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年前年后,是人生的重大转折,也是很多新的契机开始。本不想多说,但这里还是多嘴:诸位看官老爷,更新不勤快,是我的问题。但既然发了愿,就一定不会鸽。现在开始紧锣密鼓更快点。另外,从这篇开始换了一种方式写作,希望大家可以喜欢。另无论如何,如果有新来的朋友,请一定从第一篇看完——
我想写依然是一个人的美食连续剧,有故事的开始,就一定有故事的结束。
感恩阅读,感谢评论与我互动。你们是我最大的爱与期待。
2021.12.20|零下3度到10度|晴微风|麦子店某鳗鱼屋
星期一的晚上,是周末之后最难熬的时刻。因独处而累积的失落感以及胡思乱想所造成的自我冲击,累积到了周一的夜晚已经无力应对。下班之后的流连于街头,或许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只是那么多的店,可以去哪儿呢?
不知不觉中还是往回家的路上走。从东风北桥出来,沿着辅路慢慢向西而行,冷风透过开司米围巾往脖子里面硬钻。大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车,似乎卷起的风都能让人打起冷颤。越走脚底越发的冰冷,总感觉寒气如同一条无形的小蛇,透过脚心钻进身体,紧紧的缠绕在骨头上,越来越紧。
这是熟悉的小路,熟悉到绝不会弄错每一家店的特色和菜单。人均价格也是心里有数,但是去哪儿又成了问题:此时此刻,并不想踏入曾经有过回忆的地方,而只想找到一个新的地方把自己安安静静地放起来。怀念过去似乎是一种方法,但是向前行进却是世间常常用来劝说的固定调式。朋友之间的关心止步于此,因为他人对你的生活是无能为力的。但寻找另外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有效——用无用的新的信息把自己填满,然后就不会因为回忆的潮水再次回到伤心的沙滩。用垃圾主动掩埋。
转身走进新的楼宇。它就在美食街的对面,新近开设,以一种类似的方式吸引着类似的食客。这样让它看起来有着拙劣的仿冒感,但又能简洁明了的告诉你,这里和对面是类似的。商圈的繁殖仿佛都是单细胞分裂,从一个近亲到另一个近亲。但对面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熟悉到转角的大叔会问:咦?今天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的女朋友呢?所以不能再去。
可当一切的思考变为简单行为时,就变成了一种抛弃过去的模式动作:在转弯处选择从未选择过的右边。
通过狭窄的楼梯,吱吱呀呀的木板声,穿过炭火酒场的烟火,在尽头处左转,就看到了店铺。藏在两三家餐厅之间的罅隙处,只有小小的一扇会被错过的门。这恰好符合我现在的状态:只想把自己藏身在缝隙间,被保护的很安全,哪怕看不到任何的风景。
推门而入,跳入眼帘的只有三四张桌子而已。吧台的深处坐着一位客人,另外一张桌子坐着一对情侣。抽了抽鼻子然后坐在了吧台前,摘下口罩开始仔细的看着菜单。温暖的茶递在手边,还保有着刚刚泡制的香气。菜单并不精致,但是却让人犯难。本以为这里是鳗鱼饭专门店,没想到主营的食物中还有手打荞麦面,并且引以为豪的在菜单第一页隆重介绍。
如何选择呢?鳗鱼是本来的目的,但荞麦面却是心尖上的想念了很久的东西——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遇见。左右为难时,转头看向吧台尽头的客人,想着是不是能够参考一下意见,没想到却撞到了对方迎上来的眼神。
一个错愕的时间之后,对方马上开口:“このうなぎ丼は最高だ!うまい。”
十分地道的关东口音,听着一愣。瞬时间对方判断了一下,马上切换到中文:“中国人?”
“他们家鳗鱼饭好吃的。”不太熟练的中文再次被说出,似乎在催促,快下定决心吧。
“关东和关西的鳗鱼饭做法不一样,直接烤和蒸一下在口感上也不相同。他们家却是名古屋的做法,在两个地方中间,融合了不同的吃法和方式,你一定要试试。”
从脸颊上泛红的气色以及空气中所弥散的清酒香就能知道,大叔的过于热心,是酒精催生的正常反应。但在这寒夜中友好的攀谈,却是一剂能够驱散被伤痛的良药。
“啊,是的。有幸曾经去过名古屋,对那里的鳗鱼饭印象深刻。”
“啊,你去过名古屋!厉害啊。听说你们都只去大阪东京。名古屋是去的蓬莱轩么?”
