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夏末,东柏林菩提树下大街北侧站满了游客。他们顶着烈日,每双眼睛都望向一座外形对称、带三角穹顶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
该建筑门前有数级低矮的台阶,两边各站有一名身穿岩石灰常服、托持SKS半自动步枪的卫兵。很长时间以来,这些军人就是东柏林的城市名片,是华沙条约组织内最严格训练的仪仗兵,接受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目光的审视,以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形象代言存在。
“开放边境!旅行自由!出版自由!”忽然间人群中炸开一阵喊声,只见某个身影箭步冲出,三两下登上台阶,眨眼间冲过两名卫兵的阻拦,又继续用德语、俄语、英语转换他的抗议话。
说时迟那时快,不远处警戒的民警扑来将这名打扮怪异的抗议者拿下。游客们纷纷发出惊愕的喘气声,随后照相机的闪光灯大作,四面八方的人都在叫喊“放人”。
自从带铁锤、圆规、麦穗纹章的黑红黄三色旗在马克思故土上升起后,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然而1989年东欧的上空正聚拢起阴霾,同类型抗议事件变得越来越多,包括那些卫兵在内的人们都隐约意识到事态即将剧变。
那座菩提树下大街边上位于洪堡大学与柏林军械库之间的建筑名曰“新哨岗(Neue Wache)”,曾是普鲁士王储专属部队的卫宫,从1816年建造起便一直是当地知名的地标。
该建筑见证了德意志统一、欧战的爆发到结束、皇权废除、魏玛时代及希特勒上台,一直是执政当局最重视的仪仗检阅场合,历朝皆常设卫兵值守。
1931年,魏玛共和国将新哨岗作为一战阵亡将士纪念馆的形式向民众开放。
纳粹夺得权力后,希特勒下令将新哨岗变为年度“全民哀悼日(Volkstrauertag)”时检阅部队的指定场合。在苏军围攻柏林的最后阶段,新哨岗接连数次被炮火击中,几乎是同时与第三帝国化为废墟。
1961年,民主德国政府将新哨岗重修一新,定名“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暴政遇害者纪念馆”,在内安葬丧命于纳粹之手的集中营遇难者及反法西斯战士若干,并又在数年后增加一个带方形棱镜基座的长明火,旨在纪念世界范围反法西斯战斗中的无数牺牲者。
两德统一以前的数代东柏林年轻人们有三大共同回忆:去亚历山大广场的喷泉消暑、去共和国宫里面蹭空调、还有去新哨岗看火——在那个极其注重去纳粹化、反法西斯主义、反帝国主义教育的时代,东柏林每一座中学都会定期组织新生去新哨岗瞻仰长明火和听从讲解。
同时,自由德国青年联盟(共青团)的宣誓仪式也在此处举行,世界青年联盟也会选这个位置当活动场地。
但正如赶早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的大部分是外地人,勃兰登堡门以东的“老柏林”们很少主动产生去围观新哨岗另一日常的兴趣——
国家人民军自1962年恢复新哨岗的卫兵(出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防委员会令62/99》)起,不论风雨均坚持安排两人值守,站岗时间视当日的日出日落决定(比如盛夏时柏林的太阳接近晚上20:30分才下山),每一班不超过两小时。
每逢周三和周六下午14:30的“大换岗(Großer Wachaufzug)”仪式更是吸引无数海内外游客驻足的重点戏码,连驻扎当地的苏军或短暂入境的西方军队观察员也会特地抽时间前来欣赏——以军乐队打头的仪仗兵方队,从施普雷河边上的“恩格斯”军营出发,伴着军乐的节奏途径博物馆岛和埃瑟恩桥(Eiserne Brücke),一路行进到新哨岗跟前的广场。
