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武将老师告诉我,这个周末正好将临期第一个主日,可以发圣诞节主题。说得好,所以我发圣诞整活第一篇了。
这其实本是一个不该被问出来的问题,但是在现代社会里面,它实际上成为了一个问题。
对于远离中东地区的东亚人来说,圣诞节首先是一个冬天的西洋节日。其次,圣诞节和商业有紧密的关系,圣诞节的时候不少人以此为名进行消费,以及进行增进男女友人之间关系的活动——现在这种情况可能已经不存在了。最后,才是这个节日和基督教有关,因为东亚基督教因素占比实在是太少了,对生活的影响无足挂齿,毕竟被传教群众惹怒并不算真的接触到基督教文化。
当然,对于机核成员来说,大家一般都知道这个节日在基督教里面是一个重要的节日,而且我相信大家想起这点的时候还会同时想起一些其他内容,例如圣诞节是偷窃的罗马神的节日,或者圣诞节的习俗是从凯尔特人来的。这些命题大都包含这样一个论述在里面:圣诞节和耶稣其实没啥关系,耶稣不是这一天出生的,基督教只是偷窃了它,目的是向罗马人和凯尔特人传教。
在西欧和北美,这几乎是一种媒体主流论调,每年圣诞节的时候各大媒体都会把这种说法拉出来对基督教进行鞭尸。不过,当他们快乐的鞭尸的时候,他们可能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件事:此节庆之设立本就不是因为耶稣在该日出生。
尽管这段历史对人来说算是耳熟能详,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复述一遍。
如若对早期教父的著作有些许了解,就会发现,实际上在最初一批的教父文集里面,都没有出现对于圣诞节的纪念。
从伊勒奈(Irenaeus,130-202)或者是奥利根(Origen,185-254)的书信可以看出,早期基督教对于耶稣诞生这个事件几乎毫无著述。原因有二,一是圣诞这个事件在神学上值得著述的内容不如受难复活的多,其神学地位没有后者高,二则是纪念神的生日这一行为在当时的罗马异教中颇为流行,盖多神教之众神皆由母胎所生,通过母神的孕育生产才可以获得生命,为此必然有生日可言,也必然有生日可以纪念。此外,罗马传统中皇帝死后成神,在当时皇帝的生日忌日都是值得庆祝的日子,而一神教之唯一神则自有永有,不需要经过母胎获得生命,不是受生者。
因此,早期教父甚至对纪念耶稣的诞生这一行为有一定的反感,当时埃及教父对于耶稣的出生日期有极其浓厚的兴趣,这一点令罗马主教甚是不悦。目前能发现的最早的圣诞节颂歌和日期纪念出现在罗马的圣依玻里多(Hippolytus ,170-235,伊勒奈的弟子,师承上溯四代即是耶稣弟子伊望)于203年对达尼尔书的评注中,这或与早期基督教不推崇耶稣诞辰有一定关系。
但是随着诺斯替运动的波及,事情出现了转变。与奥利根同时代的教父亚历山大的克莱芒(Clement Alexandria,150-215)在他的著作中提及,大约公元两百年的时候,东方的诺斯替主义者就在主显节庆祝耶稣受洗礼这一事件了,并且在这一天念诵路加福音3:22,但却将“你是我的爱子,我因你而喜悦”代以“你是我的爱子,我今日生了你”。
这一行为严重激怒了东方基督徒,至少在公元361年之前,东方基督徒就将主显节列为耶稣诞生并受洗的日子,以回击诺斯替主义者的宣传,而其诞生的说法则是对路加福音该句后一句的误解,认为耶稣在洗礼那天正好三十岁。
要理解为什么此举会激怒基督徒,就必须提到嗣子论(Adoptianism)。所谓嗣子论,即认为耶稣是全然的人,他成为圣子完全是因为在约旦河受到洗礼后神的影子进入他的身上,在耶稣受难的时候神的影子离开了他。这一理论否认耶稣的受难与降生的意义,同时还否认基督教所相信的耶稣对古代先知预言的呼应。更重要一点在于,诺斯替的理论模型和正统派系有极大的不同。
诺斯替认为创造天地的神,也就是旧约的神,是伪神,是对原本真神的劣质模仿,它们把作为光的碎片的人类灵魂囚禁在邪恶的物质世界之中,而耶稣则是真神派遣过来拯救人类灵魂,更是拯救世界的灵魂的使者。不过嗣子论语境下耶稣的出生乃至于这个人的行为和生活是毫无意义的,真正有意义的只在于他洗礼后的讲道,在他被逮捕后神的影子又离开了他,回归世界之外,而死在十字架上面的只是一个毫无能力又毫无智慧的肮脏凡人。
这一理论忽视了耶稣以及其信徒的身份和背景,将耶稣这个人的形象完全从他自己的言行中割裂出来,尽管在诺斯替自己的理论框架里面这完全可以解释的通,但是却留下了许多延伸问题,例如,为什么会抛弃受难的躯壳于不顾的神圣影子,却要选择一个沉浸在崇拜邪神的环境中的犹太年轻人作为依附对象?
