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国图志》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2006年3月28日的互联网记录。
作为“梦行协会”的重要财产,《梦国图志》(以下简称“图志”)在其存在之时是一个利用网络平台开源性向所有网民开放的记录整合中心。每一名访问者都可以在注册之后,将自己的梦境记录发表进图志之中。由于过于宽松的注册机制,图志一度被各种广告乃至不良信息占据。因而在2007年4月18日的更新中,图志启用了实名注册机制,并且将上传内容从原先的常见论坛贴文改为了仅可上传音频附件,后由平台相关人员进行文字录入整理后收入平台之中。也是自当天开始,平台正式定名为《梦国图志》。
“和《海国图志》遥相呼应,《梦国图志》是关于梦境的地理志。一定关于风土,也许关于人情”——亚文化研究学者赵启之。
“梦行协会”由某地图出版社的编辑部副主任翟路于2005年正式创办。其成员包括了诗人、画家、初中物理老师、公务员、大学生、建筑工人以及一些流浪汉。所有成员入会的唯一也是必须的标准,就是具有能够在梦境中有部分意识探索某些地方的能力——换言之是相当于能够在常人会随波逐流的梦中稍微醒来。当然还有一个潜规则,就是一定要是探索,而不是回忆。这意味着每位成员在梦境中所探索的地方或区域就算不是完全陌生或超现实的,也必须是和现实有显著出入,否则只是单纯复现的回忆。在外人看来这怎么着似乎都会迷路,但其实在潜意识世界并没有这么现实主义的顾虑——迷失方向这种主观对于客观的认知偏差,在纯粹主观的世界之中并不存在。
“陌生的地方才需要绘制地图,何况那里无法问路,甚至干脆无法产生记忆”——来自会长的采访。
每周一次,协会成员们会进行测绘会议。在会议上半场,众人将一周以来记录的梦中游记——仅限于涉及到地域面貌的——进行统一的公示和汇总,按照地理特性或者建筑风格进行分类统合,汇集成为文字记录——也就是《梦国图志》的雏形。
人造建筑记录28. 茧型剧场
茧形剧场位于金属帐篷城的中心偏右,俯瞰下去是个非常令人难受的位置。没有任何外部信息能够表明这是剧场,但城中每个人都对此心照不宣,以笃定的眼神和有力的击掌合十作为剧场的地标。剧场外观整体是白色的球型,如同颇为浑圆的昆虫茧一般。入口在建筑的右上方,需要坠落进入。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坠落入场的时候容易惊醒,一定要快速闭上眼睛放松下来才能再次续接梦境(这颇有难度)。
进入剧场后需要通过一个有妇女正在给浴盆里的孩子洗澡的小房间。房间内部由于烟囱管道显得十分逼仄,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大片平房区。那名也许是母亲的妇女会把孩子擦干净之后铺在墙上,从而形成卧室门并胡乱套上检票员的帽子为你开门,由此便进入了剧场的主体空间。观众席是由球体内壁约莫几百个小门之间互相连接的甬道组成,我所在的席位距离球体底部最近的平行较短甬道(也就是VIP区)垂直落差约有20层楼的高度,令人眩晕。除此之外的所有甬道均与我在的那条呈现不可思议的角度,尤以我身后约三米处那条垂直贯穿剧场内部的高耸甬道最为壮观,且让我感到恐惧。
