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机械降神”聊聊《美狄亚》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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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源
“机械降神”这一说法来自希腊古典戏剧，当剧情陷入胶着，困境难以解决时，突然出现拥有强大力量的神将难题解决，令故事得以收拾。而古雅典剧场里，人物的上下场要遵守一定的习惯：一个从市场里（亦即城里）或海上来的人物，应自观众右方上，一个从乡下来的人物，应自观众左方上；一个到市场里或海上去的人物，应自观众右方下，一个到乡下去的人物，应自观众左方下。而神则是利用起重机或起升机的机关，将扮演神的演员载进或载出舞台。
希腊戏剧起源于公元前6世纪左右，由农民为庆祝丰收演唱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赞美诗演变而来。当时恰逢伯利克里的改革，于是在公元前5世纪左右达到顶峰，黄金时期的雅典在政治、经济、文化、哲学、艺术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政府为了支持戏剧的发展甚至设有委员会下发专门的观剧津贴。

“希腊的希腊”
当时希腊戏剧有四位著名的剧作家，分别是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以及喜剧家阿里斯托芬。而将“机械降神”运用出名的是欧里庇得斯，渐渐的成为他戏剧中的一种技巧。同时欧里庇得斯是更负后世盛名的一个，欧洲许多伟大作家都受过他的影响。但丁在他的《神曲》里只提起欧里庇得斯一人。密尔顿很赞美欧里庇得斯，拜伦、雪莱、布朗宁夫妇很爱好欧里庇得斯的作品，雪莱翻译过《圆目巨人》，布朗宁译述过《阿尔刻提斯》。高乃依写过一出《美狄亚》，拉辛写过一出《安德洛玛刻》，他的《淮德拉》是受《希波吕托斯》的启发写成的。歌德的《伊菲革涅亚》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的改写本。从这些改写本可以看出欧里庇得斯对近代文学的影响。据说西塞罗被人家擒着砍头的时候，手里正是在读的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
传说欧里庇得斯出生于480BC希波战争的转折点“萨拉米海战”，不过更加可靠的是485-484BC的一个冬天，是一个出生即拥有土地的贵族阶级，少年时学习过摔角与拳术，还在运动会上得过奖。欧里庇得斯很早就醉心于哲学，因此后来他就变作了诗人里的哲学家和哲学家里的诗人。他虽然是一个泛神论者，却不相信希腊神话里的天神。
他的晚年正值伯罗奔尼撒战争以及雅典民主制度的衰落，因此他的作品反映了雅典奴隶社会民主制度衰落时期的政治和思想的危机。他反对内战，反对虐待妇女，拥护民主，对神表示怀疑，同情穷人和奴隶。希腊悲剧到了诗人手里，社会问题才提得特别鲜明，普通人的形象才占重要地位，心理描写才更为深刻——这就是诗人对于戏剧发展的贡献。
三个悲剧家据说死的都比较凄惨，埃斯库罗斯是被一只从天而降的乌龟砸死的，索福克勒斯是吃没熟的葡萄梗死的，而欧里庇得斯据说被国王的猎犬所咬死。但不管怎么说，他给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遗产，正如雅典人为他所立的纪念碑。
“全希腊世界是欧里庇得斯的纪念碑，诗人的遗骨在客死之地马其顿永埋，诗人的故乡本是雅典——希腊的希腊，这里万人称赞他，欣赏他的诗才。”

国内对古希腊戏剧的研究
中国对希腊古典文化的研究起始于上世纪30年代，恰逢乱世，翻译家的工作生活都很受影响，1943年罗念生老先生在译《阿尔刻提斯》时写道：
“去年暑天译就攸里辟得斯的《特罗亚妇女》，仅换得三两袋麦粉，很令人懊丧；在平日一年一部这样的短剧，便可使这五口之家不断炊烟。后来那接收我那部译剧的长者告诉我：“在目下的时势，译书似乎只可作生活的补助，而不能靠了去维持生活。”但生活压在背上像一座山头，不摇笔又会做什么？ ”
而在1944年译《特洛亚妇女》时他又写道：
“自从普罗密修斯（Prometheus）脱稿后，译者的心情由厌烦转到疲劳，不想再翻古书了。”
好在老先生最后调整了状态，在研究希腊文化的这条路上一走就是六十年，成为国内希腊文学的拓荒者和奠基人。

