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贝克街的阴影》,该书是若干作家共同完成的福尔摩斯与克苏鲁的混合世界观故事集。尼尔·盖曼的《绿字的研究》即出自本书。除了我空间内的几篇译文, 《哭泣的面具》 也已有大佬翻译过(强烈安利,快去看快去看)。 Written by :Elizabeth Bear
What of the hunting, hunter bold?
Brother, the watch was long and cold.
What of the quarry ye went to kill?
Brother, he crops in the jungle still.
Where is the power that made your pride?
Brother, it ebbs from my flank and side.
Where is the haste that ye hurry by?
Brother, I go to my lair—to die!
——Rudyard Kipling
1882年七月,印度的马尔瓦高原上,我出于机缘巧合结识了那位令我永生难忘的美国女子,并经历了那场直到如今才能对人讲述的冒险。那个夏天炙热而干燥,季风迟迟不来,英国与俄国在阿富汗爆发战争——棋盘上的“伟大游戏”中的又一着棋。当我,马格努斯·拉森,也就是 shikari (译注:向导),被召唤到甘哈的村庄以带领猎虎队时,干旱和战争都没有丝毫终结的征兆。
我和为我背枪的助手(大概十五岁)比枪手们早几十天到达,雇佣了厨子、助猎者(译注:狩猎中使猎物从掩蔽处惊起的人)、象夫,并准备了所需物资。佣期的第一天,我正坐在临时搭建的桌子旁,这时助手罗德尼突然进了我的帐篷,棕色眼睛中满是翻涌的躁动。
“不,阁下,他们十分宽慰,”他欢欣地说,“他们说这里有头吃人的野兽。”
我抬起一根眉毛,在帆布椅中舒展身体。“是因为干旱吗?”
“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他回答说,“已经死了三个人和几头小牛。他们认为那是头母虎,右前爪上少了两个趾头。”
我啜饮茶水,考虑片刻,点了点头。“好。看来我们能帮他们个忙。”
经过几天的准备,我们抵达贾巴尔普尔,迎接从博帕尔来的火车。资料显示猎虎小队共有七个人:唯一的女性是位美国歌手兼探险家,与肥胖的立陶宛贵族克林茨基伯爵一同旅行。队伍中的其他五人是留着络腮胡的中年英国绅士诺斯洛普·沃特豪斯,以及他青春期的儿子詹姆斯和康拉德;格拉夫·巴尔塔萨尔·冯·哈默施泰因,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标准的普鲁士人;还有阿尔伯特·蒙特勒里医生,一位金发英格兰年轻人。
虽然已经读过资料,下车后,那位女士还是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她一头金发,曲线柔和,双眼清丽明亮,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二岁,但她的美绝对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她穿着一身实用的灰绿色散步装,剪裁考究,手套和帽子也与靴子非常相配。除了手提袋,她还提着自己的枪箱。
“啊,马格努斯!”冯·哈默施泰因迈着颇有节奏的步伐走出车厢,紧紧握住我的手。“请允许我做个介绍。”他转向美国来的女士,我看出她已和他同行了足够长的时间,已经习惯了这套流程。“ Fraulein (译注:德语“小姐”),这位先生是这场狩猎的向导和指挥,马格努斯·拉森。马格努斯,这位是天才女低音歌手,艾琳·艾德勒小姐。”
“所以传闻中的那头食人兽,究竟是什么情况?”沃特豪斯家的长子詹姆斯问,“在火车上,我们听说有一打人被开膛破肚了!”
