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贝克街的阴影》,该书是若干作家共同完成的福尔摩斯与克苏鲁的混合世界观故事集。尼尔·盖曼的《绿字的研究》即出自本书。除了我空间内的几篇译文,《哭泣的面具》也已有大佬翻译过。 本文涉及了大量维多利亚时代的地名和不在那个时代就很难想到的线索,考虑到以上原因,译者自行制作了一些(美术水平极低的)插图,并对它们进行了折叠处理。若需梳理剧情,读者可点击剧透部分展开。
华生打心底里这么觉得,而且能列出好几条理由来支持这一观点。有人可能会争辩说他们在道义上应该这么做,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义不容辞——但在哈罗德·乔布森这一特殊案件上,警察们更应该得到这种评价,因为好医生和他的搭档完全没有碰过这起案子。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1897年五月,一个明亮的早上,一封来自哈罗德·乔布森的信件以私人邀请的形式抵达贝克街221B。福尔摩斯本来没什么兴趣,但乔布森案自有其疯狂与诡谲之处,这封信则似乎预示着某种危险的征兆。因此,他们最终还是动身,前往距离贝克街只有一刻钟马程的新门监狱[1] 。
乔布森在桌子另一边冲他们微笑。他有着深邃的五官、苍白如粉笔的皮肤和一头蓬松的煤黑色头发,看起来就像飘忽不定的鬼魂。“我知道你们会来的。”他平静地说。
乔布森摇摇头。“我只是比较会看人。我知道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永远不会拒绝事关国家——实际上是国际——的案件。”
“你在信里说的非常简略。能不能请你把这件事说得再详细些?”
“我可以,但我不会这么做的。”乔布森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小块折着的纸片,将它打开,转头寻求看守的允许。两个看守仔细地检查了纸片,困惑地耸了耸肩,然后将它放在了桌上。
刚刚拿到它时,福尔摩斯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纸片上有一个用铅笔画出的粗略图案,由许多线条组成;这些线条大多彼此相交,形成一个模糊而复杂的网络,但没有任何对称性可言,亦没有可供辨认的特征。多数线条逐渐变细,消失在纸片的右侧。中部偏左一点、但不比其他部分更特殊的地方,有人用红色墨水画了个小圈。
“这就留待福尔摩斯先生查明吧,”乔布森说,“福尔摩斯,我不只是在给你一个机会,更是在给世界一个机会。不过,我什么都不欠你们的,所以这机会并不容易把握。你最多有两或三天时间来解开这个谜。”
乔布森倾身向前,脸上带着镰刀般令人冷入骨髓的微笑。“如果你失败了……你无法想象的灾祸就会降临。我是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幕了。但是在这方面,我会说自己才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
“我以为,比起憎恶,人类更会想给同胞留下平和作为遗产。”华生说。
“这不是我的遗产,华生医生,”重罪犯回答道,“别以为杀了我,你们就能安心过小日子了。”他看了一眼灰色砖墙上的挂钟,距离九点还有五分钟。“实际上正相反。五分钟后,你们的麻烦才刚要开始。”
福尔摩斯和华生走出房间。伴随着铁门发出的厚重声音,牢房关上了。左边二十码处,石灰水粉刷的房间敞着门,里面一个全身衣着如丧服般漆黑的消瘦绅士正在对绞刑用的绳索进行最后的检查。
“好吧,福尔摩斯……他都说了些什么?”一个粗哑的声音说道。
来人是雷斯垂德警督,同行的还有两名同在追查乔布森案的警探。他的出现让华生吃了一惊。众所周知,苏格兰场正全员出动,搜寻一条从摄政公园[2]的动物园里消失的雄性巨鳄。这场滑稽而无效的搜查为七部不同的讽刺漫画提供了素材。看来雷斯垂德终于受够了这一切,转回研究乔布森的案子——研究这个杀了五个人的凶手。
福尔摩斯摇摇头。“唯独这次,雷斯垂德,我和你一样困惑。”
“都是些模糊的漫谈,”华生补充说,“没太大意义。”
警督哼了一声,理了理衣领,似乎要纪念这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一刻。“我敢说这家伙已经疯了。但这是非常卑鄙的罪行,等待他的命运只有一个。”
“当然,”福尔摩斯说着,大步离去,“没有任何疑问。”
