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的表面积只有地球的百分之八,但其大小仍和亚洲大陆不相上下。事实上,也的确是亚洲人最先开始向这“人类的第八大陆”大规模移民。地球上长期难以调解的亚洲民族矛盾,也在月球上得到了缓和。历经了数代交融后,亚洲城的小孩早已分不清嫦娥与辉夜姬的区别,也不会去思索为什么吉祥物总以兔子为主。
与此同时,亚洲原有的各类娱乐活动也被陆续带上月球。如果要从中选出一颗最耀眼的明珠,毫无疑问就是赛马。
从由中国香港赛马会,韩国马事会,日本中央竞马会牵头建立的亚洲赛马总协会,决定把第一批优质赛马胚胎送上月球的那天起,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月球赛马史便拉开了帷幕。
第一批能在人造重力下奔跑的马儿,第一座以环形山为依托建成的赛马场,第一届在月球举办的经典赛“天马杯”。月球赛马逐渐成为全宇宙人类殖民地所关注的娱乐赛事。近地卫星群、火星、木卫二、木卫四、土卫六遍布了月球赛马迷。每到赛季,大家便守在屏幕前,观看或实时或延时的现场转播,把或丰厚或微薄的一笔赌金投在自己中意的爱马上。
获得重赏,受到大家追捧的马儿们,其身价和待遇更是如同天王巨星一般。曾有电影公司想拍摄一匹当红赛马的传记电影,结果因为支付不起巨额的拍摄保险,只好用替身马和CG完成了整部电影。
如何判断一匹月球赛马是否处于炙手可热,万人追捧的状态中呢?答案是听。不是听它出场时人们会不会疯狂地呼唤其名字,而是去听在没有它的比赛时,人们是否依旧低头私语:如果那匹马今天出战好了,要是它出场的话比赛结果就另说了,那个家伙肯定会用更刺激的跑法……
当莫里斯从洗手间出来时,马拉帕尔特环形山赛马场结束了今天的最后一场比赛。来看赛马的家伙们耷拉着,微笑着,气馁着,苦恼着各自的脸,肩膀擦着肩膀,后脚跟着前脚,向着赛马场出口涌去。
莫里斯踩着一地马券,逆着人流慢慢挪向他位于看台顶层的包间,一个留着日本武士发鬓的大块头差点在拐弯处把他挤到地上。等莫里斯站稳脚跟,只见那武士一脸不屑地转身,甩下个嚣张的背影。一时间,莫里斯满脑子是仅学的那几句亚洲脏话,又吃不准对方是否能听懂,便大声吼了句:"Fuck you, moon man!"
那大个子头也没回消失在人群里,也不知是否听清了。或许他和莫里斯一样是从其他星球来的旅行客,所以对"moon man"的辱骂无动于衷。
莫里斯是木星人,准确来说他来自木卫二——一颗被坚冰覆盖的寒冷星球。若不是其冰层下的深海中发现了巨量矿藏,不会有半个家伙对这颗荒芜寂寥的行星产生兴趣。但凡事只有结果没有如果,随着第一座海底矿场的发掘,一批又一批“宇宙淘金者”来到极寒之地。有政府的,有个人的,有大赚一笔的,有倾家荡产的。莫里斯的家族属于大浪淘沙下的成功者,经过数代人努力终于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成为木星矿产业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到莫里斯这一代,整个家族已处于由新兴富豪向资深贵族过渡的阶段了。他的父亲开始尝试起各种为宇宙富翁们所推崇的娱乐活动,藏酒,购买艺术品,参加慈善晚宴,出席各种电影节的开幕式……当然,还有赛马。
历史果真如一个不断上升的螺旋,19世纪时的美国庄园主们去到欧洲一掷千金,买下自己作为新时代贵族的身份。数百年后的月球开拓者,火星开发商,木星矿老板们重现着这个古老传统,于是权柄随着财富在群星间不断流转,交替着无数奢侈品的几经易手,一时聚散。莫里斯也是重现这伟大传统的一份子,当然他名义上会有一个同样悠久,耐人寻味的借口:出国考察,或者应该叫做出球考察。
月球是他要“考察”的第一站,哪知这第一站已是收获颇丰。与自己家族有能源合作的公司送上了各种礼物:怪异的月灰雕塑,价值不菲的月酿美酒,搞不清真假的月珠首饰。有些是礼节性的,有些是暗示性的,但都不是莫里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莫里斯家在月球最重要的一批资产,是其父早年间买下的月球赛马。作为玩票性质的尝试,莫里斯的父亲象征性地和月球的商业伙伴共同购入了几头赛驹。买下的几匹大多资色平平,基本没有获得过重赏的冠军,除了一头本想用来配种的小母马。
