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cing The Mask,By:Ann K. Schwader
当茜醒来,她的塔楼窗户上传来一阵拍打声,时而柔和,时而沉重。柔如鸟羽,沉如曾多次于湖畔起舞时汇聚的黑星,那时的她裸露的足迹瞬间便被云浪抹去。这是一阵急迫的声响:是单独为她传递的信息(亦或是信使?)。
她起身调查。苍白的丝绸布料宛如轻纱帷幔环绕着她的身躯,将每一步都化为华丽舞蹈。等待她的是她王朝的最后一位幸存者,是这场难以言说的化装舞会的唯一幸存者,亦是这场舞会最后且致命的揭露的回信。
然而,当她走向窗前,等待她的唯有一轮升起的双子之阳将她的城市染上黄疸般的光芒——
茜还裹着衣物,挣扎着从后座爬起。一张黄色的薄片在她的挡风玻璃上飘动。
在这一空荡的教堂停车场内,几乎听不见这种声响,但却令她不寒而栗。一定有人趁她昏睡时把那张纸夹在了雨刷下面。有人可能还尝试过别的事——做了别的什么事——尽管车门已锁,但她依然整夜都在身边放着一把大猎刀。
现在她已完全清醒,她感到各种细节如潮水般涌回。去年冬天的排练事故结束了她的芭蕾舞生涯。她的前公司拒绝为她的手术和长达数月的理疗报销费用。那些越来越绝望的临时工作几乎没能带来什么益处,更别说减少她早已放弃计算的巨额债务了。
上个月,她面临着被赶出公寓的命运,前往男友的住处,却发现他已经有了一个新“室友”。
自那以后的每天每周,她一直都在沙发冲浪。昨晚,在她与离自己最近的主人就“近一步进展”的话题进行了又一次的坦诚交流之后,她将自己的全部财产都转移到了她的斯巴鲁上。她想过住6号汽车旅馆,但圣公会的人离她更近。上帝也不在乎她的信用卡已经无法使用。
茜的手指紧握着衣物。有那么一瞬间,她回到了塔中,等待着那条未知的信息。
接着,她光着脚走在冰冷的柏油路上,从雨刷下取出那张黄色的纸。她用两根手指去取,避免碰及玻璃上闪闪发光的污渍。凑近距离闻的话,它闻起来就像是什么完全死去的东西。
但至少传单本身是干净的。她滑回自己的车里,重新锁好车门,随后将那纸平摊在膝盖上。
几乎一半的版面被一种黑白相间的颗粒状图像填充。起初,她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一只蜘蛛?莫非是一种骨骼盆景?——但它最终变为了一个涂有白色人体彩绘的扭曲身影。当它爬向镜头时,它的脸同时被数种情绪所扭曲。
她对着这一标题眨了几下眼,才意识到自己在商场里见过它。至少有一周的时间,她一直路过这座城市的废墟,对它的关注并不比任何其他音乐会、课程或贴在灯柱上的公益活动多。
反正也不多。舞蹈仍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任何提及都会让她受伤的脊椎感到刺痛……甚至是穿着便鞋,她的脚也会开始向脚尖弯曲——
这张传单也有一些熟悉之处:也许是亚洲的前卫派,苍白的颜料用来代替歌舞伎的妆容。或是一副面具。不过,如果它是在宣传辅导班的话,那就毫无信息可言了:既没写日期,也没写时间。这种传单就贴在离购物中心一个街区的一处店面,那里至少有一半的商店空置着。
该广告继续写着,你能付多少就付多少。难不成我付点零头都对你有用吗?茜将传单揉皱,但她注意到在传单的底部用铅笔写的两个问题。
这字迹像蜘蛛一般纤细,如同传单上那模糊的图像,但却清晰可辨。在它的下方还画着什么:既不是签名,也不是涂鸦。
仅仅只是盯着墨水的缠结物就会伤害她的眼睛。茜最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折起来,放进牛仔裤的后口袋里。
她的手机——她与工作和希望的世界的最后链接——今早也没有消息提示音,这就意味着今天也没有临时工作。没有检查。假设她不再选择圣公会教徒,也不知她今晚还能去蹭谁的沙发。她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个很糟糕的主意。
她的另一个自我还记得,在城市最后的日子里,当所有的面具都已摘落时,她独自于月光下的街道上徘徊——
几次深呼吸之后,现实以汽车钥匙的形式再现。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清洁之处,一个更安全的停车场所,然后吃顿早餐。 一心不能二用。
