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蝙蝠侠:侠影之谜》、《黑暗骑士》开始,到《小丑》被授予金狮奖,有野心的电影作者接力般地踏出了一股趋势——在既有的电影类型中寻找变体,进而探索早已流行的传奇角色的原生家庭、价值立场、乃至精神病史,通过角色的纵深重新赋予快餐形象以内涵。就连《电影手册》都把新一期封面慷慨地赠予《新蝙蝠侠》,理由是其“提供了一种进化的可能性……”
影片开场,是童声清唱舒伯特的传世圣颂《Ave Maria》,以听觉形式埋下伏线,直到“谜语人”袒露童年的幻灭创伤,这才揭开了“孤儿”的复仇动机。稍加辨认,就能听出“谜语人”的出场音乐是《万福玛利亚》的高音变调,凄厉狰狞,把赞美的神圣愉悦“走板”成了暴戾的幻灭控诉。在观众熟知的旋律上,做出意义相反的变体,形成错位的讽刺,作者用心了。仅此一笔,就能判定《新蝙蝠侠》已经有了所谓“进化”的可能。
把孤儿的救赎期望戳破,让幻灭了理想的“谜语人”向社会复仇,并拉进另一孤儿——布鲁斯·韦恩成为“共谋”。按原计划,两个孤儿将一同观看整个哥谭市的海水“审判”,阿卡姆疯人院将成为诺亚方舟般的孤岛,无知的市民将和新任市长一同淹没。“谜语人”坚信他的“审判”,一定会被同为“孤儿”的布鲁斯韦恩所理解。
如果按照“谜语人”的视点,这一故事的高潮段落,将是“谜语人”的再次幻灭:他辛苦布局的审判计划被同为“孤儿”的布鲁斯·韦恩打破,因为这位阔少直面了身为孤儿的恐惧,选择了黑暗的翅膀,却捍卫了正义,播撒了爱的种子。这位本应背负“父亲之罪”的孤儿,再次粉碎了“谜语人”的理想——尽管当年托马斯·韦恩的遇刺身亡是一场意外,却也被“谜语人”视为粉碎其救赎理想的元凶。由此,父一辈和子一辈对正义的守护,通过“谜语人”的扭曲心理制造的一连串恐怖事件,得以在哥谭市联结起来。
这将是一个有心理创伤的连环杀人犯的悲剧,最终他将获得布鲁斯韦恩的同情,以此作为结尾,会成为一种超级英雄片的“进化”——如果,以谜语人为视点的话。
然而,遗憾的是,“谜语人”就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审判者,他的审判注定不会被承认,因为他唯一想要获得认可的对象是蝙蝠侠。从头到尾,“谜语人”就是个不称职的判官,他从受害者僭越成为审判者——这一心态变异原本颇具魅力,可惜他太过在意布鲁斯·韦恩的看法,而忘记了他自己早已在实质上成为了调查真相的侦探、揭露黑幕的记者和实施斩首的审判者——而这一切的身份他都不稀罕,他只认定自己是被欺骗的孤儿,他在寻找另一位“孤儿”做他的观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时光倒流,并停驻在他作为孤儿院合唱团员演唱《万福玛利亚》的时刻,那时的布鲁斯·韦恩就是观众。他的努力因蝙蝠侠的自我牺牲而付诸东流,他制造了狂暴的血腥事件,只为了能和另一个“孤儿”一起观看,他永远地失去了能猜对他谜语的人,他本以为蝙蝠侠和他一样,是向社会复仇的受害者,可是他的理想再度宿命般幻灭。这本可能成为一出徒劳而伤感的犯罪心理学悲剧,如果,以“谜语人”为视点的话。
可惜,“谜语人”的悲情敌不过英雄的光环——《新蝙蝠侠》的故事视点,只可能属于蝙蝠侠本人。
蝙蝠侠和布鲁斯·韦恩——同一角色的双重身份——之所以充满戏剧张力,并不是因为阔少和侠客的一体两面,而是因为他们代表了哥谭市的社会本质。
软弱无能的权贵阶层,他们打着复兴的幌子,拼命粉饰早已败坏不堪的罪恶都市;以暴制暴的愤怒侠客,他以暴力取代法制,替那些被执法者刻意无视的受难者宣泄悲愤。当一个裁决者越接近哥谭市的本质,他就越厌恶阔少的身份。更何况,他是城市缔造者阶级的遗孤、两大家族(韦恩家和阿卡姆家)的唯一血脉、哥谭市富豪榜第一人。
《新蝙蝠侠》整部影片,布鲁斯·韦恩公开出场只有两次,一次是市长的葬礼,另一次是去黑社会大佬的俱乐部。两次出场,布鲁斯韦恩都回避周围人的眼神,他苍白的脸、神经质的反应,试图遮挡自己将要面对的人,又或许是,他身为首富而无法回避的社会关系。布鲁斯·韦恩在社交场合的畏缩,似乎在遮掩他的尴尬——不得不面对自己所厌恶的身份,以及身份背后代表的哥谭市。讽刺的是,前黑社会大佬法尔康内拿布鲁斯·韦恩打趣,“市长的葬礼居然惊动了这个城市里比我还深居简出的人!”