那是一匹暗灰色的小马,是月球赛马历经数代配种后所特有的“月球灰”。这匹小马最具有标志性的特点,要属它额头上的白色十字形流星,简直像夜幕中的星芒那般闪耀。而它的名字,也自然而然被定了下来——小流星。
莫里斯回到包间后,发现艾德·李依旧在看他的电子报,一根手指还悠闲地敲着座椅的木扶手。
“哎,我上个厕所都能听到好几个家伙在谈论小流星。”莫里斯一屁股坐在艾德边上的那把椅子。
“话说有个月球猩猩差点在拐弯的时候把我挤死,真不该让你教我太多亚洲脏话,关键时刻一句也想不起来。”
“早和你说了,日语骂人分量不够,韩语骂人花样太少,学几句中文粗口足够应付了。”说着他放下自己的电子报纸,转头看了眼莫里斯。
“是是是,别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炫耀你那二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了。”
如果说莫里斯给人的感觉是轻佻浮躁的,那艾德·李就好像威士忌酒里的冰块一样,安静而又沉醉,实事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两人都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艾德的家族史可以说是一部光荣而又伟大的人类拓荒史,他的曾祖父是第一批移民月球的亚洲人;他的祖父跟着联合舰队征服了火星的飞沙走石;而他的父亲随着其长官的一声令下,投身于艰苦卓绝的木卫二大开发工程中。
艾德本人的人生履历可以说更加传奇,他一开始跟随父亲成为了木星能源运输舰的船员,游历于各个殖民地间。其父离世后,当过一段时间的深海探测船的武官,因一场不幸的爆炸事故而受伤退伍。再后来,又作为木星治安警察工作了五六年,但最终还是由于一些私人问题选择了辞职。如今他以莫里斯家族旗下的,木星联合航空公司安全顾问的身份协助完成此次考察。
按理说艾德是莫里斯的下级,对他的态度应当更加谄媚,这实在因为艾德本人对安全顾问这个头衔可以说毫不在乎。从他辞职那天起,便过着一种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生活。他的收入一直成迷,除了定期的伤残退伍人士补助金,没人知道他还靠什么谋生。有人说他是个冒险家,因为他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在星际旅行的路上,还总去那种不为人知的小地方。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一个侦探,常有他又帮某个大人物解决了棘手问题的传言,譬如他安全顾问的工作据说就是因为协助莫里斯家族处理了一个大丑闻。如果请莫里斯本人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大概会说:艾德就是个闲不住,还喜欢多管闲事的家伙。
但如今的场合下,他有了确切的身份——小流星的马主。更准确的说是马主之一。在月球,马主的身份大致分为三类:最多可同时拥有4-5匹现役马的个人马主;由多人共同拥有一匹赛马,最多可同时拥有10匹现役赛马的合股马主,也称联合马主;最多由60名成员(包括至少两名的经理人)组成的马主团体。艾德就是小流星的合股马主,他大概拥有这匹马10%的所有权,而莫里斯家族则拥有规定的最高所有权49%。也就是说,小流星赢得的奖金将会按照所有权比例分配给它的马主们。
艾德之所以拥有小流星10%的所有权,是因为当初莫里斯父亲采购赛马时,正是在他的力荐下买了这匹小母马,而后又在对方的怂恿下自己也出了一笔钱,这才阴差阳错地当上了小流星的合股马主。
“太可惜了,没能在现场看小流星跑一次比赛。”莫里斯叹道。
这便是莫里斯来月球的主要原因之一,他要代表家族卖掉小流星49%的所有权。为什么要卖掉一匹势头正盛,得胜连连的热门马呢?还得归功于莫里斯父亲的三分钟热度以及复杂的商业交易秘密。简单来说便是莫里斯家通过放弃这匹马的所有权给那些商业伙伴们,来达成一种变相行贿讨好的目的。而且,莫里斯父亲早已对赛马失去了兴趣,具体的育马工作都是所委托的赛马俱乐部和其他马主在关心。卖掉小流星不仅能每年少交一大笔会费,还能实现更大的商业目的,何乐而不为呢?
