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以前一篇旧稿,是用第一人称讲诉宋朝围棋名手刘仲甫的故事,根据想象对当年的记录进行了情节补充。
我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算不得什么围棋高手,可是如果有爱棋之人提起本朝的棋圣刘仲甫,我总要兴致勃勃讲上一段儿让他们羡慕不已的往事。
还清楚记得那天我正与三五好友坐在钱塘城北的紫霄楼上,窗外正是柳丝如烟彩桥如画的美景。当日堂上棋局不如往日多,只零星有几对雅士盘前对坐。更多人正在围看一盘对局,看那人头攒动的架势必是高手约战。
要说热衷围棋的好弈之风由来已久,本朝一条等身短棍打天下的太祖就酷爱围棋。然后淳化年间太宗赏赐棋待诏贾玄徘衣的一段佳话至今尚在坊间津津乐道。
正如柳七先生所说“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我们这繁华了几百年的钱塘自是人杰地灵,号称君子四艺“琴棋书画”中的围棋那更是盛行,可以说凡酒肆茶楼皆有排局对弈者。说起来不谦虚,但这钱塘雅士高手如云棋冠天下的名号可是世人皆知的。
我们几人正喝酒吟诗,冷不防听见不远处本来聚精会神一语不发的一圈人突然大哗。
我禁不住好奇心起,也凑了过去探个究竟。定睛观看棋盘两边的棋手,一个是瞠目结舌看着棋子错乱的棋盘,另一边却气定神闲颔首不语。我越发奇怪忙着向旁人探问,这到底演的是哪出戏文?一位手里不停捻合折扇的圆脸先生,一边不停的摇头一边讲起事情原委。
原来那气定神闲的白面书生,唤作刘仲甫,本非钱塘此间人士。旅居在城中客店里似乎也并无几日,偶尔能在茶楼中遇见此人。凡遇人对弈则驻足观看,却未曾与人交手。昨日回到客店也不知为何,就在门口立起一条一丈有余的大字幅:江南棋客刘仲甫奉饶天下棋先!
“您说这是不是太狂妄了些?夸耀自己棋艺高超天下无敌还不够,还说要让着我们天下所有高手一先……话说我们钱塘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地方,圣上亲口说过我们是『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啊。我们本地入了品的棋手那还不得百人以上,哪能任他口出狂言?”
想区区在下棋艺虽不甚精进,但也算好弈之人,水平虽有高下,但读书之人哪有不喜“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的闲情雅致呢?这个衡量围棋水平的品级,我自然也略有了解,早在汉末这个《艺经》有云:“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九品之外,今不复云。”
我正出神间身边朋友对着这位圆脸先生唱个喏,手指两边堆起小山般的银锭银器问询。这才知道,原来这刘仲甫不只会夸口,真金白银的拿出了价值三百两的银锭银器作为赌注对战本地共推的第一高手。
这时白面书生刘仲甫看四周人声稍平,竟然自顾自的把棋子收入盒中,收完了之后他终于开了口:
“逍遥子诗曰『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上』,我以为钱塘繁华,想必围棋高手如云。旅居贵地几日间,在下早出晚归观摩各位对弈,而后才挂出字幅,实非刘某人夜郎自大。”
说话间刘仲甫手指拈起棋子,戳戳点点竟在棋盘上摆起了棋局。一边摆一边介绍:
“这是左边这两位仁兄五日前城西茶楼中的对局,黑棋角上虽被白棋杀掉,但只要利用角上收气对杀可以断杀旁边白棋大龙,然而黑棋这位仁兄却中盘认负。取舍者,棋之大计,岂能等闲?”
也不顾被说到的那位执黑棋的仁兄捶胸顿足,把棋子收在一起,然后对着右边拱着手介绍:
“这是这边青衣前辈与身旁那位仁兄三日前就在这紫霄楼上的对局,白棋实地已是占优,只有这右下七颗白子薄弱需要治孤,然而黑棋此处棋形并不完整,白棋只需在这里挤入,黑棋顾忌本身断点已无严厉手段进攻白棋,实战中白棋却粘回只顾自己补棋,终被黑棋攻杀……当知棋路无必成,子无必杀,乘机智变,不可预图。“
”不远处坐着二位贤弟,昨日城北茶楼的这盘棋,具体招法且先不表,黑棋行至中盘本已优势,为何继续用强攻杀?岂不知用战之法,非棋要道也。不得已而用之……“
如此这般,这位开始一语不发的白面书生竟一边分毫不差的摆出这几日所观棋局几十盘,一边说出胜负关键处双方出现的问题。周围被说到各位脸色着实精彩,一时红一时黑,但大多竟也只能频频点头称是。看来这书生刘仲甫确非泛泛之辈,这一众的入品围棋高手都对其面露佩服之色。
刘仲甫略一停顿,不再指点旁人,而是默默把之前被他一手拂乱棋局恢复出来。我一旁看得很是惊讶,刘仲甫刚才的讲解确实头头是道,可是这盘对局他的白棋走出三十几步就感觉落了下风,摆到五十几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白棋大势已去了。也难怪开始众人恼他是要毁棋耍赖。摆完后他看了看众人,抚须而笑,