与之相反的还有另一类诺斯替主义,这一类则认为耶稣是纯粹的神,其中毫无人的成分,该派别认为地上的索菲亚只是为这位神的降临而准备了一个肉身,这个神的灵魂就如同种子进入泥土一样进入这个肉身之中,在耶稣内不存在任何的人性。这一派的观点在多玛斯福音中得到阐述,这一派同时也有对于耶稣的出生的纪念,不过是以五月为纪念日。这一日在罗马是点燃火焰的日子,他们会念诵赞词说,在这一日,永恒出生。而基督教以纪念耶稣诞生作为回击的手段则不难理解,因为这种纪念乃是为纪念耶稣的神人二性,是对于嗣子论以及全然神性观念的反击。
自东方基督教开始了对于耶稣诞生的纪念后,这一习俗也很快的传播到了西方教会,不过此时的纪念行为还是零散的,并由各地教区自行举行。但这种零散的纪念活动很快就引起了重视,因为这种地区性的纪念实在是混乱,令各地交流异常不便。
至少在尼萨的额我略(Gregori Nyssa,335-395)的时期,就已经出现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对耶稣诞生的纪念了,而对此的记录正是他在圣殉道者纪念日的讲道。鉴于说希腊语的尼萨的额我略喜爱使用寓意的神学倾向,他对于此日的推崇正是取了此时日照渐苏,即光明开始增长的寓意,以象征耶稣降生为世界带来光明,战胜黑暗,这也是他对希腊语第四福音书中关于耶稣降临给人带来光明的描述的诠释。
光在黑暗中照耀,黑暗决不能胜过他。——若望福音(选用天主教翻译是因为大众熟知的新基督教翻译没有任何一本翻译出这个含义)
这一比喻手法在罗马时期并不是什么稀奇手段,无论是犹太人对于经典寓象的解读,罗马神哲学家对于神话的阐述,或者罗马人对节期纪念的解释,还是当时流行的各路东方宗教的节日意象,都选择了这样的比喻手段。尤其是后二者,更是直接和十二月二十五日这一天相关,甚至罗马人的无敌太阳诞生纪念也是在这一天,这一点也在奥古斯丁的著作中有点明。而德尔图良(Tertullian,150?-220)更是出于神学意义,将耶稣的生辰和死亡都放置在三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春分,同时也是逾越节,世界创造之日,这个日期意味着新时代到来。按照记载,尼萨的额我略的兄长,主教大巴西略(Basilius,330-379)那个时候,圣诞日与主显节也已经分开纪念了。
不过在当时基督徒似乎也非常热爱将太阳比喻为耶稣,马拉其先知书中将施救王称作胜利的太阳的预言(Malaki 3:21)加深了这个印象,在同时代的基督徒文本中可以发现不少将耶稣比作太阳的诗句,甚至罗马主教列奥一世(Leo I,400-461)严厉训斥民众在进入圣殿前向作为耶稣之象征的太阳致敬的行为。这也与罗马社会当时对于太阳所有的崇敬风气有关,使之发扬光大的是奥勒留为统合帝国宗教而树立了无敌太阳宗教这一努力,也正是这一风气使得东方来的契约之神密特拉与罗马人的太阳结合,塑造了新一代无敌太阳,并将其生日定于冬至——日照开始变长,光明战胜黑暗的日子。
这种太阳的宗教受到如此高度的尊重,以至于一些基督徒在进入梵蒂冈的大教堂之前,在爬上台阶后,转向太阳并鞠躬以纪念那颗闪亮的行星。我们对异教徒思想反复出现的这一事实感到痛苦和悲伤。基督徒必须避免表现出这种对异教神灵崇拜的行为。
——列奥一世在圣诞节的第七次布道
在基督教早期非常重要的基督徒学者非洲人朱利叶斯(Julius Africanus,160-240)在他的作品中提出一种理论,根据古老的犹太传统,神圣之人的生死应发生在同一天,因此他的受难应在春季,其受孕也应如此(肉身开始萌发),这使得耶稣的降生必须是九个月以后的十二月二十五。随后金口圣伊望(Ioannes Chrysostom,344?-407)在安提约基雅(Antiokeya,今土耳其境内,已不复存在的城市)做了一场著名的讲道,使得这个日期的纪念为更多人接受。
