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6年7月10日开始,到2017年11月6日中断,我断断续续写完了6篇关于史大猫的故事,一转眼五年过去了,我此刻的想法是,与其让它们躺在公众号里被人遗忘,不如发到机核来,至少也能增加一下我的作品数量。
01 每一个用李施德林漱口的人,上辈子都是折翼天使
史大猫,男,31岁,属猫,天马座(上升仙女),五行缺水,籍贯G市,现居帝都,硕士学历,职业后台开发,月薪23000,有房无车无户口。
史大猫喜欢吃,但是格局一直都上不去,每次轮到他请客,不是烤鱼就是撸串,一旦出现第三种情况,那一定是小龙虾的季节到了。
史大猫自己也承认,吃的不太健康,但就是管不住这张嘴,看见咸的辣的就想上,大概天马座都这样。
史大猫来帝都闯荡之前,他爸教导他:外面的饭店都不干净,尤其是那些烧烤,能不吃就不吃,如果非要吃,一定要就几瓣儿大蒜,杀菌。
史大猫平生最不喜欢听他爸的话,考大学选专业不听,毕了业找工作不听,唯独吃大蒜这件事,他觉得他爸说得对。
和大多数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一样,史大猫不太修边幅,但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这可能跟他上升仙女座有关,他做人的细腻之处通常体现在吃完烧烤以后:抬手到嘴边,打一个饱嗝,闻一下,微微皱眉,从包里掏出一小瓶李施德林漱口水,喝一口,狂漱一分钟,然后吐在装啤酒的一次性塑料杯里。
上周四我去帝都参加一个活动,返程的机票订在周五下午,我已经半年没见过史大猫了,所以当即约了周四晚上吃饭。吃饭的地点选在中关村办公区的一家烧烤,一方面是迁就史大猫的时间和口味,另一方面中午我已经吃过大董了,此行无憾,所以晚餐重在叙旧不在吃。
我们从六点吃到八点半,史大猫买完单,像往常一样掏出李施德林漱了口,起身说:我就不送你了,九点还有个约,在魏公村,我妈给我安排的相亲。
女方是个大学辅导员,两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了不到半小时就散了,据史大猫说,聊天的内容始终也没超出自我介绍的范畴。史大猫是个有风度的人,假装接电话离开的是那个姑娘。
对于那姑娘,史大猫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讨厌,毕竟只有一面之缘,作为一个写代码为生的人,太早下结论是一件极其不专业的事。史大猫只是有点不解,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人否定了,到底问题出在哪呢?
史大猫说:你看我形象也不差,收入也还可以,在程序员界也不算活得特别糙的,那姑娘怎么就这么坚决呢?按套路也应该再吃两顿饭才委婉拒绝吧?
没等我回答,他又补充说:我不着急结婚,我就是想要个说法,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盯着屏幕看了两分钟,也想不明白,只好跟他说:我也不知道,你要是真想讨个说法,还是去问介绍人吧,反正你也不在乎面子,就让他直白点告诉你女方是怎么想的。
史大猫回了一个省略号,然后就销声匿迹了,整整一个礼拜,一条朋友圈都没发。
“我终于问清楚了,那姑娘原话:不行,绝对不行,挣多少钱都免谈,真受不了,一张嘴一股厕所味。”
今天早上醒来,我打开手机,发现对话列表里有一个叫「折翼天使」的家伙,用的是史大猫的头像。
据一些人说,在东北,称得上Lifestyle的生活方式只有两种,第一种是“喝最烈的酒,开最快的车,蹲最大的监狱”,第二种就是“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
考虑到第一种Lifestyle需要付出的代价过于高昂,绝大部分东北人都选择追求第二种。
史大猫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已经离开东北十四年了,十四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口音,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和发际线,但却改变不了他灵魂深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史大猫,男,31岁,属猫,天马座(上升仙女),五行缺水,籍贯G市,现居帝都,硕士学历,职业后台开发,月薪23000,有房无车无户口。
这是史大猫两个月前的状态,那时候他还在用李施德林漱口呢,现如今……
史大猫,男,32岁,属猫,天马座(上升仙女),五行缺水,籍贯G市,现居G市,硕士学历,无业,月薪0,无房无车有户口,用比那氏漱口。
眼下,史大猫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正坐在一家烧烤店里,等着服务员过来下单,但我们的故事,要从两个月前讲起:
史大猫办完离职手续的第二天,公司给所有在职的正式员工派发了300股股票,作为某种形式的激励,价值人民币5万元。当天下午,这条消息刷爆了史大猫的朋友圈,史大猫他爸还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你们这个厂子啊,虽然不是国营的,可待遇还真是不错,你要好好干啊!史大猫随口应付了几句,没敢提自己辞职的事。