夜深人静时,在一种明显磕了药的恍惚状态下——人们认为人类无法在清醒状态下做出如此邪恶的举动——他破门进入教授兼化学家阿奇博尔德·兰利位于拉塞尔广场上的家中进行盗窃。犯罪过程中,他用撬棍把两个在一楼房间睡觉的女仆活活打死,然后上楼残杀了因为听到声音刚从床上起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的管家亨利,把他的头锤成了一滩黏浆。之后,乔布森来到了教授十九岁的女儿劳拉的房间,把她从毯子下拽出来,用床头铃的拉绳把她捆在椅子上,然后又到兰利教授的卧室对他做了同样的事。之后发生的事情并不明确。乔布森很有可能拷问了这两个可怜的灵魂,想从他们口中问出财物的位置。不管他是否这么做了,他都在一个小时后空手离开……但在那之前,他在起居室放了把火,大火迅速蔓延到小楼的其它部分,将那两个仍然被绑着的俘虏烧到不成人形。人们宁愿相信兰利教授和他的女儿在着火前就被杀死了,然而,证据与这种期望正相反。
在回到贝克街的路上,福尔摩斯仔细思考着这一案件的黑暗细节。即使有了警察能提供的全部信息,本案看起来仍然迷雾重重。
“为什么会有人,”他说,“在犯下一桩最多会被判蹲几年监狱的偷盗案的过程中,并不出于任何明显的理由,就使其变得对受害者和他本人来说都更糟呢?”
华生耸耸肩。“为什么要试图理解疯子的想法?这一切都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
“恐怕我不能表示赞同。”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疯狂的举动往往有着非常清醒的动机。在这起案件中,我们对乔布森的了解并不多——他来自不错的家庭,但视自己为失败者,沉溺于药物和酒精中——实际上,我们对他的真实动机几乎一无所知。”
福尔摩斯又摇了摇头。“正相反。在这种情况下,警督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工作。这名重罪犯不到一天就被抓到了,另一起神秘的案件也初露端倪。”
“啊!”福尔摩斯几乎要笑了。“我想弗洛伊德分析并不是苏格兰场的领域,华生……不过我们可以尝试将它纳入我们的。你认为乔布森有可能加入了什么异教或邪党吗?”
福尔摩斯沉思着。“狂信徒的心理往往是最难理解的。不过——”他拿出怀表,现在是九点二分,“——这名邪教徒已经用不着我们操心了。”
福尔摩斯把这天剩下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思考这个谜题上。他要么是在测量线条和做奇怪的计算,要么就是在实验台上对纸条和墨水做化学检测。但没有得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
“有没有可能乔布森只是在愚弄你?”华生说,“送给你一个无意义的、不可能解决的问题,以此来折磨你?”
福尔摩斯抽着烟斗,俯视贝克街。“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他说的即将降临的灾祸,很有可能只是在制造恐慌……对社会的最后一次复仇。这样说有道理吗?”
福尔摩斯考虑着这个说法,摇了摇头。“这样的话他不如直接去找报社。他一定知道我是所有人中最不可能把消息散播出去的人。”
“好吧,那我彻底被搞糊涂了。”华生承认说,低头去看泰晤士报。
“我也一样。”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那张纸片,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将它叠好放到夹克口袋里。“或许我们要换个角度来看问题。走吧,让我们到南华克去。”
“我在审讯材料上读到乔布森住在南华克的腌鲱鱼街。这可真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腌鲱鱼街沿着泰晤士河被称为伦敦池的河段铺展,北部的河段中挤满船帆、桅杆和绳索,从棉花码头一直延伸到新近建成的塔桥。但大英帝国的富丽堂皇完全没有把光辉照耀到阴暗的街道上。腌鲱鱼街向外泼溅着浓郁的油螺、海虾和臭鱼气味,沿着条条崎岖的、湿脏蓬乱的窄道,蔓延到布满麦芽酒小铺和肮脏的出租房的阴郁的人口稠密区。
在一条老鼠肆虐的小巷,福尔摩斯和华生找到了乔布森的前住所。这是一个破烂的小窝棚,窗子用破布潦草补上,唯一的内室房门大开,门从铰链上掉了下来,有价值的东西早已被一扫而空。
“我不明白,”华生在他们对着漆黑的内室看时说,“乔布森受过教育,他吹嘘自己的良好背景。可他是怎么沦落到这般境地的?”