这些东西都不是从教堂入口的阴影中分离出来的分支。一天的第一缕阳光中一个正在褪色的污点,在她的后视镜中摇曳,随后消失了。
法院对面街道上的餐车是褪了色的粉色和青绿色,难免让人想起西南部的悲哀俗气。但它的早餐玉米卷饼性价比还是很高。茜加入了长长的队伍,努力不去注意这座小城市公园的灌木丛下的毯子和睡袋。
如果是一大清早,就不会那么麻烦了。如果她长时间盯着这些分不清谁是谁的人看,他们可能会戴上她的脸。如果她不能仅看见面具的话。她面前的人们都将自己的面具牢牢戴上,匿名在灰蒙的晨曦之中。
茜猛地吸了口气。最好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餐车的小电视上喷涌而出的新闻摘要上吧。至少这些不是她的危机。至少她的行李不会散落在尸体和飞机残骸中,她的村庄也不会以信仰的名义而被摧毁。她的朋友也不会手无寸铁地去反抗在大街上清扫言论自由的士兵。
她的世界的理性面具也不会每天都在滑落,从而显露出藏其之下的,赤裸裸的混乱。
她不记得以前有过这种顿悟。然而,这却带来了奇怪的安慰:她的生活不再有意义,因为它从未有过意义。某种苍白的幻像只是暂时掩盖了这一事实。接着她的身体崩溃,继而是她的计划,梦想和恋爱经历——
“培根,要热的。再来一大杯咖啡,加奶油和糖。”她犹豫了一下。“糖加两块。”得为她付的钱提供最多的卡路里,因为谁知道她下一次吃是什么时候呢?这不是她惯常的思考方式,但那个穿脏白衣服的家伙又往她的杯子里加了一勺,然后啪的一声盖上了盖子。
茜紧紧地握住它。今早一定是入秋了,虽说大多数树叶还未泛黄。唯有一棵病恹恹的白杨......它的枝叶上的某些东西回响着她无法撼动的梦想。
吸入她那又热又甜的咖啡的蒸汽也有帮助。不过,她胃里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青椒的味道烧穿思想的迷雾,将她困在了这一世界。
她的手指擦过店主戴着手套的手,那卷饼差点掉了下来。
她向后退去,后脑勺叫嚷着,一阵寒意袭来。她只有在其他顾客望着时,才没有跑动起来。不管她刚刚碰到了什么——不管那松弛的白色乳胶里的是什么——那都不是肉。
茜用一口咖啡淹没了这个想法,但她几乎没有察觉到它烫伤了她的舌头。热咖啡固然是好。但她拿着玉米的手指却带有一种寒意,它们可不会因为一些关于无填充物液体的内心记忆的阻挡而颤抖——
在新鲜气味占上风之前,她的胃几乎不愿吃早餐。而现在,由于昨晚没能吃上晚餐,沾着油渍的菊花包装纸里的玉米卷饼闻起来太香了,让人无法忽视。
她正要用牙齿咬开一头的时候发现包装纸上的黑色涂鸦与她说的“培根,要热的”完全无关。
就像她最后一次看到它那样——当她用颤抖的手接过陌生人的符号时——那些线条的缠结物令她双眼灼热。茜把它们合上了一会儿,心想等她再睁开眼睛,天空又会被多少暗淡的太阳所遮蔽。这还重要吗?她答不上来,只好吃了一口卷饼。
在两个空荡店面之间的阴影深处,工作室的门狭窄又暗淡。茜一碰它,它就打开了,露出了只有阳光才照射得到的陡峭楼梯。位于那些梯级顶端的是第二扇门。上面贴着一张纸条,但从这么远的地方看不太清。
如果这时关上她身后的门感觉会十分危险。最后。她发现自己的头脑或眼睛还未来得及去适应这一昏暗环境时,身体便已在向上爬。爬到一半,音乐响起。它既朴素,又原始:手鼓和骨笛以缓慢的韵律跳动,既呼应了她自己的心,也与她自己的心相矛盾。她无法与其舞动。在其之下的某处,有着赤裸的,轻柔而紊乱的低语——
茜停了下来,猛地靠在门前。她的脚趾丑陋而畸形,这是身为一名舞者的第一次牺牲。之后的每一步都在她的脊椎中留下深刻的记忆:跃起,没接住,笨拙的跌倒,骨折。无尽的痊愈之曙光。
她将纸条扯下,手指不停颤抖。它在她的手中宛如旧羊皮纸般噼啪作响,上面还有一些她不愿检查的污点。一句短语在乌黑的“墨水蜘蛛”上划过。
笔迹与她后口袋里的传单相符。下面凌乱的线条也一样,但茜的眼睛不再移开。
工作室的窗户被遮住了。只有一小簇聚光灯照亮了那瘦骨嶙峋的身影,它在地板上爬动,身上披着呈斑驳的黄色褴褛布料。
白色的身体彩绘覆盖了所有可见的肌肤,从脸部到手掌,再到扭曲的脚的脚底。这一人形是如此永恒。毫无性特征。与其说它随音乐而动,不如说它被其感动,犹如一片在难以预测之风中飘舞的破碎一叶。
茜关上身后的门,坐在地板上观望着。尽管舞者不认可她的出席,但舞蹈本身却在变化。随着一种节奏更快的鼓声的刺激,长笛哀号,舞者舞动跃起,每次着陆都会再次将手伸向空中。