“他不像你,他连小流星今年几岁了都不知道。”莫里斯耸了耸肩。
“要不我也把自己的所有权卖给他们算了。”艾德看完报纸,把它卷了起来,上面的远程传输图像转瞬即逝。
“我靠自己。”说着他用手里的报纸敲了敲莫里斯的脑袋。“走吧。”
小流星出生后不久,牧场的训马师何野便明白这个小家伙估计是卖不出去的。
个子小,蹄腕还细,哪怕再多长几年估计还是会比同岁的马儿小一号。而且小家伙还一副怯生生,怕东怕西的样子,这种马儿最难调教。
何野那年50岁,他18就当上了骑手,直到四十岁时因一场辐射尘事故导致肺部感染,才选择退役成为一名训马师。在他看来无论什么运动,哪怕是断手断脚,装上义体就还能参加比赛。可一旦心肺功能出了大问题,就基本上告别竞技生涯了。小流星个子小,肺活量自然就弱,跑起来就一定不持久。
何野向牧场主蒙特先生询问这匹小马父母的情况,如果血统优良的话或许还有机会当配种马。
“别提了,父亲血统一般,母亲倒是匹有过不少优良子嗣的好马,只可惜生完它几天后就染病死了。前马主觉得它不吉利,这不,就送到我这来了。真可怜啊,怎么瘦小,偏偏又没了妈妈。”
就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何野,她的妻子当初难产而死,生下的小女儿也因为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导致双腿终生残疾。冥冥之中,他在小流星身上看到了女儿的影子,看到了一个美好的期望,看到了一次向不公的命运之神挑战的机会。他悄悄抹了抹眼泪,决定试着亲自训练这匹马。
他伸手摸了摸小马毛绒绒的脑袋,后者或许是察觉到何野双眼中流露出的真挚感情,一反常态的歪头配合,还伸出粉粉的小舌头舔舐对方的脸。
“这孩子额头上有一颗小星星呢,我看就叫它小流星吧。”何野提议到。
或许是为了报答何野的知遇之恩,小流星每天都在努力完成各种训练任务,还近乎讨好式的亲近牧场的每个工人。何野起初觉得这是小流星害怕自己被抛弃所做出的无意识行为,直到后来他才慢慢意识到小家伙的智商远超同类赛马。
一般来说,赛马并非越聪明越好,智商越高就代表自我意识越强。个性太强的赛马往往服从性很低,容易被分散注意力,还会有自己的小脾气。所以半个多世纪以来,月球赛马并没有在智力上追求突破。
但小流星完全超出了人们对赛马智商的一般认知。就拿它的出道战来说,据当时的骑手回忆:小流星根本不听我的指挥,我本想在前半段赛程时尽可能保留它的体力,你知道的,它这种个头较小的马往往耐力不足。可它却在出闸时就疯了一样的加速,任凭我怎么拉都没用。我本以为小流星在半场时就会把力气用光,谁想到它又一阵闪转腾挪,不仅自动放慢了脚步,还把试图超越的其他赛马给巧妙堵住了,就这样一直保持着领头位置冲过了终点。事后我看了录像才知道,小流星在一开始就把所有马的节奏给打乱了。天哪,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马。
这还只是大家对它比赛时的印象,只有何野知道,小流星在私下里所展现出的,真正恐怖的智力。有时候,何野会用手机在马场边上看最近的赛马比赛,小流星往往会凑在他边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
“我一开始以为它只是好奇,慢慢才发现小流星是在学习其他赛马的跑法,甚至会想出相应的对策。不开玩笑的说,小流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匹赛马,它知道自己是在比赛,而且对规则有着整体的认识。所以后来的训练里,我会在小流星比赛前,把对手赛马的录像放给它看,别人都觉得我疯了,可事实就是小流星总能赢下它充分了解过的对手。”何野面对记者的采访曾有过这样的发言。
流星舞者,这是小流星的粉丝们对它的爱称。既代表了它舞者一般灵活多变,收放自如的跑法,还暗指它在获胜后会像舞者谢幕一样向观众绕圈致意。在何野看来,这大概是因为小流星知道自己很受欢迎的缘故。