在这场讲道中,他提出,圣洗者的父亲作为大祭司是赎罪日这天进入圣殿至圣所时遇见了天使预报洗者出生,该日期惯常是九月末十月初(到今天为止都是这个时间段),然后洗者的母亲怀胎六个月后圣母领报,那么基本就是三月底了(圣母领报日为三月二十五),然后怀胎九月,在十二月末出生。
这个逻辑是如此合理以至于它很快被罗马接受了,在一百年之内这个传统又被从罗马带到了君士坦丁堡。随着后来东西分离以及历法的重新编纂,今天东西教会依然采用十二月二十五日作为圣诞节庆日,不过西方是熟知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而东方因为使用的历法比西方晚十三天,因此是对应的西历的一月六日,也就是西方的主显节当天庆祝。
得益于他的努力,十二月二十五日作为圣诞节日期迅速流传。就此事上,希波的奥斯丁(Augustinus Hippos)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认为这个日子和他熟悉的密特拉信仰非常接近——而他出身北非贵族的家庭中,过去经常会和门宦子弟接触,自然非常了解这些活跃在特定阶级的密教。
首先,罗马人一般不会选择在冬天进行人口普查,换句话说,如果是十二月发布的通告,那么普查会选择更晚一些的春天开始,除非地方当局有出现行动上的临时调整。 这也适用于认为耶稣出生在逾越节和住棚节的理论,因为在稳定局面下,罗马人不会公然冒犯犹太习俗,如犹太战记中指出的那样,也不会选择在庄严日进行政治活动。
其次,鉴于福音书对于洗者的父亲,这位祭司的工作的描述过于模糊,对于其工作的具体内容缺乏描述。根据犹太传统(犹太传统的记录大多遗失),圣殿的服务由二十四班祭司执行,每一班负责一周。在公元七十年亚乌月九日圣殿被摧毁的时候,正是轮到第一班祭司进行服务。
按照记载洗者的父亲是第八班,那么至少这一班祭司应该是在罗马历747年(按照狄奥尼修斯的表格来看该年对应公元前七年)十月九日进行的服务,然后三月领报十二月出生。根据死海古卷提供的历法对照,该祭司班次一年中会进行多次排班,该年第一次是六月,第二次则是九月。如果是在六月发生,那么就无法将耶稣的生日放在十二月,而必须是九月。但是因为路加福音中没有明确说他一定是在赎罪日进入至圣所得到启示的,也可能仅仅是进入圣殿内殿时获得了启示,那就无法断言耶稣一定出生在十二月。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套算法是立于现在的理论进行计算的,即认为耶稣出生于公元前六年。这个问题在于如果根据当时使用的年表计算下来,耶稣死亡的时候只有二十八岁,与记载的三十三岁受死不同,因此采用的另一份普查通告的年份进行的计算。
不过即使如此,耶稣诞生的时间也无法放在住棚节中,这与其中一种现代流行说法,即认为耶稣是秋季的住棚节出生的,相悖。因为对照圣经里面提及的被罗马官方记载的具体事件,包括罗马总督的上任,息率王驾崩,以及贤者观察到的天象,他的出生日期不会晚于四月,亦不会早于十二月,因此他可能是冬季或者春季出生的。
一些学者指出,羊群大约是春末到秋初牧放,不会在冬季产子,这证明耶稣不会是冬天出生——我没在巴勒斯坦放过羊,所以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对的。但这个说法并非无懈可击,因为中东地区还存在一类特殊的羊种,Awassi,这是一种中东原生的耐寒羊,它们的交配季节正好跨过了秋末到初春这个禁忌。根据希伯来大学名誉教授爱泼斯坦(这种羊的材料太难找所以我要炫耀一下)的描述,这种羊是叙利亚,黎巴嫩和巴勒斯坦,以色列地区的本土羊品种。因为巴勒斯坦在习惯上分为雨季和旱季(二者的区别以逾越节和住棚节为标志,这点也在犹太教最重要的一个祈祷Amidah中),牧羊人会在多雨的冬季将羊赶至野外去吃多汁的草,旱季羊群反而更容易死亡,而牧羊人,尤其是贝都因人,在牧放这种羊时是完全在野外生活的。 旱季(逾越节第一日增祭Musaf至第八日圣会增祭):
