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伦敦是由一系列废弃的下水道、地铁线、管道、隧道、涵洞和沟渠构成的迷宫,一个由杂乱无序的废弃建筑组成的地下网络,一层叠一层,从中世纪覆盖到现代。它是如此荒凉深邃,以至于任何地图都无法描述它的全貌。它像地狱一样阴晦,浓稠粘腻的毒液在河流粘滑的肠道中穿行,盘绕着污浊的瘴气。
下来之后,福尔摩斯立刻撕了些破布做成火炬,并让华生也如法炮制,然后他们尽可能小心地前进,谨慎地沿着湿淋淋的古老砖墙向西蹚过污水。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每样东西的表面都凝结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残渣。股股有毒的气体扑到他们脸上;老鼠们的悉索声围绕着他们;上方街道的声音在黑暗中轰鸣。华生再次对这种愚勇的行为表示反对,警告威尔病[11] 、肝炎、黑死病的危害。“这些裸露的火焰,”他忧心忡忡地说,“也是一种很危险的选择。要是这里有沼气的话,结果会怎样?”
“这是我们必须把握住的机会,”福尔摩斯答道,再次查看地图,此时他们正在接近一个十字路口,“如果在这里右转,我相信我们会进入皮卡迪里线。”
“福尔摩斯!”华生争论道,“这太危险了!如果上面突然排水的话,这些地方都会被淹没的!”
福尔摩斯抬头看着他,“华生……我很清楚我们究竟在冒多么巨大的风险。相信我,如果不是因为别无选择,我绝不会使我自己,更别提还有我最好的朋友,陷入任何危险之中。”
“华生,我不能强迫你陪我一起来。如果你想返回地面通知雷斯垂德,那就去吧。你是在为了高尚的目标而行动。但我必须继续。”
他的脸上挂着最肃穆的表情,能让顽石都明白他已下定决心。最终,华生摇了摇头。“作为你最亲近的朋友,我绝不会丢下你。”他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
福尔摩斯也笑了,紧紧抓住朋友的肩膀。“这个迷宫看起来令人发怵,但乔布森的地图并不是那么难以跟踪。他自己一定走过这条路很多次,才能在死囚室里凭借记忆把它画下来。如果他能做到,我有理由假设我们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他们又跋涉了十五分钟,时而右转时而左转,时而穿过检修孔和通风口,它们上面的世界远比下方了然。随着时间流逝,浓烈的铁锈味和腐臭味逐渐变得可以忍受,但伦敦地下的黑色深坑中的视觉恐怖没有丝毫减轻。被屠宰场抛弃的浮沫与残渣到处都是,把毒水变得更加冷腻恶心。
“我怀疑他们投到饮用水里的任何毒药都不会比这些东西更糟,”涉水进入一个低矮的朝遥远的西北方而去的卵形通道时,华生评论说,“你提到的那个地方在哪里来着,印斯茅斯?我从来没听说过……上帝啊,当心!”
随着爬行动物的咝咝声和巨爪的凶猛扑击,有什么东西从他们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爬了出来。
“福尔摩斯!”华生大叫道,他自己的胸口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没能站住。
火炬从他的手里掉下去熄灭了。但在那之前,它照亮了一块十至二十英尺长的皮革状的东西。那是一条嗖嗖地来回甩动的巨大尾巴,和一颗面目狰狞的蜥蜴状的头,口中布满匕首般的尖牙。
福尔摩斯也后退了一步,但他保持住了平衡,将火炬举在身前。摇动的焰尾照亮了两只极其丑陋的可怕眼睛,也照亮了一条结实的铁链。铁链的一头接在墙上,另一头接在套在猛兽脖子上的大铁环上。华生气喘吁吁地重新站起来,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里去拿左轮手枪。
“我建议你别这么做,”福尔摩斯建议道,“除非你想剥夺雷斯垂德警督下个月的升职机会。”
已经瞄准了目标的华生将枪放了下来。“你……你认为这是那头从动物园里消失的动物?”
