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一座城市生长十余年,通过高考远行到另一座城市,我也并不相信“乡愁”这类说法。直到那次,在麦当劳里,我发现嘴里“巨无霸”汉堡的味道如此熟悉,熟悉得令我诧异、害怕。迥异于故乡的风声、湿度、建筑的风格外观、历史...都消解在标准化店面装潢里,相同的可选项,相同的味觉,这个空间我似乎来过。更确切的说是夹在来过(体验形式上)与没来过(物理现实上)之间
如上,这段真实体验,借来描述逐渐流传在中文互联网打着 【Liminal Spaces阈限空间】【Weirdcore怪核】标签的短片,我觉得再贴切不过。
作为一种难以明确定义的风格标签,重点在于传达比较主观感受:怀旧,或温馨或不安的情绪共鸣。显然,这也是因人而异的,倘若不在这个标签概念之下并加之社交媒体、短视频、音乐、评论、社群互动组成的上下文语境,一张空荡荡的走廊照片并不会引人驻足。这种模糊性或许也它的魅力来源,形形色色创作者不断诠释、填充、细分,他们的精神体验和满足也不断塑形着这场运动,【Dreamcore梦核 】 【back rooms】这些难以用线性的思维梳理出你前我后、彼此界限的标签、概念的生成也就自然而然了。
我试着目光更集中的转向“阈限空间”,因为它明显是这类创作里的主要视觉内容。常见现代建筑的过渡性空间,空无一人的走廊,楼梯,废弃商场,休息间,候机大厅。我们奔忙下下一个目的时,无法不穿行、停留期间的空间。可为什么如此常见场景,经由这样一种风格创作中介后就产生了不太寻常的效果?
当一把锤子握在我们手中,敲打钉子时,它用得越是顺手越是锤子,就却越是隐而不见的,因为我们对这件物是没有任何感知与理解的。只有当锤子不好用时,或是需要更合适的锤子却找不到时,我们这才把手上的这件物作为一个对象,作为一个理论把握的对象,考察它的物理属性,试图改改善……显然这类“Liminal Spaces阈限空间”视频就同这个例子中一般,或是随意的拍摄、过时的拍摄装置,或是经过互联网传递中反复压缩而造成模糊感,把握不到明显标识,把握不到一张张图片切换的逻辑与蒙太奇效果,我们得以重新审视了所谓的“过渡”空间。
何为“过渡”,它往往是就一个“目标”、“目的地”而言的。为了“一个自主设定的理性目标”而去“过渡”去“生活”,这是再常识不过的现代意识,它显然是所谓自由的、无限进步的。那么这种现代意识是如何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生长或者培育出来的?显然例子太多,在我念初中、高中时的应试过程中,我总会想“熬过眼下庸俗的、日复一日的训练过程”通过这样的努力我就可以去另一个更美好的地方,过一种更值得过的生活。坐着缆车似的,刷怪过关升级似的。
就如独立游戏《Katana ZERO》那段深深打动我的台词一般:
回过头来看,这似乎有些像康德-费希特的哲学思想体系告诉人们的“此岸世界虽然是我们真实生活的但它是虚假的,彼岸世界我们从未生活却是真理的所在。通过此岸世界只有通过否定才有价值,那么就必须承认此岸生活的现实性,承认我们生活在这里。”它要求你不断拼搏、求知,但永远无法生活在真理之中。显然具体到面对高考时的我,天真的就把“彼岸”与“此岸”的张力,当成了“高三压抑忙碌的日常”与“远方一线国际都市(北上广)精彩富足充实的未来”的张力。结果,这个“彼岸”确实是“彼岸”,于现在的我来说依然是那么遥不可及。
这与我后来庸常理解的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口号“存在先于本质”也是同构的,“物是由本质规定,而人不是,人是由自己的选择铸就自己,人在走向未来前,什么都不是。”但单向度的强调未来,隐约间就滑向否定过去,本质永远在未来,在未生成的“目的地”,人只有漫无目的过着一种流浪式的生存。