他令露水降下 Morid hatal
雨季(第八日圣会增祭至逾越节第一日增祭):
风因他起,雨因他落 Mashiv hruah vmorid hageshem
——Amidah 站颂
也有观点认为圣诞节是直接使用的罗马农神节,只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取代原本的异教崇拜。但这个说法具有争议。虽然农神节确实是指向冬季的节日,代表人回归黄金时代的理想,但农神节的实际执行日期是十二月十七日,其后续庆祝最长一直延续到二十三日,没有落到二十五日——虽然是两日的差距,但在重要的节庆这种事情上,这种区别使得二者不能简单对等。对不可征服之太阳的纪念设立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从罗马皇帝奥勒留开始的,其设立年份为公元274年,而早在公元203年,罗马主教依波里多就已经将该日设为圣诞节,这记载在他的圣诞颂歌中。
也有说法认为,将圣诞节选择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伊西斯密教对基督教的影响,虽然往往将基督教受到的密教影响归于密特拉,因为基督教和密特拉都是活跃在军队中的密教,密特拉的生日也被定于十二月二十五。这种说法认为耶稣和玛丽亚的形象是对荷鲁斯与伊西斯形象的扭曲,而荷鲁斯和耶稣都被定于十二月二十五出生。但与其将这个日期归于某个单纯的密教,倒不如将它放在当时整个罗马的环境下审视。根据埃比法尼(Epipanius, 310-405)的解药宝库(Panarion 22:11)所载,在亚历山大的伊西斯信徒中,这一日是献给荷鲁斯的,他正如普鲁塔克所说,作为一名早产儿在该日出生——罗马作家马克罗比乌斯(Macrobius,370-430)在他的作品(Saturnalia)中解释说,这是因为这一日白昼最短,太阳的寿命如同婴孩,因此神是以过小的婴儿形式显现,也对应了早产儿酒神狄奥尼索斯在这一日出生——在佩特拉,这一日是杜萨雷斯(Dusares),当地太阳神的生日,而他又对应了希腊人的太阳(Helios,拉丁语为sol,罗马时期存在大量对Helios,或者说太阳的崇拜)。
与其说基督教是剽窃的这些密教神——酒神当然是指巴克斯密教——的生日,不如说是因为这一日是冬至,所以大家把主神的生日都选在这一日。另外,从德尔图良和奥斯定等人的书信来看,处于竞争中的基督教对草率使用异教节日这种行为是严厉的拒绝态度,任何尝试中和二者的人都受到了谴责,这使得异教来源说缺乏足够的支持。
最后需要讨论的一点则是,虽然一月六日和十二月二十五日这样的特殊时间点非常适合天文学的计算,但其本身缺乏充分证据,例如圣母领报日的纪念,实际上在四世纪以前并不流行,因为圣母领报是耶稣诞生这一事件的附属事件,这点也体现在东方教会将该日录入基督八大节日而非圣母四大节日这一判断上。而正如前文所描述的那样,在基督教早期这类事件并不能引起太多人的兴趣。
为此我们权且可以得出结论,耶稣不一定出生于这一天,而基督徒选择这一天更多出于一种比喻意,正如和太阳结合的密特拉神亦被选择在这一日诞生一样。圣母领报被放在春分,也极可能出于比喻义,因为这一日春天来临,而在基督教中,耶稣获得肉身意味着世界更新,其开始的标志就是圣母领报。
说到底,实际上圣诞节本质并不是庆祝耶稣在这一天诞生:正如前面所论述的一样,它本质乃是为庆祝耶稣诞生,以彰显其神人二性。