然而就是这样一匹受到万众瞩目的赛马,却在马拉帕尔特纪念赛开赛前突然宣布避战。大部分马迷都认为这么做是打算保存实力,为几天后月球赛马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经典赛“天马杯”做准备。
只有训马师何野一人明白,以小流星现在的状态,根本没法参加比赛。
何野费力的用扫帚把地上的马粪拢在一起,再装进身后的大口袋里,等着自动机器车把它运走。为什么他要做这些属于马倌的工作呢?其实在小流星出名之前,蒙特牧场面临着严重的经营问题,那个时候马厩里养着二十五匹赛马,但却只有三名马倌。作为训马师的何野常要兼任打扫马房的工作,尤其是当时找不到买主的小流星的护理工作,几乎全靠何野一人承担。久而久之,他养成了对小流星亲力亲为的习惯。哪怕到现在,何野还是会趁着小流星训练完后洗澡的空档,把它的马房打扫干净。
方形的自动机器小车驮着一大卷新鲜干草驶了过来,何野忍住咳嗽的冲动,把干草推到地上。他几年前因为病重换了一个人造肺,可受辐射感染的细胞还是扩散了。为了这个人造肺,何野背上了一笔不小的债务,要不是小流星的走红,他可能早就流落街头了。何野拯救了小流星了,小流星又何尝不是拯救了何野,拯救了蒙特牧场呢。
当他抱起那卷干草,想要搬进马房时,突然感觉一阵晕眩,接连踉跄了几步。好在一只手帮他抬起干草一边,稳住了自己摇晃的身子。
何野本以为是牧场的工作人员,听到了对方声音后,长满细纹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怎么来也不说一声啊,艾德。”何野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艾德打量着眼前的老友,他头上的白发变多了,脸色也很差,枯木样的质感。
“也就那样吧,过一天是一天。”何野用脚踢着地上的干草,似乎嫌自己铺得不够平均。马房不大,灰色的墙体,一面开了扇小窗。角落里是马的饮具,饭盆,和一台四方的机器,那是刚到不久的体征监测机,棱角分明。有面墙上留着许多马蹄印,表面的涂料被踢掉不少。
“哎呀,这个小家伙的毛病也还是老样子,晚上做梦时总要尥蹶子,估计是在梦里比赛呢。”何野注意到艾德的目光,咯咯笑了起来。
艾德感到一阵心酸,想当初正是他把小流星推荐给了自己,这才有了之后的事。何野成就了一个天才,可他本人却没有因为这个天才获得应属于他的回报。他才是小流星真正意义上的主人,而不是自己或者莫里斯家族。
“不,艾德,”何野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要你的那些所有权。能看到小流星取得今天的成就,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和马儿们在一起,就是最开心的事。”他拍了拍艾德的肩膀,把装着马粪的袋子般上小车,后者慢悠悠地驶开了。
这时候,一个坐着自动轮椅的马倌,牵着洗完澡冒着热气的小流星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捂手叫疼的莫里斯。
马倌就是何野唯一的女儿何英,因为何野对马房的贡献,被破例收进牧场。她二十出头,有点腼腆害羞,鸭舌帽下是一张漂亮的脸蛋。
“哎呀,这个小家伙,还是我们家的马呢,摸一下居然咬我。”莫里斯指着小流星抱怨。
小流星立刻背过了耳朵,一脸生气的样子,看来是真讨厌他。何英放开缰绳,吓得莫里斯退到轮椅后面,怕这小母马再给自己来上一口。但小流星只是朝他吐了吐舌头,接着自己弯腰钻进马房,还不忘用额头蹭一蹭门口的何野。
“要不是何小姐,我这手指恐怕就没喽。”莫里斯试图用他那并不怎么流利的中文搭讪何英,后者刷的一下红了脸,驾车转向准备去完成剩下的工作。
“没事没事,我这女儿哪都好,就是不爱说话,把什么都憋在自己心里,有人陪她聊聊挺好的。”何野脸上流露出老来得女者特有的宠溺。他抱着小流星的脑袋,俯身吹掉它眼上刚粘到的草屑。
