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处于战时管制的边缘,月球沙克尔顿环形山赛马场的人造晨光依然开得特别早。远处的马棚里时不时传来马儿的咴鸣声,仿佛在向马倌们抗议:没有比赛,不想训练。
对啊,月球上的各类比赛已经停止,但马场的日常训练还是照常进行,人们也各自维持着自己的营生。
维特亚金这么想着,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已发了好一阵呆。
远处几个骑手把健实的月球赛马牵出马厩,绕着赛场边缘遛起了圈子,这是马儿一天里的热身运动。路过观众席时,一匹灰白色的小马朝维特亚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它的身子已开始升温,冒着丝丝热气。
这批最初从地球引进的赛马,历经了上百次的改良配种,终于适应了月球居住区的环境,并兼得了远超其他马种的体魄与智力。
这些小马驹们知道自己的故乡正处于大乱的边缘吗?又或者它们像其他的月球居民一样,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事情,更在乎眼前的生活。
话说回来,维特亚金作为一个跟踪报道这次恐怖事件的记者,又对所谓的危机有多少实感呢?那种可见却不可及的危机感,似乎异常简单地就被生活的点滴琐事,喜怒哀乐给消解了。
他还记得,仅仅几天前大家还处于对战争的臆想与恐慌中。关于地球轨道环被恐怖份子占领的报道铺天盖地,各类小道消息和不负责任的言论更是层出不穷。
地球轨道环,那是一条约有300千米高,4000千米长,完全环绕着地球并与其同速旋转的金属环。作为进入太空的廉价途径,航天器可以携带大量物资在这个没有风阻的平台上慢慢加速,进入太空。轨道环上有几个小型城市,它们负责太空电梯及其周围太阳能电池板列阵的维护工作。时常会有数架深空清理船从轨道上起飞,张开由聚合膜制成的巨大风帆,把地球轨道上的太空垃圾“推”向大气层。当然,你偶尔也能目击到一些军方的乘波型飞行器,那是驻扎在上面的联合国快速反应部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其重要的战略设施,却被一群‘’地球主义”的恐怖份子轻松占领了。他们到底用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手段,让上面的武装人员乖乖束手就擒,还把一向气焰嚣张的高层官员们拉到谈判桌前,讨论那些天方夜谭式的政治条款。
“有炸弹!他们手上一定是有足以炸毁轨道环的炸药,这样一来上面数千名人员就都是他们的人质了。不,还要算上轨道环下方的地球居民,这就是他们狂妄的原因!”月球电视节目的一个中年评论员这样分析,然而当他被问到那么多炸弹是如何通过重重安检被送上去时,却又支支吾吾三缄其口了。
总之,在这个相关消息被完全封锁的时期,轨道环变成了一把悬在所有地球居民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骑手们陆续跨上马鞍,开始正式训练。他们跑上赛道,用一种不慢不快的速度进行耐力练习。有匹小马显然不愿意,开始尥起蹶子,把赛道上的特制月沙踢得飞舞起来。
两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马倌悄悄遛到观众席的下方,抽起电子烟。他们刚刚打扫完马房,身上散着马粪和干草的味道。
维特亚金本以为两个人会聊起轨道环相关的事,但那个稍年长的马倌却一个劲地抱怨自己负责的马太多了,最好减少到三匹。
‘’哎呀,这么多马,清洗只能赶着命做,时间根本不够。如果只有三匹的话,就能好好关注下每个小家伙的身体状况了,还能抽空和它们交流下感情 ……和马儿在一起还是开心啊。’’
另一个年轻马倌只是赔笑,不怎么说话。他有着和维特亚金一样的东欧人种样貌,他的前辈则是典型的亚洲地区移民。
仔细想来,轨道环在被占领之前,就已是少部分地球居民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了,对于军事落后地区的国家来说,上面的武装部队俨然是“神兵天降”。或许,如今的恶果是早已种下的。
维特亚金没有再听那两个马倌的闲聊,他来这里不是看赛马的,他在等一个人。
像他们这种大型的月球媒体,往往会有几个政府内部机构的联络人员,即所谓的‘’消息灵通人士‘’。不少内部消息的有预谋透露,就是通过他们的嘴。