“我很确定,”福尔摩斯说,“除非伦敦下水道里有一大群嗷嗷待哺的鳄鱼,不过我想这不太可能。”
他稍微靠近以看得更清楚些。华生跟了上去。这头猛兽现在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头盘踞着的庞然大物,腥臭的脏水只能没过它身体的一半。它将通道堵得严严实实,坐在那里,张着血盆大口,尽它所能露出挑衅与威胁的姿态……在火炬的光照下,两人看到拴着它的铁链只有两到三英尺长,此时已被绷成直线。这意味着这头野蛮的凶兽能够阻断通往隧道的通路,却恰好无法转身追逐那些已经通过的人。
“费心弄来这样一条看门狗的家伙一定非常注重个人隐私。”福尔摩斯说。
“它没有把我们两个都杀了真是奇迹,”华生说,“我们刚才几乎就站在它头上。”
“是的。实际上,爬行动物从阳光获取热量,”福尔摩斯抬头看着低矮的管道上壁,“这个生物已经好几天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们很幸运,它现在动作非常迟缓。”
“如果有两条路,除非另一条非常隐蔽,否则只堵上其中一条是不合逻辑的。”
华生又举起了左轮手枪。“也就是说,我们别无选择。”
“意料之中,”福尔摩斯把左轮手枪压了下去,“我想这样的小型武器最多只能让这生物受轻伤而已。换句话来说,这把枪能做的只是把我们真正的敌人吓跑。这些下水道的结构能将回声放大很多倍。”
“无论如何,总该有第二条路的,”福尔摩斯说,“我相信我们戴高帽的朋友没办法从这头野兽的爪下溜过去。让我们倒回去一点。”
他们往回走了几码,直到福尔摩斯用火光照亮了弯曲的天花板上的一个格门。格门最多有两英尺长,一英尺宽。福尔摩斯对它进行了非常仔细的检查。
“沃尔布鲁克?”华生大吃一惊,“已经好几个世纪没人见过那条河了。”
他将修长的手指伸过格栅,实验性地拉了一下,格门立刻就松动了。“如我所料,”他说,“近期有人强行打开过它。”本来封着格门的门闩明显已经坏掉了……在厚厚的锈层下,它锯齿状的边缘闪烁着全新的钢铁断面的光。“这很可能意味着我们能够不受阻碍地穿过去。”
“看着不像,”华生一边帮福尔摩斯爬上去一边说,“我可能会被卡住。”
除了华生的抱怨,接下来的时间相对来说比较舒适。连接着沃尔布鲁克河的管线非常狭窄,但却是平滑的圆柱形,而且如福尔摩斯所想,里面是干净的。尽管有些拥挤,他们也只花了一两分钟就爬过了十来英尺,然后跳入泛着白沫的棕色地下河。他们在深及大腿的河水中继续前进,弓身躲过水面上的扶壁和栏杆,最终进入了一个高大的教堂一样的拱形房间。汹涌的激流从高处的众多入口喷涌下来,大量的水紧接着涌入一个陡峭的圆形竖井。
“你认为这是什么?”华生问。他指着一扇位于干燥的一边的矮木门说。
“很可能是一间休息室,”福尔摩斯答道,“清洁人员在那里休息。”他查看了手中的“地图”。“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根据哈罗德·乔布森,它现在有着完全不同的作用。”
华生越过福尔摩斯的肩膀,再次注视着由红色墨水画就的小圈。无论它意味着什么,他们现在都位于它的正上方。
木门没锁。另一侧的小前厅中央,可怕的鳄鱼守卫正呆在那里。这里还有第二扇门,门旁有三个被深深钉入墙中的铁钩,本来可能是用来挂清洁工具的。然而现在,无论如何,那里挂着两具尸体。
福尔摩斯和华生不安地接近它们。这些尸体如同埃及的木乃伊,几乎全身都包满了松垮又肮脏的亚麻绷带。两具尸体的左臂都没被包住。华生检查了暴露的左臂。两具尸体的肘部内侧都有黑色的刺痕。医生在毒瘾者身上见过相同的伤痕,但这些要更大更少。更加使他震惊的是,两个案例中,受害者的手指间都出现了蹼一样的组织。闪亮的坚硬斑点状占领了尸体的手腕和上臂,让人不禁联想到鱼类身上的鳞片。困惑不已,华生伸手去解第一具尸体头上的绷带。
