对我说了句:
我刚想道谢,忽然发现周围变得雾气缭绕,我一抬头,才发现我们已经冲进了云层里。我的心跳顿时加速起来,不自觉地想朝惠子和苏卡二人靠过去,可此时我的眼前全是暗紫色的云雾,什么都看不见。
云层里十分潮湿,几乎每吸一口气,都要吐出来一口水,搞得我的肺相当不舒服。就在这时,一条银色的闪电像条鞭子一样,瞬间从云层之间飞出来,“啪”地一下狠狠打在了我身旁的避雷针上。我以前一直以为闪电只是一阵能发出巨响的亮光,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些闪电粗得要死,如果劈在我身上,简直可以把我整个人裹进去。
这第一条闪电就像是鞭炮的第一响,随后的电击变得愈发猛烈和频繁,每四五秒就会有一条银鞭劈下来。而且按理说,这些闪电的组成部分只是光亮和电能,并没有什么实体,可每一次闪电来袭,我们的无人机都会随着电击剧烈地颠簸几下。我不得不在无人机上趴成大字,同时拼命抓住安全绳。
闪电照亮了我的四周,我隐约看见惠子正死死抱着王波特的箱子,好像母鸡护崽一样将箱子抱在她的怀里。另一边的苏卡则像是发了疯,一下子发着抖哭喊,哭了没几下又瞪圆眼睛破口大骂,过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我生怕他一个不注意摸到避雷针被电成焦炭,又或是没抓好安全绳跌下去,于是我只能摸索着伸出手,牢牢抓紧他的裤脚。
随着我们深入云层,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虽然我没有见过大海,但我感觉自己仿佛正身处海底,四周是致命的危险和迷雾重重的黑暗,我的皮肤上挂满了冰冷的水珠,头发和衣服都已经湿透,让我搞不清楚自己裤子里到底是尿还是雨水。我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旧时代小说里面的那些修炼法术的道士,修炼到最后就要渡劫挨雷劈,渡劫失败就彻底完蛋,渡劫成功就能飞升。只不过人家的飞升是去天上当神仙,我的飞升是真的直愣愣地朝天上飞,即使飞上去也只能凑合着办场葬礼,办完了就得偷偷摸摸地飞回去。
“快到啦!已经52下了啦!”他话音刚落,又一道雷电劈了过来,“53下啦!他妈的咱们快玩完啦!”
我直起身子,眯起眼努力朝上方看去,可预想中的星空依然不见踪影。我掀开避雷针装置的盖子,只见里面的十二颗电容中已经有十颗亮起了红光。于是我赶紧用发着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拔出来两颗满载的电容,又把之前长头发小孩送给我的两颗空电容装了进去。但即便如此,雷电的袭击依然猛烈,星空的到来依然遥遥无期,我们三人依然在劫难逃。意识到这一点,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瞬间灌满了冰水,浑身止不住地打战。
见到我一副颓唐的样子,苏卡猛地扑过来,用力扇了我几巴掌,然后夺过了我手里的满载电容。
苏卡从自己的脑袋上掰下一根长铁钉,用它撬开了无人机的电池仓,接着他将里面的电池组用力拔出来,然后把两颗满载的合金电容插了进去。
巨大的电能灌进了无人机的六个引擎里,扇叶的转轴逐渐发出尖鸣声,并冒出一股股浓烟。一股强大的推力从我们下方传来,苏卡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失足摔下去,幸亏我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裤腰带,并用尽全力将他拉了上来。
无人机的速度陡然加快,我看见云雾在我们四周飞速掠过,在云层间翻涌的雷声和电光也迅速远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雾气就已经散去,只剩下干净清新的空气。我抬起头向四周看去,看见了我此前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的景色。
我们周围矗立着一栋栋优美豪华的大厦,它们表面覆盖着大面积的玻璃和光滑的拉丝金属,玻璃的表面一尘不染,全都可以拿来当镜子用。大厦的外层只有用于装饰的灯条和植物,根本找不到下城区随处可见的霓虹灯广告牌。大厦里的人们个个衣着讲究得体,空间充足,没有人需要拥挤和排队,每个人都可以昂首挺胸,自由自在地走路,甚至张开双臂跑起来也没问题。他们的天花板高得出奇,大厦里的一层楼放到下城区可以盖三层楼。他们的空中街道干净又宽敞,路面上见不到任何垃圾和油污,看上去甚至比我家里还舒适。
而在楼宇的上方,就是一片辽阔的,无边无际的,繁星闪烁,月光温婉的夜空。它像一张巨大又温暖的黑布,包裹着我周遭的世界,其上的星月就是布料上的细小缝隙,柔软又明亮的光芒从这些缝隙中洒下来,落在了我身上,看得我几乎要忘记呼吸。
可还没等我们从美景中回过神,一阵警笛声就在我们不远处响了起来,一台看上去就相当昂贵的警车用喇叭朝我们大喊:
听到这声警告,我赶紧抓起控制器,让无人机减速悬浮在空中。警车迅速停靠在我们旁边,我透过车窗,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坐在车里,一脸敌意地看着我们。
“你们在干什么?这种老式无人机在上城区早就禁飞了,你们不知道吗?!”