艾德知道,何野心中其实对这个唯一的小女儿充满了愧疚。他忙于马房的事,忙于小流星的训练,从而忽视了何英。有一段时间,两个人的关系可以说非常不好。直到小流星获得了成功,女儿才渐渐明白了父亲的付出,也被命运相似的小流星所吸引,所激励,走上了和父亲一样的道路。何野告诉过艾德,何英已经开始试着用外骨骼装置走路了,虽然行动时间不长,但他相信女儿总有一天能完全站起来,能和自己一样考上训马师执照。
“小流星,今天怎么样啊,好点了吗?可不能因为我不在,就不训练啊,嗯?知道了吗?知道就好。”何野摸着小流星,喃喃自语着。
“你可别不信,小流星不仅能听懂,它要有是手,肯定还能写字画画呢。你说是不是啊,小家伙。”小流星点了点头,似乎在表示认同。
“为什么今天没让它出场?”艾德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哈哈,还不是我这一身病。”何野愣了一会,继续说:“身子越来越差了,最近几天连床都下不了。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突然有力气了,就想着给小流星打扫一下马房。你要是昨天来啊,我说不定得躺着跟你聊天呢。”
“小流星也是,好几天看不到我,连马房都不愿出,不吃不喝的。万幸我身体恢复了,不然几天后的天马杯要是错过,就得再等五年了。”
小流星眨巴着大眼睛,咬住何野的袖口,不想让他离开。
“你呀,你呀,怎么还这么娇气。艾德,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和莫里斯今天就住在牧场里吧。”何野提议到。
“也好,后天我们就走了,这里直接去机场也方便,我和莫里斯先去酒店把行李收拾一下。”
当艾德与莫里斯收拾完行李,开车回蒙特牧场时,月城的主灯已熄灭。街道上的照明器亮了起来,大楼间也放出巨大的立体投影广告。本来为了防止影响马儿晚上的休息,离牧场越近,刺激性的灯光就越少。可今晚的蒙特牧场却是灯火通明。
“出事了。”艾德让莫里斯去停车,自己赶忙跑去发生骚乱的马房附近。
只见牧场主蒙特站在马房前,示意其他工人不要惊慌,先回各自的房间。
“大家别害怕,警察马上就到了。”蒙特满脸大汗,额头上的金发都粘在了一起,身后传出马儿们的嘶鸣声。
当艾德跑到马房附近时,人群已经在蒙特的苦劝下散开了,他看见何英被其他工友推着,安慰着,双眼无神,面如死灰。没有见到何野,他心中已有了准备。
“蒙特先生,是不是何野出事了。”艾德走到蒙特跟前。
“我以前就是警察,你不用怕我破坏现场,我现在就要进去。”
“这是私人领域,没我允许你不能………”蒙特拉住了他。
“小流星是我的马,我有资格进去查看,请你放手。”艾德的这句话不像是请求,更像是威胁,命令。蒙特闪躲着他的眼神,明白了自己是拦不住的。
“好吧艾德先生,我可以带你进去,但我希望你,不,我恳求你警察来了以后由我向他们转述情况。”
“晚上吃饭前,何野说小流星马房里的监测器的锐角太危险了,要用布去包一下。我看他之后一直没回来,就亲自去马房找他,没想到就……”蒙特用自己的ID卡打开马房的门,领着他走了进去。
尽管马房里的空气净化器正在全速运作,可艾德还是闻到了血腥味。马儿们在各自的马厩里不安地来回走动,低鸣,除了小流星。它卧在干草上,怒目直视着眼前的两人,毛发上的血点清晰可见。它微抖着,死死挡住身后躺在地上的何野。
“我试着把它牵出马房,但小流星根本不许人靠近何野。”蒙特说着。
艾德小心翼翼地靠近小流星,仔细观察它眼神和耳朵的细微变化,做出假装要摸它的动作。后者立刻背起耳朵,低吼起来。
“别害怕,小流星,我会帮你的,也会帮何野先生,相信我,相信我,好吗?”艾德试着学何野之前的样子,对小流星说话。“你这样做不会对何野先生有任何帮助,还有何英小姐,想想她,她需要见到自己的父亲。”
眼见小流星的眼神渐渐缓和,艾德朝后伸手,自己继续说话吸引小流星的注意力。身后的蒙特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墙上的马辔摘下,悄悄递给艾德。
艾德终于摸到了小流星,顺着它的毛,尽量安抚着。他慢慢给小流星套上马辔,带着它站了起来。蒙特立刻打开旁边空马厩的栏杆,慢慢注视着艾德把小流星牵了进去。
