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看了《双城之战》的动画,也正好听了机核的电台讲到一个很关键的点——金克丝与爆爆的关系:事实上金克丝不是杀死了爆爆,而是变成了本来她就要成为的人,她一开始去偷奥术宝石这个行为就把她和其他人划分开来了。
这句话激发了我对金克丝这个角色的思考。金克丝是一个“弧光不明显”的角色——爆爆和金克丝唯一的不同只体现在年龄之上。 爆爆是一个需要依赖他人的人,同时也渴望证明自己能被依赖,但是这种证明接二连三地受挫:偷窃奥数宝珠发生爆炸而被发现、在范德尔和蔚缠斗时发射了她的武器……最终伴随着蔚——这个自己唯一想要证明给她看“自己长大了”的对象的离开,她的证明过程被强行中断。她与他人的联系的建立(主要是与蔚)就此变成了一个待完成的状态。
在此之后,她的生活被希尔科接管。在掌握了对爆爆的控制权之后,希尔科开始对她灌输“强者叙事”:我不弱、我很强。而这种叙事的证明方式是通过割裂与曾经的自己的联系获得的。
在这个证明对象的转移中,相比于希尔科和金克斯更强的那个对象、他们的依赖对象——范德尔和蔚被他们“杀死”了。这使得证明对象“离场”,但实际上由于这个对象的离场,证明活动实际上是被永远地搁置了,而证明自己价值的冲动并不因此消失。对象的缺失反而加剧了“证明自己更强”的渴望。在这个过程中,爆爆所要证明的外部对象消失了(她和蔚最终决裂),转而变成了内部对象——自己。她证明自我价值的方式不再是“给别人看”,而变成了“我要做之前不会做也不敢做的事”,也就是所谓的疯狂。
这种“证明自己价值”的冲动,我们可以把它简单理解为“权力意志”(当然,并不那么准确)。权力意志的特征就是破坏和掠夺,通过对一切其他物的征服,使得生命自身萌发出蓬勃的活力,简而言之,就是“找到活下去的坚定信念”(权力意志创造价值)而“克服一切困难”(对一切阻碍生命活力事物的破坏与毁灭)。
什么是好?—— 一切提高人类的权力感、权力意志、权力本身的东西。什么是坏?—— 一切源于软弱的东西。什么是幸福?—— 感到权力在增长,感到一种阻力被克服。不是满足,而是更多的权力;根本不是和平,而是战争;不是德性,而是卓越(Tüchtigkeit)柔弱者和失败者当灭亡:我们的人类之爱的第一原则。为此还当助他们一臂之力。
——《敌基督者》序言,第2节
在《双城之战》里,对自我证明就是金克丝的权力意志为她找到的人生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她不惜摧毁一切。但是,这种“拥有自我掌控的能力”实际上是她的一种幻想,她本身上是一个弱者、一个无能者,她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完成对价值目标的证明,不能实现权力的扩张(不能找回蔚、不能成为可靠的伙伴)。这种意志上的愿望超出她物理上的能力。因此,这个“对外”的扩张就衰退了,向着另一个角度扭曲,转而变成了“对内”的扩张,即对自己的精神驯化。这就是价值的颠倒:从对外到对内,个体完成了从主人到奴隶的一个衰退。
尼采意义上的“主人”是指对外部有着强大把控力的人,他们给自己的行动命名为善行,给与之相反的行动命名为非善行。因此,他们的世界是自足和完满的。他们自己代表完满自身,而其他“异己者”则代表“未完满”的状态,这些未完满的他者是完满者的藩属,是基于自己这一完满的肯定性的主体而衍生的,因此也都有美好和完满的意味。主人给与它们的只有同情。
在《双城之战》中,这个概念的代表人物就是蔚和范德尔:他们对于同自己相反的人物的理解都是基于自己能力的——他们会将自己的失误归结于可以弥补的能力不足,并期待终有一日能够补偿。因此,他们能够同时肯定自己和别人,这也就是权力意志得以无限扩张的方式。
固然,在最常见的情况下,他们也许会直接按照他们在权力上的优势来称呼自己(为“有权势者”、“主人”、“统率者”),或者按照这个优势的明显标志,比如自称为“富人”,“占有者”(这就是arya的意义;在伊朗语和俄语中的相应词语亦然)。
—— 《论道德的谱系》第一篇,第5节
相反,尼采意义上的“奴隶”是指对外部无能为力者。他们判断事物是基于对主人的反对,对阻碍自己生命事物的反对。但是他们的力量太弱了,不足以在物理层面上消除困难。因此,他们的反抗行为就转换成了一种精神活动——在反对的基础上建立“反对的反对”——也就是他们自己的行为。他们“主体身份”的确立需要借助否定的力量而生,因而自身的“主体性”是被衍生的。
这一概念的代表人物就是金克丝与希尔科:由于缺少力量,他们构建了一个杀死(否定)自己赢得新生的形而上学神话——通过对过去“弱”的自己的否定达成了对现在的“强”的自己的认可。但是这个否定过于极端,以至于损害了他们的生活自身(永久地失去了最重视的范德尔和蔚),从而走向了“证明自己价值”的反面(由于对象消失而永远失去了与之联系证明的机会)。他们最终形成的“我只用证明给自己”就是所谓“给自己创造冒险”的一个最终形态。他们的形而上学思想逼迫着他们不断去用“疯狂”来证明自己,最终这些失控的疯狂只能进一步伤害自身,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敌意、残忍,对追踪、袭击、更替、摧毁的乐趣——所有这一切都转而反对这些本能的拥有者自身:这是“坏良心”的起源。人类,这个因为缺乏外部的敌人和抵抗而被挤到一个逼仄的角落里,挤到礼教的合规则性里,不耐烦地撕扯、追逐、啮咬、惊扰、虐待自己的人类,这个人们想要“驯服”的、在自己的笼栅上撞伤的动物,他若有所失、被对荒野的怀乡病弄得憔悴,他必须从自己这里造出一段冒险,一间刑讯室,一片不安稳的、危险的荒野——这个小丑,这个有所向往而又绝望的囚徒,成了“坏良心”的发明者。