哥谭市最为深居简出的两人,他们其实从未真正“隐遁”,一个因为黑社会身份而不便抛头露面,实则暗地操纵整个哥谭市的黑白系统,政客和警察在“哥谭重振计划”的遮羞布下面勾连毒品网络,与法尔康内分赃。法尔康内利用了布鲁斯·韦恩的父亲,绑架了“重振计划”,以黑吃黑的政治斗争手段全面控制了资本和政界。他深居简出,因为他是哥谭之主。
另一个隐遁者,布鲁斯·韦恩,他习惯了以另一个身份实现他的价值观,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他每一天都在抗拒原本的身份,甚至因为不得不接待前来汇报工作的会计师而对阿尔弗雷德大发雷霆。他对阿尔弗雷德施以残酷的挑衅,也是对自己原本身份和家庭——姓氏的拒绝。他两次挑衅阿尔弗雷德,“你不是我爸”、“你姓韦恩吗”,都在故意暴露他面对整个韦恩家族的渺小和无力。
因此,最为深居简出的两个人,代表了哥谭市权力的两个端点,表面的顶端和真正的顶端。
此外,《新蝙蝠侠》给出了这一形象的第三种可能——黑客侦探。这是蝙蝠侠这一形象前所未有的维度,无论是迈克尔·基顿、克里斯蒂安·贝尔还是本·阿弗莱克,他们的蝙蝠侠都游走在风流的阔少与暴戾的侠客之间。而罗伯特·帕丁森诠释出一种“龙纹身女孩”式的新形象,既不是布鲁斯·韦恩,也不是蝙蝠侠,而是骑着摩托车背着双肩包、把脸藏进头盔里的侦探。像龙纹身女孩一样,他能黑进犯罪系统,能监视腐败分子;像龙纹身女孩一样,他社恐、孤独、不信任官方系统——而这恐怕是电影里他最舒服最为自洽的形象和立场了。
可惜,他毕竟是蝙蝠侠,当探照灯向着夜空射出光束,他就要立刻响应,哪怕是与猫女的片刻温存也要戛然而止。在此之前,银幕上从未出现过哪个蝙蝠侠能如此被召之即来的,帕丁森成功演绎出了一种“应召”的疲惫感。可悲的是,他只有戴上蝙蝠面具才敢与猫女独处,而他唯一一次主动索吻,却被蝙蝠光束叫停。他本有机会在猫女怀里展示不设防的脆弱,可惜刚刚被猫女救下,他就不得不给自己一针肾上腺素,他为了救猫女显露片刻的疯狂暴走,随即被戈登制住。
他就像一个疲惫的父亲,连病倒都不能喘息片刻——因为还要给孩子换尿布。哥谭市里所有的人都是蝙蝠侠的孩子,都需要他的守护,包括猫女,包括新任市长,甚至包括黑老大法尔康内。他在以暴制暴的时候,更多地展现出手下留情,他绝不杀人的原则,甚至被戈登嘲讽。
“新蝙蝠侠”成了个禁欲的侠客,满脸牵强,畏首畏尾,他对暴力的冷静态度甚至超过了合法的暴力机器——警察。揍戈登一拳也是为了脱身,还得被戈登求着揍,蝙蝠侠的窝囊令人心疼。
毫无疑问,《新蝙蝠侠》在犯罪设计方面,借鉴了《七宗罪》的结构,尤其“谜语人”锁定对象和实施犯罪的手法,甚至他也试图诱使蝙蝠侠成为同谋,就像故事的高潮段落布拉德·皮特被激怒犯下“愤怒”罪。《七宗罪》的高明之处,并不在于所谓骇人听闻的犯罪手法,而在于杀人犯对普通人进行自以为是的审判——他“审判”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人,他把每个人的过错,甚至是习惯,都放大成了“罪”,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妙笔。