“不是……警……警官,我们三个是要……要……”我想找个借口,却紧张得打起了结巴,什么都说不清楚。
“警官,我们三个是盖伦家族的仆人,现在要运送一箱哈密瓜去中央大道726号,有一位贵客在等着我们。”惠子这时忽然说话了,她冷静地站起身来,向警察展示那只哈密瓜箱子。
“噢,是盖伦家族的人,可你们是从哪弄来的这台无人机?这是违法的你们不清楚吗?”
“警官,这台无人机原本废弃在仓库里,只是今晚盖伦家族要宴请市外来的客人,家族的磁悬浮车辆都已经派出去了,我们也是不得已才用这台无人机送货,还请您谅解。”惠子的声音依然沉着有力,以前结巴的毛病不见踪影。
“没事没事,只是你们要下次注意,这次我看在盖伦家族的份上,就放你们一马。”
“那这样吧,你把箱子扶起来,给我拍照备个案,然后你们就能走了。”说着,警察在车里举起了记录仪。
“好嘞,您等会儿。”苏卡和我听到这话,立刻弯下腰将箱子扶起来,可苏卡这时手心一滑,让箱子在无人机上磕了一下。没想到随着这一磕,箱子里立刻响起了“嗡嗡”的震动声。
“等一下!你们箱子里不是哈密瓜吗?这声音是哪来的?!”
“是……是箱子出故障了,不要紧的警官,不要紧。”我连忙打圆场。
我心里此时简直想把王波特从箱子里揪出来揍一顿,他这根假鸡巴某种程度上算是害死了他自己,没想到这玩意在他死之后还要来祸害我们。
“打开箱子!现在!”警察在车里打开了终端,时刻准备呼叫支援。
就在这时,惠子举起手来,对警察说:“您冷静点,我这就把箱子打开。”
接着,她慢慢弯下腰去,假装要打开箱子,但实际上她的手偷偷打开了避雷针装置的盖子,从里面拔出了一颗电容。
还没等警察把话说完,惠子就将手里的电容狠狠丢向了警车。在电容与警车车窗接触的那一刻,强烈的电光瞬间爆炸,吞噬了整部警车。车底的磁悬浮底盘在电流的刺激下,开始不受控制地四处乱飞,像一只受了惊的大苍蝇。
我连忙将控制器上的油门拉杆推到底,无人机立即恢复到了之前刚出云层时的速度。此时失控的警车已经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好几辆警车闻声赶来,开始在我们下方穷追不舍。他们还派出了一群小型无人机,拉开了一张大网,要把我们裹进去。可他们的速度只能堪堪跟在我们后面,暂时没办法对我们造成威胁。
苏卡点点头,掀开了哈密瓜箱子的盖子。我低头一看,发现箱子里的王波特变得干巴巴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老了20岁。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苏卡之前不肯给王波特换箱子,要是把已经脱水的王波特塞到其他的劣质冰柜里,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冻碎,变成一堆冰渣。
看见王波特脱水后的模样,惠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先把手伸进王波特的屁股,关掉了那根震个不停的义肢,然后她脱掉外衣,把拧出来的水淋在王波特的脸上,淋完之后又不停按摩,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王波特变年轻了一点。
“亲人们!朋友们!今天我们齐聚一堂!心怀敬意!为我们亲爱又伟大的朋友、爱人和顾客——王波特先生,举办一场隆重的送行!”
“王波特先生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他毕生致力于将光芒洒遍下城区,为人们带来温暖!带来幸福!虽然如今他即将离我们而去,但不必担心,因为他的挚友!他的兄弟!同样将一生奉献给光芒的兔……等会儿,兔子你本名叫什么?”
“林免先生!他接过了王波特先生的手中的火炬!他将继承王波特先生的遗志,继续为人们带来宝贵的光明!接下来,有请林免先生发言!”
“咳……嗯……”我清了清嗓子,“王波特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俩自打十岁起就穿同一条裤子,吃同一碗饭。当年我家里出意外,是他一直陪着我渡过难关,后来他卖了房子,用全部积蓄买了一根义肢之后,我也义不容辞地将他请进了我的家门。我们俩互相照顾,不求回报,因为我们俩是兄弟!死了也是兄弟!王波特,下辈子我等着你!”
“好!说得好!说得我热泪盈眶!心潮澎湃!”说着,苏卡用力鼓了几下掌,还有模有样地擦了擦眼角,“但除了林免先生以外,王波特先生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人!这个人是他的女神!是他在迷航时的灯塔,沙漠中的清泉,是他的一生挚爱!接下来,有请惠子小姐为我们讲话!”
“王波特……我们俩第一次见……见面,是在……那家……在那家……呜呜呜……王波特我想你!我……我爱你!王波特我好爱你!王波特啊啊啊啊啊!!”
“太感人了!惠子小姐对王波特先生的爱真是举世无双!感天动地!让听者动容,闻者流泪!太伟大了!我相信王波特先生的在天之灵也会依然深爱的惠子小姐,祝两位日后能天国相见,做一对神仙眷侣!”
“仪式举办到这里,已经即将接近尾声!请各位整理仪态,平复情绪。”
在月光下的王波特显得十分平静,好像他生前从未受过半点苦。他的眼睛在星空下微微睁开,星光在他的眼中闪烁,月色在他的周围流转。也许他死后将会变成一颗星星,在夜色中发出辉光。也许极远处的某颗星球上,某个人抬头望向夜空,就能看见王波特的双眼正在遥遥望着他。也许银河中的无数星光,就是无数个王波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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