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而中国以《山海经》为代表的的神话和以希腊神话为代表的的西方神话,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看都有着较大的差异。由于神话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文学形式,它包含了宗教、哲学、艺术、政治、科学、史学等社会意识形态,因此从造成中西方神话差异的根源入手便能了解两者文化背景的不同。
无论中国还是希腊,包括世界各个民族,在原始社会文明社会过渡时期,神话基本都是表示氏族部落之间的战争、人类早期文明的文化英雄、人类对自身起源的幼稚思考以及对宇宙起源创世的解读。对于世界各民族的原始神话极其相似的原因,目前有两种解释:一是比较神话学派,二是心理学派。
比较神话学派认为在印度与欧洲之间的北印高原,是人类共同祖先的发源地。人类祖先在此创造了许多原始神话,其后代则从这里把神话带到欧洲、印度以及波斯。比较神话学派以此解释印欧语系各民族原始神话相似的原因。而心理学派认为上古时期先民们具有相信万物有灵,相信巫术与变形,相信灵魂不灭,相信人活着时有灵魂,相信人的死亡是黑巫术所致和人具有无尽的好奇心这六个共性。这种对世界相同的普遍认知使得全世界各民族的原始神话具有很高的重合性。
在这里,《山海经》中充满片段式的神话故事不仅可以代表华夏文明圈自古的“口述历史”、原始巫术,部落传说、古代战争、原始鬼神崇拜、万物有灵、宗教祭祀、图腾崇拜,甚至可以在恒河流域以《摩诃婆罗多》与《罗摩衍那》为代表的印度神话,中南半岛各民族的“远古口述”和图腾崇拜,北欧神话和希腊神话中找到诸多共同点...
当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后,各民族的神话开始产生差异,中国和希腊神话也是如此。上古时期先民们创造了神与神性的英雄,他们通过这些神与英雄来表达自己的愿望、理想,这些幻想中的神与英雄自然成为先民们的保护伞,抵御各种灾难。因此,神话中的神与先民们的关系是紧密的,这是世界各民族神话普遍共有的现象。希腊神话奥林匹斯山诸神不仅与原始人有密切的交往,而且与文明时代的希腊人也结下了不解之缘。
比古巴比伦本更早的苏美尔神话《阿特拉哈西斯》中记录关于洪水的一块泥板中记录天神埃亚(Ea)向阿特拉哈西斯泄露了洪水计划并命令他赶紧造船。和古巴比伦洪水故事的其他版本一样,天神恩基(Enki,苏美尔的智慧神,就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埃亚)为了恪守绝不泄密的诺言,不能直接告诉主人公马上就要降临的大灾难。他选择的办法是隔墙发话,对着茅屋的墙壁假装自言自语,实则吐露秘密,为的是让墙那一边的主人公“偶然”听到神的独白。这就是神灵设计的“隔墙有耳”,既能泄密、又可以规避责任……
但是中国神话的人神关系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尤其进入夏商时期之后,这些远古神祗大多不再发挥他们的神力,人神关系基本上处于隔绝状态,并且夏商时期的新神话也是另起炉灶,没有采用远古诸神的故事。
造成中西神话在人神关系上如此不同的原因是,古希腊的奴隶制是一种强调自由民个性、自由民发挥着巨大作用的民主政治。由于古希腊的地理范围地少山多,没有肥沃的大河流域和广阔的草原,不利于农业发展。再加上地中海海域漫长曲折的海岸线给古希腊创造了得天独厚的航海条件,因此古希腊商业和手工业十分发达。这样导致古希腊自由民成为了一个有着强大力量并且独立的阶层。(自由民包括奴隶主、高利贷者、大商人、独立经营的农民、小手工业者、小商人等,其基本特征是享有公民权和财产权。)
在这样的奴隶制度下,奴隶固然没有任何人身自由,但自由民却备受社会尊敬。公元前594年,代表自由民利益的古希腊政治家梭伦进行了较大规模的改革,消除了在财产所有制关系上的氏族制残余,承认私有继承的自由,成立了由四百名自由民组成的议会,极大地限制了贵族的权力。八十多年后,政治家克里斯提尼又把议会由四百人增加到五百人,并扩大它的权力范围,在一定程度上履行着雅典政府的职责。
