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庆又一次梦到了海,他站在一艘曾经是钴蓝色的渔船上,海风使油漆皲裂脱离船体暴露出木材本身的褐色。他能听见海浪轻轻拍打在船上的声音。他忘记了海的样子,眼前只剩下蓝色的雾。
“还有仨礼拜过年。”矮个嘴里叼着半颗烟,烟纸上的斑点不知道是水渍还是油污。
“那队长他闺女应该是下个月出门子,到时候还得随个份子。”陈大庆伸手向矮个索要香烟:“借一颗,下月还你。”
矮个狠嘬了一口,火星剧烈的燃起了一下随即在潮湿的部分熄灭了。
“最后一根了,这个月就发了半条下来,我屋返潮,墙上天天往下淌水流子,霉了一半。”他剥开卷烟纸,小心的把残留的烟叶倒进嘴里咀嚼。
“你见过队长闺女吗?”陈大庆收回手,抽了抽鼻子想从空气中抓到意思卷烟残留的气味。
“没见过,就天天听队长叨咕来着,说是托关系给安排到质检车间那边去了,好像还挺漂亮。那家伙,听队长吹的,成天好几十个小伙围着她转。”矮个把烟叶吐在地上:“我觉得是扯淡,车间里都戴的口罩和防化面罩,谁瞅的着长啥样啊。”
陈大庆哈了口气,白雾扩散消失在空中,太阳还没升起,气温可能仍在零下,货运卡车的车窗上凝结了一层霜。
“三车间工段长前两天被毙了。”矮个抬起头,看向天空。
“听说了,说是掺和邪教,老头也是想不开,再有两年就退休了。”
“这两年闹得还挺厉害的,都是群老人,不知道咋想的咋咋呼呼快退休了开始闹妖。”
“前两天广播不还说了吗,要开始严打了,昨天李保国他们队已经紧急调动了,估计马上我们也要往内圈调。”
“好事,内圈待遇好。”矮个仍旧看着上方,半晌他再次开口:“我小时候三车间那个工段长还抱过我。咱俩小时候还吃过他分给咱俩家的糖。”
陈大庆想起自己是和矮个一同长大的,矮个的本名他甚至已经忘了,小时候的外号一直叫到了现在。现在矮个比他高一头。
“我爸可能还记得,他这两年忘的事不少,人家都是从前往后忘事,他是从后往前,越早的事记得越清楚。”陈大庆又想起了那个与海有关的梦。
他忽然想问问矮个关于他的梦,他们一起长大,都只在课本上听过海。那些由旧工厂生产记录粗糙印刷内容后装订出来的课本上没有一张图片。但陈大庆觉得自己见过海,只是忘记了。他希望与他一起长大的人能想起什么。
远处城市中心的位置传来了巨大的嗡鸣声,依稀可以分辨出低沉的钟声,巨型扬声器阵列将电子音扩大了数十倍直至失真,在寒冷的空气中声音的浪潮将还未凝结起的雾气吹散开。声音的发源处亮起了灯光,几百盏大功率的射灯聚焦在城市中心的一座被青铜色方形金属底座高高支撑起来的巨型金色公牛雕像上。无论是谁在看到它的一刻都会惊叹于它的巨大,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加贴切的词汇,也找不出这座雕像的其他的特点,塑造出它造型的工艺粗糙,像是仅仅赋予了它半个外形,只能从他那长着一对扭曲犄角的头部和与狰狞的下半身格格不入的还算规矩的五官分辨出它的原型。
陈大庆一度怀疑这座奇丑无比的雕像怎样能够反映出辛苦支撑着它的底座上所雕刻的寓意,他儿时的梦魇大都来源于此。
雕像在射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狰狞,以它为中心四周建筑物的照明也依次被启动,几千盏白炽灯发出的橙黄色光芒逐渐点燃了城市。横跨整个城市的巨型龙门吊上也亮起了灯光,这座名为“廊桥”的巨型机械为这座以重工业为核心的城市提供了许多便利,它的两个主要支撑结构间相距十五公里,并且能够在一个圆形轨道上旋转,理论上可以覆盖整个城市。
无数烟囱与小型的吊车林立在龙门吊的下方,大大小小的金属冶炼炉占据了中层的天空,运输管线与空中货运轨道横穿了这座钢铁的森林,零散的支撑结构和胡乱搭建的临时运输管道更加密集的依附于正常架设的管网和轨道的底部,这些粗糙的金属结构有的就依附在廊桥的主承重结构上,像是寄生在上面。
白色的雾气从城市的四处弥散开来,城市四处密布的管道正向外喷吐着这些冰冷的气体,雾气凝聚在建筑的表面汇成了金属色的细小液滴,沿着建筑物的轮廊流下,进入下水系统。
矮个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希望今天是个阴天,最好能下场雨。”
他拿起了头盔扣在了头上,陈大庆也戴上了头盔,白色的水银蒸汽将二人淹没。
