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控制论(cybernetic),想必许多人第一次听说它,是因为cybernetic是赛博朋克(cyberpunk)一词中cyber的由来。赛博朋克科幻作品中,技术与资本同谋划出深不见底阶级鸿沟,极具冲突感和戏剧张力。而这种“高科技,低生活” 的社会,恰恰是控制论之父诺伯特·维纳所担忧的那个最糟糕的未来。
带着对控制论的浓厚兴趣,我这个信息科学领域的外行读完了《维纳传:信息时代的隐秘英雄》。只是想弄清楚控制论到底是一门怎样的科学?它究竟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了哪些影响?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感兴趣,不妨读读这篇勉强称之为读后感的文字吧。
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犹太哲学家摩西·迈蒙尼德*的后人,18岁拿到哈佛大学博士学位的天才少年,两个孩子的父亲,饱受狂躁抑郁症困扰的控制论之父,以及,信息时代的破晓骑士、持矛者与铸盾人。
1948年10月22日,《控制论》在法国和美国同时出版,一时激起千层浪,6个月的时间内重印35次。诺伯特·维纳手持控制论之矛,划出信息时代的曙光,几乎凭一己之力带领整个科学界跃迁进入信息时代。
控制论、系统论与信息论并称二十世纪现代科学技术的三大理论。 控制论比较通用的定义是:研究生命体、机器和组织的内部或彼此之间的控制和通信的科学(the science of communications and automatic control systems in both machines and living things)。英文cybernetics一词源于希腊文κυβερνητηζ,原意为“掌舵人”,转意为“管理人的艺术”。
这个定义有点抽象,我试着从两个层面给出稍微通俗的解释:
从应用层面来说,控制论的作用是基于电子通信控制机器使复杂系统达到一定程度的自动化。从广义的哲学层面来讲,控制论是一套用电子时代的基本单元“信息”来阐释世界的大一统理论。维纳也在书中表明,控制论的原则适用于技术、生物学和所有复杂的社会系统。
控制论能统一两个尺度差距巨大的层面,原因在于维纳从信息工程和生物学两个看似南辕北辙的学科同时出发, 他将现代远程通信、计算和自动化的基本运行过程和人类神经系统、甚至人类社会通信过程联系起来。 并决定使用“这些通信和控制的新概念对人类、宇宙知识及社会进行重新诠释。”
如果说的更直白一点那就是:维纳的控制论就是信息社会的基础。 我们如今看到的一切信息科技,电子信号传输、人机交互、自动化机械等等,全都仰仗控制论构造的底层逻辑。作为一个科幻爱好者来说,我无法想象没有了维纳和控制论,如今的科幻文化将会是怎样的面貌。
控制论最直接的影响在工程界。控制论催生的机械自动化改变了大规模生产的方法,改变了工程师的工作内容 ,甚至改变了消费者的生活方式。《连线》杂志主编凯文·凯利曾这样评价:
《控制论》出版后的一两年内,电子控制电路给产业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世界各地的工程师立即领会到他的关键思想,在工厂安装了电子反馈装置。
当然影响更为深远的是控制论背后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他曾以学术会议或非正式谈话的方式影响了诸多重要的科学家和理论家,例如数学家冯·诺伊曼,发现了DNA双螺旋结构的沃森和克里克,信息论理论家香农……也直接影响了许多学科的未来发展:脑科学、心理学、认知科学、人工智能、社会学、大众传播……
控制论之所以兼具深度和广度,与自1941年开始举办的梅西基金会会议*有直接关系,参会者横跨电子科学、神经科学和社会学等诸多领域,会议上的交流碰撞极大的拓宽了维纳的思想范围。控制论所展现的恰是他融会贯通形成的极为广阔的视野。维纳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新兴跨学科运动的首批支持者,维纳认为控制论起源于“成熟学科领域之间的无人地带”,而这也是科学发展“最肥沃的土壤”。
《维纳传》可以看做是为诺伯特·维纳伸张正义的一本书,作者认为控制论的影响被大大的低估,这和50年代初控制论研究的突然中断密不可分。纵观维纳一生,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
