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未雅未克的日出比南半球晚几个小时,这意味着她又错过了一次难得的吃早餐的机会。昨晚残留的酒精还在脑子里打转,地上乱七八糟的垃圾桶和文件袋让她想起昨晚酒后表演撒野的盛况。不过还好,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简单地洗漱完毕,背上双肩包,陈谒推开公寓厚重的门,迎面扑来的雪花像是蒲公英一样打在脸上。今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所有的dead line都已经结束,唯一要做的只是和熟悉的朋友聚聚餐,收拾一下行李,晚上就可以坐列车去另一个城市过圣诞了。学校附近的街道上,浓浓的节日氛围被铺张开来。邻居阳台上摆满了圣诞树和仙人掌,给人感觉仿佛身处热带。图书馆门口的北极熊被人戴上了圣诞帽,一只猫轻盈地跳到消防栓上,再窜进小巷里。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场狂欢,而陈谒知道,她的狂欢已经结束了,在昨夜。
她并非一直是这样悲观的人。在学期开始时,陈谒曾像无数的大学生那样买了一个厚厚的计划本,写下这学期要做的林林总总一堆小事,以及阶段计划、周期计划、学期计划,还有想学会的乐器、想见的人、想去的地方。她满怀希望想把自己如同脱轨列车一样的生活及时刹住,重新扳回正常的轨道,但是最后一切都成了空想。她不知道是自己有问题还是计划本有问题,或许是这个冬天有问题。
冬天。冬天对陈谒来说曾经是个承载着美好幻想的词,在她以前生活的热带城市,几乎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无尽的夏天,无尽的蝉鸣、老头背心、臭汗,以及吱吱呀呀的电风扇。窗外能看见的不是灼人烈日就是黑压压的阴云,让人除了打瞌睡以外完全没有力气干别的事。陈谒曾经悲观地想,自己死掉的那天电风扇一定也在头顶转呀转,等到尸体的味道被吹到屋外才被发现。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些仿佛无休止的闷热压抑潮湿的夏天,被一堆移民文件上盖的戳甩在后面。
踏上冰岛的土地没多久,陈谒就发现自己对新生活的一切幻想都破碎了。这座四面环海的北欧小国,完美地符合了她的一切期待: 疏远的人际关系、漫长的冬天、冷清的环境,但这一切都太过了,有些超出陈谒的承受范围。在这里的第一个学期,和她说话的不超过三个人,两个是讲中文的同胞,还有一个是她的导师。而导师对她做出的评价是: 聪明、努力,但是完全无法和周围的同伴交流。冰岛的冬天一般会在十月底降临,四月左右结束。在这段日子里,阳光每天照射大地不超过六个小时,而且还不算阴天和暴雪天气。
漫长的冬天里,人们往往选择抱团待在室内,开一些缱绻无聊的派对,讲一些彼此身上的笑话。但是陈谒无团可抱,只好躲在公寓里塞着耳机一边又一边地听my little airpot的歌。“我们在炎热与抑郁的夏天里,无法停止抽烟。”这曾是她的生活,现在却成了空中楼阁。冬天实在太漫长了,连乌鸦的羽毛坠落在房顶上都能听见。陈谒渴望听到房子里有活物的声音,于是做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尝试。
她养过一只栗色的仓鼠,它有着壮硕的身材和机敏的眼睛,陈谒给它取名字叫做西西弗斯。西西弗斯每天在轮子上不知疲倦地奔跑,奔跑,奔跑,陈谒端着水杯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一直这样跑下去,有一天西西弗斯会在奔跑中挣脱笼子,挣脱现实,长出灰色的羽翼,带着陈谒一起逃离这个并不存在的牢笼。可是,好景不长。在一天傍晚,陈谒回家后发现房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她的西西弗斯瘫坐在笼子里,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那天以后,陈谒订阅了一堆电台节目,从午后四点到半夜两点不间断播放一些当地民谣。她坐在房间角落的懒人沙发上,一边玩着报纸上的数独游戏一边跟着轻声吟唱。到后来,她甚至半夜在屋里大声唱起了Björk的歌,使得邻居来敲门查看她是否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室内的消遣实在是有限,陈谒试图在户外找寻快乐。在一次难得的外出就餐之后,陈谒在街上被人塞了一张传单,是雷未雅未克市中心的阳具博物馆。陈谒提起了兴趣,挑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CDG连帽衫和回力帆布鞋,造访了那家博物馆。那算得上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在博物馆里,陈谒欣赏到了上百种阳具,有手球国家队运动员的、有爱尔兰的麋鹿的、有北冰洋里的鲸鱼的,还有传说中的冰岛雪精灵的。更重要的是,她在琳琅满目的阳具里看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也就是她平日里喜欢的导师杨灼。