经过两次改革后,雅典的氏族贵族阶层彻底崩溃,自由民成为执掌话语权的政治力量。因而希腊神话绝大部分也都是经过自由民改造、筛选而流传下来的,再加上自由民都能够充分行使其权力,抒发其理想,表达其意志,他们在处理神话时,必然在保存以往紧密人神关系的同时,加强人的地位,把人幻想为半人半神的英雄,充实人的故事,并且让远古诸神纷纷参与人的活动。这就导致希腊神话人神关系越发亲密和睦,在客观上使希腊远古神话因人的活动而得到系统广泛的流传。
中国神话中的人神关系原本也是和睦紧密的,可是到了原始社会末期,这种关系便被部落首领颛顼所破坏。当时南方的九黎族企图延续原始社会紧密的人神关系,颛顼便以“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的罪名惩罚了九黎。从此绝地天通,地民和天神的想通之道被断绝,神高居于天上,对凡人的活动只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或者说是颛顼让民众认为神是这样遥远的存在。
后来,夏朝的开创者禹又亲自率大军远征九黎的后裔三苗族,从此人神各司其职,不论哪一方都不违反绝地天通以来的规矩。而到商朝时,殷人开始迷信鬼神,在这点上,殷人与古希腊人是一致的,但和信仰神并尊重人的古希腊人截然相反。殷人虽然信仰神,但不重视人作为个体的存在,而是把鬼神置于人以及社会之上,认为神不能降低身份参与人的活动,这样又加剧了中国神话人神关系的隔绝。再到周朝时,周人在对待神的问题上又出现了反转。周人重理性和人的意志,对鬼神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们虽然承认鬼神的存在并保持恭敬,但不语鬼神,提倡敬德保民。在商周时期民众正反两面态度的影响下,中国神话中人神关系便始终保持着较大的疏离感。
正是因为人神关系有着本质的差别,中西神话中神所控制的领域也是不同的。起初由于原始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与自然的矛盾,早期的神话主要是因人对自然现象进行幻想加工而成的,因此早期中西神话出现的神都是自然性的神。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又出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出现了阶级,产生了国家,于是在神的世界里又产生了反映国家组织,表现文明社会、人的道德、伦理观念的社会神。
希腊神话中的各神的管理领域便是按照这个轨迹发展的,例如雅典娜既是控制乌云雷电,丰产的自然神,又是掌握智慧的社会神;而中国神话中的神则因特殊的人神隔绝导致了基本上所有的神管理领域没有因为社会的进步而发生变化,依旧维持原始社会神话起源时的自然属性。
这个神话自然属性的保持也导致神在形象上和希腊神话有着明显差别。中国神话中神的形象,大部分还保持着远古图腾崇拜的遗迹,即半人半兽形,这些神的形象都是原始社会先民们流传下来的,为了证明神的神力与人的本质区别,其所创造的神祗,自然是人兽混合体。以图腾代表自己的氏族与祖先。因此中国远古诸神不仅外貌狰狞凶猛,而且普遍都有常人难以想象的神奇本领和惊人伟力。
相比之下,希腊神话中远古诸神的形象有一个逐渐变化的过程。希腊神话诸神刚问世时,形貌也是狰狞的,比如阿波罗的原型是狼与鼠,雅典娜的原型是蛇与猫头鹰。但是希腊进入文明社会以后,由于紧密的人神关系,希腊人开始讲远古诸神的事迹糅进日常生活,因此他们认为人体本身是美最极致的体现。因此他们在改造诸神职能的同时,必然赋予诸神以人的形象。至于本领的神奇、力的伟大、意志的坚毅,虽然在古希腊诸神中也有体现,但并非普遍如此,有些神便是因聪慧才智这些人的属性而受人敬仰的,这点与中国神话诸神的特性也有着本质区别。
中国上古时期的神话都保存于《山海经》《淮南子》《列子》等古籍中,神话内容基本都是分散的故事,而希腊神话区别于中国神话的一个显著特色便是系统化。任何原始神话,作为先民们的口头创作,都应该是一个个独立的片段。而希腊神话的系统化,一定是经过某些人再创造的结果,而这些人便是古希腊时期的吟游诗人。