福尔摩斯阻止了他。“别,”他悄声说,“里面的东西可能是你现在无法承受的。无论如何,真正的任务还在等待我们。”他指了指旁边的门。
伴随着沙粒轻微的摩擦声,他们用力打开了它,发现门后是一个通往大房间的混凝土斜道,被无数的蜡烛照亮。这里很有可能曾被用作储藏室——斜坡是为了方便手推车之类的东西设计的——但现在被改造成了一间实验室。房间里有几件家具,主要是桌子和橱柜,上面摆满了烧瓶和试管。墙边分散地堆放着许多打开的纸箱和木箱。福尔摩斯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华生的肩膀。华生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铸铁管道,穿过房间的天花板,蛇行于满是积灰的蜘蛛网的顶棚。铸铁管道标志性的钟拴式接头和大师级的工程学设计,说明了一件事……
“这就是脆弱的总水管,”福尔摩斯说,“你觉得大概有多高……十英尺?只需要一架梯子,一把锤子和一把凿子,就能很容易地凿开它。”
但是华生注意到了别的东西,令人更震惊的东西。他无言地拽了拽福尔摩斯,示意他看向房间西北角的人影。一开始,在黯淡的光线下,那个站在管道后面的家伙几乎完全不能被看见。但现在,随着逐步适应黑暗,他们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他还没注意到他们,似乎正在装有小轮的矮床旁边紧张地工作着。床上躺着另一个看着像木乃伊的病人,身上盖着薄毯。照顾病人的那家伙已经到了中老年,留着长长的灰胡子,还带着眼镜。
“福尔摩斯……”华生难以置信地说,“福尔摩斯,那是兰利教授。老天啊!……他应该已经被烧成渣了!”
“有人被烧成渣了,”福尔摩斯回答说,“但显然不是兰利。”
兰利——如果真的是他——灰头土脸,胡子拉碴,衬衫上满是灰尘。他满脸憔悴,面如土色,明显缺乏睡眠。他正在操作一个手泵。手泵的一头通过橡胶管连在深植于病人胳膊上的针头上,另一头则连接着旁边矮桌上由活塞、细管、玻璃罐组成的复杂装置。手泵每压一下,一股粘稠的血流就流入最高处的罐子。低处的几个罐子已经装满了。在装置的最底层,一股透明物质正滴入长颈瓶。
“他在抽血,”华生说,“但是抽到哪去?这看起来是个蒸馏装置。”
福尔摩斯摸了摸下巴。“他在从血液中提取某种东西。某种精华,很有可能……”
“真不错,福尔摩斯。”一个典型的美国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两个人立刻转身,发现斜道已经被堵住了,不止是罗汉普顿,还有那个戴圆顶高帽的粗野家伙,以及假办事员伯杰思。伯杰思把加特林机枪从支架上拆了下来,抱在臂弯里,直直地指着他们;弹带垂在他的胳膊上。
华生伸手去拿左轮手枪,但罗汉普顿大喊一声:“想都别想,医生!”他拍了拍机关枪的枪口。“你是个前军人,你知道这武器能做到什么。”
“以上帝的名义,罗汉普顿!”华生叫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罗汉普顿露出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嘲讽的笑容,走过两个闯入者,走下斜道进入实验室。戴圆顶高帽的人跟了上去。伯杰思走在后面,用枪指着福尔摩斯和华生,让他们走在自己前面。
“这些人……如果你非要这么称呼的话,”美国人说,“是志愿者。他们自愿将自己的生命献给更伟大的事业。”他看向房间另一边,兰利教授正从长颈瓶和试管后面看着这里的情况。“继续工作,兰利!”