电影《再见,列宁》用新哨岗门前冷静的景象来隐喻东德末期的萧条,然而实际上当统一社会党失去权力时,越来越多人意识到两德统一势在必行,更加应该趁换岗仪式即将消失前多看几次。
到1990年9月26日的最后一次换岗仪式,红议会厅(东柏林市政府)记录到了史上最高的观众和媒体镜头在场数。对于已被钉进棺材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而言,往日这表现国家荣誉的仪式如今竟变成一个时代终结的宣告,不得不说是种充满悲凉色彩的讽刺。
要成为国家人民军仪仗兵即“弗雷德里希·恩格斯”警卫团的一员,其选拔门槛与第40“维利·桑厄”空降猎兵营不相伯仲——高达80%的淘汰率,要求已拥有18个月的服役履历。
除基本的体力、步操、内务整理、枪支维护方面的基本功外,该团还有极其严苛的抗压训练,包括暴雨、暴雪、雷暴天气出操,其中第一个月要从凌晨5时一直操训到晚上11时(去除中午和晚饭各1小时,晚饭后用于清理制服、靴子和装备的1小时30分自由活动)。
该团的前身在1962年成立时,因同盟国的协议禁止战后两德在柏林地区驻军,导致警卫团必须要在名义上划归苏联驻德集团管辖。
1970年,民德国防委员会重新辖定警卫团的职能,命恩格斯团除担任国葬、国庆、阅兵、“大宵禁”仪式、迎接外国贵宾到访时的仪仗任务外,还负责市政府大楼、重点名胜古迹、法西斯主义及军国主义暴行遇难者纪念馆的保卫工作。
恩格斯团在执勤时身穿人民军常服、头戴M56钢盔和手持SKS步枪,新哨岗卫兵所持版本的礼宾枪其枪栓与枪刺均经镀铬处理。
无论是站岗还是踏步时,重达3.85公斤的步枪都只能以单手托持的方式保持垂直、纹丝不倒,单纯这一点的难度就足以将恩格斯团与其它华约国家的仪仗兵区分开来,所有的曾经在役者都表示深刻地明白到“教人脑海空白的疲劳”、“手掌每一个关节都有了自己的灵魂”,绝非“平衡木般儿戏”。
考虑到早期柏林危机和东德社会动荡的影响,1960年代的警卫团出勤时身上同样携带实弹,并有战争情形下将站岗地点周围民众转移到就近掩体、或最快速度前去指定作战位置的预案。
对于寻衅捣乱之徒,新哨岗的卫兵一开始使用出言警告、无效后再使用强制驱离或就地阻止的措施。但是当1973年9月1日莫斯科红场发生导致3人死亡、4名儿童重伤的炸弹袭击事件后,新哨岗改变了现场的安保措施。卫兵除面临生命威胁将不再直接出手制止滋事者,而是鸣响警铃让在场的民警或便衣将其捉拿。
鉴于新哨岗的地位和大换岗仪式的眼球吸引度,一些对统一社会党执政当局心怀不满的别有用心者会趁机在场肇事。类似本文开头描述的那种场景其实并非孤例,但是在经济大体保持平稳发展的1960年代和1970年代仍算小概率事件,直到临近东欧剧变前夕示威抗议席卷整个东德时才急剧变成平均每三天一起。
除了恩格斯团,另一个同属国家人民军的“雨果·厄伯赖因”警卫团也驻扎在东柏林,但他们不像前者那样需在外国政要到访时执行仪仗任务,只负责斯特劳斯贝格北(国防委员会大楼)、科珀尼克区(人民军军情部门指挥所在地)等NVA核心机构的保卫工作。
厄伯赖因团属摩托化步兵编制,拥有2个分别有600名作战人员的警卫营、1个人数100人的情报安全连(Sicherstellungskompanie)、1个含144人的防空炮兵连、1个30人的侦察排、士官培训连和指挥排各1个,外加27台装甲运兵车以及苏制ZPU-2双联高射机炮若干。
厄伯赖因团要在战争情形下确保国防委员会核心层的安全,因而作战训练程度相对恩格斯团更高,熟习防空、反空降、反坦克、紧急疏散重点人员等训练。
除了战备任务,他们还拥有非常高的保密性质:该团的媒体曝光率远远要低,其服役者不得对任何人开口提及自己的职责或工作内容,其成立之初曾用“警卫部队训练总署”一名作为代号,日后也长期只用“国家人民军第2警卫团”指代。保密程度之高,以至于很多民德的普通百姓要得两德统一后才得知军中还有“雨果·厄伯赖因”这一单位。