诚然选择这一象征光明与太阳的日子不单纯有习俗因素,也有政治因素,盖当时不但要对抗诺斯替主义,也要和太阳崇拜相抵抗。但是作为光明的象征,太阳这一因素也得以保留在基督教中,虽然后世有出现根据一系列传统来推演出耶稣本人是否确实于此日出生,不过这些论述都缺乏无懈可击的佐证,目前这个问题仍存在争议。但该节日的核心论点依然是作为神人的耶稣诞生在世界上,而非取决于耶稣在确切的某一日诞生。
最初启发我写这篇文章的事物其实和中文世界没有任何关系。那是另一篇文章,是法语正统派犹太教网站Torah Box的年更文(并非年羹尧,扣我钱吧),每年都要在圣诞节前后放出来鞭尸基督教,但是他们的水平差到令人发指。
他们在文章里面指责基督教是换个皮的异教崇拜,圣诞节真正崇拜的是圣诞老人,圣诞树是崇拜道具,圣诞节只是罗马人为了伪装他们的多神崇拜本质而拿来粉饰的虚伪道具,基督教就是这个表皮一神教本质多神教的产物。这种自欺激发了我反向鞭尸的灵感和动力,但我又没办法说服他们,因为我不是权威,因此我也最多在中文世界发一下牢骚。
但反对圣诞节最绝的并不是犹太教或者伊斯兰教,反而是同认为耶稣是救世主的新基督教,尤其是清教。一说到清教肯定很多人就很熟悉了,受到美国宣传影响,早期《读者》之类的杂志给大众灌输了一个错误印象,感觉清教就是圣洁的代表,虔诚,勤劳,纯洁,坚韧,总之清教徒精神这个词被大众赋予了对宗教的各种积极想象——我甚至见过形容斯大林早年是有清教徒精神的虔诚东正教徒。这并非不能理解,因为美国东海岸白人喜欢把美国精神追溯到早期清教徒身上,清教俨然是美国的祖先。当然,他们肯定是早期殖民地的主要居民,因为哪有在位的贵族跑去蛮荒之地拓荒找死,那都是一些穿着裹满泥巴的粗布裤子的大胡子老农。当初他们反对圣诞节,第一个原因是圣诞节在圣经上没写——他们是加尔文系,字字唯独圣经——第二个原因是上帝没命令人过圣诞节。至于圣诞节是偷窃的异教徒节日,这个说法当时还不存在,充其量是认为圣诞节是罗马基督教发明出来的人的传统,不是神的遗留。
因为这个原因,英国曾经短暂的禁止过一段时间圣诞节,但很快恢复圣诞节的呼声就打断了这场宗教改革,而圣诞节真正意义上的全面恢复要到牛津运动了,传统仪式和习俗在此运动后复兴,一同复兴的还有天主教。而同因为这个原因,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内,在美国主要州,庆祝圣诞节是非法行为,尤其是在东部海岸,直到十九世纪才解禁。
民族主义或自然神主义也会导致对圣诞节的反对。纳粹时期,雅利安人要和基督教分道扬镳,因此纳粹致力于淡化圣诞节原本的基督教因素,试图令德国的圣诞节变成日耳曼人自己的节日。而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圣诞节被视作是古代宗教迷信的遗留,因此许多古代习俗在宗教改革后被进一步改造或破坏。
当然,这种事情不会少了苏联。苏维埃联盟出现后,为了给苏联人启蒙开智,摆脱传统文化的枷锁,苏联在打倒了教会以后又禁止了对传统节日的庆祝,其中就包括圣诞节。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让当时的西方世界震惊,因为十几年前的俄国还是按照太阳年四个季度在阴暗教堂里过着传统宗教节日的农业社会,如今的苏联却是钢铁和电灯下过着人造新节日的工业社会。好战无神论联盟也将宗教视作自己的敌人,努力向苏联青少年做科学宣传,并将宗教放在科学的对立面。部分因为苏联敌视宗教的态度,冷战期间美国总统艾森奥威尔接受建议,举办美国全国早餐祈祷会(National Prayer Breakfast),以美国新基督教(American Protestantism)作为自己的意识形态武器(因为美国没有一个可以被用作武器的意识形态工具)对抗苏联意识形态。受到这个影响,才有了前面提到的对清教徒精神的错误印象,而美式新基督教有不少被用作意识形态武器向原联盟及周边地区输入(个人观点,有争议)。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就如同大家熟知的那样,苏联后来解体了,圣诞节被视作俄国人民的传统节日得到恢复,民族资本主义是俄国现今的主要意识形态。
