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将题目定为“唯心主义恋爱”,是因为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定义这种恋爱关系,即“在恋爱中,人更爱感觉,而非具体的人”。或许世界上某个学者已经将这种恋爱关系定义并且作为一种学术用语广为流传(只能说我实在孤陋寡闻),但不妨碍我们探讨定义背后的逻辑与含义。
这件事起因是在与一个学生艺术分子(即有一定独立思考能力且对艺术敏感的学生)聊天时,她对自己的感情经历进行一个总结:
“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爱的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人。如果他是一个北电中戏的男孩,且身上有艺术气质,不落俗,写意、浪漫、有己见,我不介意与他恋爱。”
“如果一个男孩身上恰好没有这些特质,你依然喜欢上他。会有这种可能吗?”
“不会。”
“不过,我遇到过。”
“那你怎么待他?”
“……当时我思考的是,如何改变他成我想要的样子。”
“那理想状态也只能改变他的内在,学历是无法改变的……如果他不是北电中戏的话。”
“他就是北电的。”
我很想敲字回复说,“这是否是PUA?”但克制住了。并非是碍于面子(我们是很坦诚的朋友关系,冒犯是陌生的标志),而是对新词运用是否规范的担忧。我很清楚,流于网络环境中的学术概念大多数只是为了对个人谬论增添理论依据,让说话人有安全感。PUA——如果只是定义为“心理控制”,那没有人不会逃脱其界定的范围。被“PUA”PUA是件很滑稽的事,不过被改造却是个值得商榷的话题,因为在我的个人感情中,除去初恋(唯一一段恋爱)外,其余,试图把暧昧升华为恋爱的前提都是要接受被改造。换言之,我的暧昧对象们,在向我示好时,都不喜欢“我”,而是喜欢一种感觉——浪漫者、文人、思考者或一个父亲、哥哥、权威的摄影家。诸如此类,都是对方想象的我的模样。
一个具体的人的无数面的某一面(甚至仅是倾向),恰好吸引她们。当某个面覆盖了所有面,起初是美好的。对方会产生对你的幻想,如果没见面,她们会根据你的照片、声音或语言风格幻想出一个有血肉的阿里萨①,如果见了面,她们会依托两人分别后的距离来补充完整对于你的幻想。即,你是摄影家,你就应该成为马丁·帕尔②(其中一个暧昧对象的偶像)。
但马丁·帕尔也是一个具体的人,换言之,她从未接触过他,不是他的结发之妻,也不是他的青梅竹马,甚至连触摸他的机会都没有。“马丁·帕尔”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她臆想出来的人,我与真人不过是他的投射。由于她见过我的外貌,所以所有的投射便都掷于内在。譬如对生活充满热枕、细微的关注、幽默(对通过马丁·帕尔文字性的了解)、艺术家应有的道德、男人应有的责任与义务(传统观念)、吃薯条要裹餐巾纸且要喜欢吃肥牛意面(个人习惯)。根据我的自我了解,以上认知的一半与另一半的反面才更接近我。
在我初中时,化学老师曾在校车上提出这样一种恋爱观:“一个人一生可以喜欢很多人,但只能爱一个人。”这句有悖儒家观念的话被初中生们视为经典,多年后成为大学生的我们曾在同学聚会上也拿此玩笑。但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不精确,应该改成“一个人一生只会被一种幻想吸引,喜欢是幻想的复制,爱是幻想的具体。”