史大猫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但发生了这样的事,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平衡,尤其是想到项目组里新来的那两个毕业生。他挂了电话,网易云音乐开始继续播放,耳机里正好唱到“……悉心栽种全力灌注,所得竟不如别个后辈收成时,这一次,你真的很介意……”。
史大猫拔了耳机,跟着涌动的人流走下车,一出国贸地铁站,立刻戴上了口罩。临走前他还要办一件大事——把燕郊的房子卖了。
三天后的早上,招商银行门口,史大猫混在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中间,等着银行开门。手里攥着的两张储蓄卡里有90万,是他这些年的全部积蓄,也是他日后坐吃山空的本钱,史大猫大致算了一笔账:
一顿烧烤100元,一天吃三顿是300元;一个月30天,天天吃就是9000元;十年是90000元,一百年就是900000元;史大猫自认活不到130岁,所以这笔钱应该够他吃一辈子烧烤了。
账算完了,银行也开门了,史大猫没拿号,直接被引到了里间,换了30万港币,又换了30万美元,剩下的30万留着花,人民币那段时间跌得太狠,他觉得自己应该采取一些措施。
出了银行,过了条马路,走进商场的金店里,史大猫径直来到装项链的柜台前:
史大猫皱了皱眉,盯着那条黄澄澄的金链子想象了一下刻上「shi」之后的效果,果断说:
三楼Swatch旗舰店,史大猫迅速选中了一块又娘又小的塑料手表,买单的时候脸有点红,因为他一直都认为这个牌子的表是破烂儿,然则实在没办法,因为Lifestyle里要求的是小手表。
之后的两天里,史大猫一边等金店的通知,一边收拾屋子,扔掉了一些破烂儿,剩下的破烂儿全都打包寄给了我。
然后史大猫就无比潇洒地上了开往东北的火车,全部行李只有一个电脑包而已。
被上铺大婶的磨牙声和中铺大哥的呼噜声折磨了一夜的史大猫,在重归故土的第一时间,感冒了。
G市的烧烤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直尺形的大烤架,里面装着烧红的木炭,可以随时烤串。上学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学,每每花十块钱,买十串羊肉串——这是十五年前的事,现在要涨到二十块——靠烤架外站着,热热的撸着吃;倘肯多花五块钱,便可以买一串大腰子,或者五串鱿鱼须,这一餐就很丰盛了;如果出到二十块,那就能买一锅毛肚,但这些顾客,多是校服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便服的,才踱进店里,要酒要串,慢慢地坐撸。
我父母都是工人,下岗后做了几年服装生意,攒了几个小钱儿,我十二岁那年,家里开了第一间烧烤店,每天晚上写完作业,我也要在店里帮忙。我爸说,年纪太小,怕侍候不了便服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校服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磨磨唧唧抠抠搜搜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肉串从冰柜里拿出,看过分量和肥瘦搭配,才肯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耍心眼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我爸又说我干不了这事,便改为专管传菜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晚穿梭于饭桌之间,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我爸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史大猫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史大猫是站着撸串而穿便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青白脸色,浓密的黑发间夹些银丝,下巴上几根柔软稀疏的胡子。穿的虽然是便服,可是又土又挫,似乎是十多年前的款式。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文学艺术,教人半懂不懂的。他本名叫史达懋,同学们都嫌读着拗口,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史大猫。
史大猫一到店,所有撸串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史大猫,你月考作文又跑题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烤十个羊肉串,要一听美年达。”便拍出十二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语文一定又没及格!”史大猫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语文老师办公室,指着鼻子骂。”史大猫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语文老师太狭隘了,跑题……800字的作文,怎么可能跑题呢?”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开放命题」,什么「新概念」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史大猫原来也是学霸,但中考发挥失常,于是才来到现在这所学校。他理科成绩很好,英语也不差,只是语文作文常年跑题,老师教他按套路出牌,写应试作文,可他不听,坚持按自己的喜好来写。如是几次,语文考试就再也没及过格了。