而后,当表演开始的时候,可以发现舞台就是这个直径不可估量的球体内部的“空中”,表演者会从任意甬道翻下,坠落到相反的贯穿球心的直线方向。有一两位演员甚至由于坠落方向刚好垂直相交与我的甬道而撞入我身边的座位变成观众,并为自己报以热烈的掌声。后来轮到我表演(这才发现我也是演员),我纵身一跃,没有坠入任何甬道,直接落到了球型剧院外部的空中,估计下坠方向和地面平行,随后便被地面的引力改变了轨迹至垂直于地面,陷入地下,而后醒来。”
而在会议的下半场,则是真正对协会最重要的环节——绘制“地图”。
这个“地图”是根据其功能定位而采用的称谓,正式名称为转译地图。须知在梦境之中,人类多半是不自主的随意识逐流(即使成员们也仅是能够稍微的“醒来”,但绝非总能操控自己),任何现实世界的定位方式皆会失效。因为现实世界的记忆和意识皆被梦境以自己的法则构筑的面目全非。如果探索者们置身于意识波动的梦中,仅按照现实世界的方式编织的地图是完全指望不上的。
在这件事上,协会开拓了后来为广大神秘主义研究者所高度认可的划时代方案,即将梦境记录通过据说以精神分析和超现实主义艺术理论为蓝本的秘密编码拆分提纯成一个个的词汇、语句,利用此种文本的非逻辑性,使其能够逃过心理审核机制将有逻辑的记忆抽象化的原则(弗洛伊德的遗产),成为仅能被潜意识所接受并解码的信息,最终得以进入梦境之中,以“本就了解的事实”的形式,成为“梦行者”(协会成员对自己的称呼)们可以使用的“地图”。正如美国精神病学家凯奥斯所说,“这是一种聪明的手段,使得现实世界的信息可以被人为可控的输入自由荒诞的梦境之中。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向身处梦境的人们‘走私’清醒的方式,因为对于人类的做梦行为来说它本身是一种作弊行为(选自《梦的科学与拓延》,2016)”。从现实世界审视“地图”,如同阅览天书,所有熟悉的词句以特殊的规则分解成不具有连贯语义的陌生形态。但在梦中,这些天书将会被意识世界以其独特规则自动解码取用成为有具体意义的信息。
(部分)转译地图编号7 岩间百货
风蚀 字母A 植被 巧克力棒 父亲 私处 洞察 反着跳舞 数字8 翻盖手机 掉牙 亲热 关于金字塔的影像资料
由于转译地图属于直接作用于潜意识的加密文本,本身使用了与现实逻辑相反的构造规律,故极其难以被可感知的表层意识进行记忆和转述,仅限于当时当用,几乎无法被理性记忆。因而除了疑似“岩间百货”全本的五分之一,世上再无痕迹。更核心的原因其实是,协会对于转移地图的绘制方式三缄其口,从不外传。这是由于“梦行协会”的野心之内核,就是致力于利用这一“作弊”手段在梦境的版图中开疆拓土。出于占领的考虑,还是自己人掌握工具为妙。
这一切的一切之根源在于协会创始人翟路孩童时期的一次神秘体验。在一次从山中走失并被找回之后,他开始以远超同龄人的学习热情研究了大量书籍资料,终于在某一天他确切而富于理智的得出了这样的假设——全部人类的梦境世界如同很可能如现实世界一般,是处在同一广袤空间(亦或者是大陆?星球?)之中。不管多么光怪陆离、奇形怪状,也皆是在那个未知空间的不同区域。而“全部人类,必然无数次徜徉过他人涉足过的梦境。人们对此无从察觉,因为关于梦境的记忆总在睁眼后如同飞瀑转瞬即逝。这是可怕的浪费,也是宇宙最讳莫如深的秘密(选自翟路的个人日记)”。