苏联没有如其所愿,彻底杀死圣诞节,但当年苏联的对抗者,西方资本主义却部分实现了。如今我们接触到的圣诞节宣传完全是消费主义的作秀,或者用流行的词来说,是景观,和当初的圣诞节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芬兰有圣诞老人村并宣传说是圣诞老人故乡这点,让我很难以接受,因为圣诞老人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在文化里面迁移流变的神话人物形象,虽然他有一个来自土耳其地区的原型,圣尼古拉主教,但他如今属于欧洲每一个基督教文化地区,是每个地区当地特有文化的一部分。应该说,圣诞老人村这种事情就好像把一个共有的文化符号注册了商标,这是完全处于资本主义逻辑下的产物。
资本主义杀死了传统文化,又一面自诩是传统的保护者,想想也是很讽刺的事情。
更讽刺的事情是,现在犹太教内部和伊斯兰教地区对圣诞节的反对完全没打到要害,但作为内部宣传还挺有用的。正如他们至今认为西方是十字军一样,他们还在以想象中的中世纪眼光审视世界。内部极度封闭是一方面,外在的冷漠和敌视也有一部分原因。
回到开题的问题,圣诞节和异教的关系。在欧洲和美洲,这个说法的流行也是最近几十年出现的,此前对圣诞节的抨击还停留在圣诞节是罗马天主教的发明而非耶稣亲传,或者圣诞节习俗导致恶习令人不齿。它的产生也不难理解,高贵的野蛮人与民族主义的双重叙事。基督教偷窃凯尔特人的文化,目的是向凯尔特人传教,这个叙述的核心是作为窃贼的基督教吗?不是,核心是凯尔特人,而凯尔特人被英伦三岛奉为祖先,他们自诩正统,尽管盎格鲁撒克逊人和凯尔特人没啥关系,但是他们在凯尔特复兴运动中最为活跃。类似的还有复活节,Easter,被认为是基督教偷窃的古盎格鲁女神Eostre的节日,连名字都一字不差的抄过来了——拉丁语Pascha和希伯来语Pessah有话要说。换言之,许多这类节日抄袭说,也不过是对传统的再发明罢了,另一种形式的打倒传统。打倒传统绝不是目的,只是指向新主张的必经之路。
如果圣诞节的选择完全是比喻意,那么可以说,基督教当初很聪明的安排了圣诞节的日期——冬至纪念耶稣诞生,宇宙秩序与基督教象征的完美结合——在当时的世界观下面确实是非常美丽而智慧的。但正是因为放在这一天,导致了后人可以拿这个做把柄,指责基督教剽窃异教文化。对此我能说的不多,基督教整了个好活,就是有点烂。
说了这么多,这些和东亚人有什么关系呢?东亚也不是基督教文化,也没有这个枷锁,就算打倒了基督教也不是意图在它上面建立新秩序。如果要说我个人从中看见了什么,我看见的是西方社会在文化承继方面走过的各种路。传统是否有必要保留,这是背负传统的每个人自己斟酌的事情,但如果觉得传统里面还有一些是有价值的,或者至少认为传统里面有些内容是喜欢的,那么令传统得以通过现代的形式表述,在我看来就是延续它最好的方式,其过程免不了去粗取精,也不能徒有形式——否则就变成圣诞老人大卖场那种东西了。这里我就不谈西方文化本土化的问题了。
至于在东亚,圣诞节要不要过,我觉得过一过也无妨,就好像日本人说的那样,冬至作为节日,自古有之,只是在西方它被称作圣诞节罢了——Noël,源自拉丁语Natalis,诞生。
评论区
共 2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