杨灼是他们学院唯一的一位黄皮肤黑眼睛导师,教的是古生物学。这门课在全世界范围内都以冷门著称,有的学校甚至连续几年都只有一两个毕业生。所以在他们学校,干脆变成了为凑学分而开设的选修课。每学期来上这门课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因为别的课人满了不得不来的,只有陈谒是专门来听课的。陈谒一直对冰岛雪精灵的传说很感兴趣,她知道雷未雅未克有一所专门学习精灵知识的学校。她恨自己当初没能申请那所学校,不然现在的校园生活应该会有趣不少。
杨灼走进教室的那一刻,陈谒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从化石里走出来的精灵。他戴着厚厚的古铜色眼镜,尖尖的耳朵从乌黑的头发里伸出来,下巴上均匀地涂抹着银白色的胡茬。他穿着一件覆盖到小腿的锈蓝色风衣,里面是看上去非常有年代感的鹿皮马甲。杨灼开始上课,用一口漂亮的冰岛话讲述自己对教授的这门课充满热情,希望大家都要认真听课。如果要开小差,那希望是用来干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给他画一副肖像画。同学们都笑了,陈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着他用漂亮的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着古生物的骨架,盯着他从风衣内兜里拿出精致的方巾擦拭眼镜,盯着他板起五官一本正经地给同学们留下课后阅读书目。
那堂课结束后,陈谒感觉她的身体里的空洞长出了一块小小的补丁,像是圆筒形的草履虫一样,顺着边缘缓慢扩张。她开始积极地出入学校图书馆,借阅了杨灼布置的读物。地质学、生命科学、地球科学,陈谒塞进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虽然没有学到想要的冰岛雪精灵的知识,但是却给了她接近真实的精灵的机会。每次下课后,陈谒都会上前和杨灼攀谈。杨灼肯定了她认真求知的态度,和她聊了许多关于古老生物的趣闻、冰岛雪精灵的传言,甚至慢慢会和她分享一些日常生活里的小事,例如自己家里的猫下崽了。
那天在阳具博物馆遇到杨灼,陈谒在心里认定这一定是上天精妙的安排。她大步走向杨灼,佯装惊讶地表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杨灼爽朗地大笑,仿佛一把柔和的阳光撒进陈谒的瞳孔里。俩人背着手兴致勃勃地逛完了博物馆,然后陈谒提议附近一家酒馆的羊肉热狗堡特别好吃,杨灼表示自己平时不吃这类高热量的垃圾食品,但是今天可以破例。于是他们坐在特约宁湖旁边的酒馆里,吃着热狗堡,聊起了导师和学生之间不会聊的话题。
杨灼告诉陈谒,自己出生就在这块小岛上了,他的一生基本就是按部就班长大成人,升学工作,最后在自己的母校谋求到导师职位。他有着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丽妻子,两个小孩,一只暹罗猫,一只金毛狗。他从不羡慕岛外的人过的生活,在这里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可陈谒恰好和他相反,无论在哪里,她都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地方没被填满,她需要找到一些东西来获取安宁。“你有想过离开吗?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或许冬天不适合你。”陈谒告诉他,并非不适合这么简单。自己已经尝试过离开太多次了。她总是从一种生活逃到另一种生活,每次目的地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习惯了逃跑这个行为本身。杨灼看着她,不可置否,“那你可能是需要啤酒。”两人看着窗外结冰的湖泊,喝了一轮又一轮。月亮投下的冷光照射在冰面上,仿佛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彗星,静静地地,引诱着人们滑向理智的另一端。