希腊半岛土地面积十分有限,再加上连绵不绝的山脉,把陆地分割成许多小块,使希腊人缺乏建立地区性帝国的地理基础。同时,这种散列的地理环境也使希腊人长期习惯于小国寡民的城邦政治格局,大量密集的城邦分布在半岛上。到了荷马时代,在这个小小的半岛上,就有两百多个城邦,平均五六百公里就有一个城邦,两个城邦之间往往步行一天半天就能到达。如此高度密集的城邦以及聚居于城邦的大量艺术消费者,也就是奴隶主和自由民群体,是古希腊吟游诗人得以产生的社会条件。而中国商周时期建立的地域性氏族国家,各地都邑相距一般非常遥远,如果步行,从一个侯国的都邑到另一个侯国的都邑,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因此中国在先秦时期就无法产生吟游诗人。
最初古希腊吟游诗人们在各地城邦游唱的并非完整的长篇神话,多是一个一个小型的神话故事,而诸如《荷马史诗》这样的长篇神话史诗是在若干世纪里几代乃至十几代吟游诗人的创作基础上集大成之作。吟游诗人巡回于各地城邦献艺,不但陆上交通便利,而且海上往来也极其方便。古希腊所处的爱琴海地区又促使其航海、移民事业的发达,这一地理经济特点造成了人口的流动性,并促使吟游诗人途径各个城邦把不同零碎的神话故事串联起来,从而使希腊神话形成了以宙斯为中心的奥林匹斯神统体系。
而反观中国,虽然中国先秦时期的神话片段也不少,但正是因为中国汉族历史上没有传播整理神话故事的吟游诗人,所以中国汉族缺乏早期大型神话史诗。但是中国各少数民族中,至今仍然流传着大量的神话史诗: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三大神话英雄史诗和创世史诗。中国各少数民族的神话与古希腊神话一样,是活在民间吟游诗人口头上的艺术。中国各少数民族对吟游诗人口头上的艺术。中国各少数民族对吟游诗人的称谓均不一样:哈尼族叫做“批莫”,彝族叫做“毕莫”,纳西族叫做“东巴”,景颇族叫做“洞萨”,等等。他们不仅是各民族的智囊,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也主持丧葬嫁娶、禳灾祭祀活动。每到重要的节日,他们便成为该民族神话的吟唱者。
有着五十六个民族(实际更多)的我国,大多数少数民族都有着自己民族的口传史诗和神话故事。其中以一彝族支系的阿细族有一首造人神话,颇为有趣。此神话来源于阿细民族的口传史诗。以诗歌传唱的形式……从前有一对男女神仙,男神叫阿热,女神叫阿咪。两人共同造人……
造人的男神阿热,造人的女神阿咪,走到太阳下的黃土山,山頂有一张黄桌子,在黄桌子上,要造男人了。造人的男神阿热,造人的女神阿咪,走到月亮下的白土山,山頂有一张白桌子,在白桌子上,要造女人了。造人的那个时候,是属虎那一年,是属虎那一月,是属虎那一日,是属虎那一时。阿热和阿咪,称八錢白泥,称九錢黄泥;白泥做女人,黃泥做男人。两手造成了,两脚造成了,眼晴鼻子造成了,嘴巴耳朵造成了。完全象人的样子,脑壳光秃秃的。一天看一次,一天变一次;两天看两次,两天变两次;一天一天地看,一天一天地变。看到十二天的时候,泥人嘴里有气了,只是不会动,还不会說話。阿热和阿咪,吹他們一口气,这对泥人啊,就能点头了。天上刮起大风,大风吹进泥人的嘴;肚子里呱呱地响,泥人会說話了。天上有太阳,太阳晒得暖和和:晒了七天七夜,泥人活了,泥人会走路了。给他們取个名字,男的叫做阿达米,女的叫做野娃。坡头白草多,他们养儿养女也多, 天下四个方向,处处都住满了。螞蚁瞎子这代人,就这样造出来了……
总结一下,中国流传已久那些早期的“零散故事”神话基本都是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到铜石并用时代不断发展,流传,融合下来的,再到后期的春秋、战国时代不断有文人学者根据个人臆断,翻译改进。所以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必定有散佚、毁坏、失传(山海图已失传)。再根据以上所说,中国版图的面积之广,城邦之间距离遥远,不满足吟游诗人存在的条件。再加之历史中不断发生的战争,饥荒与天灾,只有很少的人真正去做将早期神话串联起来这件事,而后又不断被销毁、丢失。(对将来的考古发现拭目以待……)
而希腊神话出现在公元前八世纪左右,最早也为古希腊原住民长期口头相传并借鉴了流传到希腊和其它各国的神话的基础上形成基本规模。后来,编写成为《荷马史诗》。而《荷马史诗》是两部长篇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统称。语言简练,情节生动,形象鲜明,结构严谨,是西方第一部重要文学作品。