于是利用自己十几年来广泛研究探索出来的编码方式,翟路创办了“梦行协会”,并通过十三名成员一生中全部的睡眠来为梦境的版图进行探索,醒来后进行记录。随后利用转译编码,将“地图”存入每位成员的潜意识,以便在波动的梦境中有方向和锚点。他们每到一个梦中地区进行探索,就会留下协会内部约定的“旗帜”(一般是一段成员间约定好的转译象征物),以便成员们确认是否自己去到的地方是否有人来过;如果是被二次涉足的梦境,则在有限的现实睡眠时间中参考“地图”进行上一个人未完成的探索补充。而重复的次数无疑是一种梦境世界宽广程度的丈量基准。
但即使每位成员都养成了一天三睡(一般是午休、晚饭前小憩以及晚上睡觉)的习惯,辽阔的梦境世界依然自信的任由他们探索而不曾彼此相遇。比如诗人经常会探索山中遗迹,但物理老师更多是在城市地下世界。而且众多梦境中,醒后能记录下来不致遗忘的也仅十之有一,探索效率不可谓不低下。
为解决这个问题,协会决定利用更广大的网民的力量来增加探索效率。本是用于网友记录分享梦境的《梦国图志》线上平台便迎来了重大升级。
这那次决定性升级中,协会一是将文字记录改进成为了录音记录,保证每位探索者不至于因为醒来后使用认知和记忆寻找纸笔的理性行为将奇诡无逻辑的梦境冲散,从而大幅提高梦境记录的效率;二是通过将已经插下“旗帜”的梦境的转译地图,使用视觉可见的词汇隐藏在网站的一些表层元素之中,例如一些看似无关的语句或者是特殊顺序排列的的词汇,甚至是伪装成广告信息,使得那些能刚好读到隐藏着“地图”的伪装信息的访问者在无法察觉具体编码方式和内容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动参与到协会的开疆拓土之中,“协助”补完那部分梦境的地图。每天都会刷新不同而少量的隐藏信息,连同“旗帜”一起紧密排列——这样只要看到信息就必然会看到“旗帜”,以保证协会能够根据是否在梦境记录中出现“旗帜”来确定哪个用户上传的梦境和当天的隐藏地图有关。
虽说不是针对每一位访问者,只是针对刚好“中招”的那部分人,但这依然是一种让部分人觉得不舒服的招数。对此如同邪恶组织般的操作,协会内部曾爆发过相当尖锐的冲突,但通过会长翟路的巧妙斡旋,最终全体成员都对此达成了一致。
自此,梦行协会在大基数网民的参与《梦国图志》编纂的帮助和“被算计”之下,大幅扩展了对于已知梦域的补完和对未知区域的探索力度。他们开始逐渐在陌生网友上传的梦境记录中发现协会过去留下的,并没有隐藏在网站视觉信息中的“旗帜”,并呈现缓慢上升趋势。这意味着有些人正在涉足到协会曾经发现的区域——这意味着梦境世界的疆域会逐渐能够被确定。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协会以外的人能够明确知晓到“旗帜”在梦里到底是什么不起眼的样子(也有些观点猜测“旗帜”并非是具体的物体,而是一种叙述梦境时的特定语法现象),因为对于没有掌握转译编码的普通人,“光是记忆梦境的轮廓已经是十分幸运了,更不要说分析每一个细节(《当代秘密结社研究》 约翰.卡尔,2016)”。《梦国图志》和梦行协会曾在一段时间引发了哲学、艺术和心理学界关于梦的过度开垦这一议题的一系列争论,类似于“梦境被全部涉足的日子就是人类精神财富枯竭的那天”的说法甚嚣尘上。当然,协会从未发声,因为手握编码奥秘的他们知道所有外界声音无一把握其肌理。而后争议也就随着时间不了了之,沦为了那几个领域的短暂狂欢。
而关于“梦行协会”的消失,有人说是不欢而散,有人说是全体失踪。但是不管是什么说法,各方支持者和研究者都一致认为下面的记录昭示了其开端。
变化区域1 老教学楼?