大叔显然感兴趣了,挪了一下座位,然后又问店家要了一个杯子,倒上清酒递了上来:“一起喝一杯!我家就在那附近,我就是名古屋人。”
大叔自己一饮而尽:“可是我已经一年没有回过名古屋啦。已经在北京外派了四年,这几年也不方便回国,感觉自己已经在北京这里快忘记名古屋的样子了。”
大叔真夸张,不过脸上的思乡之情却显而易见。他并没有顾及听者的反应,自顾自继续说着。不忍心打断,独在异乡,能够说话的瞬间本来也不会太多。
“但是我在北京这边把中文练习的很好哦。我比部门里大部分人中文都要好,甚至比部长还好。可是每当我越认真的学习中文,大家就越想我可能会愿意留在中国。然后每次归国计划中,我的名字都被去掉,大家都在说,安藤先生,中国分社感谢您的奉献。可是在中国无所事事的我,日常生活中并没有过多乐趣的我,除了精进自己的中文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
最后两句是用日语说的,说着说着安藤先生哭了起来。让人意外的展开。似乎他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也或许是过于坚强,而只能把眼泪留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我经常一个人在会社加班,处理着来往的邮件和订单。但是发生covid以来,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可以做了。所有的流程都变得缓慢,除了办公室之外我无处可去。曾经有学弟带着我去了剑道社,但没多久我也放弃了。现在的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学习中文。学习的越多,越觉得中文的乐趣。”
“对啊,中文是一种神奇的语言。小时候学习汉字时并不觉得,只认为书写很麻烦。但是现在反而能感觉到中文的神奇之处。”
等待鳗鱼饭上桌前,或许还有点时间听安藤先生说说。似乎能够听见细微的滋滋作响,并闻到或有或无的香气,厨房中的鳗鱼段在炭火上开始变得焦黄,卷边。
“汉字能够给人造成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中包含着阅读者自以为是的东西。你以为你看懂了,但其实根本不是那样。汉字是最暧昧的语言系统,它在不停的欺骗你,用一种前后颠倒的方式就可以扭曲意义,在不明不白的地方就悄悄地给你设下陷阱。说到底,汉字中每一个字都在独立的表示含义,合在一起时又在表示另外的含义,这时候就给了其中的连接部分赋予了暧昧的色彩,以至于你们在阅读时会因为这样的暧昧色彩而发生歧义。这些歧义来自单字和词语,也来自音节。共同构成了汉字之间的暧昧空间。汉诗就是典型的代表。”
完全没有想到,安藤先生居然这样看待汉语。他没有停顿,还在继续发表着见解。
“而且中文没有时态,都在用其他的词语限定时间,所以更加给予了它暧昧的力量。一个人可以言不由衷的发表自己的观点,但在别人心中所听到的却可能是另一番意义。猜测和假定成为了交流中的拉锯战。而错觉无时无刻不在。”
“你有没有发现,如果一个或者两个汉字足够的大,然后你盯着它看一段时间,就会渐渐发现你不认识这个字了,仿佛看到的就是一堆你从来也没有见过或者学习过的符号?”
