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炎的夏日,你每天都在期望明天可以下一场暴雨,结束这恼人的溽暑。这里命题“明天下雨”是你的“期望”的内容,也被称作是一种“心灵内容”(mental content),而“期望”是你对这一命题(proposition)持有的命题态度(propositional attitude)。
心灵内容在日常生活十分常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心灵内容所基于的生理状态,如大脑的神经活动,是如何携带关于外界环境的信息的,又是如何如实地表征外部世界的呢?此外,这还意味着这些心灵内容都具有意义(meanings),但是它们又是如何获得意义的呢?以上这些问题可以被归结为“心灵内容的本质”(the nature of mental content)问题。
除了心灵的内容的本质的问题,我们还困惑于我们是如何将具有心灵内容的心灵状态赋予他人或其他生物的,我们为何认为自己或他人会相信某些事、期望某些事,我们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家的猫一定就喜欢吃罐头?诸如此类的问题又被称为“心灵内容的赋予”(the attribution of mental content)问题。
这篇文章我们将就心灵内容的本质和心灵内容的赋予两个问题展开,详细探讨心灵的内容。
试想有一位人类学家,在不知道某一原始部落的语言的意义及部落人群的信念内容的情况下,试图通过观察部落人们的行为来破解这一部落语言。金在权认为,这位人类学家只有接受了宽容原则(principle of charity)才能理解他们的语言。
宽容原则:讲话者的信念大体上为真,并且在推理上也大体是正确的,在期望与决策方面也大体是理性的。
只有在采纳了宽容原则的前提下,我们在能在既不知道他人的想法,也不知道其语言的意义的情况下,试图去阐释(interpret)他们的语言。因为如果我们怀疑他人的信念的真假,我们根本无从开始猜测他们语言的意义。
然而即便如此,我们基于宽容原则对原始部落语言意义的阐释也仅是从我们自己的信念真实性或一致性出发的。所以,最终能够阐释与理解的也仅仅那些信念系统与我们十分相似的族群的语言。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应该觉得存在唯一一种最正确的阐释,而是有可能得到不止一种的最好的、最一致、最理性的阐释。这种现象被称为“阐释的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 of interpretation)。
但是,在面对多个看起来一样好的阐释,我们必须选一个时,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对此我们有两种选择,对应于两种不同的观点:
阐释的构成性观点(constitutive view of interpretation):最好的阐释构成(constitutive of)意向性,并最终决定了该意向性状态是否存在。这种观点会导向心灵内容的非实在论(content irrealism),即认为心灵的内容并非客观现实。
心灵内容的相对主义(content relativism):这种观点认为,某一心灵内容的存在与否是相对于不同阐释而不同的,并非绝对的。
最后,我们还需要面对自我阐释(self-interpretation)的问题:阐释往往都与阐释者有关,而阐释者自身也是一个意向性系统,拥有自己的信念和欲望等意向性状态。那么这位阐释者自身的意向性状态是如何获得内容的呢?阐释者的自我阐释是如何实现的呢?
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似乎在将我们引向心灵内容的实在论(content realism)观点,这种观点认为心灵内容是客观存在的,与任何主观的阐释无关。阐释仅仅是我们澄清心灵内容的一种方式,而非心灵内容的构成要素,因而仅具有认识论上的意义,而不具有本体论的意义。
但是心灵内容的实在论也并非完美无缺,也面临很多问题。尤其是,它需要解答“心灵内容是由什么构成的”这一问题,而采纳阐释的构成性观点或相对主义的人不需要回答这一问题。
在上一篇关于心灵的因果性的文章中,我们已经通过“孪生地球”的思想实验论证了意向性心灵状态的外在性,其内容由主体与外界环境之间的因果历史(causal history)决定,这一方法又被称为“因果相关性”方法(causal-correlational approach)或者“信息语义学”(informational semantics),因为根据这种观点,心灵的内容携带关于外界的信息。
信息语义学在分析哲学界非常有影响力,但不可避免的是,它也从一开始就面临一些问题,例如:
信息语义学无法区分具有关联的不同心灵内容:好比命题“一匹马在草场上飞奔”和命题“草场上存在马的基因”的内容紧密相关,根绝信息语义学,我们只要相信其中一个命题,就必须同时相信另一个命题。但是很显然,两个命题的意义并不完全相同,而信息语义学无法对此做出区分。
信息语义学使我们的心灵内容原子化(atomistic)。诸如信念等心灵内容具有整体性(holistic)的特征,一个信念的形成往往与其他信念息息相关。但是基于观察的信息语义学让我们的信念变得原子化,不再关注其他的信念。