“注意你的用词。”他父亲警告道,瞥了眼旁边的女士。她的目光从几乎没碰过的雪莉酒上方射来。
艾德勒小姐眨了眨眼。“先生,您不必顾虑我。和你们所有人一样,我也是来狩猎的,而且我经历过更糟糕的光景。”
蒙特勒里在飘忽的灯光下点了点头。助手们带来了晚餐,喝了一杯后,我们都放松下来。“是的,如果我们要对付那头吃人的野兽,就要尽可能了解细节。这是最安全的对策。”
“的确,”我赞同说,“已经有三个人和许多小牛遇害了。据说吃人的母虎受过伤,但仍擅长捕食。所有的尸体都被撕毁了,但具体的细节要更恐怖。”
非常恐怖 。他们的眼睛被从眼窝里挖了出来,脸上的肉也被一条条撕掉。这些支离破碎的尸体被百般折磨。如果不是因为尸体附近仅有的脚印的确属于一头受伤的老虎,我可能会给出一些更不详的解释:比如某种异教的暴行。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在这支混合小队中揭露这些细节,即便艾德勒小姐对她自己的评价很高。
我看向房间另一头,沃特豪斯家的小儿子康拉德正瑟瑟发抖。我轻轻摇头。 他太年轻了。
我们的大象走出凉爽的丛林,步入更稀疏的阴影,密集的树叶和蕨叶轻扫它们的身体两侧。我们离开梭罗树林来到一片草地,脚下不断传来草木折断的爆响。这片草地延伸至远方马蹄状的河谷,直至邦加河畔。
我们和艾德勒小姐同乘一头大象,金红相间的毯子从象背上垂下。我全身每个角落都在流汗,象夫则坐在象耳后最炙热的日光下。我相信他们依靠血液中的某种传承才能适应这种酷热。
“蚊虫也让人无法忍受。” 克林茨基抱怨道。我抬起一根眉毛,将精力重新放回到赶路上,手中紧握着枪,同时留意周围有没有可食用的猎物——因为助猎者的大部分报酬都要以肉的形式交付。
寻找猎物的踪迹时,我的思维一路漂流。空气寂静得可怕,风中毫无湿意。我感觉自己后颈发凉——那可能是我们乘着坐骑穿过树林时唯一的荫蔽。
我觉得有必要打破这种令人不安的寂静。“老虎,”我对艾德勒小姐和克林茨基伯爵说,“是丛林之王。他的凶暴、智慧、勇敢无可匹敌,就连狮子也不行。他无所畏惧,总能反败为胜。”
“这就是我们乘大象的原因吗?”立陶宛口音很重,但伯爵的口齿很清晰。
我点点头。“老虎尊重象群,反过来也一样。一个绝不会找另一个麻——”
左侧丛林中平地惊雷般的吼声结束了我的演讲,猴子和鸟群四散奔逃。竹子簇簇折断,一头受惊的羚羊疾驰而去。
助猎者冲进丛林,其中几人很快没入林莽之中。一两个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中带着不难理解的焦虑——林中的老虎可能不止一头。
我指挥象夫撤到空地,在那里我们可以形成包围圈。好医生和冯·哈默施泰因骑着第二头大象,沃特豪斯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骑着第三头大象。罗德尼背着来福枪跑了过来。克林茨基伯爵笨拙地摸索着枪支,我决定留个神以免他需要帮助。艾德勒小姐无声而迅速地取出了她的温彻斯特步枪。
我们有序地抵达空地,花了一点时间部署。助猎者的喊声此起彼伏: “bAgha!bAgha!” ——“老虎!老虎!”
她中了圈套,直冲着我们冲来。艾德勒小姐深呼吸平稳心态,我好不容易才抗拒了把手搭在她肩上给她支持的冲动。然而,我看到她美丽的脸庞时,发现上面只有决心,毫无动摇。
冯·哈默施泰因也准备好了他的枪,沃特豪斯一家和医生也是。然而,没料到这么快就会遇到狩猎目标,我愚蠢地只带了手拉式.303马丁尼-李,没有换成双管步枪。
我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住树墙。“ Mir Shikar (译注:德语“我的向导”),”冯·哈默施泰因说——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扑来的母虎。
这个狡猾的杀手不知为何冲着我们的侧边跑来。她太近了,距离我们只有一跃的距离。她宏伟地一跃,跳出树丛,宛如乘着翅膀搏击。
就在那个瞬间,我的双眼映下了她矫健的全貌——受伤的前爪,腹部布满饥饿与兽癣的痕迹,金色的双眼燃烧着煌煌的火光——然后扣下了扳机。
什么都没发生。低沉的咔哒声后,枪管没有射出子弹。这一刻几乎有无限长——我伸手拉枪栓——枪栓无法拉动——然后将它甩开,伸手去拿罗德尼带来的.534埃及人。我的手指还未碰到温暖的土耳其胡桃木枪托,就听见两声枪响咆哮如雷,几缕呛人的白烟在热风中碎散。这两枪打在母虎的侧腹和胸前,使她跌倒在地上。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沃特豪斯像名专家似的斜视枪管,将两发子弹射入这桀骜的猫科动物体内。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嗽,生命力渐渐流失,血流如注。
下大象前,我先看了看四周。射进母虎胸脯的那一枪是艾德勒小姐打的,她正在冷静地给温彻斯特步枪换弹。冯·哈默施泰因正在离开大象,手中持枪,以免需要再次开火。
我弯下身子,确保她已经死了,随即发觉自己突然直起身子,追踪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迹。但我只看见了陆续返回的助猎者。
冯·哈默施泰因注意到了我突然的停顿,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她的牙,”我声音沙哑地说,“一定还有一头老虎。这头母虎可以袭击人类,但看看她受伤的爪子和磨损的牙齿,她绝无可能咬死一头小牛。”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宛如强健的鼓点的声音,很远但是很清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发出的声音,但我随即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助猎者中的三人始终没有走出树林,我们也没找到他们的尸体。
持续到傍晚的搜寻没能找到任何人的踪迹。我们不得不重新集结,回到营地,途中助猎者一直焦虑地不停低语。我们决定明天早上继续狩猎,希望找到受害者的踪迹,还有杀害他们的动物的踪迹。搜寻过程中,蒙特勒里医生走运地射到了一头豹子,所以我们现在有了两头猎物:一头老母虎,和一头大概七英尺长的美丽的斑点大猫。
晚餐的气氛非常压抑,但食物不错:那是一种面包,里面按顺序塞满了土豆、蔬菜、咖喱腌制的西红柿和洋葱、腌羊肉,在粘土罐中烤制而成。立陶宛伯爵要艾德勒小姐为我们献上一曲,她照办了。即便没有伴奏,她的女低音也极为出色。这给我们带来极大的慰藉。
我在睡梦中被一阵低声的争吵惊醒——艾德勒小姐的声音说,“但你必须把它还给我!”然后一个男性的低沉声音——听起来非常顽固——做出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起床,但其中缘由应该不只是好色。我想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拿走了她的什么东西,因为一名绅士不应该把女士逼到放下礼仪的份上,即便这名女士是名勇敢的探险家。
我赤脚凭触觉探路,靠近后,我认出了男人的声音——和她争吵的人是克林茨基伯爵。他换了语言,她也一样。我很惊讶自己竟然能听懂一部分,因为我一点立陶宛语都不懂。但我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用的是俄语,这门语言我略知一二。
“它不属于你,”艾德勒小姐低声道,训练有素的声音嗡嗡作响,“你知道你会把什么释放出来吗?”