“过渡”总是如此的被常识性的漠视,“目的”、“远方”、“未来”总是更为值得关注。可如果我们的生活就是停滞在这样一个无尽的“过渡”空间中,那个代表着各种光鲜指向的“彼岸”、“出口”总是不出现在下一帧里,下一张图片里。这或许这种暴露,让不安感成为了可能。
如果说前面所述只是特殊性的个人信念,在新冠疫情的大背景下,更具普遍性的规模人口的物质生活方式转变——隔离,那些本该嘈杂却已然封闭的公共场所,空无一人的商场、电影院、办公室间的走道、楼梯。它们像幽灵一样媒介化为所谓的“阈限空间”呈现在互联网中,或许会对都对常识性的把“疫情”状态作为一种“过渡状态”,有一个照旧生活状态、如常的世界的人来说同样感到不安。
自16、17年开始注意到 Vaporwave(蒸汽波)、Synthwave(合成器浪潮)以音乐、专辑封面、短片为载体在中文互联网传开。于此同时在更传统的大众文化领域,以剧集、电影作标志性划分的话。一面是以《怪奇物语》(2016)为代表的直接以80年代美国作为背景展开故事、复刻重现流行元素的类型化成功,之后比较有代表性的还有《美国恐怖故事:1984》《神奇女侠1984》,另一面以真人版《攻壳机动队》(2017)为标志的重新挖掘美国80年代文化中作为反文化代表的赛博朋克,并强调视觉呈现的风潮,同年也在国内上映的《银翼杀手2049》其呈现的末世属性也几乎同时把赛博朋克的批判性讲到了尽头。在模糊地带《头号玩家》(2018)又将二者中最光彩夺目的碎片杂糅纵情狂欢。为了更好梳理和统合这股风潮,我笨拙的尝试提及“复古未来主义”概念( 见文章 时间是个浑圆:梳理“复古未来主义” ) 后来,我们见证了这股以80年代美国、日本流行文化为主要母本的风潮,席卷了互联网视觉呈现的一切,滥觞到了广告片、自动生成海报、公众号包装。我们紧跟着《赛博朋克2077》的宣发而疯狂,也目睹这场消费神话的幻灭,或许这是它以一种黑色笑话方式完成历史使命,就此在中文互联网中“赛博朋克”一词的吸睛效果达到最顶点,开始退潮。一个表征便是腾讯、网易打着这面大旗的《代号:SYN》和《代号:T》再也鲜有后文,甚至连 官网页面 都消失的程度。 在银屏系漫游指南 《 赛博朋克的崛起,消费主义的回潮》 这期中,把握到了比风格标签、概念更加“元命题”的关键词——“怀旧”,提到了“...如果对未来想象如果止步于怀旧,我们也无法想象一个超越此刻的现实”批判性意味十足。 而显然当下有逐渐散开的【Liminal Spaces阈限空间】【Weirdcore怪核】...怀旧作为一种构成元素依旧活跃。我认为这与前面所提及的作为默会知识、常识的现代意识相关。
面对一个现代世界,用社会学家韦伯的说法,其的重要特征便是“更具 可计算性 来调节”与之带来的就是:人面对的世界、劳动对象中所有不能被计算的东西被剔除,不被承认。任何差异、创造性变成错误的源泉。那么在人眼中的现代世界便是一个合规率的、无限进步、自我疗愈的巨大自动机,而人的因素,物的因素,只是作为资源耗材被吸收,并不会由此改变。
可人终究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性甘愿被划分成“可计算的劳动时间”,甘让“人与对象、人与自身、人与多样性、流变性的生命时间”被切断成钟表式的空间化的时间,还宣称这是自然理所应当。浪漫主义也就作为现代性的B面而创生了。而浪漫主义的一个重要形式就是从历史中调取资源,调取超越个人生命经验长度的共鸣,这发生过无数次,当下的怀旧浪潮也于此有关。