析取问题(disjunctive problem):根据基础的命题逻辑,如果一个命题p为真,那么命题p的析取“p或q或r或……”也为真。如果信念内容“一匹马在草场上飞奔”为真的话,那么其析取内容“一匹马在草场上飞奔或一头牛在在草场上飞奔或一只兔子在草场上飞奔”也应该为真。但很明显,这是很有问题的。
信息语义学的观点与心灵现象具有认识论上的直接性与第一人称特权性的观点相冲突。根据信息语义学的观点,意向性状态的内容与外在环境相关联,这些关联是我在没有观察证据的情况下无法直接认知的。但是广为接受的观点是,我们对于自己内在的心灵状态有直接的认知,因此二者存在矛盾。
以上就是信息语义学初步面临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能否被信息语义学这样一种自然主义的还原主义理论解决还有待考证。但是金在权仍然认为信息语义学是最有希望的一种理论,并且这些问题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得到有效回应与阐释,而最终我们得到的,是一种对于心灵内容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解释。
我们内在的心灵内容表征(representations)是有出错的可能的,也就是错误表征(misrepresentations),例如你错误地将醋的味道闻成酱油。而我们对于内在心灵表征的正确与否的判断根据的是外在现实。
但是信息语义学无法完全解释这一类的错误表征。由此一些哲学家采取了目的论的途径来解决这一问题。目的论的途径采用“功能”(function)这个概念,指的就是内在的表征有指示(indicate)真实内容的任务(job)。但是内在表征并不总是能完成这项任务,因此可能存在错误表征的可能。
但是我们的心灵表征为什么为具有这种指示正确表征的目的呢?由于当代大部分心灵哲学家和生物哲学家都是自然主义者(naturalist),因此支持目的论的哲学家大多选择利用进化论和自然选择理论来解释这个问题。他们认为,物种在进化过程中,拥有能够正确表征外界环境的生物更能够适应环境,并在自然选择中存活下来。
根据信息语义学对于意向性状态的解释,我们心灵的内容与外在世界息息相关,并且其真假情况与内容本身也借由外界状况来区分辨别。这种根据外界状况来被区分和被个体化(individuated)的信念被称为“广义内容”(broad / wide content)。与此相对,无需借助外界情况,只随附于主体内在的属性的心灵内容被称为“狭义内容”(narrow content)。
基于这一区分,一部分哲学家提出了内容外在主义(content externalism)观点,根据这一观点,我们很多的意向性状态都是广义内容。为了论证这个观点,哲学家设计了很多思想实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普特南的孪生地球思想实验和伯格(Tyler Burge)的“关节炎论证”(Arthritis and Tharthritis)。我们已经在上一篇文章中讲述过普特南的孪生地球论证,接下来我们就只讲解伯格的关节炎论证。
在真实世界W1里,关节炎被定义为关节位置的炎症。现试想在另一个世界W2,关节炎被定义为骨头炎症。假设小明感到自己腿部骨头疼痛,并对他的家庭医生说“我患有关节炎”,在世界W1里,小明的这句话是错误的,因为他所描述的内容与医学定义不符。但是在世界W2里,小明的这句话是正确的。
这表明我们信念的内容在非常重要的程度上取决于语言社群(linguistic community)的言语实践(speech practice),在不同的社群中会有不同的意义和真值。伯格还认为,这一论证可以推广到所有心灵状态,所有心灵内容都是广义内容。因为近乎所有词语的意义都是不被完整地理解的,都需要外在的语言社群的言语实践来补全。因此,也就不存在狭义内容,只存在广义内容。
但是,不是还存在这例如“疼痛”一类的心灵状态,这种状态是不基于外界环境,仅依靠主体内在感觉就能确定的吗?伯格答道,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因为即使是“疼痛”这一词语的意义也是取决于主体所居于的语言社群的言语实践的。意思是说,如果“疼痛”的意义在不同的语言社群中不同,那么某人对于其“疼痛”的心灵状态的信念内容的真假也不同。
然而,在金在权看来,伯格的论证不完全适用于我们对于类似“疼痛”的这种内在感觉的信念。因为根据被广义接受的观点,我们对于自身内在感觉的认知具有无误性。而伯格论证中我们对于这种内在感觉的信念的错误,归根结底是由于对于其表达的语言的意义的错误认知,而不是对于其内在状态的错误认知。
金在权提供的另一个理由是,伯格的论证无法适用于那些没有语言系统的动物。这些动物中有一些被认为也存在信念等意向性状态,而有一些没有。伯格的论证对于这些动物来说都不适用。
上面两个思想实验都表明,我们大部分的意向性状态都具有广义内容,其内容很大程度上由外在于我们的外界环境决定,这里的外界环境既包括自然物理环境,也包括语言社群这一类的人为社会环境。这样一来,那些曾经我们认为只存在我们脑海里的想法与信念,似乎并不仅仅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世界,而是在我们头脑之外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又应该如何赋予这样一种观点其形而上学解释呢?