《新蝙蝠侠》套用《七宗罪》的犯罪手法,甚至“谜语人”的笔记和他工作空间的陈设都在向经典“致敬”。不同的是,“谜语人”每杀一人都师出有名,他代替蝙蝠侠成了暗黑“判官”,他抢了侦探的饭碗,还替法官和媒体把活儿都干完了。“谜语人”独自完成了:推理——调查——取证——定罪——行刑——公告……这一系列的工作,解放了至少四个法制机构和一个媒体机构的劳动力,可谓鞠躬尽瘁。这是谜语人的立场错位,他做了本该是蝙蝠侠分内的事。
他的台词暴露了剧作在角色设计上的贪婪求全,他对蝙蝠侠说“我和你一样,利用了恐惧”,这话不对。其实“谜语人”只是在向“说谎者”们复仇,他并无意制造恐慌,他的谜语也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希望找出另一个“孤儿”,并让对方也找到他,他对蝙蝠侠有类似同类求偶的冲动。
“谜语人”的谋杀,包裹在毫无误伤的精准“执法”下面,有道德审判作背书,他赢得了底层人的狂热拥护。直到他真正犯下了“屠城”的杀人罪,这才真正接近了《七宗罪》中无名氏的犯罪动机,他要用海水倒灌去“审判”整个哥谭市的平民。他的动机,依然是想要和他的“孤儿兄弟”布鲁斯韦恩一起观看这场血腥之舞。可是,布鲁斯韦恩早已在阿尔弗雷德的救赎之下走出孤儿阴影,他回归到市民中间,以父亲的姿态,硬撑着疲惫和伤痛,伸出拯救之手,而非惩恶之拳。
至此,“谜语人”因为自身的立场错位,导致了他的崩溃——他做了蝙蝠侠的事,而蝙蝠侠反而被逼着做了更为光明的举动。
蝙蝠侠探案寻凶的过程,则借鉴了黑色电影的套路。他透过戈登警长的特权和信任,获取犯罪现场的线索,而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他自己——给蝙蝠侠的谜语。他接近真相,邂逅了身材曼妙身手敏捷的神秘女郎。而这位侠女竟然是黑老大法尔康内的私生女……至此,蝙蝠侠每一步都踏在黑色电影的硬汉之路上。
自始至终,蝙蝠侠披着一身战袍,却笨拙地屡次出现在凶杀现场,他成了被警察系统唾弃的私家侦探,游魂般穿梭在案发现场的调查取证人员之间,他总被警告会破坏证据,也会被警长提醒“你该走了”,还会被更不友善的警员当面骂“怪胎”。
原本是辣手判官,如今转职成了侦探,这一尴尬的存在,是超级英雄罕见的形象变异。
即便被周遭警员鄙夷,蝙蝠侠还是醉心于对“真相”的求索,破解谜语、苦思凶器、拼凑线索……他对“证据”的重视,近乎病态。
这一病态延续到布鲁斯·韦恩这一身份。当父亲生前的丑闻被“谜语人”爆料,为了掩盖家族丑闻导致记者被灭口,慈善家的形象崩塌。当布鲁斯·韦恩对真相的执着超过了对罪恶的惩罚时,他发现他的父亲在掩盖真相。布鲁斯·韦恩成了“弃儿”,处在崩溃边缘的他居然向黑老大法尔康内求证,可惜,他只得到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父亲的形象吻合了他一直以来的怀疑本性,他选择相信没有证据的传说,哪怕出于恶人之口。