这类人,维特亚金几年来负责过不少。有的纯属例行公事,冷言冷语;有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只通过远程沟通方式来往;还有的热情十足,把你当成工作上的朋友。
李先生有些三者结合的意思,他礼貌,平和,有分寸。同他的对话是惬意且循序渐进的,不会让你产生生硬冷漠的感觉。即使你的问题触及了他的禁区,李先生也会恰到好处的避开,暗示性地表达下自己的不满。
他不会在私下里贸然打搅,而是对你的生活进行研究后见缝插针。譬如他知道维特亚金乐忠赛马,便常常挑有比赛的时候与对方见面。李先生不会单刀直入,往往从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聊起,最后引到要透露的内容上。
当然,李先生从不透露关于自己的事情,维特亚金只知道他是亚洲舰队的官员,在其中某条旗舰上任职。至于具体的职阶,军龄,家庭背景,维特亚金一概不知。
维特亚金很喜欢这个对接人,不只是因为他的谦逊有礼,而是与他的对话让维特亚金收获了一种放松,一种如沐春风,相见恨晚的感觉。用李先生那边的话来说,两个人就好像同志一样。
上一次与李先生的会面也是在这个赛马场。比赛结束后,两人坐在靠近中央的观众席上,周围是散场者留下的马券和垃圾,一台自动清洁机器人从看台的最右边一路打扫过来。
“但我渐渐也有种无力,想服输的感觉了。”维特亚金把地上的几张马券捡起,放在手里折了起来。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割裂感。我看过很多老前辈的文章,哪怕是宇宙移民潮开始之前,人与人,地区与地区之间,依靠网络建立起来的联系便已经开始产生反向割裂了。”
“哼……”维特亚金苦笑一下,把手里的马券叠成一个个小纸块。“我虽然是记者,但去过的地方不多,可还是有那种感觉,处于同一片天空下的人们尚且如此分裂,分散在群星间的人类们,我们之间的割裂是否已经达到了一种陌然的地步。”
“是啊,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间的距离已经够遥远了,星球之间所产生的嫌隙究竟又有多大呢?”
“就好像,那是一群远在天边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天与地吗……”李先生侧了侧身子,“可惜,任何时候天空都是最先开始分裂的。”
“哪有,其实天空也好,星空也罢,全都是触不可及的事物。”维特亚金把叠好的纸片朝着远处一张一张扔了出去。
“李,你听起来可一点都不乐观。”维特亚金察觉到了李先生今天的异常,他有点失望,有点怅然若失。
“马上会有一件大事发生,我能给你,或者给你们公司的建议是不要过于恐慌。”
李先生笑了一下,他以私人的身份找他,必然是有私人的事情。
“有一些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组织上的调动。”李先生站了起来,“以防万一罢了,走之前可能还有见面的机会,你是个很好的朋友,维特亚金。”
维特亚金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那个清洁机器人终于开到维特亚金这里,后者生气地踢了它一脚,然后手机上收到了轨道环被占领的消息。
恐慌没有持续多久,李先生也并没有就那样消失,几天后他联系维特亚金在沙克尔顿环形山赛马场见面,以官方的口吻。
维特亚金有些莫名的恐慌,他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是轨道环事件存在里应外合的操作,他对李先生真的足够了解吗……
维特亚金突然发觉观众席下又多了一个人,除了那两个马倌外,李先生不知何时也加入了进去。
或许是自己误解了李先生的话吧,他看起来很放松,很自然。
那匹小灰马完成了训练,迈着轻快的蹄步路过看台。看来是要做训练后的清洗工作了,两个马倌马上跑回马房,只剩下李先生留在原地。
“李,你和他们聊什么呢。”不知为什么,维特亚金松了一口气。
“那个老先生看我也是亚洲人,就拉着我谈了一会。 他说因为自己是这边马倌里唯一的亚洲面孔,所以还有个特别的外号。”
“美猴王(Monkey king)对吗?神话里他当过弼马温。”
“哈哈,对。’”他坐在维特亚金旁边,衣服底下鼓鼓的,好像是穿了军装。
