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诞生于基督教家庭且哲学出身的导演拍片,他会作出什么样的作品?
粗浅地看了一遍影片,私以为《生命之树》是一部有着塔科夫斯基那般“诗电影”气质的作品,虽然影片没有那种戏剧般长度的长镜头,但将画面作为写作的措辞,以故事作为载体表达个人对宗教与生命思考的特征依然明显。
“不要尝试去理解它,要去感受它。”这样的观影体验是笔者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之外发现的又一部作品(受观影量限制,可能还有很多具有这样气质的电影未被笔者发现)。当观众在观看中丢失了以往观影使用的技巧,重新建立对电影的理解或许是在观影后一件相当具有魅力的事情。
下面的内容会从一些细碎的特征去把握泰伦斯·马利克是如何借由电影表达个人的技法特征并在文末提出一些观影中产生的疑惑。如有错误或意见的相悖,笔者接受大家的一切批评。受限于影片碎片化的特征与笔者表达能力的不足,很多分析或许需要建立在整体观看影片的基础下才能进行,未观看该片的观众可能会有些云里雾里,也可能会受到笔者的个人观点对后续观看影片产生先入为主的一些误解,在此深表歉意。
《生命之树》作为一部具有意识流特征的片子,在剪辑上往往不拘于常规的思路,不以物体的相似性和剪辑的无痕为追求,而是竭尽全力地用每一个画面来表达作者对生命的态度。
影片前半段中对“生命”的影像化描述是极具先锋性的。长达十余分钟的“创世纪”镜头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将基督教中“创世纪”一文进行了颇具特征性的影像化表达:宇宙大爆炸、炽热的岩浆、冰冷的流水、微观的细胞结构、水生的水母、类似恐龙的早期生命。
这一段的叙事作用几近全无,反更为影片的神秘又盖上了一层面纱(就像《樱桃的滋味》片尾的“伪纪录片”片段一样,让观众爱憎分明)。但它却用一种视觉化非语言的形式呈现了作者对生命诞生的看法,激烈的爆炸中产生了火,随后对立地又出现了水,生命因此诞生。
这也可以看做是电影中主角对自己生命诞生的一种思考表达或其父母间爱情的隐晦象征。后者类似于将这段镜头粗略地理解为王朔笔下“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爱情的具象化(当然这种理解颇具“作者已死”的味道,仅仅是我个人的一种无端联想)。
如果说库布里克在《2001太空漫游》中将猿人丢在空中的骨头和几千几万年后人类的飞船剪辑在一起是一种齐白石画虾“去繁存简”的表达,那么马利克的《生命之树》则是一种张大千画下山水般的表达。
影片中大量出现的物象,如水、树木、草丛,都是一种和生命自然而然产生联想的物象,因此他们的交替出现具有些许隐喻蒙太奇的特征。
此外,导演在电影中也用写诗一样的方式进行了叙事:孩子从水中的房间推开房门游出与角色母亲生下孩子进行的蒙太奇剪辑巧妙地将孩子的出生进行了诗意化的影像表达。父亲手捧孩子的脚也有着类似的表达。
世俗意义中的电影是“造梦的艺术”,而《生命之树》这样的电影则有一种引领观众进入导演内心世界的色彩。
手持的摄影,不寻常的拍摄角度,摄像机的“存在感”无时无刻都在向观众传达“你是观看者”的离间感。虽同是手持风格的摄影,但摄像机不同于“伪纪录片”那种时时的代入感的制造者(比如《拆弹部队》、《死亡录像》),也不是一个从偷窥视角进行拍摄以便让观众时刻有一种自己是趴在角色房间墙上的苍蝇的偷窥者(比如《错乱的一代》、HBO电视剧《继承之战》),而是一个具有独立思考性的角色,会有重心地呈现他认为重要的内容,时而弱化影片中的矛盾,时而肆意地让角色从自己的画面中出画而不去追赶。
笔者对拍摄技术的理解有限,只能将影片中出现的种种画面边缘畸变等特征理解为“追求人眼的视觉特征”,可能会有些谬误。
作品中掺杂导演的个人思想是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但掺杂程度达到《生命之树》这样极端个人化的影像风格却是不常见的。电影中时时环绕的宗教音乐与世俗生活的粘合,特别是世俗化的父亲在儿子的陪同下身处教堂演奏管风琴一幕更是强化了个人生活与精神信仰间的割裂感。
《约伯记》相关在影片的台词中有着较高的占比,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约伯记》的内容和背景(非传教作用,仅作为电影理解所需的背景知识介绍)。
概而言之,《约伯记》的故事所说的是一个异常善良的人约伯经受上帝允许下的撒旦试探的经过。按照通常的心态,人们不会想到灾难会降临到这样的义人身上。然而在‘天庭’,撒旦怀疑约伯侍奉上帝的动机,质控他是为了从上帝那儿获得利益才做正直的义人。为了证明约伯是无条件的政治、笃信,上帝允许撒旦试探约伯。结果撒旦使得约伯相继失去了家人和财产,在这一切事情上,约伯并不犯罪,也不以神为愚妄。约伯并未屈服于幸运,甚至尝试理解自己的窘境,以及并不符合正统的赏罚模式的上帝。约伯与三位朋友关于上帝的公义、神的审判的真理和原则、约伯的罪性。
——《圣经精读》王新生 著,复旦大学出版社
电影中,看似最具有宗教信仰的父亲实际上具有被常人称为“圆滑”的世俗风格,他会在教导孩子餐桌礼仪后自己我行我素,当着孩子的面用小费挑逗服务员、四处游走兜售自己的专利。实际上。主角的家庭可以称得上是很典型的美国家庭,军人退伍的父亲、居家的母亲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这里似乎也有作者用这样的宗教风格电影来对抗“嬉皮士”运动后信仰崩塌的意图,此处存疑。
连他的孩子都深知父亲的虚伪性。那么约伯是否对应了电影中的角色?