一切对于某一信念内容产生过一定作用的外界因素都在本体论上构成这一信念,这一信念本身就由这些外界事物组成。我们的信念就像从主体的脑内向外在世界伸出的触手,而这些触手没有尽头。那么到最后就会变成,整个宇宙都会成为构成我们信念的一部分,但是这也太荒谬了。
我们还可以将信念等意向性状态视为主体与外界事物之间拥有的一种关系性属性(relational properties)。例如,我们可以把信念“天上有无数颗星星”看作我们与天上无数颗星星之间的一种关系。但是,这一观点的问题在于无法解释伯格的关节炎论证中的例子,也就是无法解释论证中与语言社群的言语实践有关的因素。
第三种可能解释,是将信念等意向性内容当做全然内在于主体的状态,而当涉及广义内容时,这些心灵内容仅仅出具这些内容的关系性解释(relational specifications)或说关系性描述(relational descriptions)而已。根据这种观点,信念等意向性内容就是仿佛存在于我们脑海里的物理状态或既非物理也非心理的中立状态。心灵状态就只是描述这些状态的表征属性的方式,广泛内容就是与外在因素有关的描述,这些外在因素既包括自然因素,也包含社会因素。
金在权认为第三种解释最有可信度。因为一方面,这种解释能够将我们直觉上认为的信念等意向性状态发生在我们内心的观点,因此本体论上,这些意向性状态仍然是主体身上发生的状态,而非外界的状态;另一方面,这一观点还能将广义内容归结于它们对于这些内容的描述而非这些内容本身。并且这些描述既能够表征外界情况,也能够解释伯格的关节炎论证中的社会-语言(social-linguistic)因素。
我们已经看到,我们大部分的信念等意向性内容涉及的都是广义内容。那么狭义内容还存在吗,或说,还有必要存在吗?
在探讨信念内容的相似性(sameness)时,还是有部分哲学家认为,我们有必要保留狭义内容这一概念,即使仅作为一种抽象思考的工具。例如,在普特南的孪生地球实验中,地球上的小红想到“我想喝水”,与此同时,孪生地球上的孪生小红想到“我想喝水”,看起来这两个信念的内容都是“我想喝水”,内容相同,这一点就可以用狭义内容来把握,意即将它们视为不依赖于外界而仅仅与主体内在感觉相关的心灵状态,尽管两个信念中的“水”分别指示不同的化学物质,“我”也指称不同的主体。我们也可以把狭义内容视作一个从外在环境映射到广义内容或说真值条件的函数(function),虽然这个函数本身不能被说是真还是假,因此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灵内容。
内容外在主义认为我们大部分的意向性状态都具有广义内容。虽然这一观点被广泛接受,但是它也不可避免地面临一些问题,例如以下两个最严重的问题。
广义内容的因果性解释的效力问题:内容外在主义诉诸于主体与外界之间的因果历史来解释心灵现象与行为,然而这种因果性解释的效力仍然不明。尤其是当我们设想,某一地球心理学家在对孪生地球的人们的心理进行研究时,效率更高的办法并不是从头开始重新研究和构想一个孪生地球人的心理理论,而是根据环境参数的变量对其心理学理论进行修正,可见内容外在主义似乎不太适合被当做心理学理论的工具。除此之外,还有我们在上篇文章中讲过的类似于心灵的物质基础的地方性(locality)与心灵内容的外在性之间的矛盾。
关于自我的知识问题:这个我们也在前文提及过,内容外在主义与我们对于自己内心的心灵状态的认知所具有的直接性与第一人称特权性相矛盾。如果我们接受内容外在主义,我们内心的一切都取决于外在环境,那么我们对于自己内心正在上演的内容的认知就不再具有直接性与无误性,而是基于对于外界的经验观察。
以上就是内容外在主义面临的两个最重要的问题。这些问题既与广义内容有关,也与狭义内容有关,并在当代引发了广泛的哲学争论,而这些争论超出了本文所讨论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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