脆弱的布鲁斯回到阿尔弗雷德病床前,他质问这位“亚父”为什么说谎,没想到他又得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而阿尔弗雷德也坦诚“没有证据”。接下来,就是布鲁斯·韦恩选择相信哪一边了。这一刻,他选择了保护身边的人,而不再执着于“真相”和“证据”。
布鲁斯·韦恩的立场和身份再次发生错位,他从打击犯罪的侠客,转职成追寻真相的侦探,最后成为保护弱者的治安志愿者。而在猫女要向法尔康内复仇的时候,蝙蝠侠又化身成家庭调解员,阻止了“弑父”的惨剧。
《新蝙蝠侠》充斥着黑色电影的视听元素,高反差光线,夸张的建筑物阴影,手电筒光束交错的犯罪现场,雨夜里的硬汉剪影,霓虹灯下的美艳女郎……蝙蝠侠作为一个执着于解谜的硬汉侦探,最终在谜语人的线索中揭开了整个哥谭市败坏的犯罪网络,瓦解了被黑社会操控的社会结构。
而“谜语人”,在充当了真正的侦探和执法者之后,却又引发了恐怖主义行动。蝙蝠侠的敌人,也将从黑社会化的社会网络,转变成制造“混乱”的恐怖主义。
可以说,“谜语人”成为了黑社会犯罪和小丑作乱之间的过渡。
这一过渡,却再次造成了蝙蝠侠的“不务正业”,他成了守护者,而不是惩治者,从追寻真相,到高举火把,再到救死扶伤,他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恐怖主义敌人之前,已经先成为了冷静而克制的秩序维护者。他让渡出“惩恶”的职能,给了戈登和猫女,前者动辄拔枪相向,后者坚守盗亦有道。
结尾处浪漫的一幕——墓地中的追车调情,令人心酸。复兴的哥谭市已经没有愤怒的土壤,猫女注定远离。她的离去,净化了哥谭的社会犯罪,因为正义裁决有戈登,理性调查有韦恩,犯罪破坏有小丑,哥谭市将成为二元对立的是非模板乌托邦,不再有模糊地带。为了重建和复兴,猫女必须远走他乡。
相比诺兰的蝙蝠侠,《新蝙蝠侠》做了太多本应是超人该做的事,他的救人先于打击犯罪,他对真相的执着却待了对正义的诠释。他抢着做了消防员和救援队该做的事,伸出本该粉碎罪人胸骨的护手,拉起了失去父亲的小阔少和代表着选票的黑人女政客。他以父亲的姿态参与城市的重建。
蝙蝠侠的疲惫和“谜语人”的失落重叠。当小丑出现的时候,他将不再有诺兰式蝙蝠侠的犹疑,而是将脏活儿丢给黑人警长戈登。而他自己将抽丝剥茧,成为带着不死装备的侦探,把真相带给大众,而不再是正义。
我们看到,黑暗降临的刹那,洪水中,蝙蝠侠擦燃了信号棒,手举火把,成为引导难民的先知,他不再隐遁于黑暗之中,他相信警察,相信市民。
相较于一身暴力装备的过分强壮的“持火把者”,法国电影《悲惨世界》(2019)结尾处的Issa手持着自制燃烧瓶,在贫民窟楼梯间,平静凝视着警员的黑色枪口。他身形单薄手无寸铁,他的周围是奋起的觉醒了的贫民窟弟兄,他根本不需要飘扬的裙带,也用不着蝙蝠侠的重型铠甲。Issa因为保有愤怒,在银幕上成为名副其实的自由引导者,而举着信号棒的蝙蝠侠顶多是个兼职的秩序纠察员。
当然,无论如何,《新蝙蝠侠》毕竟提供了一种“进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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