史大猫撸过两根串,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史大猫,你当真是学霸吗?”史大猫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省重点也没考上呢?”史大猫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文学艺术,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我爸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我爸见了史大猫,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史大猫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三国》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三国》……我便考你一考。蜀汉的五虎上将,居首的是谁?”我想,学渣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史大猫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写作文的时候,举例子要用。”我暗想我才不写作文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关羽关云长么?”史大猫显出极高兴的样子,一边撸串一边点头说,“对呀对呀!另外四位都是谁,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史大猫刚把手里的串撸完,想给我详细讲解,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史大猫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我爸正在慢慢的结账,按着计算器,忽然说,“史大猫长久没有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撸串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考去帝都上大学了。”我爸说,“哦!”“他总仍旧是按自己的喜好写,可这一回,作文竟然得了满分,加上他的理科成绩,这还了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第一志愿报了帝都大学,直接被计算机系录取了。”“后来呢?”“后来就收到通知书了。”“收到后怎样呢?”“怎样?……在家打了半个月游戏,就去帝都报到了。”我爸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一转眼十四年过去,我大学毕业继承家业也三年有余了。
冬至刚过,G市下了一场大雪,一天上午,没有一个顾客,我坐在柜台里合了眼正要睡。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烤十个羊肉串,要一听美年达。”这声音虽然有些陌生,内容却极其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史大猫刚好推门进来。他脸上黑而且胖,发际线比当年高了许多,穿一件羽绒服,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得有些不像话的大金链子,哆哆嗦嗦地搓着手,露出手腕上那块又小又娘的小手表。见了我,又说道,“烤十个羊肉串,要一听美年达。”
史大猫一边说一边走进店里,十几年过去了,咸亨烧烤依然叫咸亨烧烤,但店里的陈设,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他走过收银台,来到一张四人桌前坐下,很快就有一个看起来挺机灵的小妹儿跑了过来,史大猫拿着那张油腻腻的菜单看了看,又加上几样。
“哥,你来的实在有点早,我们还没开火,可能得多等一会儿。”小妹倒是挺诚恳。
店里的暖气烧的很足,史大猫脱了羽绒服,开始环顾四周,收银台里那个小年轻是不是老板的儿子,他有点拿不准,看眉眼有几分相似,但这么多年过去,难保记忆会有所偏差,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上一次来咸亨撸串时,老板儿子还在上初中呢。
大堂的角落里,几个男服务员围了一桌在打《王者荣耀》,史大猫隐约听到Double Kill、Tribble Kill此起彼伏,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微信,没有新的消息,盯着桌上的牙签盒发了会呆,回过神来的时候,疙瘩汤和美年达已经摆在面前了。