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了陈谒的公寓。陈谒无言地拽下外套,撕扯着杨灼的头发。两人亲吻在一团,像是两只刚从冬眠里苏醒的海豹。一场笨拙的约会直到黎明才结束。第二天陈谒醒来,杨灼已经不在了。宿醉带来的头疼挥之不去,房间整洁得像是从来没住过人,应该是被细致地打扫过。她不知道这件事对杨灼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次按部就班生活里的意外收获,还是一次毫无意义的酒后失态。无论是什么,那肯定不是陈谒想要的答案。至少太阳升起之后,他们仍然会以师生相称。
陈谒叹了口气,删掉了手机里偷拍杨灼的照片,然后点燃了马桶旁边找到的香烟。她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干,收拾房间、收拾杂物、收拾书本、收拾吉他拨片、收拾CD、收拾从博物馆拿回来的纪念册,然后收拾自己,出门和半生不熟的同学社交,一起去逛兴致缺缺的展览,一起参加热情过度的派对,一起去冻得不严实的湖边钓鱼。她给自己生活增添了很多内容,但是晚上回到家,陈谒清晰地感受着心里空了一块地方。她觉得那块洞变大了。她还是会去上杨灼的课,但不敢再和他的目光触碰,仿佛那是来自热带地区刺眼的阳光。她只好埋头记下密密麻麻的笔记。她想,杨灼的人生就像是一截精密运转的蒸汽火车,总是会笔直地驶向目的地的,不会为了沿途的杂乱风景而偏离轨道。这已经是从他那里得到的全部了,结束了。
结束了,结束了。这个学期也结束了。陈谒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把注意力拉回现实里。今天已经是学期的最后一天了。陈谒浑浑噩噩地参加了告别聚餐,和自己刚刚混熟的白人朋友拥抱亲吻,伴着啤酒留下了半真诚的泪水。朋友告诉她,冰岛语里有一句谚语叫做“þetta reddast ”,大意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希望陈谒能够记住自己一开始的目的地,因为总有一天会到达的。陈谒亲吻了朋友的脸颊,她感觉到心里的空洞在呼呼地漏着风,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但至少今天她知道。她只需要去火车站,搭乘一辆前往阿库雷里的列车,等待节日降临就好了。
等到陈谒收拾好大包小包行李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两点多钟了。站台里灯火通明,人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自己给家人朋友准备的礼物,陈谒插着耳机听着来自热带地区乐队的新歌。她的表情仿佛撒了一层冻掉的灰,心里却在焦急地等待,等待检票通知。但是越是着急等的东西,越是等不来。这条倒霉的规则奇妙地应验了。陈谒没有等来那趟列车,广播通知里一个没有感情地声音冷冰冰地通报着,前往阿库雷里方向的列车出了事故,被雪崩冲出了车轨。今晚所有的列车都取消了。陈谒万念俱灰,她不知道此时还能有什么消息比这个更糟糕。在处事严谨的北欧国家,列车事故是比中彩票更低的概率。或许是今晚的雪太大了,人类再严谨也是无法和大自然作对的。在大雪面前,人类只是小小的蚂蚁。
可是蚂蚁都是群居动物,陈谒疲倦的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给自己找到一个温暖的窝。犹豫良久,长时间的挣扎之后,她向那个早该忘掉的号码发送了一条短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人类都太渺小了,无论是面对大自然,还是面对内心汹涌的情感。
独自坐在站外的长椅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一个小时或者四十分钟,陈谒的身上已经被白雪覆盖。她时而站起来抖落身上的雪,时而原地伴随着耳机里的音乐起舞,时而瘫倒在椅子上发呆。
等了太久,可能有一个世纪,她在雪中看见了一个高大的影子。先是锈蓝色的风衣,然后是洒满雪花的眼镜,然后是那双尖耳朵。恍惚之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会带走无家可归小孩的冰岛雪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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