福尔摩斯抿了抿嘴。“谁知道呢?有时生活的压力能把人压垮……他退出了社会。其中可能也有宗教的因素。我听说过这类事件——苦行僧们深信内心深处让他们放弃一切的召唤。无论如何,华生,我怀疑这里没有剩下任何有用的东西。”
他们沿着一条在华生看来像在不断绕弯的路回去。福尔摩斯在每个路口都朝左转。几分钟后,他们不可避免地回到了起点。
“你意识到我们刚才绕了个大圈了吗?”华生谨慎地说。
“是的,”福尔摩斯快速地答道,“你认为我们后面的那个伙计意识到了吗?”
他们继续走着,但华生困惑不已。街道靠河的一边挤满了各类工人;索具工、挑夫、卸煤工人、驳船夫,全都行色匆匆。他的朋友是怎么在这么多人中挑出一个潜在的敌人的?
“是那个鞋上的钉子松了的人,”福尔摩斯解释说,“每当钉子撞在鹅卵石上都会发出微弱的声音。这声音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华生集中精力,终于从码头的喧嚣中剥离出一阵轻微但规律的敲击声。“没人会原地转圈,除非他在跟踪我们?”
“我是这样认为的。”福尔摩斯说着,突然绕过街角,拽着华生进入一条狭窄的小巷。
他们来到一栋废弃的小屋前,安静地等待着。几秒钟后,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传来。很明显,这个跟踪者非常不想让目标跑掉。松动的钉子仍然在响。脚步声来到小巷的入口,有些困惑地停下了。脚的主人,一个穿着破旧的西装三件套、胖头上戴着脏兮兮的圆顶高帽的如野兽般结实粗野的男人,小心地走了进来。华生将左轮手枪顶在他的后腰上。他立刻僵住了。
这个男人迅速伸手去摸口袋,但福尔摩斯警觉地冲他走了过来。“劳驾您把手放在我们能看见的地方。”
“怎么回事?”男人说,码头口音非常重,“你们俩想抢劫我?”
“也可能不问,”福尔摩斯补充道,“我想,在有这么多小巷可以选择的情况下,一个普通的贼不会如此粗心大意跟着潜在受害者穿过众目睽睽的大街。那么,说说吧,你是谁?”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黄牙。“你不会想知道的。”
福尔摩斯看着他,认出这种固执的敌意来自士兵而非将军。“你和哈罗德·乔布森的是什么关系?”
这个人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乔布森?”他说,“老子不知道,老子从来没听说过这人。”
“老子已经说了,老子从来没听说过这人!”这个人咆哮着伸出一只铁钳似的手,把华生的手扭到腹前。医生大吃一惊,剧烈的疼痛使他蜷起身子。他用全身的力量抓住这人的外套领子,但手中的左轮手枪掉到了地上。福尔摩斯弯腰去捡武器,就在这时,他们的俘虏撕烂了外套,沿着小巷逃走了。
华生想去追他,但福尔摩斯请求他留下缓缓气。继续追也没有意义,他说,无论如何,这伙计可以辩解说他什么都没做但他们平白无故地用枪指着他……而且他说的也是实话。华生呻吟一声,抚着胸口喘着粗气。“那家伙显然是在害怕什么东西。”他评论道。
福尔摩斯一边点头,一边翻找着外套的口袋。“是的,而且无论那是什么……他怕它的程度都要超过害怕你可靠的韦伯利手枪。”
他仔细检查这件衣服,但只找到了一两件有趣的东西:一把非常危险的刀,刀刃足有六英寸长,像刮面刀一样锋利,上着油的铰链能在瞬间打开;一个封面包着皮革的小笔记本,里面用蜘蛛腿般细长的笔迹写着两行字:
伦道夫·戴克,贸易巷14
夏洛克·福尔摩斯,贝克街221B
华生吓了一跳。“天呐,怎么今天无赖都冲着你来了。”
福尔摩斯点点头。“不过,并不是全冲着我来的。贸易巷的伦道夫·戴克……这名字耳熟吗?”