父亲利奥·维纳严酷却卓有成效的特殊教育方法,造就了这位11岁就上大学的天才少年,但无情的责骂与贬损也给诺伯特·维纳带来了长期的精神困扰。直至1926年,与玛格丽特·恩格曼婚后,维纳才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父亲的控制。
婚后初期,玛格丽特的呵护给了维纳稳定和安全感,但玛格丽特的保护,随着维纳的声名鹊起逐渐越界,变质为对维纳工作生活的控制。最终直接导致了控制论研究核心团队在1952年的决裂,维纳也淡出圈子,控制论及相关研究永久性的中断了。50年代后期,控制论开始被它派生出的专业技术领域替代,而维纳沦为自己引领革命潮流的局外人。
其二,是维纳的道德立场使控制论成为二战后意识形态斗争的牺牲品。
维纳是世界主义的,他的眼中没有政治派别、没有商业利益,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研究和贡献,都是为了给人类带来更大的福祉。因此在维纳看来,控制论是有“原罪”的。这门学科脱胎于维纳在1941-1942年间为美国军方开发的对空火炮自动控制系统,而这正是维纳日后全力反对的“可能导致无辜百姓死亡的研究项目”, 因此维纳在战后公开拒绝与美国政府或军方合作开发制导导弹。
与此同时,维纳不遗余力的在世界范围内传播控制论思想,受其影响最大的国家恰好是苏联。苏联第22届中央委员会甚至认可控制论是“创建共产主义社会的主要工具之一”。二战后铁幕之下的美苏意识形态斗争,维纳本人受到CIA的严密监控,控制论也被官方就此雪藏。
有趣的是,当作为控制论之父的维纳淡出之后,对控制论鸣钟报警的诺伯特却开始登台呐喊。维纳从最初就预见到机器智能化未来对人类自身的潜在威胁,于是这个信息时代的破晓骑士放下控制论之矛,转身为社会中的弱者铸起保护之盾。
在书中,维纳博士多次停下脚步,展望未来,浑身冒着冷汗。
二战后维纳不仅拒绝了美国军方的合作,而且多次拒绝通用电气的邀请,不参加任何有可能加速自动化机器取代人类的研究项目。然而控制论的应用已然给产业带来了巨大利益,单凭维纳自己已经无法阻挡车轮。
1949年,维纳主动找到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总裁沃尔特·鲁瑟,联合成立“劳工科学委员会”,致力于解决大规模自动化后可能带来的工人失业等一系列问题。维纳认为科学知识不应该用来谋求个人利益,而应该用于改善全人类生活的共同利益。维纳的后半生都怀着这样一个信念“建造这样一个社会,它的基础是人类价值,而不是生意。”为此他批判某些同行道,“科学家已经从独立的从业者和思想家堕落为科学工厂里的傀儡,他们失去了道德和责任感。”
之后,维纳开始转向将控制论应用于更能造福人类的领域。50年代,维纳在哈佛大学医学院的演讲中提到了 新型仿生假肢 的设想,这种假肢能够向大脑传递神经信号,并获取中枢神经系统发送的指令,即使残肢神经末梢被切断,患者仍然能够灵活控制假肢。这个当时只是基于控制论的理论设想,直到如今人类的技术才将其实现,但它却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给各种幻想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
维纳之后的著作也更偏向高度公众化的科普读物。他在1950年出版的《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与社会》一书中,帮助公众理解控制论给社会和人类生活带来的影响。维纳将机器比作“瓶中的魔鬼”,他认为自动机器最大的威胁不仅在于对人类系统性的控制,更在于未来的终极智能所带来的终极命题,即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如今很多人(包括我在内)从公众领域了解到“控制论”一词,还是因为它是赛博朋克cyberpunk中cyber一词的词源。讽刺的是,赛博朋克作品中那个人类被机器异化,阶级鸿沟遍布的社会,恰恰是维纳担忧的那个最糟糕的未来。
假若诺伯特·维纳当真面对那样的境况,想必他也不会是那个拿起武器的抗争者。因为他早已放下长矛为弱者铸盾,布道、庇护、迷途指津*,恰如800年前他的祖先摩西·迈蒙尼德一般。
* 梅西基金会会议:在纽约的Josiah Macy Jr. Jr.基金会的指导下于1941年至1960年结束的一系列不同学科的学者会议。会议的明确目的是促进跨科学界的有意义的交流,并恢复科学的统一性。
* 《迷途指津》,犹太人哲学家、医生摩西·迈蒙尼德(1135-1204)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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