——《论道德的谱系》第二篇,第16节
金克丝和希尔科没有对象的证明就是尼采所贬低的“形而上学”。当然,形而上学本身的存在是合理的,因为人们需要他来为自己提供一个生活的指导价值,比如金克丝和希尔科证明自己的渴望。
他们的人生本来是如“醉”一般混乱的,只有酒神的冲动在流涌;但是,“证明自己”的人生目标给这个痛苦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梦”的面纱,使他们忘记了真正的人生痛苦,从而看到了一种日神秩序之中的美妙。但是形而上学是会老化的。当这个指导价值超出自身所能及的范围之后(金克丝和希尔科确实太弱了),它就腐败了,变成了对人生(权力意志)的一种限制,变成了“你必须如此做”的一种规训。同时,由于这种指导价值本身也是权力意志产物(为了生活得更好才会创造自己的“梦”——形而上学追求),依然有着巨大的能量,所以十分难以摆脱(它变成了旧价值观对新时代人的束缚,就像“证明自己更强”成为了金克丝和希尔科的心魔)。
要逃脱腐败的权力意志的掌控,我们必须意识到自己的“形而上学追求”不过是权力意志的一个历史性造物而已——它是偶然的、多元的、可选择的、被生成的、可扭曲的、可毁灭的,根本不是什么颠扑不破的永恒真理。它应该为、而且只能为人的生命本身服务,而不是反过来奴役人类自身(就像人类不断探寻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社会体制一样,曾经奴隶制是雅典的真理,而今天民主是全世界的归宿——那些所谓人生的“终极价值”也应该如此不断“进化”)。通过不断地创造和肯定自己,个体自身的权力意志不断加强。最终,他成为一个只愿意说是的人,“引回肉体到生命处:让它赋予大地以意义、人的意义。”
这里也展现出了尼采哲学的独特之处——尽管权力意志本来是具有毁灭性的,但是它的呈现方式并不一定要是物理性的伤害:就像范德尔与蔚对家人的爱带来希望,而金克丝与希尔科的爱为家人带来痛苦一样。有时候,它的特性和呈现甚至是相反的:具有“奴役和毁灭一切事物来为自己服务”的健康的权力意志者反而能够对他人更加肯定和包容,因为别人的错误只不过是“不够好”而不是某种“坏”,仍然有着“变好”的可能,就像蔚一直试图拯救爆爆一样。他们相信自己,因而相信他人。对于像蔚一样的主人,作为弱者和奴隶金克斯是被这样解释的:
面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是“坏”注这个德语单词本身:它同于“直朴”——比较一下“简单直接”、“简直”——源始意义是直朴、平庸的男人,还不带嫌弃和鄙视,只是表明与高尚相对而已。
——《论道德的谱系》第一篇,第4节
而金克斯和希尔科“内化”的腐败的权力意志看起来“强大、只需要自己”,但却需要他人,需要靠否定他人来证明自己,就像金克丝只有通过展现她的“疯狂”给他人带来痛苦才能维系自己的那套“强者叙事”一样。他们否定他人,因而否定自己。
道德中的奴隶起义开始于怨恨本身变得有创造力并表现出价值之时:这样一些造物们的怨恨,他们不被允许有真正的反应,即有所作为地反应,而只有通过某种想象的复仇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所有高尚的道德都是从一声欢呼胜利的“肯定”中成长为自身,而奴隶道德则从一开始就对着某个“外面”说不,对着某个“别处”或者某个“非自身”说不:这一声“不”就是他们的创造行动。对设定价值的目光的这样一种颠倒——这样一种不是回到自身却根据外部而进行的迫不得已的指向——恰恰就是怨恨。
——《论道德的谱系》第一篇,第10节
而金克斯则是把这种否定推到了极限:一方面,他建构了“强者叙事”这一形而上学思想指导自己,否定了爆爆和蔚;另一方面,她意识到了“强者叙事”在姐姐蔚面前、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的无力,因而否定了强者叙事,否定了希尔科。
但是她依然不够强,她被现实击溃了,没有能够拥抱大地。她的身份被皮城和祖安双双否定,也被僵死的形而上学与生活本身双双否定。但是,她的崩溃是发生在从形而上学向生活的下降途中,也就是说,她死在下山的途中——作为一位清醒的未完成蜕变者。
“可是并非如此,”查拉图斯特拉说,“你把危险作为职业,这没有什么好轻蔑的。现在你为了你的职业而毁灭:为此我要亲手将你埋葬。”
当查拉图斯特拉说罢这些话,垂死者不再回答;但是他动了动手,好像是在寻找查拉图斯特拉的手,以表示感谢。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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