喜欢和爱的另一个区别在于,喜欢是单向的、个人的,而爱是双向的。爱是双向的喜欢,是两种幻想的重叠、交织、合一。重叠就是吸引的基础,是人的存在(天性)决定的,交织是碰撞、对抗的过程,而合一则为容忍、接纳(即便争吵、冲突也不会分离)。极端来说,爱情——“朱迪与玛丽亚式情感”③。可无论交织与合一怎样进行、是否顺利,无法避讳的前提是人的存在。“存在先于本质”④,无论人怎样被定义(我与马丁·帕尔有怎样莫须有的相似),如果两个人(无论性别)的存在无法相互吸引,那他们之间不会存在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没有固定的相伴模式(萨特与波伏娃、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杨绛与钱钟书,都是真正的爱情)。且严格来说,不可能通过努力得到(尤其是浮躁的现代社会,追求成为一种奢侈的复古行为)。即便存在“喜欢”,绝大多数的男生不会选择追求女孩。中国人可能是世界上最极端的现实主义者,因为他们热衷于沉迷幻想。男生清楚地知道,“追女孩”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首先无法保证能“追到手”,其次无法保证爱情的长久。对待爱情,男生比女生保守得多,他们很早就被打破爱情神话(可能是从长辈的作为中得知爱情是一种社会行为开始),长久浸淫现实,最后选择逃避,选择幻想。焦虑同样劳烦着他们,一种对女性的片面了解而产生的自卑在他们内心深处扎根:颜值高、身高、才华横溢、彬彬有礼、财富自由……这些同样适用于女生。
害怕失去而不愿深入交流,一味地妥协、矛盾的积累必然招致情感的破裂。双方沟通的渠道虽然多了,但距离却更远了。彼此的疏离,稀释了爱情,让它变得复杂、不单一作为情感存在。过于强烈的父权恋爱观的强加,将爱情蒙蔽,人们难以透过灰暗的外表看清对方。因而,那种“感觉”、“幻想”逐渐取代了具体的人。爱情,成为了不信任与压迫的牺牲品。
让我们回到“感觉”上。究竟是什么构造了它?将前文括号内的内容引用至此:“对通过马丁·帕尔文字性的了解”、“传统观念”、“个人习惯”可以简单窥探一二。首先是对偶像的文字性了解。文字性了解与了解是两个概念,前者是已成定型的观念,是第三者主观了解的阐述。而后者是正在进行的观念,是亲历其生活后,才会产生的。两种了解的最大区别在于,无论文字性了解多么客观,它都是片面的,无论了解多么主观,它都是无限接近全面的。站在片面的了解中产生的个人崇拜,一定包含了自己的幻想,且偏激。例如他一定绝对幽默、绝对热爱生活、绝对正确。
其次是传统观念的影响,父权社会与儒家思想对于男生的界定,“忠孝、有责任、勇敢、无畏、有使命感”,以上褒义词在幻想的浸泡后依旧被偏激化,变成了男生“不能抱怨、不能悲观、不能哭泣、不能中性化、不能推卸责任……”。最后,是个人习惯。最直观的表现在于,如果对方因个人习惯而拒绝了你,不必难受,因为ta不是想要爱情,只是想要顺从。“感觉”,本质是一种自私的极端化,首先无法容忍的,是对方的缺点(或是自己的缺点被指出,或是因自己的缺点而导致的不理解)。由此,真正的爱情是罕见的,天性面前,绝对的双向几乎难以寻觅。
我对自由恋爱悲观的理由在于,人人都在渴求真正的爱情,就像他们无时无刻不想要成功一样。真正的爱情难觅,不代表爱情不存在。虽然需要一个人妥协、或互相习惯了彼此的缺点、或已经对对方无感,但又无法离开、或在偶然的火花迸发出的短暂而激烈的感情、或殉情……但这都是爱情。在自由恋爱中,倘若你水性杨花,性与爱便纷至沓来,那些短暂又辉煌、空虚而忧虑,将是贯穿你感情生活的主线;倘若你习惯忍耐,你总有一天会感觉自己处处吃亏,愈加强烈,愈加渴求希望一个完美恋人的出现;倘若你知性、优秀、独立,那请顺其自然。恋与不恋,由你决定。自由恋爱与自由一样,都是一场骗局,与自由一样(人们逐渐发现真正的自由无法实现,于是选择妥协),人们正在放弃自由恋爱的权利,选择接受安排。巨大的泡沫就此戳破。
“感觉”的建立非一蹴而就,“附近”的消失是其中一大原因。必须把问题抛向科技依赖,因为我们必须承认,是互联网、数字化(元宇宙)逐渐消磨了我们对于现实世界的感知,对于个人附近的生活:朋友、亲人、草木、飞禽走兽、沙石、建筑、骑自行车的老头与购物大妈……正在被遗忘,或被视为现实的符号,对其厌恶。