建筑是一座只有两层的老教学楼。至于其新老与否,我也仅能根据其内部色彩和光线感觉,直接在梦中产生“这是座老楼”的常识般的了解。我所在的一层是从左到右一字排开的教室,没有学生,但是有好多位普通穿着正装的职员走来走去。“忙啊,热气球还没飞进海里!”似乎是这么说了。我沿着眼前的楼梯上了二楼。和一楼建筑规格一模一样的二楼,走来走去的是穿着荧光服的清洁工。每当他们路过我,我总是睁不开眼。在这个被窗外夕阳和斑斑点点荧光充斥的几乎没有阴影的二楼,我发现自己正在走向右侧走廊尽头的墙。在墙右上方的天花板,有一个大小刚好可以通过的正方形洞口。我回头看了一眼,一楼的所有职员和二楼的所有清洁工都看着我,让我很不安。随后我突然感觉到不明却强烈的求生欲望,一下翻进了天花板上的方型洞口。
里面似乎是三层,但我在梦里就能感觉到一种不自然和不理解,似乎它出乎意料。这么说吧,三楼让我在梦里都产生了“这已经是另一个梦了吧”的感受。这一层十分宽阔,其室内的形状我难以形容,在梦里我知道它有着不足为奇的规律,但我现在无法却记录下来。和一楼二楼完全不同,三楼是开阔而肃穆的庙宇。我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想要跪下来的焦虑。深邃的黑色雾气像纱一样笼罩在腰际以上的空间之中,这些其实是设施的一部分。在应该是房间中心的地方,我看到两个人正背对着我交头接耳。突然他们发现了我,随即以相当僵硬的动作快速向我走来。我当即闭上了眼睛,因为我明确的意识到“绝对不能看”。他们就这么一直在我耳边说话,后来我就醒了。
关于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在梦里完全无法理解,但醒来后不久,我无来由的确切认为他们是在评论我的价值观。”
这个记录在协会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从“旗帜”(依然不知道是什么)和之前的记录来看,这个梦境必然是由于碰巧读到网站当天隐藏着信息的文字信息而产生的补全探索用的梦境。这个老教学楼在此之前已经被涉足过两次。但两次几乎详细到可以为建筑物画出准确地图的探索记录之中,都没有报告出来建筑物的第三层;而第三层所在的天花板入口处,在两次记录中都是一个“正在被更换灯泡的坏灯”。
这意味着这个被“植入”的梦境竟然在被植入的信息中出现了变化。
这种变化在该区域转译地图已经定好的前提下是非常突兀。因为转译地图在梦境探索中的应用意义就是“带入梦境的关于所在地的已有信息,使梦境中的建筑细节等信息能实现统一化,避免由于做梦者经验而导致的变形”(选自协会会员李想的博客)。简而言之,基于转译地图的原理,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只要被输入了“转译地图”,其梦境中除了地图中还未涉足的部分,已有的部分是绝对不会和地图出现出入的。这种矛盾的情况使得协会内部首次对于编码系统的正确性进行了一次激烈的讨论,但因为会长的坚持和多年来实际使用情况的检验,并未引发什么巨大变故。最终该记录促使《梦国图志》首次启用了新的分类条目“变化区域”。
由此记录开始,《梦国图志》开始逐渐、零星地收到被归类于变化区域的记录。更不可思议的是,协会部分成员也开始梦到自己曾涉足过的地方出现了变化。为此,在经过多日的整合研究之后,会长总结出了“变化区域”出现的相似特征:
变化区域曾被涉足和探索过(后来随记录增多,补充了“多数大于两次”)。
变化区域中,曾经的梦境所在一定会出现类似于入口的东西,且梦者能明确感受到其与梦境整体的不协调。
所增加的空间具有可被感知的宗教特征。
空间中会出现一些不可被梦者在梦中理解的产物,但是在醒后往往能产生意义。内容五花八门,覆盖面极广。
空间中会产生巨大的威胁感,均可被称之为噩梦。
而后“变化区域”分类的记录接收量开始呈现几何式的增长态势,更多人开始梦到曾记录在案的区域出现异化。据说协会内部私下沟通中会忿忿地称之为“病毒梦域”。为了防止已开拓的梦境区域被进一步侵蚀,协会在讨论后决定即刻停止在页面上使用伪装成视觉元素的转译地图编码,以停止访问者对于已探索过的梦境再此涉足,阻断异化扩散。事实证明协会对于“变化区域”规律的把握和推测基本正确。 这一举措之后,《梦国图志》的“变化区域”记录接收量果然显著下降,“变化区域”外部感染逐步消失。