“它已经被放出来了,”克林茨基说,“我只是要把控制它的方法带给我们尊贵的朋友。”
她叹了口气,俄语非常复杂,但她说得非常流利。“你知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如果我不能把这份资产还给我在布拉格的朋友,这对他们来说会是个大麻烦。如果看起来他们在和沙皇合作,他们的处境会变得非常艰难。”
他沉默不语,她继续用几乎被虫鸣盖过的声音说: “你要求的事我不是都已经完成了吗?”
在我看来,伯爵显然在勒索这名可爱的歌手,所以我决定介入。但是当我的手碰到帐篷门时,我又听见了那低沉的震响,正是下午听过的那个声音。艾德勒小姐发出一声惊呼,而当我想从角落走到他们面前时,克林茨基用英语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效劳,亲爱的,你明白的。等返回城市后,我们或许可以继续讨论这件事。”
看来这就是场情人间的争执,而且当事人已经和好了。我悄悄回到小床上,不知为何非常失望,心怀一丝不愿去理会的疑惑。我,一个挪威人,去关心沙皇和英国女王间的联盟或战争?他们想在那场所谓的伟大游戏中将阿富汗撕成两半,而这场游戏就是一系列永无止境的帝国主义阴谋和战争的集合,受苦的都是罗德尼这样的普通老百姓。身处时代大潮之中,我们唯一能掌握的——我想——就是心中的厌恶。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醒的很早,心神不宁。冒失的年轻人詹姆斯·沃特豪斯在我们登上大象的时候找到我。“ Shikari ,”他说,这个称呼他们都是跟冯·哈默施泰因学的,觉得很有趣,“昨天晚上你听见那个声音了吗?”
“你是说鼓声?我确实听见了。”我含糊其辞,但他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他追问道:“那不是动物的声音,对吧?我听说老虎已经被打死了。”
我的思绪回到昨天晚上,那时我还没被那场争吵分心——其中一方是立陶宛伯爵——但很有可能不是真的立陶宛伯爵,另一方是艾德勒小姐。那个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鼓声,更像是……心跳声。千真万确;它听起来不像动物的声音,但也不会更像人类制造出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非常勉强地答道,“我之前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我转身去帮助艾德勒小姐爬上绳梯、骑上大象,然后又去帮助伯爵。帮他爬上来时,他的马甲张开了,我注意到里面藏着一把金柄匕首。这可能是他曾祖父的猎刀,虽然过于引人注目,但仍是一把趁手的备用武器。考虑到这种谨慎,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变好了一点。
【1】本文开头的诗选自Rudyard Kipling所著的《林莽之书》(The Jungle Books)中的《Tiger!Tiger!》一章,该书讲述的似乎是一个被丛林中的动物们抚养长大的印度小男孩与反派老虎斗智斗勇的故事(我并没有读过,都是百度来的)。国内出版社给出的翻译不是特别押韵,故在前文中保留了英文,在此给出出版社的译文以供参考:
勇敢的猎手,狩猎怎样?
兄弟,观察的时间,既冷又长。
你追踪的猎物怎么了?
兄弟,它仍在林中吃草。
让你自豪的力量在何处?
兄弟,它消失于我的肋部。
你要匆忙赶到何地?
兄弟,我要回洞穴死去。
【2】文中的向导 Shikari 的准确含义是这样的:“A Shikari is a big game hunter, especially in India, a native hunter who serves as a guide. The word is derived from Persian Shikar (of hunting) + Persian suffix i (denoting possession).”简单来说就是猎人和向导的结合体。考虑到猎虎小队的其他人都可以被称为猎人,在此译作向导以作区分。
【3】如果对集体狩猎感兴趣可以读一下维塔利·瓦连季诺维奇·比安基的《森林报》,里面有关猎熊的章节对打猎中不同人员的分工作了很好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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