“特伦特!”罗汉普顿尖利地说,“帮教授回忆一下他为什么必须服从我们。”
戴圆顶高帽的男人走进实验室,拉开另一边的凹室的门帘。帘子另一边是一幅惨淡的光景。一台手术台顶在凹室的墙上,上面绑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穿着睡衣,头发缠结。她恳求地看着福尔摩斯和华生,但因嘴里塞着东西无法说话。很显然,这就是劳拉,兰利教授的女儿。
她的正前方是一个打开的瓶子,里面塞满了柔软的绿色植物。罗汉普顿走过去,从墙上拿起一件橡胶围裙,还有一副沉重的长手套,把全部装备穿戴整齐。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戴着手套的手伸到瓶子里。
“你看见了吗,福尔摩斯?”他说,手中抓着一把植物。“这是魔鬼礁的苔藓,非常罕见,只生长在新英格兰海岸上的一处特殊位置。别问我为什么,这里的科学家不是我……”
福尔摩斯仔细看着它。这些植物仿佛在呼唤他心中原始的恐惧。“它们有毒?”
“哦,比那个糟糕得多,”罗汉普顿答道,着迷般看着手中的苔藓,“但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已经亲眼看见过结果了。”
美国人张开手,扭动手指,确保每一丝苔藓都被放了回去。“一点也不错。戴克是我们链条上唯一薄弱的一环。不可避免地,他看见了我们手头事务的一部分。而他是什么人呢?一个普通的车夫,一个恶棍,一个酒鬼……可能一有机会摸到酒瓶就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们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福尔摩斯……所以我们给那些酒瓶里加了点料。”
罗汉普顿笑了。“是的……你的直觉非常敏锐。然而,苔藓起效很慢。尽管我们确定戴克被感染了,他仍然可能有时间泄露秘密。”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旁边叫特伦特的人。“他的效率不是很高。”
罗汉普顿开始脱下手套。“我恐怕这是没办法的事。当你只能临时招募,只能以关于金钱和权力的模糊承诺作为报酬……能招到任何街头垃圾以外的东西都该谢天谢地了。哈罗德·乔布森就是一个例子。他和另外几个人成功策划了兰利教授和他女儿的绑架案,在燃烧的房子里把他们换成了两个从街上绑架来的喝醉的流浪汉……但这之后他就被抓住了。”美国人装模做样地摇了摇头。
“我假设,你很清楚,”福尔摩斯说,“正是乔布森指引我们来到这里的?”
罗汉普顿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好像这无关紧要。“他的遗言不难猜到。我想他一直以为自己会被救出去,直到最后一天。就在那时,他的目标从获救变成了复仇。”罗汉普顿冷酷地哼了一声,“就好像我这个位置上的人会有时间和意愿去救下用过即弃的傻子们一样。”
与此同时,华生一直盯着小轮床上包满绷带的东西。直到此刻,兰利仍然在泵出它的血。从无力地垂下的胳膊能够看出,这个病人也已经死了。“这些所谓的志愿者?”他厌恶地说,“他们是谁?”
罗汉普顿脱下围裙。他回到实验室,拍掉衣服上的砖灰。“他们的名字无关紧要。简单来说……他们是从我的镇民中被选中的。”
“只是一些故事,”侦探回答说,“关于印斯茅斯的血脉如何在五十多年前[13]逐渐腐化……还有当地人如何从那之后逐渐堕落。”
“堕落?”如果朱利安·罗汉普顿苍白、僵硬的五官能够露出暴怒的表情,它们一定会这样做。“其他人会愿意称之为进化。成为更高级的生命形式。”
“如果这种生命形式真的这么高级,”福尔摩斯问,“那你为什么要躲在蜡制的面具后面?”
一片死寂。华生迷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然后他的视线停在了罗汉普顿身上。美国人突然把手弯成爪状,猛力撕扯起自己的脸。他近乎歇斯底里地扯下了脸上精心制作的伪装,露出一层泛着灰色光泽的青蓝色的肉。更恐怖的是,这张脸上还点缀着鳞片和类鱼的脊线。他的嘴唇有着橡胶般的质感,没有鼻子。两颊之下,鳃盖与鳃线清晰可见。
罗汉普顿拣下脸上最后的碎片,又摘下了金色的假发。“看呀,华生医生,这就是印斯茅斯容貌!当奥贝德·马什从南海返回我们之中时,他带来了远在新生之上的东西。他与一个在各个方面都更高级的种族通婚了。血脉被完全混合之后,印斯茅斯成为了新文明的摇篮。随着世代交替,我们镇子里的本地人逐渐转化,明白了宇宙……明白了深潜者,还有他们的文化,科学和信仰,以及我们注定成为他们中一员的命运。很快,我就会加入他们海浪下丰富的种群。而我不会是独自一人!”