但可怕的是,协会成员由于真正的掌握着编码的实际方式,因而在无法忘记的情况下遭受着反复进入“病毒梦域”的可怕困扰。
与原先仅能记住大概三分之一的梦境的情况大不相同,所有成员对梦境的记忆能力在一个非常短暂的时期过后不明原因地提升到了百分之百。成员们甚至开始记得自己每一次睡眠之中多达四个梦境的内容。可惜这曾经梦寐以求的能力因为“变化区域”的侵蚀俨然变成了对于成员们的精神折磨,尤其是每一次被梦境推动无法自控的对于疯狂异化的宗教空间(后多是某种比例巨大的寺庙)探索,那种被纯粹恐惧包围的清晰记忆甚至让成员们在醒后也心有余悸,不得安生。
“就好像刚在海洋深渊中近距离恶意凝视你的庞然大物,怀着折磨猎物的爱好在你睁开眼后短暂的潜伏在了你身后一样。等你闭眼,他们就游弋到脸前一两米的地方静静等待,等着你一个失误看到它的真容——然后被活活吓疯”(选自协会成员凌姝的博客)。
而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无法被认知理解的元素,在梦中为成员们带来极度的困惑;而醒来后则以萦绕脑中的好奇的形式,或是以某种强烈渴望的求知欲的形式,开始充斥在成员们的清醒意识之中。包括了对于自己学生时代所学知识的回望、对于当前世界局势的看法、去翻阅欧洲历史相关书籍的渴望、关于生存与死亡的哲学思考、关于美学理论的流变等等。这些醒后信息先于一切想法,死死纠缠在意识之中,使得所有成员为了解开疑惑而不得不去阅读相关资料和书籍,结果所有人的精神和思维都疲惫不堪。
雪上加霜的是,为了减少精神上的痛苦,所有成员都将睡眠时间压缩到尽可能短,以减少做梦时间。只有在实在困倦不堪的时候,成员们才会在确保手机上定了二十分钟闹铃前提下眯上一会儿。而他们所不曾料到的是,“变化区域”所带来的近乎超人的梦境记忆力,狡猾的向他们展示了一直以来都为协会所忽视的梦境时间的延展性——“无论如何少睡,梦境中的时间总是能以意识世界的独特规则绵延扩张,如同填满不同大小房间的那根蜡烛!(来自副会长霍智的微博)”。无论把睡眠时间减少到多少,那个具有刺骨恶意的宗教建筑总能以感知上不低于三十分钟的容量为成员们带来痛苦的折磨,并且还有逐步延长的态势。短短几日之后,对于协会每一个人来说,就连看书时一个点头就醒来这样短暂的瞬间,都可以带来梦中将近一小时的对“变化区域”绝望地探索。
变化区域291 茧型剧院感染区
如同‘城市区域记录28’的记载一样,茧型剧场位于金属帐篷城中心偏右,入口在建筑右上方,需要落入。但落入过程中并未醒来。在那个妇女给孩子洗澡的小房间,我看到煤炉侧壁上有一个比煤炉还大的洞口。我无法抗拒的进入之后,里面是一座只有一扇窗户的巨大寺庙。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奇怪形状的乌云扭结盘踞在天空中。寺院内部灰蒙蒙的,能感觉到在余光里有人或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但我害怕,所以我不扭头。寺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特别大,特别是三层台阶,每一级我都得用力才能翻上去。但那些盯着我的人或什么的,是和我差不多大的,我能感觉到。在三级台阶尽头是一个长长的石壁,上面画了我如何都无法记起哪怕一个线条的壁画。我感觉上面是某种史诗。我唯一认识的一个小图是在右侧快尽头的地方,是一个球型的建筑物,我意识到那就是茧型剧院。我听到从左侧其有可能是人说话的声音,我不理解他说的是哪种语言,但我明白他是在讲述壁画上的史诗。
我感觉他疯了,也远远看到他正低头一边背诵一遍冲我走来。我没有逃跑,只是绝望的紧紧闭上双眼,但却发现依然可以透过眼皮看见一切,所以只能颤抖着死死盯住自己的脚。那个窗户外面也有东西凝视,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它太巨大了,我甚至得努力不去意识到它的存在。我只能感觉到要哭出来的恐惧感,仿佛我在马里亚纳海沟的底部。不是对于面前的那个人,而是窗外的那个庞大东西。就这样很久,我醒了。