“降神”与《美狄亚》
亚理斯多德曾在《修辞学》批评欧里庇得斯往往请出一位天神来解决剧尾的纠纷，因此有人说他缺乏戏剧技巧，矛盾的解决太偶然了，不是从故事本身的发展来解决的。在诗人现存的悲剧中，有九出出现过天神，其中只有《希波吕托斯》和《俄瑞斯忒斯》是用“神力”来解决剧尾的纠纷的。而《美狄亚》是他使用这种手法的起源和代表。
美狄亚的故事是这样的，美狄亚是科尔喀斯城邦国王埃厄忒斯的女儿，渣男伊阿宋乘“阿尔戈”号与众英雄们去夺取科尔喀斯的金羊毛。这时美狄亚疯狂的爱上了他，在美狄亚的帮助下，伊阿松通过了埃厄忒斯设置的不可能通过的考验，偷走金羊毛携美狄亚私奔。美狄亚的老弟阿布绪耳托斯去追美狄亚回家，结果被美狄亚和伊阿宋合谋杀害然后碎尸抛入海中，埃厄忒斯为了收尸悲痛欲绝，给了美狄亚和伊阿宋逃脱的机会。回到家乡后美狄亚又炼制魔药使伊阿宋老爹返老还童，借此诱骗伊阿宋仇人老帕利阿斯的女儿弑父。最终两人被从故乡驱离。而欧里庇德斯《美狄亚》的故事就从这里展开。
“铜釜里煎的药已在沸腾，漂起一股股白沫。在釜中她煮的是忒萨利亚采集的树根，此外还有花草、种子和一些苦汁。她又加上一些东方极远处觅来的石子，和大洋的潮汐所冲刷的沙土。她又加上月圆时所收集的寒霜，主凶的枭鸟的羽翼和肉，和能够变成人形的豺狼身上的腑脏。此外，釜中还有齐努普斯的水蛇的鳞皮，长寿鹿的肝，她又加上九世不死的乌鸦的卵和头。这蛮邦的女子用这些和上千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调制好了这副凡人所不能制的药剂，她用一根久已干枯的橄榄枝在锅里搅拌，使上下掺和均匀”

美狄亚炼制魔药——奥维德《变形记》

两人被驱逐后，渣男伊阿宋暴露了本性，爱上了科任托斯城国王克瑞翁的女儿格劳刻。在美狄亚质问他时，伊阿宋说
“你现在很可以相信，我并不是为了爱情才娶了这公主，占了她的床榻；而是想——正像我刚才所说的，——救救你，再生出一些和你这两个儿子作弟兄的，高贵的孩子，来保障我们的家庭。”

“愿人类有旁的方法生育，那么，女人就可以不存在，我们男人也就不至于受到痛苦。”
欧里庇得斯借美狄亚的口反驳道，
“一个男人同家里的人住得腻烦了，可以到外面去散散他心里的郁积，不是找朋友，就是找玩耍的人；可是我们女人就只能靠着一个人。他们男人反说我们安处在家中，全然没有生命危险；他们却要拿着长矛上阵：这说法真是荒谬。我宁愿提着盾牌打三次仗，也不愿生一次孩子。”
故事的最后，美狄亚毒死克瑞翁和格劳刻，又杀死了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在伊阿宋赶来时，乘坐祖父太阳神给的龙车飞走。这也就是最后所出现的机械降神。
“血与火一起从她头上流了下来，她的肌肉正像松脂泪似的，一滴滴的叫毒药的看不见的嘴唇从她的骨骼间吮了去”

“他便想立起那老迈的身体来，哪知竟会粘在那精致的袍子上，就像常春藤的卷须缠在桂树上一样。这简直是一种可怕的角斗：一个想把膝头立起来，一个却紧紧的胶住不放；他每次使劲往上拖，那老朽的肌肉便从他的骨骼上分裂了下来。”  美狄亚毒杀克瑞翁和格劳刻