安藤先生说着时,目光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到的就是“鳗”字,时间一长,仿佛笔画和结构都被拆解,变成了的确不在认识的东西。一点点所谓的熟悉感都不存在了,就如同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般。
“这就是错觉。汉字中每一个字对于我来说都异常艰难的要去学习,因为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还有训读和音读的区分。还有就是,汉字中常常出现颠倒或者缺失的错误,或许是无心之失,但是对于阅读的人来说却不会构成困扰。大家总是看懂能够。”
“其实对我来说,像日文这样的注音文字更好读出,而汉字有时候需要反应好久。你可能认为那因为日语是我的母语,当然更加简单。但实际情况是,注音文字最大的优点,就是当我看到的时候,我就已经可以脱口而出,而汉字常常会念错。”
他坐近了一些,低下头小声的说:“而且通常时候,包括你在内,没有人会意识到念错了。大家就这么噗嗤的一下,让这个错误过去了。”
“汉字中的暧昧气氛,会让交流变得困难,因为人总是会被表象所欺骗,不仅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然后双方都在对话中获得了满足——说话的人认为自己已经说的够清楚了,只是不忍心伤害而选择了暧昧的词语与组合方式,而听话的人却只从中提取到对自己有利或者不反感的表达,从而进一步加深了误解。但这种误解都是人为因素的干扰,因为说话的人故意而为之,在洞察了听话的人的诉求之下。汉语交流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用词语和气氛构建起的‘强权’,在不经意之间要褫夺听话人的意志,并施加影响。”
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日本人的脑回路,总觉得是一种歪理邪说。但是却在他蹩脚的发音中感受到一种不容被打断的“正确性”。
三吃的鳗鱼饭加上多点的炸鱼骨,是今天晚上果腹的食物。将炸鱼骨推向安藤先生那边,示意他可以将之当作下酒菜共同享用,一如在名古屋的方式。而他也敬谢不敏,抓起来就放进嘴中,嘎吱作响的嚼起来,搭配着一口热酒。
鳗鱼三吃,其实就是从原味,到佐味,再到茶泡饭的过程,从肥腻丰腴的口感到清淡并解腻的芥末风味。从最开始的肥腻烤制的蒲烧口感开始,到伴随海苔和芝麻之间的搭配,直到最后的“茶泡饭”——芥末和昆布汤的合一,逐渐把米饭和鳗鱼所带来的厚重感抹除,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和明亮的饱腹感。被米饭颗粒所填满的胃袋再次被暖汤所包裹,热流顺着血管浸润到五脏六腑和四肢,祛除了寒冷所带来的诅咒。
安藤先生自顾自的喝酒,吃着鱼骨,看着他,开始思考那种语言所带来的错觉感。诚然并不认同中文的暧昧性要强于注音文字,但那种由语言所带来的错觉却是曾经实打实的感受过。在对方模棱两可的表述中寻找可能存在的意义或者证明,又或者爱意,到最后才意识到那是自我安慰或者欺骗。这样的对话通常能够发生的前提,是一方对另一方抱有着心理上的优势,从而在话语上才能找到折中婉转的可能。而这样的对话——
“又总是伴以——‘你不懂我,你怎么不明白,你明白吗?’这样的方式为结束的语句。对吗?”
吓人一跳,安藤先生突然接上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却和正在想的事情奇妙的搭上了轨道。转过头看他,发现只是在自言自语。
安藤先生估计也遇到了些奇怪的人或者事情吧?中国对于他而言就是异国他乡,被困在一个狭窄的办公室中,迫切的希望和外界交流,从而更加积极的去学习一门语言,但却在不断的交流中收获了更多的挫折,从而产生了自己的错觉论——
归根结底,问题不在于语言,而在于交流的对象,以及目的或诉求。
当一个人开始去揣测某一种表达或者行为时,也就意味着他对于语言或者行为本身就产生了不信任的危机感,从而对语言和行为的认知如同小树一样长出无数分叉,而自己必须要从无数枝桠中分辨出自己的相信的那一个。面对无数镜子,还需要使自己相信镜子中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对话的那一方。从一开始,这个游戏中参与的人只有一人。另外的人早就跳出游戏之外,充当了裁判的角色。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最后的结局只能以失败收场。
于是他一个人走进这家小店,点了一份荞麦面和清酒,然后开始向身边的客人搭讪,试图减少自己的焦虑感。回应他或许很简单,一次碰杯,一个微笑,一碟可以共享的下酒菜。但离开之后呢?还是要在寒风之中踽踽独行,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司宿舍,重新和远在家乡的人连线。可在那一刻,家乡就成了异国。漂浮中的人,无论怎样使劲,都无法抓住一个稳定的锚,只能任由洋流的冲洗,去往并不知道方向的地方。
可悲的是,在安藤先生身上看不到任何可以终结这一过程的可能性,他沉溺在其中,无法抗拒的任由水灌满自己的肺叶,却还幻想着自己可以如鱼一样呼吸。
吃完饭,昆布汤的小壶中还剩下一小口。倒出来喝了一点,除了有些鲜味,其他什么都尝不出来。好吃的始终只是鳗鱼,无论米饭、海苔、昆布汤,都只是为它增加了某些新的风味而已。但如果鳗鱼本身已经不再存在,任何的方式也是徒劳。
转过头看着他,视线交汇,碰撞,轻轻举杯,他眼瞳中的形象顿时分明了起来,一瞬间的错觉那并不是安藤先生的某个器官,而是一面自己无法察觉却一直存在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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