过了一会儿,舞蹈变得支离破碎,但茜并不感到惊讶。她以自己受伤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最快速度爬了上去,急忙去帮忙,直到倒下的舞者说出的一句话阻止了音乐的无形源头。停止了她的寒意。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既勉强,又衰老,且干枯。哪怕是最微弱的呼气,都会使她缩回自己的手。真理就在这,但她的世界没有任何真理可言——
王后的礼服呈烛光之色。层层的丝绸扇形饰边在大厅的气流中飘动,那气流直升至其喉咙,舔舐着她苍白脸上的阴影。以及她那副宁静的陶瓷面具。这是一个化装之夜,卡尔克萨的宫廷因此而壮丽;但若最为辉煌,莫过于其王朝。
午夜时分——仅为一瞬之间——一切伪装都将解除。一切真理皆将揭露。
王后凝视着。整个宫廷的目光都注视着她。这一陌生人的外表是怪诞的过时艺术,亦或是幻想之物,这简直是对这一夜晚节目的侮辱。一些廷臣已对此表示不满。
王后用她的金扇指着他。“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解除伪装的人,先生。我们都在等你。”
一种急促的,平常的吸气。接着,那把闪闪发光的扇子掉落地板,无人注意,继而紧跟着的是卡尔克萨的廷臣——与其整个王朝,除了两人。陌生人的话语仍在回响,但我已跌落分裂现实的深渊——
茜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指,帮助另一个女人爬起。她们一步又一步,迈着蹒跚的步伐穿过工作室,走向装有一面镜子的长型梳妆台。当她们接近时,上方的聚光灯开始照亮。
茜的同伴转移了她的视线。“这个世界不能没有面具。”
但现在再也没有面具了。只有相机。手无寸铁的“英雄们”扛着它们穿越战区,高举在城市的十字路口,被塞进世界各地的口袋里,他们是毫无顾忌的见证者。毫无怜悯可言。
梳妆台很精致,大理石台面,蜂巢状的抽屉贴着奇怪的标签,但那镜子被云浪所笼罩。茜帮助另一个女人坐上凳子,随后自己也坐下。
“哈莉。”柔弱的手指触摸着玻璃,打开它,并开始回忆。“后来,城市的街上到处都是摘落的面具,最后的黑星碎落,带走了我们两人。”
“我们坠入了一处被骇人光芒撕裂的场所,我们失去了彼此。失去了自我。”橙黄色的褴褛布料随着每一次呼吸的而飘动。“我又在那儿起舞,人们欣然欣赏;他们破碎的岛屿知晓了足够的光芒。他们渴求面具。”
所以舞蹈就是面具,是划过紊乱现实的苍白幻像。茜并非历史的研究者。她无法在此后的几十年里追溯其疯狂的起伏——但她感觉到了。她的肌肉已经知晓了这些舞步,因为她曾在梦中舞动。
另一个女人开始拉动梳妆台上的抽屉。“是时候了,”她低声说道,一边挑选着装有水晶,雪花石膏,玉石,青金石和斑岩的容器。“我最终必须解除伪装。”
她用一团织物将头发往后梳,接着按照指示,开始了表演。先涂上脸妆,涂得像凝脂奶油一样浓稠。当它开始在她的眼睛周围——她的嘴周围——变得僵硬时,她必须全神贯注,因为云浪并不会映出任何事物。这就是她的世界所缺少的面具。
她一直涂到喉咙,涂到肩膀,继而脱下了那件破旧的法兰绒衬衫。现在,指示更少了,而且古怪且混乱;她不敢分散她的注意力去寻找原因。
奇特的银质敷抹器已失去光泽,一片漆黑,在她手中很不方便。然而,这种苍白的混合物本身感觉依旧新鲜。它凉爽宜人地贴着她的肌肤,散发着于双子之阳升起时盛开的百合花的香味——
她察觉没有回应,便向后望去。但旁边的凳子上只有褴褛的布料和灰尘,聚光灯也已渐暗。
当手鼓开始缓慢地振动,茜从她的凳子上站起。她踢开丢弃的衣物,捡起褴褛布料,将其抖动干净,随后披在身上。它们在她之前没能注意到的气流中飘动。
聚光灯群成了工作室里最后的光芒。五颗黑星。她曾也在与哈利毗邻的月色沙滩上……在失落的卡尔克萨的街道上……舞过它们的隐秘之舞。
她弯着腰,跺着脚,随着骨笛的哀号抖动肩膀,茜走向中间,向她的姐妹毕宿星团举起那完美无瑕的面具。工作室在她的周围渐渐消失于黑暗。痴愚的世界仍处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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