醒来之后,我确定他的喃喃自语是在分析人类的物种起源。
有一天,会长突然打印出了《梦国图志》中全部变化区域的资料,失踪了。协会成员们不感到困惑或焦急,而只是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小心翼翼、尽量不出差错的维护住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常和理智。每个人都没有额外的哪怕一点点精力去考虑关于会长的去向和失踪的意义。
据流传最广的说法,会长翟路是去了自己小时候曾失踪过的那个山里。
一个月之后,突然又回来的翟路紧急召开了一次协会会议。
在会议上,连胡子都没刮的翟路给了每位精神几乎都有点恍惚的会员一个小册子,要求他们每个人从头翻到尾,确保每一页都见过了就行。上面是他在失踪期间编译的一种被称为“字典”的特殊转译地图编码,用于在“变化区域”理解和把握曾经无法认知的事物和信息。翟路确定,“变化区域”中那些不可理解信息也是一种转译编码,和他们之前使用的将信息带入梦境的转译地图逻辑一样,但编制目的完全相反——是用来将信息准确从梦境中带入现实。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成员们会产生大量醒后信息。
翟路最终对此的看法是,梦境世界有某种存在正如同他们一样,试图理解和把握现实世界并绘制地图。不论它到底是什么,它绝对怀有巨大的恶意。所有掌握原先编码的协会成员除了和那个存在进行沟通,再无方式自救——虽然这也是一种冒险。而这个“字典”,就是沟通的翻译机。
在这之后,所有绝望的会员带着最后的挣扎一起睡去了。这也是梦行协会的最后一次会议。
自2011年5月28日最后一篇记录之后,《梦国图志》再未有过更新。
“梦行协会”成员也均再未有过社交平台的更新,至今已有九年。九年中,相关研究层出不穷。
前几天,我收到了霍智寄来的邮件。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就是那个行踪不明的“梦行协会”副会长。我俩是大学同学。这些年来每一次同学聚会她都没有来过,同学之间传闲话说她因为失恋自杀了,但邮件已经让这个说法不攻自破。我俩不是很熟,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寄给我。关于“梦行协会”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是都市传说,还是那种骗流量的人编出来吸引眼球的那种。
邮件的主要内容,我已经结合自己查询的资料,尽数还原在本文之中。我不知道她是否允许我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但是我隐约感觉她的邮件内容似乎传达出这种想法。她在邮件的最后并未说明“梦行协会”最后一次入梦之后的命运,反而话锋一转讲起了这件事情。我读了几遍,总觉得某些地方存在与所讲述的事件之古怪完全不同的异样感。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原文抄录在本文结尾为好。对于所有关心“梦行协会”和《梦国图志》,以及对图志网站前段时间被404有阴谋论的人们,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合适的结局。
“当时他七岁,和父母一起去一座他不记得名字的山上远足。由于出门前耍性子被爸爸骂了一顿的关系,一路上他都在生着爸爸的气,一句话都不说。就连在车上试图缓和气氛的妈妈,都在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干脆融入了冷战的沉默之中。
“尽管如此,在即将开始爬山之前,经验丰富的母亲还是给了他鼓励的拥抱和再三地叮嘱,无外乎是关于万一和父母走散等紧急情况下应该怎么办的相关事宜。他虽然很感激妈妈愿意给他个台阶下,但还是硬撑出一副依然生气的样子。当然也没有认真听那些老生常谈。