那天下午他们搭出租马车到了伦敦城,然后穿过随处可见的贫民窟步行到齐普塞街和白教堂地区。两人都对这片地区非常熟悉;不到十年前,开膛手杰克[3]的暗影让这片饥饿而拥挤的地区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惊恐。臭名昭著的恶迹让这条满溢着贫瘠和脏乱的街道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但看起来,这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街上浮粪四溢,垃圾遍地。歪七扭八的房屋破乱不堪:被煤烟熏黑的棕色出租房,潮湿、惨淡、腐朽,彼此挤靠着寻求支撑。拥挤不堪的居民——远比这些住所能够承受的多得多——骨瘦如柴,鱼龙混杂,衣着褴褛,一贫如洗,酩酊大醉。
“真是耻辱,”华生轻声说,“我本以为工人阶级住房法案[4]能解决这些问题。”
福尔摩斯摇摇头。“没有财力支持,任何想法都是空谈,华生。财产税甚至没有为解决这里的问题提供最些微的资金。”
为眼前的景象感到悲哀,但仍要集中精力处理手头的案子,他们继续向前,在一个小时后进入贸易巷。贸易巷14号是一座又高又窄的小屋,位于一个曾被栏杆围起来的花园后面。花园如今满目荆榛、杂草丛生。这间房子低处的窗户没有玻璃,而是用木板钉上了。上面的窗户只能看见锯齿状的碎片。
“看起来是这样,但最近有人进出过。”福尔摩斯回答说。他指出一条从大门通往前门的路径。小路上没有石砖,路面上的矮灌木被踩出了一些规律的脚印。一些杂草茎秆的断口还很新鲜。
他们靠近前门,发现它敞开了几英寸。福尔摩斯推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如熔化的鱼油或污浊的卤水,流淌出来。
没有回应。福尔摩斯看了一眼华生,耸耸肩,走了进去。屋内的脏乱程度无法形容:到处堆满了变质的食物和被抛弃的衣物,家具碎片在地板上撒得到处都是。墙纸被撕成条状,只剩几小缕还挂在墙壁上;这里和那里,到处都是粘稠的绿色手印。即便是在最惊险的冒险中,他们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恶臭。“有人吗?”华生又问道。仍然没有人回答。
最后,他们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朝着起居室去了。这里同样堆满了缠结的垃圾。华生正要第三次呼喊,但福尔摩斯阻止了他。医生立刻意识到,他朋友像猫一样的直觉正嗡嗡作响。紧张的一秒钟后,附近的什么地方传来微弱的拖沓声。什么东西被绊倒了。一个咕哝着的、粗野的、野兽般的……一个人影蹒跚着穿过厨房与洗涤室间的门道,走入两人的视野。
它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廉价西装,接线处已经爆开,海藻般的卷须从破口处钻了出来。同样邪恶的东西从人形的手和脸上悬垂下来,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们不是变装,而是直接从皮肤上生长出来的。无论这可怜的生物曾经是哪个恶棍,他的头都已经变成了一大团肿胀的藤壶。在它脸上,章鱼般的玻璃质眼球翻动着,周围包裹着堆叠数层的厚实的烂肉。满是肉瘤的嘴唇在无底的、鱼一样的嘴上张开着。