 ——欧里庇得斯《美狄亚》

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可以看出，美狄亚是一个为爱抛弃所有，被背叛后又失去了一切的一个可怜的女人，其实这种情况即使在今天也屡见不鲜。而欧里庇得斯反对虐待妇女，男女平等的观念，即使在今天也毫不过时。
降神吗，爽就行啦
“当时众神把大圣攒在一处，却不能近身，乱嚷乱斗，早惊动玉帝。遂传旨着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

——《西游记》第七回
其实如果你仔细看的话，西游记中请如来佛祖降伏孙悟空的桥段就是一个典型的机械降神，首先是吴承恩让孙悟空的战斗力上升到一个很高的程度，中国传统神话故事里的神仙都已经拿他没法，难道真让这孙猴子做了玉皇大帝，那接下来的故事怎么写？所以突然降神一个如来佛祖，以碾压的形式解决了这个没法收拾的残局。

降神一般会有这样几个规律：
① 首先人物/事件会发展到一个无法正常解决程度
② 出现降神时，往往是戏剧冲突的高潮阶段
③ 降神一般都是碾压性的，降神后剧情会立马朝相反的方向发展：
① 孙猴子战力越来越爆表②孙猴子快要把天庭推翻了③佛祖出现，孙猴子变乖了
① 大雄想要实现某某愿望②大雄被欺负了③多啦A梦拿出道具，大雄扬眉吐气
① 斑出现了②鸣人和佐助倒下了③六道仙人出现，斑被打败了
① 怪兽出现了②世界陷入危机③奥特曼出现，怪兽被打败了
① 某网络小说男主面对10万敌军②风萧萧兮易水寒，男主快要倒下了③突然天上掉下来个陨石，灭了10万敌军

天降神兵
“就在那边的山脊上，倏然出现了一位骑士，一身白衣，在旭日中熠熠生辉。低处的山岭响起了号角声。在他背后，有一支上千人的步兵队伍从长长的山坡上急速奔了下来，手中都举着长剑。有个高大强壮的人大步走在他们当中，拿着红色的盾牌。他来到山谷边上，举起一支巨大的黑色号角放到嘴边，吹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

——托尔金《魔戒》
天降神兵是一种标准的机械降神，不论是甘豆腐、二傻亦或者奇异博士。他们都完美的遵循着机械降神的规律，即使在《复联4》中导演刻意弱化条件③，也借美队的一个“集结”让剧情达到了高潮。

串味
“魔法等元素就好比调料，不用则无以凸现奇幻氛围，滥用则会串味。”

——马丁
“机械降神也是。”

——我
你看，其实机械降神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戏剧手法，我们在日常生活里就会接触很多。而它在推动剧情走向高潮时可以发挥巨大的作用，正是因为这样，编剧和作家们都喜欢这一手法，但用多了也就烂俗了。一些功力不够的作者的机械降神会让人感觉很牵强，逻辑上让人跑不通，因此也饱受诟病。比如《火影忍者》后期连续的机械降神导致的战斗力崩坏。就像我小时候破解的那个复活节岛的石像，“那外星人是谁造的？”“更厉害的外星人造的！”

机械降神的破解——伏笔与契科夫之枪
正因如此，编剧和作家们深知机械降神的优点与弊端，因此为了使机械降神看起来不那么突兀，一个好的作家会通过一系列的暗示与铺垫使机械降神的出现在逻辑上行的通。比如上文所提到的圣盔谷之战甘道夫的天降神兵，私生子之战萨莎的天降神兵，虽然很突然，但是作者在之前已经给出了很多线索和伏笔，大家看的时候并没有感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许早就猜到了这种情况的产生，因此天降神兵的感觉被大大的弱化掉了。

尾声
前几日突然看到《新奥特》的预告时，与友人聊起了“机械降神”，因此有了写一篇小短文的想法，笔者一直梦想写一本属于自己的大部头，却因为能力有限与惰性太大迟迟不肯动笔。
这篇小文随不长，如果有幸发表了，却是真正意义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用它开个好头吧。大概花了两天的时间查阅资料打写腹稿，结尾处深感自己积累所不足，惰性也又上来了，因此有点虎头蛇尾之嫌，文章中《美狄亚》部分的资料大多来自于罗念生老先生译的《欧里庇得斯悲剧集》，在这里再次对老先生对希腊文化的贡献标识由衷的敬意与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