福尔摩斯看上去仍然平心静气。他走到最近的桌子,审视着桌上的众多化学药品。罗汉普顿的手下紧张地看着他。
“你在制造一种杆菌[14] ,我猜?”他说着举起一个敞开的广口瓶,饶有兴致地看着瓶壁边缘结出的一圈干燥的结晶。他嗅了嗅,闻到了苦味酸[16]的味道,就和他想的一样。
福尔摩斯转过去看着他。“从自己族人的体液里蒸馏出一种传染性的毒药……这就是你在做的吗?”
“是的,你知道,”直到现在,罗汉普顿都忍不住自夸,“我在分离我种族的基因[15]核心。当然了,这要感谢兰利教授在生物化学方面的天才。”
华生盯着头上的管道。福尔摩斯说过,只需要一架梯子、一把锤子、一把凿子就能破坏它。“……而你想把它投到伦敦的饮用水里?”
“忠实的华生终于明白了,”罗汉普顿说,他觉得这件事是如此好笑,以至于都没注意到福尔摩斯还没有放下那个苦味酸瓶子。
“这……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华生结结巴巴地说。
怪物一样的东西笑了,笑容如今又大又宽。“当然不是人类会做的事。但告诉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类达成过把种族转化为更高级形式的伟业吗?”
“转化人类?”福尔摩斯讥讽道,他用余光看到桌上生锈的铁盘已经近在咫尺。
“别急着笑,福尔摩斯,”罗汉普顿反驳说,“艳丽而污秽的伦敦仍然是世界贸易的中心。只要她陷落了,剩下的也一样。”
“真是场伟大的征服,”福尔摩斯说,伸手去拿放着酸瓶的铁盘,“全都从地下的臭水沟开始,只靠几瓶药品……”
兰利教授忽然意识到侦探想做什么,立刻钻到了桌子底下。
苦味酸晶体碰到裸露的铁质的瞬间,一场大爆炸发生了。
伴随着耀眼的闪光和巨大的爆鸣,玻璃四下飞溅,阴湿的实验室里浓烟滚滚。罗汉普顿和他的手下们痛苦地捂住眼睛。福尔摩斯被爆炸的冲力推倒了,但他立刻爬起来,用尽全力掀翻冒烟的桌子残骸,将它砸向蒸馏装置。蒸馏装置被撞到地上,摔成碎片,溅出一大片鲜血。
与此同时,华生抓住机会,抽出口袋里的左轮手枪。凭借军人的直觉,他首先转向操作加特林机枪的伯杰思,瞄准目标,开枪射击。枪声在深处的房间里隆隆回荡,子弹笔直地飞了出去,打中这个恶棍的左肩,打得他蹒跚着倒到凹室中,致命的武器掉在了地上。华生又不假思索地对正伸手去拿铁棍的特伦特开了两枪。第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咽喉,第二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他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但这已经是能在爆炸争取到的时间里能做的全部了……罗汉普顿飞奔过来,捡起加特林机枪,大声咆哮着将枪管对准被炸伤的福尔摩斯,冲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福尔摩斯倒了下去。他注意到,左边十码处,半蹲着的华生正举起左轮手枪瞄准他。
“放下武器,医生!”混血种咆哮着,用加特林机枪指着福尔摩斯,“放下武器……不然你的朋友就会死!”
华生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他只剩下三颗子弹,对抗的却是加特林机枪的数打子弹。“别开枪。”他说。他放开了韦伯利手枪,尽可能轻地将武器放在了近处的地板上。
罗汉普顿退后几码,转身观察这片狼藉。他的目光飞快地从特伦特的尸体和呻吟着的半昏迷的教授身上扫过,在看到破碎的蒸馏装置时沉下脸来。“该死的家伙,但你还没赢呢!”