福尔摩斯和华生震惊地站着,看着眼前的光景。它试着说话,但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气泡声。意识到自己没有说话的能力,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缓慢地向前挪动,伸出畸形的双手。它几乎要碰到他们了,就在这时华生缓过神来。
两人向后撤了一步。就在这时,这个怪物好像突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它双膝跪地,脸撞在地上,肩膀在挣扎着呼吸时抽动了几下。然后它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一阵深刻的沉默。最终,福尔摩斯说:“除非我理解错了,否则这就是伦道夫·戴克先生。”
华生跪在尸体旁边,戴上手套。即便是在双手被保护的情况下,他也非常抗拒接触到它。
医生摇摇头。“有些真菌感染可能会……但不会这么严重。”
华生点点头。“他现在死了。”他向上看着福尔摩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必须彻底搜查这里,”福尔摩斯说,“找到任何能连接戴克和哈罗德·乔布森的线索。”
他们开始搜查小屋,并立刻通过洗涤室的窗户发现后院被改造成了临时马厩,架上了一层薄木板。一匹湿淋淋脏兮兮的瘦马站在那里,马蹄周围布满粪便和脏稻草。
“而他一定留有记录,”福尔摩斯回复说,“继续找。”
很快,华生找到一叠用斗牛犬牌铁夹[5]夹住的表格。“收据。”他说。
华生翻阅着它们。铅笔的笔迹非常潦草,只能勉强辨认。“最近的一单生意是四月二十二日,那时他要去‘运送罗汉普顿先生的各式物件’……在蒂布特码头[6] 。”
“哦,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蒂布特码头的管理员,一个戴着旧海员帽子的大胡子壮汉说,“那是个美国伙计,对吧?”
管理员点点头,手指轻轻敲击桌沿。“罗汉普顿先生是独自来预约的,他有几个大箱子和三个乘客要载。他们是在四月二十二日的早潮时来的,乘着他们租的私船露西·达克号,来自……”他努力回忆着。“大概是个叫做……印斯茅斯的地方,我猜?这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不,不,不,”大胡子摇摇头,“美国的印斯茅斯。”
管理员向后靠在凳子上。“那副景象实在是不容易忘掉:三名乘客从头到脚缠满了绷带。我猜罗汉普顿伙计可能是某个领域的医生,那些是他的病人?”
“很有可能,”福尔摩斯说,“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吗?”
“如果你能稍微等一下……”码头主翻开登记簿,用长着厚指甲的手指滑过长长的列表,“我有他的商务地址。”
伯灵顿市场街是阿尔德盖特城门出来的一条支路。尽管是交易区的一部分,这里的大多数房产都还没租出去。只有一个地方已经被人租下,那就是罗汉普顿的茶与生姜公司。这座建筑的窗户被窗帘遮着,门前满是灰尘。窗格里一片漆黑。
福尔摩斯直接走上前去,但华生把他拽了回来。“我们当真要这样闯进去?”