动力装甲上的卡口与头盔接驳后便传来螺丝高速旋转锁死的声音,背后动力背包里电池液循环和电机运转的声音总会让陈大庆产生自己正身处于下水管道中的错觉,几秒钟后眼前漆黑一片的视觉界面亮起了光,不透光的头盔里借助动力装甲外的摄像机将光学信号传入视觉处理器,在他的眼前投影出被简化为由几种简单颜色线条和色块拼凑出的图像。他活动了一下手臂,动力装甲的电子肌肉单元在他的活动下开始有规律的收缩舒张。
他陈大庆依稀记得自己今年二十八岁,今年是他穿上动力装甲的第五年。时间的概念在这个密闭空间里渐渐被模糊。对于整座城市来说,太阳即将升起,一天中最为艰难的部分也即将开始。
“早上好。”头盔里的对讲系统尚未激活,他对自己说。
大约十分钟后水银蒸汽管道被关闭,经过超声波震荡与加热后,水银能够以蒸汽和雾的形态扩散到整个城市,在北方清晨的寒冷中,又迅速凝聚降落。银白色的细小的金属液滴在城市中形成了一场降雨,即使身着动力装甲,陈大庆也能感受到液态金属落在强化钢板上的细微打击感。他伸出手,试图接住雨滴,这一行为在他的视觉界面上只能看到一片白色的像素点从他的手中流过。他回忆起自己刚记事时所记住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城市清晨时降下的水银雨,他试图透过窗户的伸手接住银白色的雨水却被玻璃阻挡住,只能对着天空大哭。 他还不想脱下头盔,水银中毒的症状缓慢而痛苦,而城市中的大多数人都或轻或重的有重金属中毒的症状,但这是必要的。
水银蒸汽还没有完全凝聚,有的工厂的大门已经打开。在陈大庆的记忆里这时最早上工的人已经顶着水银蒸汽出现在街道上,这些人往往都带着有粗壮过滤管的防毒面罩,这些老式防毒面罩的过滤性能往往已经失效,他们还会在面罩内侧戴上一层棉布口罩再用黑色的胶布将面罩牢牢地粘在包着头部的毛巾上,手上与身上制服的缝隙处也用胶布缠好。如此严密的防护措施能为他们多带来一个工时的报酬。
陈大庆五年前也是工人中的一员,在他当上工人后的第七年,父亲托关系让他成为了动力甲士兵。相较于一成不变的工业污染,动力甲士兵的自然死亡年龄更大一些。工业污染使得城市人口的平均寿命不到60岁,而他们能远离致命的污染,这本身便是一种算不上罪恶的恶行。他们很清楚自己并不受欢迎,指向他们的情绪更多是妒忌和惧怕。年轻的工人会在看像他们的目光里无意识的透露出那种情绪,而老的则是会在他们走过后悄悄的咒骂。
这座名为313的城市仅仅是整个北方无数工业城市中的一个,每座城市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工业产品,对313号工业城市来说,是金属和军火。这意味着它所需要的一切能源,生产材料甚至食物和饮用水都要从其他城市补给,然后将生产出的军火和金属输送给其他城市。
视觉界面上的白色像素点完全消失,这意味着水银蒸汽已经完成了凝聚沉降的过程,陈大庆摘下头盔,矮个仍站在他的身边,二人身边的一排货运卡车上沾满了水银液滴,眼前已经满是上工的工人,动力装甲的视觉界面不会显示任何人形物体,这也是必要的。
铅灰色的水泥路面的凹陷处还残留着没有流入下水系统的水银,此时的工人所穿戴的防护远不如先行者们那样严密,但仍旧戴着厚实的口罩,统一制式的蓝色工作服和漆成黄色的金属安全帽布满了先前空旷的街道,黑褐色的胶靴踩在积存的水银上溅起银白色的水花。大型的工业机械开始运作,烟囱喷出了黑色的烟,“廊桥”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这架巨型起重机械的支架开始沿着它环绕着城市的轨道旋转,不时有残存的水银从吊臂上滴落。
天空被这座巨型吊车的主梁动态地划分成两块,支撑结构上的灯光在它的下方营造出了一片白昼,太阳尚未升起,“廊桥”上的大功率射灯是整座城市第二大的光源。此时这片人造白昼正向着陈大庆的方向缓缓移动,终于在刺耳金属摩擦声和警报声中,橙黄色的光带笼罩在了二人头顶。为了保证最佳效率,“廊桥”拥有多个吊钩并且能够同时运作,同时它的操作员高达一百八十人,每个吊钩的运动都需要十几人同时操作。
此时一个吊钩正缓缓下降,由两人合抱粗细的金属线缆固定的起重吊钩也有普通的两层建筑物般大小。四个红褐色的集装箱被吊钩降至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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