“他们采取的是一字纵队,由体力相对于父亲稍弱的母亲走在第一个来控制行进速度;而体力最好的父亲走在队伍最后,随时关注着走在中间的翟路以防掉队,顺便处理可能遇到的问题。翟路不愿意听那些紧急情况说明,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种队形确实科学合理,值得信赖。
“一路上,走在前面的妈妈不时会跟翟路确认他的体力是否良好。还在闹着小别扭的他很快就对于相对频繁的询问感到了厌烦,‘嗯嗯啊啊’这样糊弄过去了。身后的父亲则承担了回答母亲关心的责任,进行着实时的反馈。
“‘婆婆妈妈的大人’,怀着这样的心情,再加上身体的疲劳,翟路很快就连嗯嗯啊啊都不说了。他就低着头吭哧吭哧地走着,任由着母亲和父亲进行互动。
“就这么走了不知多久,翟路感觉自己身上潮潮的,仿佛被糊上了一层水一般,特别难受。与此同时,他明显感觉队伍的行进速度加快了,以及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听见爸爸妈妈说话了。他抬头一看,发现爸爸不知什么时候走在了第一个,所以没有压住速度。他回头想让妈妈回到排头的位置,却愕然发现原来自己变成了队伍的最后一个。面对前面越走越快的爸爸的背影,他大喊着‘爸爸慢一点,我累了’‘爸爸咱们歇会吧’‘妈妈,你慢一点!’但是妈妈如果还走在第一个,怎么会这么快呢?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的翟路逐渐也无暇估计那些可能性了,因为眼下爸爸和他已经逐渐拉开距离了。与此同时,身边湿冷的雾气逐渐有让爸爸的身影模糊的态势。
“终于,只见爸爸一个箭步,就被雾气隐没了形体。并不是他们离得有多远,而是雾真的很大了。慌张的翟路大叫着‘等一下’紧跟着快步走去。没想到刚两步,他就结结实实的撞在了像墙一样的东西上,哇的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眼前明明是爸爸刚走过的地方,却不知怎么变成了阻挡去路的十分宽广的岩壁。根据爸爸的速度和他的追赶速度,以及他们之间的距离,这完全没道理。
“‘爸爸妈妈消失在岩壁里了’,‘自己孤立无援在浓雾笼罩的山里’,这样的想法使翟路害怕的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发现贴着石壁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僧侣向他招手。
“因为父母都信佛,从小他也经常跟父母一起去各种佛寺拜佛,所以翟路对于看到僧人一直感到十分神圣和安心。尤其在当时那个吓坏了的情况下,他更是觉得那个僧侣仿佛佛祖本人来救他了。边一边哭着一边向那个僧侣走去了。
“僧侣轻轻牵着他的手,沿着岩壁向右走去。他俩虽然也一句话没说,但手掌里的温度使他觉得安心。就这样走了一会儿,他发现他们走到了一个开在岩壁上的石阶下方。那些石阶大的惊人,翟路觉得就连成年人都很难上去。但僧侣牵着他的手,不知怎样,很轻盈的就爬上去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累,甚至觉得有点好玩。就这样感觉爬了很高,他们到达了一个好像是山顶观景台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说不上来是什么,但貌似是寺庙的巨大建筑。像是黑色木头搭成的,但有种只要一看就让人知道是某种石头材质的怪异感觉。他们穿过大殿,走到了一个临崖而建的几何形平台上。
“眼前的似乎围成一圈的山峦之中,巨大而呈现奇异形态的云气扭结盘踞在一起。和以前见过的山谷云海都不一样,这些云彩似乎是有着某种为了隐藏和遮蔽的意志,‘神经质’的揉在一起。
“他不知出于从何而来的本能知道,那片纠集蠕动的云雾所隐没的壮丽山谷之中,‘它’就耸立在云幕的后面,已经有数不清的时光了。
“‘它’告诉了翟路一些遥远但漫长的事情。‘它’的声音让他感觉遮天蔽日。