史大猫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面疙瘩、西红柿丁和漂浮的油花,升腾的热气在他的镜片上变成一层厚厚的白雾,他摘下眼镜,重新抬起头,眯缝着眼睛望着面前模糊的世界,很多年前的记忆忽然间清晰起来:他想起那个总给他作文不及格的语文老师,也不知她死了没有;想起那些没事总对他冷嘲热讽的脑残同学,也不知他们是不是都当上了公务员;想起政教主任那张故作严肃的老脸;想起宿管阿姨永远停不下来叭叭的臭嘴……在回忆的潮水将他彻底吞没之前,一个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离家太远会忘记故乡,杀人太多会忘记自己。”不知道是哪个服务员选了花木兰。
史大猫抽了抽快要淌出来的鼻涕,从裤兜里摸出一板感冒胶囊,抠出两粒塞进嘴里,就着一大口美年达咽了下去。
史大猫睡了个漫长的午觉,但是感冒的症状并没有因此而缓解多少,依旧是头昏脑胀、口干舌燥,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四点十分,一天已然过去大半,自己却只吃了一顿烧烤。
重新打起精神,在酒店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中山路的二哥烧烤。
离开G市的很多年之后,史大猫才知道,原来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条名叫中山的路,每条中山路上都有一家由众兄弟中排行老二的人开的烧烤。
史大猫坐在飞驰的捷达车里反思了一下上午撸的那顿不太成功的串,他觉得主要问题在于点菜没点好,如今已经回到东北了,怎么还是撸帝都那一套呢?思维定式很可怕,思想僵化更尴尬,一定要改。
所以第二顿烧烤点单如下:十个肉皮,十个筋皮,五个干豆腐卷香菜,五个五花肉卷酸菜,一份拉皮,再加一罐七喜。
吃饱喝足,史大猫带着一身孜然味钻进了隔壁的咖啡馆。
点了杯最便宜的美式,从书架上拿了本花城版《神雕侠侣》,缩在沙发里直到夜幕降临,杨过被小龙女带进了古墓,史大猫终于合上书,起身离开了这家收留他半个下午的咖啡馆。
沿着中山路一直往南走,经过文明街、文化街、文艺街,气温大概零下二十度的样子,可史大猫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大概是发烧烧糊涂了,他反倒觉得比早上起来时精神了不少。
中山路的尽头坐落着史大猫的母校——G市二十中,史大猫上学那会儿,被公认为是市重点里最好的,后来升级省重点成功,理所当然地成了省重点里最差的。二十中1980年建校,四十三届毕业生里只有两个人考上了帝大,史大猫是其中之一。
他忽然想起西门对面的西门烧烤,据说是政教主任的小舅子开的,当年生意也是火得一塌糊涂,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了,回想当年,他总是觉得西门家的肉串分量小、烤的还不认真,经常生一块糊一块的,所以宁愿坐五站公交,到十一中附近的咸亨去吃。
在学校门口拐了个弯,又向西步行了差不多200米,西门烧烤巨大的招牌映入眼帘,红黄相间的霓虹灯拼出“WEST GATE BBQ”的字样,俨然一副做大做强的架势。
再给你一次机会吧,史大猫一边想,一边推门走了进去。
“一份茄子,一份豆角,三串土豆,两串青椒,再来两瓶G城纯生,要冰镇的。”
服务员一脸狐疑地下了单,史大猫开始例行公事地环顾四周,店面扩建了四五倍的样子,生意的火爆程度却一如往昔,大厅中央的几十张桌子基本没有空着的,四周新添的十几间包房也座无虚席,店里人声嘈杂,各种大哥小妹儿的呜嗷喊叫声此起彼伏,相比之下,右前方888号房里的那桌人安静得有点儿诡异,史大猫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了过去。
中间主位的男人右手端着半杯白酒,左手悬在胸前,拇指按在食指上缓慢地画着圈,一桌六个人,就他自己站着,门框挡住了他脖子以上的部分,史大猫看不到他的脸,只觉得气氛有点莫名尴尬。
他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像瑜伽课上的老师教的那样,放松,让意识离开身体,飞向右前方的888号包房。
“王科长你这是闹哪样,你都觉得日子不好过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活不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张念,我先干为敬了!”王科长,也就是站在中间的那个,非常突然地来了一招先干为敬。
“对对对,先干为敬!”坐在王科长旁边的女人也跟着先干为敬了,听语气应该是王科长的老婆。
“我儿子上花园小学念书的事,你再帮忙问问呗,我天天愁的啊,头发都快掉没了。”
“可你毕竟是教育局的人啊,就帮哥们个忙再问问呗,大家好歹同学一场……”
“不是我不想帮忙,是真的帮不上,我就是一小科员,说不上话,你就别难为我了,这事真的办不了……”
“王科长你想开点儿,不行就上个普通小学呗,要我看,在哪念都一样,最后能给他安排个工作就行了。”又是之前那个女人的声音。
“安排工作,哼,我这工作都是我爸腆着老脸跟人家求来的,等这小兔崽子长大了,我可没那么大面子让他也进市局。”
“你们几个别磨叽了,这年头,谁的日子好过?我婚都离了也没像你们这么叽叽歪歪的。”又一个男人的声音。
“周婷婷你心可真大啊,一把年纪了还嫁不出去不着急吗?还有闲心说我!”
