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一边掩着面一边从教室走出去,班长跟在后面,班长长得很高大,像一台行走的攻城器械。班主任哭得很小声,班上的各位随着她出去,围着她,簇拥着她。班长让同学们回去,大家又都回到教室里。隔了不久,班长在教室里招招手,有几个人又抹着眼泪出去,班长也没说要叫谁,他们像是受到感召一般地出去了。后来我听他们走远,往门缝外看,班长扶着班主任的肩膀,像是一个子孙照顾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我坐在最后一排,我没有出去,我也没有掉眼泪,我们这一排都一样,有人把脚翘在桌子上,嘴巴里咀嚼着,吹着泡泡糖,泡泡越吹越大,最后炸了,糊在他鼻子上,他用舌头把鼻子上的泡泡糖扫到嘴里,说:“开个班会有啥好哭的,搞得像是做老师委屈了她似的。” 我冷笑。这个时候,有个女生站起来,指着后排怒斥着:“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老师呢?”我们一个都没说话,那女孩目光扫过我们,有一些怯懦的低下了眼睛,有的若无其事的东张西望,我属于前者,吹泡泡那个属于后者。吹泡泡的同桌是空的,那地方长时间没人坐,好像以前有谁在那坐过,生长过,但我忘了。
班主任一会又回来了,她挺年轻的,三十来岁吧,但就个子有点矮了,她现在没有哭了,但眼眶还是红的。
班主任双手掌在讲台上,说:“马上就要考试了,大家一定要打起精神来,这可是人生的第一次分水岭,可别像老师这样……”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了一下,擤了擤鼻子,全班鸦雀无声,吹泡泡那个的嘴里也停止了咀嚼,她又接着说:“总之,大家一定要竭尽全力,我能做的也都做了,有一些人实在管不了,也是我作为老师的失职,就这样吧。”她把讲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下课铃响了,她还没出门,吹泡泡那个就举着篮球出去了。
课间我路过办公室,班主任招呼着让我进去。我背着手,心咚咚的跳着,她坐下来,抬头望着我。
她把这几次模拟的成绩拿到我面前来,用手指指着,还敲了敲,“怎么办?”
“你说我找过你多少回了,”她对我说,“你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啊,你刚开始不还是前六吗?”她不说话,拿手扶着自己的额头,然后又用手把短发撩到耳朵后面,耳垂上挂着闪亮亮的耳坠。
“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吧?”她又问我,不过我感觉她又像在自言自语。
她叹了很大的一口气,起身去饮水机倒水,一边过来一边喝水,接着坐下来。“你这么下去你就完了,你知道吗!”
她看着我,眉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执拗,褶皱深深地凹下去。她看了我好一会,然后把没批改完的作业盖在我成绩单上,一边工作一边对我说:“所以呢?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等我走出去的时候,课已经上到一半了,我从门缝后面看见数学老师在黑板上讲解着难题,讲台底下的书堆里,人们的笔记得刷刷地响。我一个人摆着手在操场上徘徊,太显眼了。我从教学楼之间的缝隙里穿过去,学校后墙的栅栏外面有一条河流,栅栏太高了,我翻不出去,我也不敢翻出去。我把背靠在栅栏上,蹲坐在楼宇间夹缝的地带,河边的风吹得我有些冷,学校门口的车流里时不时的有人按喇叭。整个世界把我以一种奇异的方式隔绝着,我感受到一种被遗弃的恐惧。
放学后我坐在外公的车上,外公板着脸,在回家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母亲下班回来的时候,外公在阳台翘着二郎腿,戴着眼镜在看报纸。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记录频道,讲的是二战东线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为了有效应对德军的空袭,苏军在天空上放飞了很多充了气的假靶子。母亲把包放在沙发上,洗完手后去冰箱里开了瓶啤酒,一边喝一边问我,“今天学校怎么样?”她问了太多回了,好像把一个世纪的问题都给问完了。我没有说话,她坐过来拍拍我的腿,我也没有什么回应。她自己一个人回房去了。
“爸爸!”母亲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下午饭吃什么?”
外公看着报纸,说:“不知道,一会等小谢来了再说吧。”
开饭的时候小谢从厨房里端着汤走出来,外公收好报纸,客厅的灯光让他显得比他的影子更黑,更重。小谢朝着卧室喊:“开饭了!”母亲没有回应,我躺在沙发上,母亲的声音不一会从里面传出来,“我最近减肥,你们先吃吧。”
在老宅子的时候,外公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我,我惶恐地绕着麻将桌跑着,他从后面抓住我,指着桌子上的数学本,大声呵斥着我,我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把练习本上的习题擦掉,再一字一句的工整地把算式写在上面,现在的数学作业,他想管也管不了了。
外公和小谢聊着天,小谢说她准备走了,不准备在这干了,外公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跳广场舞的时候和一个老头看对了眼,那老头住得离这远,要到另一个区去。这时候母亲过来了,她换上了睡衣,见我还躺着,就过来拍了拍我,这一次拍得很用力,像被人扇了耳光似的,我的大腿有一些红肿,但我依旧无动于衷。
“行,”她说,“那你今晚就什么都别吃了。”我依旧没什么回应。
到了傍晚,我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掏出铁锅准备煎两个鸡蛋,我听见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她走到厨房,扶在门框上,看着我煎了一会后进来让我把锅给她。鸡蛋在锅里发出丰富的响声,花园里好像有蝉什么的东西在叫唤着。
我没有说话,她转过头来,接着说:“给你煎全熟的吧。”
过了一会,她把鸡蛋倒在盘子里,我在厨房拿着筷子。母亲插着腰,“还疼吗?”
“嗯。”她走出厨房,“一会你直接把盘子放在台子上就行,吃完之后直接睡觉,听见没有?”
我睡觉之前看见玄关那摆着三双鞋,门还没锁,外婆还没回来。
我那晚上梦见,考试那一天,空椅子的主人久违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全然忘记他是谁,只知道他和以前一样的健康。他从班级里的人群里一眼就认出我来,他推开人群,用纹满了纹身的手握住我的肩膀,像是好哥们一样对我倾诉着:“只有你还记得我……只有你还记得我……”
考试结束之后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在忐忑地等待着。我的记忆回到老宅子的门口,书房被闭合的厚厚的窗帘包裹着,我做到电脑面前,像等开奖似得等待着成绩的公布,中途去上了一次厕所,再一次回到书房,一个陌生的剪影坐在电脑面前,我慢慢走过去,一个长得很像我母亲的女人握着鼠标,头发杂乱地像一个落魄的女毒贩,她面容枯黄且消瘦,眼眶被失望的血液和眼泪笼罩着。她颤抖地把手放在大腿上,不一会又指着我,对我说:“你彻底完了。”
第二天我醒来,异常清楚地记得梦里的每一个细节。我浑身发颤,抓着被子,久久不愿从床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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