“沟通的最后,翟路向它提了个问题。他记得‘它’听到后,那些扭结的云气便听话的慢慢退去。正当云雾背后的巨大形体正要显露其面目的时候,翟路的全部身体本能都向他传递了‘绝对不要看’的求生信号。他收紧了全身肌肉,无法自制的紧紧闭上了双眼,死死咬紧牙关才没有哭出声。他的理性之中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但身体的每一寸本能都让他明白‘需要害怕,它很可怕’。
“过了不一会儿,他感觉生理上的不适消失了,内心恢复了平静。翟路睁开眼,看到云雾又重新聚集在了一起。
“然后他就沿着原路跑回去了。沿着岩壁跑的过程中,他逐渐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整个人也越来越重新陷入孤立无援和找不到爸爸妈妈的恐惧之中。这一切的情感都千真万确,但产生的突兀且毫无来由,仿佛是‘应该如此’。然后他站定在了一片岩壁边的空地,嚎啕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声音,接着看到了逐渐清晰的爸爸妈妈焦急的身影向他跑来。随后他和妈妈紧紧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后来听爸爸妈妈说,他在两人同时走了个神的功夫,就从两人之间消失了,就好像他一开始就没在那里一样。
“他失踪了足足十二个小时的时间,但他确定自己只走失了大概一两个小时。
“他失踪那天山里并没有起雾,爸爸妈妈看他浑身潮湿,一度以为他落水了。
“翟路和爸爸妈妈讲了自己的奇遇,他们将信将疑却也没有不信的明确理由,因为发现翟路的地方他们已经路过很多次,本身已是不可思议。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摸不着头脑。那座山的地理环境下完全没有那种绵长的石壁,更别提什么巨大的寺庙。尤其是那临崖的观景台,更是不得其解,因为他们爬的是海拔非常低矮的小山。
“他也不记得那个僧侣的样子(甚至他意识到,他管那个人叫‘僧侣’而不是‘僧人’——前者而他从没学过的词汇),以及他和‘它’具体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在他的意识中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却记得非常清楚的信息,他回家之后把它们写在了日记本上,足足写了四分之三本那么多。但即使能写下来,他依然不理解落在本上的白纸黑字是什么意思。这个东西他并没有告诉父母。
“而后他的人生中,不时会产生一种无来由的身不由己感。
“这就是翟路小时候失踪的经过了。他当时写在那个日记本里的内容,就包含了后来我们协会用于绘制‘地图’的转译编码构造方式。
“不知道翟路是否知道或者有一点点的感觉到那是怀有巨大恶意的诡计,当然不管怎样都已经太晚了。
“他把这个关于这段经历以准确而清晰的梦境偷偷编码在了我看得到的什么东西上;而进入了翟路视角听‘它’说话(也许算是说话吧,我不知道)的我那时又恰好掌握了把信息带入醒后意识的‘字典’。
“自从会议之后,我已经很久没睡了。估计当你收到邮件的时候,在意识里放置了那些秘密的我已经在久违的睡眠中在劫难逃。最后,还是邮件开头那件事,我请求你一定要不管用什么方式,关闭掉《梦国图志》网站。那些关于梦境的记录是‘它’进入现实的后门。
“‘它’就潜伏在我们所认知的梦境世界之中,‘它’的一些僧侣们也已经混入了现实世界之中。
“所谓的梦境,不管是何等光怪陆离,也须知是由与动物本能形成同等久远的时光之外的记忆构成的,所以‘它’实际上盘亘在人类意识的最深处和时间的最久远处。
“而遗忘梦境,如同对于发臭事物的本能抗拒一般,是人类规避危险的求生本能。
“就这样,切记,全部人类,可能面对的是具有毁灭性的威胁。“
最后说一件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按照霍智的说法,她自从最后一次会议之后就没有入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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