小流星像是突然用尽了力气一般,瘫倒在空马厩里,闭上了眼睛,没再看艾德一眼。
艾德则注视着躺在地上的何野,他后脑凹陷了下去,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马房里的监测机和饮具被踢翻在地,残留着血迹。
“看来是小流星踢的,也许何野先生来了之后它又睡着了,它喜欢在梦里尥蹶子,蹲下来修机器的何野就是被………”
“别说了。艾德先生,别说了,何野是不小心摔倒,后脑撞到监测器死的。”蒙特低着头,打断了对方。
“我知道,会被安乐死,但你觉得警察会相信你的鬼话吗?”艾德冷冷地答到。
“你不明白,小流星不能死,它是我们牧场的希望,它不能出事,有很多钱投在了它身上。那些大老板,连它退役后的交配权都安排好了,它不能死。马房里的摄像只能拍到马厩外面的情况,绝对没问题。我和上面通过话了,他们会安排好的,不走法医鉴定的程序,直接像我说的认定成意外。这样小流星就不用死了,我们牧场也有希望了,你明白吗?”蒙特抓着艾德的胳膊,语无伦次起来。
艾德抓起蒙特的领子,吼道:“那何野呢?他就是可以死的!?他就是可以牺牲的!?”
“他身上还有债,他还有个女儿!艾德先生,您不为我们想想,也要为何英想想。她才二十岁,她该怎么办?如果如实告诉警察,她只能拿到一笔微不足道的工伤险赔偿,她要怎么活下去?我请您相信我,我已经和那些大老板商量好了,会给她一笔丰厚的抚恤金的。”
“抚恤金?我看是封口费!”艾德把他甩在地上,转过身去。马房里的嘶鸣声愈加嘈杂起来,搅得人心烦意乱。只有小流星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艾德先生,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蒙特坐在地上,带着哭腔不断恳求。
艾德没有理会他,反而盯着小流星。它趴在地上,灰色的毛都耷拉下去,唯有耳朵竖起,眼角还闪着泪光。艾德想起何野说过的:它知道自己是一匹赛马,知道自己是一个明星,它听得懂我们说话……
对,何野没那么笨,小流星也没那么笨,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出现在艾德脑中。他转身面对蒙特,慢慢说到:
“我可以答应你,蒙特,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还要给我一样东西……”
之后不久,月城警察驾驶着飞行器赶到牧场。他们简单地勘察了下马房,拍照取证,然后把何野的遗体抬上担架。
看到被蒙上白布的父亲,何英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随即昏厥了过去。莫里斯和艾德马上驾车将她送往医院,至于蒙特,作为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他被请到警局“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其余的工作人员都被安排待在自己家里,随时准备回答警方的视频问询。
第二天晚上,一个男子悄悄来到空无一人的牧场。他踱步到一个小型马房前,掏出一张ID卡打开了房门。里面是被暂时安置的小流星,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突然,小流星尥起橛子,铁蹄猛地向后踢去,将要砸到那男人的脸时,又稳稳停住。它早就听出了那个男人的脚步声,所以一直在装睡。它抬起头,睁开眼向后望去,仿佛在说:这下满意了吧,艾德。
他抚摸着小流星的后背,喃喃说着:“何野肯定经常这样和你说话,和你聊天,聊他自己的琐事,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烦恼,对吧,小流星。”
“你的确是最聪明的马儿,何野说得对,你不仅能听懂人话,你还懂人心。你是故意踢的何野,对吗?小流星。”
“你其实早就知道何野病入膏肓,所以昨天他回光返照,你才试着留住他,对不对?”