至于比厄伯赖因团更神秘的,则是隶属斯塔西的“菲利克斯·捷尔任斯基”警卫团。
它成立于1954年,比国家人民军警卫团的正式组建早出整整两年,负责利希滕贝格区斯塔西总部、党政机关大楼、部长会议(相当于我国的国务院)及德国统一社会党的党委中央成员的保卫工作。
1951年,民德依照苏联内务部经验组建代号“A营”的警卫部队,当时目的纯粹是拥有一支政治可靠的安保单位负责守卫斯塔西办公地点。没想到两年后爆发了席卷民德全境的反政府骚乱,在示威民众到处打砸统一社会党机关单位之时,斯塔西命令A营尽全力清场,硬是没让利希滕贝格区化作火海。
1954年11月,因镇压反政府骚乱中的杰出表现,A营扩编为捷尔任斯基团,从此训练开始与国家人民军的精英单位看齐:每年的4月、9月和10月份,在柏林东南郊的阿德勒斯霍夫(也被人称作“鹰的庭园”),选拔自NVA的绝对忠诚且表现极其优秀者在此接受筛选。
候选人们会被告知是参与“特殊武装役(abbr. Wehrersatzdienst)”,经过层层审核及心理评估后再进入为期三年的服役周期。
一般来说只有志愿入伍者才有资格进入捷尔任斯基团,而义务兵员得有重大立功表现且表达出强烈意愿者才能破例。
比如柏林联盟足球俱乐部的总裁德克·辛格勒在2011年被揭发曾是捷尔任斯基团的一员,为此他辩解当初只是想呆在生活相对便利的东柏林服役,并不知道进入的原来是斯塔西所属武装——尽管被史塔西挑上的更没理由预先清楚自己将在哪里上岗。
捷尔任斯斯基团的成员以制服的袖标辨认,上面标识“Wach-Rgt. F. Dzierzynski”且非国家人民军警卫团的“NVA-WACHREGIMENT”,且肩章的兵种色为代表斯塔西的猩红色而非常规警卫团的杏仁白。
此外,捷团全员配发1套检阅常服、1套非检阅常服、1套雨点迷彩夏季作战服、1套雨点迷彩冬季作战服、1套四口袋式设计的勤务服、1套冬季勤务服、1套“迪纳莫体育协会”的运动服外加酒红色跑鞋。
大部分普通东德百姓对于捷尔任斯基团的了解只限于“在万德利茨郊外给达官的豪宅看门口”,可事实上斯塔西在不断增强捷团的实力,让他们从单一的警卫职能向着多功能特殊部队的道路迈进,甚至乎在1980年代增设空降和野战炮兵单位。比如驻扎特乌皮茨区的捷团第3分部,他们配备了SPG-9无后坐力反坦克炮、“箭-2”肩扛式防空导弹、85毫米反坦克炮、以及122毫米D-30重型榴弹炮。
这个名义为为“团”的单位,到1989年时的总人数已接近12000人,俨然是国家人民军以外的另一支军队,而且有能力实施敌后侦察、阻击战乃至参与首都的卫戍职责。
进入捷尔任斯基团的待遇福利也远高于国家人民军平均标准,几乎所有人都是带着自豪感在服役。而服役期满的人会在战友的送别下,前去阿德勒霍夫军营旁的德意志国家电视台外墙边,把陪伴自己三年的储物箱挂锁挂上围栏,寓意“我已履行对党和国家的职责”。
1990年1月13日,斯塔西被取缔,原办公大楼从此空置,但捷尔任斯基团的卫兵们仍像往日的那样出勤和站岗。
1990年10月2日,捷尔任斯基警卫团废除,人员全数遣散。第二天便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共和国真正消失的日子。
以上,便是关于东柏林卫兵的一切,他们是那个时代的特定产物,跟那个极大改变我们如今所处世界的历史时期同样瞩目,也曾被认为将世世代代存在下去,结果却照样跟着那个时代消失于无影无踪。
历史还在前进,如今在新哨岗门外的自然是联邦国防军的仪仗兵,但是几十年后谁知道又是何种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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