福尔摩斯仍然昏昏沉沉,但已经抬起了头。华生看到他的脸上有几处烧伤和无数细小的割伤。自己看起来应该也是这样。
“你觉得我不能重建这一切?”罗汉普顿吼道,再次扫视四周。“这只需要几天,而你们两个该死的爱管闲事的家伙活不到那时候了!”
他瞄准福尔摩斯即将开火,但就在这时,什么东西突然使他分了心……那是一声模糊的嚎叫。他们三人都看向凹室,在那里,被绑着的劳拉·兰利昏了过去,但她不是他们的目标。是伯杰思……所谓的办事员,如今已经变成了梦魇中浮现的怪异。
之前,华生击中他时,他踉跄地退入凹室之中,正好碰到了魔鬼礁的苔藓。他尝试稳住身体,却疏忽地滑进了苔藓之中,手与双手先进去了。现在,他迂缓地回来了……身上到处抽出浓密的枝条和海葵的复叶。一股咸湿的海边洞窟的恶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回去,伯杰思!”罗汉普顿喊道,“别碰我!滚回去!”
伯杰思可能没听见,但更有可能是故意不去听……他盲目地朝着他所知的唯一一个可能能够救他的人摸索过去。
“伯杰思!”罗汉普顿尖叫着迅速后退,手中挥动着加特林机枪,“伯杰思,别靠近我!”
咆哮的武器倾出子弹,火舌与烟雾从枪管中猛射出来。打手几乎被打成两半,每半身体都喷出鲜红的血柱。他猛地退回去,手臂无法控制地乱挥,直到碰到高墙,顺着它缓缓滑下去,在身后的砖墙上拖出一道沾满血污的红痕……罗汉普顿没有停手,他开火、开火,没有注意到福尔摩斯已经站了起来,从夹克中抽出了一片刀刃。
那曾是特伦特的刀。侦探鄙视所有武器,这件武器某种意义上来说让他非常厌恶……然而,此刻有一项必须完成的使命。他将刀刃完全展开,就在这时,混血种转过身面对他。刀刃刺入美国人的左上臂。罗汉普顿大叫一声,抽动起来。加特林机枪垂到膝间。
“不,华生!”罗汉普顿尖叫道,“我要把你们两个都杀了,我发誓!”但这一次他听起来没那么信誓旦旦了。
他无法行动的左臂垂在身旁,流着血。他挣扎着端住武器,试图瞄准目标。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后退去,退回满是碎片的房间,穿过门,走到斜道上。
“你们还是没赢,”他声音沙哑地说。他靠在门上,反手打开门,“我们会在选育过程中清除你们的!”然后他又开火了。
福尔摩斯立刻躲到倒下的桌子后面。华生躲到砖墙后面。冰雹般的子弹到处乱射,几颗跳弹几乎要击中罗汉普顿自己。暴怒,但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他转身逃入下水道。
“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是小心……罗汉普顿朋友正在为他的种族发动战争。他不会束手就擒的。”
美国人的踪迹很容易跟踪。即使是在昏暗的下水道里,墙上和腥臭的漩涡中的血液仍然非常显眼。尽管踪迹七折八弯,但福尔摩斯和华生再次看见他时,他没有逃得太远。他转身开枪。在排水系统的狭窄空间里,狂怒的齐射更加致命,两人只能被迫躲在废水中。
“该死!”华生诅咒道,“这个肮脏的家伙……不过他无法阻挡我们太长时间,子弹一定快用完了。”
“他不需要阻挡我们很长时间,”福尔摩斯说,“这附近有一条通往泰晤士河的下水管。一旦到达那里,他就完全自由了。”
福尔摩斯站起身。“以上帝的名义,华生……罗汉普顿是两栖动物中的一种,而泰晤士河与大海相连。只要他抵达那里,立刻就能逃到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华生顿时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他爬起来,奋力向前追赶。他们来到一处拐角,子弹再次射在他们脚下。罗汉普顿在前方只有十码的地方停下了。他身后的墙上有一个缺口,砖块已经坍塌,里面是下水管狂怒的喷涌。