福尔摩斯考虑了一下。“乔布森说我们最多有两或三天。第一天的大部分已经被用掉了,所以我想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做这件事。”
“福尔摩斯?”华生说,“一切还好吗?你看起来非常……焦虑。”
侦探又思索了片刻。极为罕见地,他似乎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如你所知,华生,长期以来,我坚信每件事都有因果……我坚信它们是可以通过科学解释的,无论情况看起来有多古怪。”
福尔摩斯严肃地注视着他。“这不意味着不存在对你我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领域。”然后他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非常狭窄的办公间,黑木墙壁。五月的室外明亮而温暖,但几乎没有阳光能照进来。没有点燃的蜡烛,没有跳动的火苗。除了弥散的黑暗,只有一股确切的阴冷和黑暗的氛围。然而,接待访客的办事员伯杰思,看起来非常习惯这种环境。他是一个矮而横阔的男人,秃头上只有几缕从旁边梳过来的头发,苍白而带着胡茬的脸神气活现。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很明显一条腿比另一条更加强壮。
福尔摩斯做了自我介绍,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职员握了握它。侦探立刻注意到他的手指。它们非常粗糙,布满老茧,指甲肮脏破碎。这双手上什么污渍都有,唯独没有墨水。福尔摩斯同样注意到,办公桌上的吸墨纸没有任何墨水痕迹,打开的账本上也没有任何内容。办事员拖着步子去找老板时,福尔摩斯注意到了更多细节。他毫不惊讶地发现靠墙的书脊上落了一层灰尘,放着信纸的架子上已经结出了蜘蛛网。
他们转过身去,第一次面对朱利安·罗汉普顿。他脚步轻柔地从办公间的昏暗后部走了出来,身上带有一种中学运动队队长的气质。他很高,身材健壮,一头浓密的金发闪闪发亮。乍看之下,他非常英俊,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蜡白色,肌肉仿佛光滑的固体。他微笑时似乎只有嘴在动,双眼则保持呆滞,亮得古怪。
“如假包换。而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我很荣幸,”罗汉普顿说,“不过,是什么有趣的谋杀案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
“不是谋杀案,”福尔摩斯说,“……据我们所知还不是。”
“我们在调查——”华生正要说下去,福尔摩斯打断了他。
“我们在调查一桩盗窃案。我们的客户最近从美国进口了一批货物,从蒂布特码头到他的家乡格林威治的运输过程中,这些货物丢失了。我听码头管理员说你最近也通过蒂布特码头把货物运到了英国。你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吗?”
罗汉普顿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我不是靠海上跑商维生的,你明白。最近的货物是一些植物样品,它们是给我的合伙人准备的。我确信他没有抱怨过少了东西。”
“我很欣慰。”福尔摩斯说。“不过,这不意味着完全没有人尝试过盗窃。和你的货物一起来到的那些乘客,我猜他们也没报告过任何不寻常的事情?”
罗汉普顿满脸疑惑。“乘客?船上没有任何乘客。就算真的有,他们也和我的业务没有任何关系。”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吸了口气。“我猜这就是全部了。”他朝门口走去。“谢谢你的帮助。我们就不继续打扰——”
“请等一下,先生们,”罗汉普顿诚恳地说,“接待声誉如此良好的客人可不是什么麻烦。请留下来喝一杯雪莉酒吧。”
“谢谢你,不过不用了,”福尔摩斯非常坚定地插话道,“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可不行。”
罗汉普顿做出和蔼的手势。“如您所愿。祝你们度过愉快的一天。”
“哦,”离开之前,福尔摩斯说道,“还有一件小事。我们能不能和你的合伙人……那个接收货物的人谈谈,以确保货物清单没有被篡改过?”
“当然了,”罗汉普顿说,“他叫马什,奥贝德·马什[7] 。来,让我给你写下来。他是个从船长转行的植物学家……是个有趣的伙计。”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从办事员的桌子上撕下一片吸墨纸,飞快地写下一串地址。将它递给两人时,他露出露齿裂嘴的笑容……这股笑容仍然没有蔓延到他的眼部。“如果有什么真的丢了,告诉我一声,好吧?如果有东西少了,你们一定能发现吧。”
五分钟后,他们坐上出租马车,穿过利物浦街。罗汉普顿给他们的纸条上写着太阳巷二号,两人都知道那是火车站后面的一条死胡同。
“他的脸真奇怪脸,”路上,华生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一次都没有变过?”
“得了吧,华生。那间办公室里没有任何工作的痕迹。而就算那个伯杰思真的是办事员,这一行对他来说也太不合适了。他的跛行就说明了他更习惯铁球和铁链,而不是账本。”
福尔摩斯摸了摸下巴。“我还不能确定。但朱利安·罗汉普顿先生未免有些太想把他的地址给我们了,你说呢?”