中国神话因为人神关系的疏离一直保持着最原始朴素的形态,但到了周朝,中国神话的内核发生了质的变化,不仅神话内容开始大量出现人格化的神,而且人们将上古时期的部落领袖创造成古帝王神,出现了趋向统一的“三皇五帝”说。
中国神话出现这种翻转的根本原因是中国历史从周朝开始,各个王朝均是紧紧依靠血缘关系的宗法制而建立起来的。全国自上而下的各级政权,都是掌握在某一个氏族手中。而各个氏族为了巩固其宗法统治,就必须加强内部团结,这其中最可靠的关系便是血缘关系。在共同的祖先神的支配下,各怀异心的子孙后代们便不得不同心同德,一致对外了。因此,各个氏族纷纷把他们的祖先转化为神,制造本氏族的祖灵神统,实行祖先崇拜(图腾崇拜本质也为祖先崇拜)。到了战国时期之后,统治者干脆追溯到远古,把原始神话里的一批半人半兽神,转化为古帝王神,因而才造出了“三皇五帝”神统。(这也就是顾颉刚老师的“层累地说”)
而儒家思想的开创人孔子,更是将祖先崇拜推向极致。儒家所提倡的以“孝”为先的祖先崇拜准则,不仅沿袭了原始社会父权制时代的伦理观念,也致使中国神话最终被打上了深深的宗法烙印。随着儒家思想开始广泛影响中国文化,中国神话已经不再单纯使人们对自然和社会的反映和理解,而逐渐成为了一个强大的政治工具。到了封建时期政权更迭的时候,统治者无不借此向天下臣民证明起正朔(正朔,是因古代天命理论,大一统思想,以及华夷之辨等古代思想理论的发展而产生的政治概念;即“正统”的意思,象征着一个王朝统治、代表中国的合法性与唯一性。)而像记载原始神话,将古代帝王描述成半人半兽形的《山海经》等古籍,自然在儒家思想统治长达两千年备受冷落,不仅没有取得“圣书”的资格,而且被排斥在地理或小说的范围之外。
而反观古希腊,由于它是奴隶主民主专政的城邦国家,各个城邦的统治集团是由各氏族奴隶主共同组成的,甚至到了后期还有自由民阶层的参与,政权体系充满着民主精神。因此血缘关系在古希腊的统治集团中很少存在,并且这样导致古希腊没有任何一个氏族的奴隶主贵族能够独揽政权。经过吟游诗人长时间的积累,以奥林匹斯山十二神为核心内容的希腊神话,虽然是希腊原始社会后期父权制氏族部落的反映,但是这个神的家族内部之间某些民主协商的神话故事,其实都源于古希腊斯巴达长老会议和雅典的贵族会议。
由于祖先崇拜的思想深入人心,中国人对中国神话中的神始终抱着一种敬仰的态度,因而中国神话中的神自然是完美的,他们的形象很崇高。除此之外,中国神话所具有的政治教化作用,促使人们把所有的神话故事塑造成一个圣贤的世界,神灵都是道德的典范。有些古帝王神的故事甚至被后世的人改造成历史,载入史册,这就是为了达到宣扬道德教化的目的,以符合统治者的形象和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观。
而希腊神话,因其本身紧密的人神关系一直贯穿整个神话发展的历史,所以希腊神话中的神逐渐和现实的人贴近,性格时而任性,有享乐主义,神的嫉妒心、虚荣心和复仇心都很强。他们和世俗生活很接近。很多神话故事也都讲的是他们争夺权力的复仇故事,还有不少是关于他们下到人间与男女偷情的故事。这些本来是人性中邪恶的一面,而希腊神话中竟然将其加诸至高无上的神身上,这样使人神关系更加紧密。古希腊人虽然批评神的这些缺点,但是他们依旧崇拜神,只是他们将神人性化,能够清楚地认识到人性的弱点,并且也明白这些弱点会导致悲剧的发生。
中西神话从人类的共性发端,但历经不同的社会进程和文化背景,最终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中国神话将人神化,偏向人的社会性和伦理道德,走向历史化和政治化;希腊神话将神人化,看重的是人的自然性和作为命运的主宰者,逐渐走向艺术化和文学化。希腊神话也正是因为走上了艺术化和文学化的发展道路,较少受到其他领域的干扰,因此保持了自身的纯粹性。
虽然中国在步入魏晋南北朝之后,出现了很多具有人情味的、有文学性的神话小说,但这些小说里的“神”和仙、鬼、妖的界限越发模糊,早已和上古时期先民们对神的理解相去甚远了。而诸如《山海经》这些记载有原始神话的先秦典籍的难得可贵之处也在于,它们保留了神话起源时,神灵最原始的状态和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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