混血种发出一阵狂笑。“人类完蛋了,福尔摩斯!”他咆哮道。“而伦敦是最先完的!”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毒水翻涌起来。而接下来他们所知的唯一的事,就是一对巨爪猛地抓住了罗汉普顿的腹部。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鸣,又因为鳄鱼开始翻滚而立刻停止。翻滚的鳄鱼朝福尔摩斯和华生激起道道巨大的波浪,然后撕扯着不幸的猎物,就像撕烂什么破布制成的东西。
仿佛过了好几分钟,巨大的爬行动物扯碎了猎物,完全不顾他的尖叫声和咕噜声,把他甩来甩去,在墙上打成松软的软浆,然后大嚼特嚼,把微微颤动的厚片状的猎物吞了下去。猩红的波浪汹涌不止;猎物的骨头和软骨也被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衣服和鞋子也是;沉重的机关枪被凶猛的攻击扭弯,几乎也被吃了下去。
残杀的声音回荡在下水道里,回音在袭击本身结束很久之后才平息。
当他终于能动时,华生慢慢地回过神来。“感谢……感谢上帝我没对那玩意开枪……大概吧。”
福尔摩斯,即便仍像常日里钢铁般坚韧,也被眼前的景象撼动了。“是啊,感谢上帝。”他轻声说。
“不过,你知道,”华生最终补充道,“没有人会相信我们。我的意思是,不会有任何证据被留下。”
福尔摩斯点点头。“我不想这么说,华生……但这是值得的。”
有鳞的野兽潜入污浊的水中,只有棘状的背和发光的深色眼睛露在水上。它紧紧盯着他们,眼中满是饥饿的光。
[11]威尔病:即钩端螺旋体病,主要传染源是鼠类及猪,呈世界性范围流行。会引起肺出血、黄疸及皮肤、粘膜、内脏出血、脑膜脑炎、肾炎、胃肠道症状及休克。
[12]沃尔布鲁克河:Walbrook,又称Londinium,从名字就能看出它与伦敦城的历史渊源。1463年,沃尔布鲁克的中下游因一项卫生方面的皇家法案消失了。更多资料可查阅这里。 [13]五十多年前:本故事发生于1897年。《印斯茅斯的阴霾》中,奥贝德·马什于1846年娶了一个不能见人的妻子(深潜者),这种择偶观(姑且这么称呼)很快在印斯茅斯流行起来。
[14]杆菌:原文bacillus,确实就是微生物学上的杆菌。1876年科赫证明了炭疽杆菌是炭疽病的病因,并报告了炭疽杆菌的生活史是从杆菌—芽孢—杆菌的循环,1882年出版了有关结核杆菌的经典著作,因此1897年微生物学在英国确实已经比较流行了。但反派貌似在搞把深潜者基因转入杆菌里的基因工程,有点牛逼。
[15]基因:原文gene。但gene这个词是1909年由丹麦植物学家威廉·约翰森创造的,此前人们指代遗传因子时用的应该是pangene(泛生子)这个词。
这篇文章提供了苦味酸的合成流程但是强烈建议读者朋友们不要尝试 :D
终于终于终于搞完了!这篇小说里的福尔摩斯老阴阳了,大概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吧。反派败于专心嘲笑华生太傻所以没注意到福尔摩斯在搞事情。
本文的作者Paul Finch是个考据狂魔,加上小说本身没有插图,所以我在翻译时非常迷惑,不过最后的整体效果还算满意。这篇小说的画面感很强,各种喜闻乐见的元素大杂烩,比较适合做成游戏或者拍成电影。文中所有的道具和关键信息都出现了至少两次,我以为回收福尔摩斯拿刀捅人的伏笔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最后连鳄鱼也在作者的计算之中……前文多次强调下水道里回声很大也是为了最后描写鳄鱼吃人的场景吧,太坏了。
说起福尔摩斯&克苏鲁题材的小说,因为题材本身的高难度,很多作者都选择了剑走偏锋的写法,比如大名鼎鼎的《绿字的研究》,很少有人会挑战从福尔摩斯和华生的视角展开的故事(凡是这么写的小说死得都比较惨,比如核市奇谭批评过的《沙德维尔的暗影》三部曲,但我自己还挺喜欢后两部的),因为比较罕见所以这次优先选择本文进行翻译。本书目录我会放在评论区。
评论区
共 1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