具体的例子也容易举出,前些年那么多电影剧集不约而同把放在80年代,甚至具体到1984年,较为代表性便是1983年至1984年间正是互联网脱离军队转向民用的时刻,计算机从最早最为预先设定目标用于控制核战威胁、打赢越南战争、文秘工作化、提供教育百科全书的工具,变成一种小型的、个人消费品通过交互界面获得乐趣,成为可以探索可能,帮助思考的电脑。这并不这种技术宿命论的本质归宿,而正是各种计算机不可计算的历史偶然性,形形色色的人将自己的梦想、愿景注入到了新技术的研发、使用和普及之中。(一个文化表征上的例子便是,当时程序员长发凉鞋造型对IBM工程师白衬衣黑领带的颠覆)
但浪漫主义也是显然可以有不同立场取向的,在当时如日中天的那股计算机反文化潮流也是以硅谷为圆心新一代美国中产白男人表达反叛反抗权威的方式。某种意义上,个人微型计算机和迷幻剂、瑜伽、冥想等反文化工具属于一个类别,将个体的思维和精神转换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比现实更理想的“彼岸”,集体行动改变世界的意义与价值被消解,人们只要使用某种新技术,就立刻获得解放。可以说这样是新自由主义气息的,也是其开始作为潮流兴盛的年代。这点与《头号玩家》所表现出对未来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丝毫差异。
(这两段文字,大量引用复制了《网络效应:浪漫主义、资本主义与互联网》一书)
前几年至今的这种怀旧风潮,这种浪漫主义的调用,原谅我胡说八道地将它称为一次新自由主义在文化表征上的“回光返照”。典型的意象与符号比如是对美国本土倒闭购物中心遗迹痴迷,它也提供了大量阈限空间照片的素材。于此同时早期计算机的使用体验: Windows 95/98 操作界面与图标、网页设计风格,生成图片,GIF,也是【Dreamcore梦核 】【Weirdcore怪核】常用元素,甚至有一单独门类【 Webcore( Old Web)】。
显然当下中文互联网领域,多种多样的口号、热情、种种碎片化的文化形式都在散播兴起 ,我们深谙它们都是浪漫主义的,深谙新观念流行的非正式机制有时候它令人共鸣、兴奋,比逻辑上令人幸福更重要,可谁能将我们引向未来?或许也需要一定程度的多元尝试。
当生活发生剧变,人与人关系酝酿着重组,人生活本身意义欠缺,浪漫主义式的回溯过去拯救当下就成为一种显而易见的选项,诊断当下的病症,找到拯救当下病症的出路。这或许也是哲学家本雅明所说的“过去带着时间的索引,把过去指向救赎”,让“当下时间”从同质的、连续的时间或历史中爆破出来。
我们见证了太多标榜着中立、客观的神话如楚门的世界一般被打碎,这不由得使我借由感兴趣的,手头接触到的文化材料,反思常识,反思现代性、现代意识。
在我19年那篇提及复古未来主义( Retrofuturism)的 文章 中 ,我选择了一首罗念生《时间》结尾,表达一种反叛线性时间观的浪漫。现在我似乎对庸常的启蒙主义,借由普及一个概念,风格标签的细分,来促成文化传播,消费,用它们来标榜自己多酷,不那么热衷了。现在也想留下自己的两首诗。 自夏天讨要结局
叫它作“期许”
揽上锚定的电杆,
高压线错综阡陌;
注定在一支上的我,
定可横渡至星海吗?
往桌洞献祭笔记
唤它作“逃离”
赶上仓惶的公车,
隧道口光亮灼灼;
隔断在庆典外的我,
已经落到地心里吗?
将悬空的魂抓起,
我不会把名字
送给归身路上的场景;
即使从高处望一片地,
雪花也逆目光相迎,
阿莫西林,牛奶与霾
只是熵增的顺序。
(美)托马斯·斯特里特著. 网络效应 浪漫主义、资本主义与互联网.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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