当代人所关注的两个极端:自己与宇宙。宇宙——宏大与完美,个人——微小与破损。他们从不欣赏“附近”。失去过渡后,人们愈加依赖对宇宙的向往,愈加鄙夷个人,从而建立起一个完全脱离实际的“感觉”,进而迷失了自己。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正逐渐被数字所代替,大数据会帮你分析最合适的恋爱对象,但它从不会告诉你,合适仅是一种可能。而爱情不是可能的叠加。
山音麦与八谷绢⑤是理想状态下最契合的情侣了,可最后依旧难逃分手结局,原因在于,他们从未了解对方。他们看到的(包括观众看到的,并认为这就是互补的灵魂),只是表象。即便星座契合、爱好相同、习惯共融,他们都不是一类人。没有矛盾是最大的矛盾。山音麦是传统家庭的长子,信奉功利主义;八谷绢是都市自由主义者,信奉利己主义。偶然的合适带给两人庞大的憧憬,一个可观的上帝准许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他们便以为爱情将坚不可摧。可上帝死后呢?一切憧憬分崩离析,完美恋人下任何细微的差错都将被无限放大。“他|她怎么可以这样?”结局就此注定。
长久的爱情与真正的爱情不同,前者可以通过努力得到,甚至这种努力带有胁迫性质(例如封建社会的婚姻包办),但两者有交集——“唯一”。每一对恋人都会有两种“唯一”的方式,一种是性,一种是促膝长谈。性代表着肉体的共振,交互、感受彼此身体的韵律。肉身在此刻合二为一。
而后者,则是灵魂的共振,真挚的、相视的长谈抖落了彼此灵魂的灰尘,将怪癖、陋习、罪恶袒露给对方,赤诚相待。即使激烈。杰西与赛琳娜⑥,另一对银幕恋人,长谈的好手(或许也是性爱的好手,但这样的情侣不在少数)。由此,上帝已死⑦,两个具体的人相恋了。
在我与朋友聊天的最后,她发来了这样一段话,或为醒悟。作为结尾,摘录在这里:
“我清楚良性关系是需要经历火焰熄灭后大量的沟通、磨合、消耗才能进入极小的平静状态,可惜的是我压根不渴求良性关系。我对改造对方的性格和习惯没有半点兴趣,如果和理想模型中设定的完全一致,那对方最后岂不是成了我的作品我的孩子我灵魂的另一个胶状物吗?这很可怕。”
①:《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男主角,曾与女主角费尔米娜年轻时交换情书却未见面,费尔米娜因此爱上了他。当一次偶然间费尔米娜见到了阿里萨,她却“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并对他说“忘了吧”。
②:出生于1952年,童年时代在祖父的启发下对摄影产生兴趣,后来在曼彻斯特大学专攻摄影,马丁·帕尔的作品剑走偏锋,不走常规老路,实际上引领了近年来兴起的"概念摄影"的先潮。其拍摄风格多半以讽刺资本主义生活为主,是一种社会学摄影。
③:《午夜巴塞罗那》中的画家与他的前妻,画家风流倜傥,是典型的西班牙性文化代表。他与两位美国女孩先后发生关系,但同时与前妻保持爱意。藕断丝连,并视对方为自己的知己,但又互相伤害。
④:是存在主义的基本原则,法国萨特提出。指人的存在的一种特定状态。萨特认为,人与物不同,事物或器具的特质可以被预先确定,它们的本质先于其存在:人的存在则表现为种种可能性,经领会、筹划、选择获得本身的规定性,所以他是存在先于本质。
⑤:电影《花束般的恋爱》中的男女主角。
⑥:系列电影“爱在三部曲”的男女主角。
⑦:尼采名言。尼采认为,上帝已死不单对人对宇宙或物质秩序失去信心,更令人否定绝对价值——不再相信一种客观而且普世地存在的道德法律,把每个个体都包括在内。这种绝对道德观的失去,就是虚无主义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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