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之后,太阳像冰块慢慢被岩浆包裹上,于是它的周围都起了雾。风吹起沙做成沙的帐幕,帐幕剧烈颤动,又被风撕裂。帐幕的碎片扑向任何站立在天地间的活物,想要撕碎他们。我不敢抬头,只是抱着那根盲杖匍匐在地,任由沙从身上碾过。
我记得我是作为向导来到这里的,狂沙把我吹得迷了路。
我记得有一个人在市集上找到我,想让我带路。在这之后我牵引着他在原本平静的蓝天和黄沙之间行走,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被沙编织成的帐幕包围,市集城镇好像都已离我远去,远在梦中。市集围绕着那颗核桃老树的枯骨,镇子围着市集,即便在梦中,它们看起来也渺小而遥远,不断渗透过来的沙漠紧紧包围城镇,远方的川流湖海早就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而人们早就不信传说了。
如果能去的地方不多,为什么还会有向导存在?是我自告奋勇的吗?或许我不是向导,只是一个市集上等死的闲人,每天看人们用葫芦水瓢交换枯萎的郁金香。我嬉笑说郁金香的干花像是一个滑稽的雕塑,换花的人说我不懂,他要的是它的球根,他换的是希望。我说,从没沾过水的葫芦水瓢也是希望,这是一次没有意义的交换,他嗤笑。我记得盲僧是这时出现的,但没有人搭理这个问路的可怜人,他们忙着交换东西,偶尔把他和我当做抵价物换来换去,谈定生意。
我想起那时他被拖来拽去的样子,我想起他手中的盲杖,盲杖像衣摆一样轻轻挥动。
问路的盲僧终于喊出他要去的地方,听到的人都在笑。他们重复着他的话,你听到了吗?说他要找一片水。
盲僧摸一摸自己毛茸茸的光头,他说任意一片水就可以。众人听了越发笑,你没听说过沙漠往里走,湖水往外流吗?沙子比你走得快,等你走到该有水的地方,沙子比你先到。
我知道路,我喊,我给你带路。众人听到后笑得更大声,我挥出巴掌打向最近一个人的脸,我说我们只要径直往外走,不打转,一直走,走到水边就有水,哪个方向都有水。
众人的哄笑停止了,换上了各式各样的表情。盲僧把泛白的杖尾递到我的手边。
别看这个镇子小,样样人都有,他是骗子,会把你扔在沙漠里。有人说。
我握着杖尾拽住盲僧,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日头和星夜。我走得忽快忽慢,无数次我暴怒、埋怨、后悔上路,我诅咒一切,把杖尾狠狠摔在地上。每一次盲僧都悠闲得像散步一样,他的袈裟下摆轻轻掠过黄沙,像和一整池水调情的豆娘,我没见过池水,出发之前我也未有过类似想象。这时我只能愤恨地弯腰,抄起脚边的盲杖,因为在迷路之后,我并不知道眼下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在牵引谁。盲僧自有他的智慧,他总是端起水壶细细啜饮,壶内也总是有可见的液滴流出,永远喝不完。我不记得事情发生的顺序和逻辑,我只记得那些动作,我记得自己总在前一秒暴躁得咆哮,下一秒跪在他的脚边祈求饮水,我只记得我们迷着路,随意向着什么地方走,风沙掀过我们来时的踪迹,让迈出的每一步都变成第一步。
回忆从起风时变得有序起来。这是我们经历过最大一次沙暴,风把一半沙子卷向天空然后抛下,立在地面的活物被从四面八方碾过,我匍匐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但拉拽盲杖的力量却是轻飘飘的,我知道,这次是盲僧主动放下了盲杖。我想抬起头高声呼喊,声音都被淹没在狂风里,沙子灌入我的气管,我猛烈的咳嗽,我用手格挡风沙勉强睁眼,看到盲僧披着斗篷的背影,像知道方向一般闪身走入沙的帐幕。
我不知道自己匍匐在这回忆了多久,但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于是也不再理会风沙,我起身向前追去,但每一步都踏在原有的鞋印上,我奋力睁眼,看到斗篷的背影在越变越小。一直那背影逐渐没入到一座沙丘之下,风势骤减,天地才重归于平静。
我不敢停歇,朝着盲僧消失的方向迈进,我知道沙丘之后还有沙丘,我们已经绕过了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沙丘,但在绕过面前的沙丘之后,我不可思议地看到了沙漠的边缘。我看到金黄色的缓坡向一直蔓延,最终被远处一条深黑色的边界覆盖。那是一条深黑色的,带着白色泡沫边缘的巨浪,足有上百米高,它带着传说中都未被想象过的水量像受到召唤一般,几千年来第一次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着。
我连滚带爬翻下缓坡,然后跪坐在沙地上眺望。我看到迎着巨浪缓步上前的盲僧,我知道他即将罹难,心中悲痛至极,但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用眼睛盯着这个连袈裟下摆都对每一粒沙保持温柔的可怜人。
液滴漂浮过空中,从我的视线间穿过。突然之间,我悟了,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想我们来时的路,却忘了我们出发的目的。浪是盲僧的召唤,是他期待着的响应,是我指引他来到这里的理由。盲僧到来,引巨浪淘洗这片几千年来只有炙热和恨意的沙漠,这是早就决定的宿命,它先于这趟旅程的出发,甚至先于我的存在。
我不再悲痛,只是感激。我看着盲僧踩在薄薄一层静谧的浅水中,面对着巨浪张开了双臂。此刻浪悬浮静止在空中,每一滴水都在和盲僧一起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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