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导演卡拉克斯以自己的声音要求作为观众的你“全神贯注”、“不要呼吸”时,虽然关于这部电影的一切都尚未开始,但每个人都已经意识到,《安妮特》不会是平庸无聊的两小时。
歌舞片,又或者称之为音乐电影,作为好莱坞类型电影一种,一向被认为是与社会问题相脱节,缺乏现实的娱乐顶点。感谢摄制技术的演进,这种倾向也在类型内部的流变之中得到了极大的加强,以至于产生了结合紧密的歌舞叙事化新模式——导演编剧们无需再绞尽脑汁为主人公安排歌舞演员、戏中戏的剧本,而是想唱就唱,唱得响亮。实际上,有关《安妮特》的一切都是基于这一事实前提设置好的陷阱,如果你靠阅读评分网站上的剧情梗概来判断它到底值不值得一看,那必然会听到从远处飘来的,幽灵般的嘲笑声。
要是说开场曲配合长镜头的惊艳仍在预料中,那么导演本人加上制作了电影中全部歌曲的火花乐队也被包裹在内则是超乎寻常的。画面伴随乐队的试音忽明忽暗,卡拉克斯坐在调音台前对着话筒开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随之如同魔法降临,所有主要演员与乐队成员亲密无间地唱着歌走出录音棚外。歌词除按照音乐剧传统暗示了接下来故事中的重大情节之外,还谈到“让我们开始这场表演”,以及预算、请求观众宽容。
所以从第一秒钟起,《安妮特》身为音乐电影的基础就建立在一种相当怪异的真实之上,不仅承认摄影机在场,观者在场,甚至作者们也在场。玛丽昂·歌迪亚和亚当·德赖弗从路人手中接过他们即将要装扮上的假发与服装,在仿佛古希腊歌队的合唱团们称呼其为安和亨利的告别声中坐上交通工具,奔赴双重意义上的演出现场。一曲终了,电影标题浮现,画面切换,女主角安坐在车内练声,等待到达歌剧院开场。到此为止,卡拉克斯不仅摧毁了电影的幻觉机制,还将银幕之镜扭转成为舞台上的第四道墙,还原了一种真实剧院中的音乐剧体验——观众必须主动构建观看对象的假定性。
你坐在椅子上别无选择,只能签下契约。他便凭此开始兴风作浪,无视自卢米埃尔开始的电影传统,将虚构的奇观推向极致。《安妮特》的主要故事线不委婉地说,只不过是一出老掉牙的好莱坞情节剧罢了,考虑到卡拉克斯显然不缺乏讲好一个故事的能力,那么对拼凑世俗神话,再现一出经典文本的选择更应当被看作是一种“结果”,于此我们通过倒推来到了真正的出发点:将叙事与歌舞相剥离。
若极端一些,甚至可以说《安妮特》是反歌舞叙事化的,它在讲述这个烂俗故事的从头到尾一直保有清晰的两层界限,一层是属于电影的影像层,一层是属于音乐剧的歌舞层,两层叙事互相交织,偶有抵触。如果激情戏中途时不时被两位主演抬头高歌“我们深爱着彼此”打断还不能使观众如坐针毡,那经历过一场游戏式生产后诞生的人偶安妮特堪称“叙事摩西”,一开嗓就让红海两边泾渭分明。
使用木偶代替婴儿、孩童在舞台上是最常见不过的手段,反之对于追求制造真实幻觉的现代好莱坞电影而言就不是了。在海的左边,即便演员是玛丽昂·歌迪亚,即便闪回中有出现《卡门》,但安的歌剧片段仍然采用了英语,还有不要忘记亨利那获得满堂彩却根本不好笑的单口表演。一旦套用经典音乐剧的形式把所有这些都下放到海的右边,以上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好比《汉密尔顿》中的约克镇战役并不是真正的约克镇战役,而是对战争的戏仿,是为了音乐剧的剧情节奏与娱乐性压缩制造出的糖水快餐,那么依据相同逻辑,《安妮特》的歌剧和单口表演也当然无需是真正的歌剧和单口表演了。
这种分割并不新鲜,实质可看作是好莱坞早期歌舞片的一种现代化,其所产生的展演形式必然会带来“你为什么要冲到战场上唱歌”如此这般的问题。卡拉克斯没有回避这点,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使角色本身对此拥有自反性。
暂且把开场曲的“我们创造了一个世界,只为你而造”取名为“制作层”,身处其中的演员认知到有演出活动尚属《神圣车行》老调重弹,但进入影像层的角色能认知到歌舞层的存在就尤为罕见了。如果算上歌剧、单口、全球巡演这些戏中戏,再将电影竖劈一刀,切面看起来就会像彩虹蛋糕,自上而下内嵌“戏中戏中戏中戏”共计四层套娃。当然,煞费苦心的设计不可能只是套着玩玩而已,导演野心远不止于此,他将第二层嵌套——影像与歌舞和第三层嵌套——歌舞与戏中戏两面镜子平行放置,最终目的在于成功搭建起一个在文本内部对立照映自身的叙事系统。
《安妮特》中绝大部分对话都是唱出来的,安的歌剧女高音背景让她在歌舞层少有念白,得心应手,事业也相应的蒸蒸日上。转到喜剧演员出身的亨利这边,他的单口表演从一开始就以冒犯观众远近闻名,包袱内容也跟现代文明针锋相对,在舞台上毫不在意地表现出暴戾、乖僻的一面。他与歌舞层的关系最温和的形容也得说是,“抵触”。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全片中那几分钟最戏剧性的桥段,亨利借着酒劲蓄意将安推下暴风雨夜的游轮,一边反复唱着“我无能为力”一边捂住耳朵,对妻子的呼救置若罔闻,行动和歌曲之间的裂隙足以塞得下一道马里亚纳海沟,与之前安在家中独唱所展现的投入、坦诚截然相反。
有趣的是,即便角色的影像层和歌舞层到达了最真挚合拍的境界,形式的影像层和歌舞层也仍然是割裂的。安的独唱自泳池开始,几句过后画面跳转到她围好浴巾从浴室走出,虽然因为剪辑产生了时间上的空白间隙,但歌曲却依旧无缝地衔接了。导演完全可以采用电影后半,与亨利在夜店片段的相同手法,来处理成观众即便注意到也很难有疑问的效果。但显然,影像层的讽刺会违背角色的本意,任何人目击到安坐在马桶上夹着烟唱歌都不会不有所触动,她此刻的存在是那么的真实又那么的虚幻。
假若仅是剥开洋葱,或许离戛纳主竞赛最佳导演还有一定距离,卡拉克斯的实至名归在于,影片最后五分钟他又把洋葱整个儿包了回去。
片尾,前来监狱探访的安妮特已不再是木偶,亨利在明显的斜构图内终于和观众对视了第一眼,然后他说:“别再看了。”一句话向上击碎了所有嵌套,直达银幕前本以为安全无恙的你我他,接着他背向摄影机,彻底拒绝了观看。电影并未到此结束,演职人员表滚动中途伴随一句“开拍”,制作层再度浮现,大家已经脱下戏服,举着灯只为道一声晚安,直到摄影机越拉越远彻底脱离这个世界,陷入黑屏。直到此时,卡拉克斯的“反音乐剧”歌舞电影才算功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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