“那天晚上,何野来你房里处理机器,当他检查完想站起来时,一阵晕眩让他仰面倒下,后脑砸在了锐角上,然后昏死了过去。是不是这样?小流星?”
艾德每问一个问题,小流星就抽动一下耳朵,眼角也渐渐噙满泪水。
“你叫啊,吼啊,在马厩里乱转,把盆子踢飞,把机器踢翻。你发出声响,你想救何野。但大家都在吃饭,没有人能听见。你看着何野的生命消逝,但你没有失控,因为你是最聪明的马儿。你知道,何野不能这样死,这样死拿不到多少钱。他还有最爱的女儿,你救不了何野,但你要救她。你知道自己是明星,自己是身价上亿的赛马,没有人会让你轻易死去,所以你想出了一个办法。你是最轻巧的舞者,你完全能掌握好自己的力道。你用嘴调整好何野的姿势,朝着他的伤口又踢了一下。你故意把血迹粘在身上,就是为了把自己伪装成杀死何野的凶手。你那天其实一直在偷听我和蒙特的争吵,你知道自己成功了,你哭了。”
“小流星,你不懂法医学,你的花招完全能被现在的尸检和血迹检验给识破。但你太懂人性了,你知道没有一个人类会相信一匹赛马能做到这种事,更有甚者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主动忽视真相。但有一个人,你没懂。”
“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蒙特也好,其他人也好,但你在乎何英。你不希望自己在她眼里是一个杀父凶手,所以你会伤心,会哭。你没懂的人不是我,是她。”
“何英小姐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会杀掉她的父亲,这是她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件事。她和你很像,不说话,但什么都清楚。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努力白费的,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艾德拿出那张原本属于何野的ID卡,这就是他向蒙特要的那件东西。他让小流星咬着上面的带子,牵着它走出马房。
牧场的草地上,有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在等待小流星。艾德松开手,拍着它的背喊道:“去啊,小流星,去找你的主人。”
小流星叼着卡片,回头望向他,眼中是感动,是感激,是泪水。它迟疑了一会,向着何英小姐奔去。
小流星跑到何英身边,把ID卡挂在她身上,后者早已泪流满面。
“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啊,小流星。”她抱着小流星低下的头,哭泣着。
几天后,在去往火星的长途飞船上,艾德依旧读着他的电子报。
“艾德,你看,小流星夺冠了!”坐在他对面的莫里斯举起透明平板喊着。
“奇怪,不是只有马主或者骑手才有资格参加赛后合照的吗?怎么何英小姐也在。”莫里斯把平板递给艾德,上面是一众马主牵着小流星的合照。何英小姐在小流星的左边,她依靠外骨骼站立着,还把“飞马杯冠军”的奖杯捧在胸前。
“我让她别接受蒙特给的那笔抚恤金,作为补偿,我把自己的所有权转让给她了。”
“这也算卖,你呀你呀,不是一分钱都没拿到吗?”莫里斯笑道。
“物归原主罢了,我以前觉得自己还算了解小流星,现在看来只有何英小姐配当它的主人。”他把莫里斯的平板还给对方。
“这样好吗,让蒙特就这样实现他的计划,不像你的风格啊。”
“他们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我们这么做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且蒙特也向我保证,让何英做小流星今后的训马师,那家伙其实本性不坏。”
“你就嘴硬吧,如果凶手真是小流星,我倒想看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么淡定。”
“很抱歉,莫里斯,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艾德继续看起他的报纸。
“好好好,你这家伙,估计只有面对不会说话的小动物才会袒露真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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