出租马车车夫困惑地把他们送到火车站的前庭,拿着车费离开了。两人屏息凝神,听着巷子里的动静。太阳巷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沿街堆满了垃圾袋和垃圾箱。巷子被高墙环绕,与火车站相连的巷尾被铁锁和铁链牢牢锁死。小巷之中回荡着火车的呼啸声和运行声,除此之外什么动静都没有。
“一名植物学家会住在这里?”福尔摩斯轻声说,“我不这么认为。”
他领华生躲在一个废旧茶箱的后面。过了一会儿,一辆关着门帘的马车出现在死胡同的入口。车夫坐在车上一动不动,脸上围着围巾。就在这时,门帘飘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件危险的物品……那是什么类似于巨大枪管的东西,但由九或十个、而非只有一个枪口组成,被冷酷的金属牢牢包裹着。
华生抓住福尔摩斯的手腕。“老天啊,”他耳语道,“我的老天爷啊……那是一挺加特林机枪 [8]!”
“显然是我们那位冷眼先生和别的天知道什么东西一起从美国进口来的,”福尔摩斯轻声说,“我完全不好奇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们走进死胡同。”
“天呐!”华生喘着气说。他意识到他们的处境究竟是多么岌岌可危。“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两人尽量贴近地面,等待着。几分钟过去了,马队变得焦躁不安,时不时用蹄子踢地。车夫本人也疑惑地四处张望。很久之后,一个双手插兜的人走了过来。福尔摩斯和华生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个想在腌鲱鱼街跟踪他们的戴圆顶高帽的人。这很明显,毕竟他没有穿外套。他拖着脚走了一会儿,然后走进车厢,靠在附近的墙上。在福尔摩斯看来,这家伙的姿势已经出卖了自己……他非常紧张,实际上应该说非常惊慌。
“是的,”侦探咕哝道,“有些事情本该发生,对吗,我的朋友?好吧……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他冷静地从夹克里拿出一个警哨,用力吹了三声。
效果立竿见影。车夫立刻抽打马队,毫不犹豫地疾驰而去。马车在鹅卵石道路上颠簸不停,拐入主教门时晃得几乎散架了。这几乎没给操作机枪的人任何时间去拉开帘子,使戴圆顶高帽的男人被抛下了,暴露在任何可能会经过的人的视线中。惊慌之下,他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福尔摩斯拍了拍华生的胳膊,他们站起来,追了上去,快速穿过从利物浦街火车站的前庭里涌出的人群。前方不到二十码处,戴高帽的家伙停在了一个售票口前,交出一点零钱,然后继续向前跑。他回头看了一眼,粗野的脸庞呈现出明显的紫红色。就算他看见了福尔摩斯或者华生,他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撒开双腿沿楼梯向下跑向站台。
“刚才那个人买的是去哪的票?”华生向售票处的职员问到。
“哪也不去,先生。那是张站台票[9] ,只要两便士。”
很快,他们追着那个人跑下台阶。在台阶底部,他们环顾四周。谢天谢地,他们的目标仍然穿戴着那套引人注目的帽子和衬衫。他正跑下另一段台阶。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突然窜入他的脑海,他立刻希望自己能把它抛到一边,但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们追着戴帽子的人来到大都会线的西行线。就在这里,他们在杂乱的人群中失去了他的踪迹。白天就快结束了,此时正是地铁站最为繁忙的时候。他们终于挤过这批乘客,再次看见目标。两人惊讶地看着那家伙跑到站台尽头,跳到列车刚刚驶过的铁路上,消失在升腾的蒸汽屏障之中。
他们两个也跳了下去,沿着铁轨跑了起来,在隧道中奋力前进。隧道里烟雾弥漫,炙热难耐,地铁系统的咆哮声回荡不止。跑出几码后,正当华生想叫停这段将两人至于生命危险中的追逐时,他们看到左手边出现了一块开放区域,一束不清晰的日光照在上面。他们跑到那里,喘着粗气调查地面。这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垃圾。目标的新鲜脚印穿过了这里,停在一道大开的生锈格栅后面。在它下方,一架铁梯没入深不见底发黑暗。从下面漫上来的恶心味道简直超出了人类想象的极限。
福尔摩斯再次没有回答。华生看着他,发现自己的朋友正紧盯着乔布森给他们的那张纸片。
“华生,”侦探最终慢慢说道,“……哈罗德·乔布森误导了我们。不过程度不深。他给我们留下的不是谜题……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张地图。”
“一张地图?”华生震惊地说。他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将视线移到了栅格下面的坑道上。“不是……不是下水道的,对吧?”