“美猴王,现在的情况倒确实有一种大闹天宫的感觉。”
“你这么一说我倒放心了,这几天胡言乱语太多,搞得我也开始胡思乱想了。”
“抱歉,是我疏忽了。”李先生整了整衣服,一时间有点尴尬。
远处的马儿们被陆陆续续牵进马房,接下来马倌会用湿毛巾擦掉它们身上的汗尘,再换干毛巾擦拭一遍。马房里自带的特制吹风机会把马的全身烘干,马倌们就在一边把鬓毛梳理整齐。
“维特亚金,你是怎么看那些人的。”李先生打破了沉默。
“那些地球主义者?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分裂吗,那些人就是分裂产生的后果,地球中心主义看似合理,但实际上不过是宇宙时代的民粹主义罢了。”
“你能这样想很好,或者说有自己的想法很好,意识形态领域又要大乱了。”
“意识形态领域平静过吗?一起一落,就好像赛马一样,一个落后一个又赶上,只不过没有终点罢了。”
“说远了,这次找你就是想透露一些轨道环事件的内幕,咱们边走边聊吧,我还没好好逛过这个场子呢。”
月球赛马场铺的是特制的月沙,很细很软,李先生和维特亚金为了防止鞋子进沙,便沿着赛场边缘慢慢地踱。
“那些有风帆的飞船?他们会把太空垃圾推向地球大气层对吧。”
“大部分垃圾是这样处理的,有些特殊的还有回收价值的垃圾会被飞船上的机械臂抓回舱内。”
“我懂了李,”维特亚金停了下来,“那些恐怖份子先用火箭把炸弹或武器运到太空,然后再安排自己的人潜伏进深空清理队,之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没那么夸张,炸药这个阴谋论没有考虑过所需的炸药量和实操人数,轨道环不是沙漏,漏不进那么多人。”
“不,只有一个。”李先生望着他,表示自己并没有开玩笑。
“对,一个,他潜伏了很久,轮到他驾驶深空清理船的那天,他把伪装成太空垃圾的武器拉回了轨道环,借此要挟了上面的所有人。”
“毒气弹,超压缩密封过的毒气弹,他把这个装进了轨道环空气循环系统的某处,而且还把启动设置和自己的心脏信号连在了一起。组织里的其他人也有启动器,一旦发现情况有变,比如有人试图离开轨道环,就会马上遥控启动。”
“还真是大闹天宫,一个人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维特亚金楞在原地。
“但他不是美猴王,他要吃喝,他得睡觉,他也说了,自己还有同伙潜伏在轨道环里。”
“这样一来,无论是真是假,你们都不能动他了,也不能轻易去找毒气弹,甚至会产生互相猜忌的情况。”
“所以我们这几天还是以稳为主,稳住他,稳住他的同伙们。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让联合国紧急签署一份地球中心主义的法律文件。”
“对,也不对。其实根本不需要排查,因为那个组织里本来就有我们的卧底。”
“啊?也就是说你们提前知道整个计划,那为什么不事先阻止呢?”维特亚金质问道。
“维特亚金,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李先生弯下腰,攥起一把月沙。“往往是天空最先开始分裂。”
“什么意思?”远处穿来几声赛马的嘶鸣,显得此刻寂寥无比。
“如果我告诉你,即使不发生这件事,几天后的联合国大会上还是会有人拿出一封性质相似的文件来讨论呢?”
“对,这件事发生后,这几年至少在官方层面上谁也别想再讨论地球中心主义了。所以一切都是你们计划好的,这几天你们不过是在装装样子。”
“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认真排查了一下。那个毒气弹其实事先就被我们调换了,他们用的是太空艺术品的借口,所以仿制花了不少时间。”
“然后定罪时你们再把真的调换回去,这样假戏就成真了。你能告诉我这么多,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吧。”维特亚金苦笑着。
“前半段我是以李先生的身份说的,后半段是则是以一个朋友,算是一个饯别的礼物。”
“这个礼物有些残酷了,我要做的就是把前半段报道出去,稳定人心。你不怕我把后半段也说出去吗?”
“谢谢你,李先生,认识你很高兴,尽管我们相识不久。”
他在记忆里把自己踢了清洁机器人的那次当作与李先生的最后一面。
评论区
共 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