笔者私以为主角的形象具有约伯一定程度的投射,或者说主角在影片中将自我与约伯进行了连接。他的回忆是建立在将近暮年的闲暇时对童年“俄狄浦斯”的回忆与对待死亡和信仰的回忆。在结尾的他脑海中的海滩上他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祝福——与母亲的拥抱和对父亲一定程度的谅解。他所蒙受的苦难是不得不面对自己苦涩的回忆——在父权控制下精神极度压抑和母亲近乎无条件的爱间的拉扯。他也会有对“死亡”的疑惑——在目睹了游泳的同伴溺亡后,他也会萌生“弑父”的邪念——当主角父亲修车时摄像机把画面持续定格在支撑车辆的千斤顶上已经给予了足够多的暗示。
他的回忆是意识流的,唯有开篇作为婴孩成长的蒙太奇具有时间上确切的连续性,但这段记忆也必定是具有主观性的——婴孩的记忆必定是借由他人之口以故事的形式呈现的,因此具有连贯性。而个人的回忆是割裂的,仿佛是石黑一雄笔下的《群山淡影》中主角借他人的故事来讲述主角的过往一样具有一种未知性。
镜头的生命力可以看做是来源于主角的回忆态度,从对欲望的隐晦表达可见一斑。起初,角色的暴力被隐藏在父亲的语言控制下和给孩子的光线处理上,在他敢于正视记忆后的回忆中,暴力得以确实:孩子无谓地用砖头砸玻璃,把青蛙绑在火箭上“实验”,与父母顶嘴……
在角色的脑海中,世界是荒芜一片的沙漠,但仿佛经人点拨后,他穿过了类似教堂的场地(实际上用穿过并不准确,镜头之间并没有直接的暗示,类似于梦的跳跃性),和不少迷惘的人们一起进入到了沙滩,仿佛一个回头的浪子,而奖励他的牛犊便是与父亲的和解,与母亲的相拥。
P.S.看到这里的沙滩,迅速联想到《死亡搁浅》中的“冥滩”,爱看电影的小岛是否从这部作品中吸取了些许灵感?
这部电影中,除了主角外的角色几乎都是没有弧光可言说的(也可能是受限于我的能力),母亲的慈爱与父亲“都是为了孩子好”夹杂世俗与宗教矛盾的形象在回环的叙事中不断得到加强。唯一产生变化的便是主角的心境,并且是通过镜头语言暗示而非具体情节的展现。《剧本》一书中,作者对主角的要求是“有明显的内在欲望和对应的外在行为”。而面对一部非商业甚至在戛纳都饱受争议的影片,将主角的行为放在对记忆的选择和个人的情感波动上无疑是颇具有先锋气质的。
这样看来,影片的宗教色彩似乎过于浓厚,但以上的解读也仅仅是基于《约伯记》这一点进行的分析,实际上不少镜头的组合也无法用上面的方式合理解释。这些自娱自乐的分析也仅仅是一种在黑暗中摸索时自我安慰的途径——当面对一部于我仅能感受不能言说的电影时。
这部电影的面纱并不会因为以上的一点点分享而被揭下。关于影片的不少内容我也存在一些理解上的不能,下面进行列举:
受限于音乐教育程度较低,影片中大量投放的音乐风格变化没有能被我把握,只能些微地感受到情绪的传达。影片中主角父亲从演奏管风琴到演奏钢琴的变化是否与信仰动摇或其他人物弧光相关,这于我仍是未知。
《生命之树》的扣题这一点在本文中未详细涉及,但不少解读都将题眼中的树与《创世纪》中亚当夏娃吞下的苹果进行了联系,这一点存在一些理解不能,欢迎大佬的拨冗指教。
影片反复出现的一些重复镜头——瀑布、向日葵、树木——只是出于视觉的考虑还是具有一定的暗示人生的循环性?在观看和查阅已有影评中,暂时未能找到让我满意的答卷。
影片中出现的小丑、少数族裔、汽车释放的烟雾有什么意指?
在行文中,越是往下写,越是在感官上认同《2001太空漫游》作者阿瑟·克拉肯对库布里克电影的评价:“你若是说自己看懂了《2001太空漫游》,实际上你就没有”。出于对神秘主义的下意识排斥和对大师作品的憧憬,在匆忙看过影片后写下了这些尚不完善甚至可能出现逻辑不自洽、句子有语病的文字。一方面是希望能抛砖引玉,收获更多观影者对这部电影的看法;一方面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至少这样的作品我尝试去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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