张念、刘岩、周婷婷,这些个人名怎么这么耳熟呢?难道说……史大猫猛地睁开眼睛,他想起来了,这桌上坐的都是他的高中同学啊,那个王科长,不就是班长王刚吗,他爸退休前当过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旁边他老婆,学习委员,当年高考发挥失常,最后花钱上了个省内的三本,这俩人都有孩子了,还想上重点小学……
“看到你们都过得这么不开心,我也就放心了,啥也不说了,先干为敬!”史大猫小声嘟囔着,抓起一瓶拔凉拔凉的G城纯生,一口气干了。
往右走200米就是大马路,路口几个喝得东倒西歪的小年轻正在打车,往左则通往学校的家属区,这个点儿路上已然没有什么人。
一阵冷风裹着雪沫钻进史大猫的脖领子,史大猫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脖子,低下头才发现,路面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以西门烧烤为界,右边的雪地已被前来撸串和撸完离开的脚踩得面目全非,左边的雪地却保存得极为完整,只有一串小小的脚印通向前方,消失在不远处的黑暗里。
沿着脚印前进的方向,史大猫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刚刚结束的这顿烧烤,他吃得无比开心,不仅先前点的那些蔬菜一串不剩,还多加了一锅毛肚两瓶啤酒。
史大猫酒量一般,四瓶纯生喝得他浑身轻飘飘的,走在G市空无一人的雪地上,他觉得自己就像很多年前初登月球的阿姆斯特朗。
也不知道跟了多久,那脚印拐进了左手边的巷子,史大猫也跟着拐了进去。
巷子很窄,窄到只能走人不能过车,两侧都是九十年代的居民楼,如今已经又旧又破,脚印向前延伸,终止在一个大垃圾桶前,史大猫愣了愣神,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失败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像是有一个抽气筒突然按在身上一般,一点一点抽干了他的全部力气。
史大猫抬起头,看到垃圾桶上蹲着一只黑猫,两颗圆圆的眼睛望着他,闪闪发光。
史大猫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想起长征路上的老红军;想起从小就听大人们讲过的那些喝多了站在路边尿尿,睡过去就再也没醒过来的酒鬼。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用这样的方式跟这个世界道别。
大金链子压在胸口,沉甸甸的;小手表的不锈钢背壳,贴在手腕上有点儿凉;脑海里一串接一串地闪过,是这一天下来吃过的三顿小烧烤,有那么一个瞬间,史大猫终于觉得自己像一个东北人了。
天刚蒙蒙亮,史大猫睁开眼睛,只看到一条狭长的、铁灰色的天空。
11月12日,晴,-3℃到-11℃,光棍节的夜里,G市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史大猫想站起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可心里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在这冰天雪地里睡了一夜,没被冻死已经是个奇迹了,谁还敢奢望醒来后还能自由活动呢?
掀掉羽绒服的帽子,史大猫看到两条街以外的十字路口,有一个早餐摊:黑色的大铁锅旁边站着一个穿白布围裙的男人,正在炸油条,油星飞溅,嘣到他布满油污的套袖上,旁边是他的老婆,挎着一个腰包负责收钱。
史大猫右手拄地,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拍了拍大腿和屁股上的雪,酒已经完全醒了,感冒似乎也痊愈了,四肢充满了力量,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但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到底是哪里呢?