福尔摩斯指着纸条上数量繁多的线条,和它们普遍中止在右边的方式。“这些是巴泽尔杰特[10]在大约三十年前建立的拦截下水道……它们从主下水道中接受污水,而且必然要避开泰晤士河。”提到河的时候,他指了指中间一条较粗的向下凸的曲线,这条曲线现在立刻使人能联想到泰晤士河在犬岛附近的走势。福尔摩斯又指了指两条铅笔画的线,同样位于地图右边。“这里是阿比·米尔斯泵站……而这里是贝克顿污水处理厂。”
福尔摩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好吧,它在左边: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市中心的西侧。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条穿过它的线就是给瑟比顿和汉普顿提供饮用水的主管道之一。华生……这个圆圈,无论它指的究竟是哪一条,它所在的位置都位于净水厂的下游。”
华生感觉有东西爬上了自己的脊背。“乔布森说有灾难要发生……上帝啊,这是一场水中投毒的恐怖袭击吗?”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时间不够了。走吧……我们有地图。”
他弯下腰以爬下格栅,但华生阻止了他。“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想钻到下水道里去?”
“看在天堂的份上……你需要防水长靴,安全灯,还有很多救生索——”
“华生……这可能是你我接手过的最生死攸关的案件,”福尔摩斯看着他的朋友,缓缓说道,“个人安危甚至根本不足以进入方程之中。”
[1]新门监狱:位于伦敦市新门街和老贝利街的拐角处。该监狱重建于12世纪,在1904年拆毁。
[2]摄政公园:英国伦敦仅次于海德公园的第二大公园,十九世纪初由约翰·纳什在这里为摄政王设计建造乡村别墅。公园于1838年向公众开放,
[3]开膛手杰克: 1888年于伦敦东区的白教堂一带以残忍手法连续杀害至少五名妓女的凶手,至今依然是欧美文化中最恶名昭彰的杀手之一。本文中的开膛手杰克案应当是福尔摩斯解决的。更加详细的资料可以参考《徘徊在电子游戏中的开膛手杰克》 [4]工人阶级住房法案:1890年颁布,是英国的第一部保障性住房法,该法促使当年伦敦东区开建了世界首个地方政府公共租赁房。
[5]斗牛犬夹:一种大铁夹子。1944年被一文具公司注册为商标,在此之前似乎泛指任何大铁夹子。
[6]蒂布特码头:原文Tibbut’s Wharf,这是译者唯一一个没有在1895年的真实伦敦地图上找到的地点,但应该不是作者杜撰,可能建于1895年与故事发生的1897年之间。译者在地图上标记的实际是距离贸易巷较近的金丝雀码头。
[7]奥贝德·马什:虽然我觉得大家应该都知道,但还是解说一下。奥贝德·马什是洛夫克拉夫特《印斯茅斯的阴霾》中的关键人物之一,邪教徒中的楷模。值得指出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原作中,1878年他就死了。作者可能是在通过这一点暗示罗汉普顿一直在扯谎。
[8]加特林机枪:于1861年被发明,于1865年作了相应的改进,于1866年装备给美国陆军。
[9]站台票:不乘车的人进入站台时所需购买的票。一般用于去车站送别远行的亲朋好友。
[10] 巴泽尔杰特:1849-1882年任伦敦大都市工程局总工程师,于1863年建成伦敦的下水道系统。此前伦敦曾为 “瘟疫之城”、“死亡之城”(可百度“伦敦大恶臭”),下水道系统建成后,卫生条件有了极大改善。BBC制作的纪录片《七大工业奇迹》中有一集讲述的就算伦敦下水道的故事。
最后再说一句,本文里涉及下水道的专有名词都是我瞎翻译的(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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