“众位棋友想必以为刚刚是刘某人觉得白棋形势大差已无胜机所以恼羞成怒吧?其实白棋自有妙手,最终可胜黑棋十余道!正所谓善棋者不困在此,使困在彼;壮在已势,赢在人势。此乃为格。”
说罢静候大家言语。四周众位高手自然屏息凝神殚精竭虑盯着棋盘,一时之间偌大的紫霄楼竟然是鸦雀无声。许是时间太久刘仲甫不耐烦,他拈起一枚白子落于盘上。好些人不由得惊讶的“咦~”了一声——这手棋竟然好似跟目前盘上的战斗并无关系。
众人将信将疑,他却正襟危坐缄口不语了。棋局逐渐激烈,黑白有两块大棋互相扭杀起来。双方陷入如果自补一手虽可能活棋但必然大势落后的情形。双方接连走出点、刺等凶狠的进攻走法,你来我往二十步后果然遇到之前不起眼的那颗棋子,顿时白棋出头顺畅而黑棋眼见大块棋不活。
看得我倒吸一口冷气,这真是算路精深的神仙棋艺啊。棋盘上虽然对战激烈却静默无声,倒是周围响起零星的击掌声或抽气声,都和我一样惊叹不已。黑棋虽然一直顽强应对也是回天乏术,棋到终局,白胜十三道。
四周观棋者众,当时却只是面面相觑,一时竟都回不过神来。这一番对弈,当真精彩异常,且先不说棋盘上的手段高妙谈笑间撒豆成兵,刘仲甫把几日间所见几十盘对局分毫不差重新排出就让人有些咂舌。胜负关键处的犀利点评,不仅举出具体精妙手段让人赞叹,更是说出让人回味的棋理。无不让人感觉今天紫霄楼观棋,实在不虚此行。
昔日有著《围棋十决》的唐代围棋大家王积薪,传说是遇仙学艺,一时天下无双,可若论起棋艺高超似乎眼前这位刘仲甫不遑多让。
棋局已罢,我走上近前寒暄起来,也是想表达敬佩之情。言语间方才知道,他在本乡早已无人匹敌,此次出行正是为了去京城考取棋待诏。想这钱塘繁华古城,少不了围棋高手,慕名来历练一番的。“奉饶天下棋先”,信矣!
那日刘仲甫一局棋轰动钱塘后,又盘恒了几日。因我敬佩其高超棋艺,又悦其谈吐爽朗,少不得做了东道一起把酒言欢。几日间言谈甚欢颇为投机,不敢称莫逆之交,但二十年间也常书信往来,偶尔方圆之间指点我一二,也算亦师亦友。
开钱塘后,刘仲甫果然到了开封府。他在京城也是屡胜强手棋艺一时天下无两,后入翰林院官封棋待诏。每有与名手的对局的棋谱,众人莫不争相传阅。
这二十年来他与各路名手对战无算,竟难逢敌手。不免就有如我当年一般的好事者,非要“关公战秦琼”,拿出盛唐棋坛大家王积薪先生的棋艺来比较。说来唐突,时人竟多以为本朝刘仲甫更胜一筹——称高于王积薪先生两道。刘仲甫与我书信往来之余也笔耕不辍,提纲挈领的《棋诀》,完整系统的《棋经十三篇》以及《忘忧集》、《棋势》等,竟成世人公认的一代围棋大家。
说实话我也不理解他做事为什么这么有戏剧性,先是要立个大条幅嘲讽别人,然后又非要装作毁棋耍赖,得到的机会用来嘴炮大家,最后下出一步没人想到的棋并基本精确预告取胜结果……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发挥,这都是北宋 笔记集《春渚纪闻·卷二》里写的。而我发挥的部分加黑的都确实出自他——只不过是见于他留存下来的几本书里。
棋待诏刘仲甫初自江西入都,行次钱塘,舍于逆旅。逆旅主人陈余庆言:仲甫舍馆既定,即出市游,每至夜分方扣户而归,初不知为何等人也。一日晨起,忽于邸前悬一帜云:“江南棋客刘仲甫,奉饶天下棋先。”并出银盆、酒器等三百星,云以此偿博负也。须臾,观者如堵,即传诸好事。翌日,数土豪集善棋者会城北紫霄宫,且出银如其数,推一棋品最高者与之对手。始下至五十余子,众视白势似北;更行百余棋,对手者亦韬手自得,责其夸言,曰:“今局势已判,黑当赢矣。”仲甫曰:“未也。”更行二十余子,仲甫忽尽敛局子。观者合噪曰:“是欲将抵负耶?”仲甫袖手,徐谓观者曰:“仲甫江南人,少好此伎,忽似有解,因人推誉,致达国手。年来数为人相迫,欲荐补翰林祗应。而心念钱塘一都会,高人胜士,精此者众,棋人谓之一关。仲甫之艺若幸有一着之胜,则可前进。凡驻此旬日矣。日就棋会观诸名手对弈,尽见品次矣,故敢出此标示.非狂僭也。”如某日某局,白本大胜,而失应棋着;某日某局,黑本有筹,而误于应劫,却致败局。凡如此覆十余局,观者皆已愕然,心奇之矣。即覆前局,既无差误,指谓众曰:“此局以诸人视之,黑势赢筹,固自灼然。以仲甫观之,则有一要着,白复胜,不下十数路也。然仲甫不敢遽下,在席高品幸精思之,若见此者,即仲甫当携孥累还乡里,不敢复名棋也。”于是众棋极竭心思,务有致胜者。久之,不得已而请仲甫尽着。仲甫即于不当敌处下子,众愈不解。仲甫曰:“此着二十着后方用也。”即就边角合局,果下二十余着正遇此子,局势大变。及敛子排局,果胜十三路。众观于是始伏其精,至尽以所对酒器与之,延款十数日,复厚敛以赆其行。至都,试补翰林祗应,擅名二十余年,无与敌者。
——《春渚纪闻·卷二 刘仲甫国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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