史大猫猛地回过头,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两秒钟前,他揉完眼睛的右手食指,滑过眼眶和耳根之间一条细长的凹陷,那是多年近视留下的痕迹,只有在摘掉眼镜之后才能摸到…
史大猫回过身,重新望向早餐摊的方向,百米之外,他清晰地看到一个顾客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两块钱找零,提着一塑料袋油条离开了他的视野。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没有人可以看得这么远,没有人。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史大猫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拔腿奔向两条街以外的十字路口。
从垃圾桶到早餐摊,差不多110米的距离,史大猫只用了不到5秒钟。
2016年11月14日上午,我正在干活,忽然间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我扫了一眼屏幕,是一个176开头的陌生号码,那天我没有点外卖,也没有快递正在配送中,所以我想,这八成是一个骚扰电话,但我还是停下手里的工作,把它接了起来,怪就怪现在的安卓手机太智能了,那串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号码的数字下面,赫然写着它的归属地——G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听筒里传出史大猫的声音:喂?是我。
史大猫说:一言难尽,我先不跟你解释了,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有些事想跟你当面说。
史大猫又说:那就这么定了,我马上买机票去深圳,你找一个人少且开阔的地方,把地址发我。
说完,史大猫挂掉了电话,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的样子,我收到一条短信,内容是航班号和出发到达时间。
我把碰头的地点定在了深圳湾公园,史大猫的飞机九点半才落地,从宝安机场到市区,又要半个多小时的车程,等他到了这里,夜已经很深了,找一处没人的地方应该不难。
晚上六点半,刚过下班时间,我便收拾东西离开了公司。
在附近的餐厅里慢慢悠悠地吃光了一大碗煲仔饭,又对着一小碗绿豆沙消磨了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差不多八点一刻的样子,我来到公交站,开始等车。
公司到深圳湾的距离不远,晚高峰之后的路况也不错,我比约定的碰头时间早到了差不多一小时,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手机,开始看电子书。
我没回答,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看了半天,终于从五官轮廓里看出了一些史大猫的痕迹。
一别数月,他白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没戴眼镜,穿一件松垮垮的格子衬衫,左胳膊底下夹着一件黑色羽绒服,不仅凸起的肚子不见了,发际线竟也前移了不少。
史大猫一脸狐疑地看了看四周,突然一把抢过我的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了机。
我只好从包里拿出常年处于飞行模式的iPhone,当着他的面关了机。
我们便沿着公园的海岸线一路向西,走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样子,史大猫突然停下来,抬起左手伸到我面前,说:知道吗?我被猫挠了。
史大猫有点激动,伸出右手的食指开始戳左手的手背,边戳边说:这儿,这儿,原来是有三条疤的,但只过了一天,就消失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史大猫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信,所以才飞过来当面证明给你看。
史大猫收回左手,右手指向前方,说:你看,前面走过来两个人,你能看清是男是女吗?
我顺势望去,夜色朦胧,一片漆黑,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史大猫不等我回答,继续说:看不清吧,我来告诉你,两个都是年轻女性,左边的黑衣服黑头发,右边的白衣服黄头发,穿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裤子上面全是破洞。
我没说话,站在那等了大概一分钟的样子,果然有两个人影进入了视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右边的人果然白衣服黄头发牛仔裤上全是洞。
史大猫解释道:被猫挠了之后,我的视力不仅恢复了,而且能看得更远,就算在夜里也一样。
史大猫点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从今天起,我就是大猫侠……呃,好像有点难听……还是叫神猫大侠吧!
说完朝着没有护栏的人行步道边缘挪了两步,纵身跳了下去。
这回我可真吓傻了:人行步道的外侧是自行车道,二者之间的落差大概三米多高,掉下去虽不至于摔死,但断腿几乎是一定的,史大猫就那么耿直地蹦了下去,稳稳落在地上,毫发无损。
然而史大猫的装逼还在继续,他慢慢转过身,四下张望了一会,确认除我之外再不会被其他人看到之后,屈膝一跃,又蹦了上来!
这次我没法不信了:他的垂直起跳高度超过了三米,这特么根本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
史大猫走过来,冲我亮了亮拳头,说:虎的力量,豹的速度,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烧烤了。
史大猫弯腰捡起先前扔在地上的羽绒服,凑上来一脸神秘地说:鱼。
我有一个朋友叫史大猫,视力特别好,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都知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幸遇到了他,恭喜你,你打不过,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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