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怎么做?
如果是你在野地里与那位神相遇。”
2007年6月夏夜,我在数学草稿本上抄下这句诗。彼时外公在省城一家出版社上班,他着迷于大洋彼岸的一些未成名的诗人,总是私底下把他们的作品翻译成中文装订成册。我看不懂那些缺斤少两的表达,但偶尔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含蓄的力量,就像是镇上那些修路的机器在泥地里开动时的轰鸣,还有雷雨来临前略过树叶的狂风。
外公对我这份领悟能力感到惊喜,他常说我长大以后一定能成为诗人,或者作家,再差一点也是城里夹着公文包去写字楼上班的人。我知道他鄙视那些上班族,可是赋闲在家的时候,他只会和黄酒作伴。每到黎明时分,我被一屋子呕吐物和隔夜腊肠的味道熏醒的时候,外公往往已经不知去向。
那是2007年,北京奥运会、汶川大地震,还有西南罕见雪灾前夕。人们都说,那一年的安稳就像是老天爷刻意给人们划出的休渔期。
可是在6月的夏夜,我在田野里遇到了一只被放逐的鳄鱼。
整件事的过程叙述起来有些难以置信。那时我刚满十四岁,在电视里看到中国的股市正每况愈下,城里小孩都在报名英语补习班,而镇上的同龄人只会滚铁环、扇画片。住在街对面阁楼里的成五从舅舅那里偷来一台游戏机,每天和我汇报《宠物小精灵》的战况。但一切都像是覆着一层看不见的灰。
每天放学之后,我把书包扔回家,顺着沿护城河的小路来到镇外的麦田,在那里坐到天黑,和明晃晃的月亮交换心事,然后回家睡觉。
在那一晚,我看见被月光照得银光闪闪的野地里,有一只巨大的四脚动物趴在地上,我以为是只野狗,但它比野狗长太多了。
冒着引发火灾的危险,我划亮了一根火柴,但它已经看见了我。
“你说什么?”闷热的晚风掠过麦田,蛐蛐和蟋蟀齐声鸣叫,让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捂住眼睛,塞住耳朵,回头走上四百七十六步,你就会回到家。”
我下意识向后踩了两步,一不留神火柴掉落在地,顿时四周的麦秆和野草烧了起来。
“看吧,这就是这块土地上一直在发生的事。搞砸一切,生出火焰,然后等着有人来收场。”
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没喝醉的外公,但我已无暇细听。火苗越蹿越高,烧到了我的衣角,我惊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划开野草,想往外逃,却突然意识到我身上并没有感觉到热。
回头一看,那只鳄鱼张大了嘴巴,把火焰不断地吸进肚子里。四周的温度没有显著提高,甚至还升起一丝丝凉意。地上被烧黑的植物一点一点立起来,由焦黑变成褐色,然后转为深绿。
“这是怎么回事?”
鳄鱼吸收了所有的火焰,它的眼睛并没有变成血红色,也没有长出翅膀。它用一种近似温和的眼光看着我。凑近两步,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一种嘲弄。
它周身的颜色和整块麦田格格不入,是一种处于平日里烧透的煤炭和炼钢厂里刚出炉的生铁之间的褐色,月光在它身上没有反射,但我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它的轮廓。
“没什么值得惊慌的,孩子。我们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可你为什么会说话?疑问卡在我喉咙里,但还没问出口,我就被一阵白光蒙住了眼睛。我拼命挣扎,挥舞四肢,但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客厅地板上。外公死死按住我的手脚,扇了我一耳光让我清醒。
我跟认识的每一个人说我在田里遇到了一只会喷火的鳄鱼,但没有人相信。大人都说我撞邪了,小孩说我动画看得太多。我给他们看衣服上的灼痕,他们直接替我想好了解释: 玩火不小心烧的。
我无法忘记那晚发生的事。“捂住眼睛,塞住耳朵。”那只鳄鱼想让我避开什么呢?肯定不会是火灾。我用学校门口杂货店买的一捆铅笔反复画着它的形状,一只四肢很短、尾巴很长的深色鳄鱼,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个名词叫做短吻鳄。
几个月之后,一场残酷的大雪降落在大地上,那只鳄鱼存在的痕迹被抹去了,同时被抹去的还有我外公的生命。他和镇上的抢险队一起修理医务室后冻裂的水管,两条腿被低温焊在了膝盖深的雪地里。人们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也许是因为低温,也许是天性使然,我对血缘关系这些东西不敏感。电视里的救险新闻不断地滚动播放,地图上西南地区呈现大片红色,运送物资的卡车从四面八方开来。不知为何,镇上的人都对我亲切了许多,镇长红着眼睛把我接到家里,让我和他们一起生活。
在搬离外公房子的那天,我抱着厚厚一摞书,长满冻疮的手刮到门板,书掉了一地。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
那只鳄鱼去了哪里?它肯定还活着,毕竟它能吸收火焰,也能够吐出来。我只是有些莫名的不甘心。那么多人在雪地里失去生命的时候,鳄鱼在哪里呢?
“你一定会问你自己:哪儿正在下雪?
亵渎的白色
不再圣洁的白色
大地上正在下雪
寒风说。”
08年发生了许多事。我顺利升上高中,被地方电视台来的记者采访,和一群城里孩子一起被送到了北京,站在天安门广场举起手臂看着那面鲜艳的旗帜升起,为街上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担任志愿者。
听到“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我总会产生一种和身边的陌生人拥抱的冲动。
但就像那句谚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炎热的几个月结束后,我回到镇上安稳地读完了高中,靠着数学老师私下偷偷开的小灶,考上了一座沿海城市以金融著称的大学。
小镇上度过的最后一个暑假里,镇长,也就是我后来的父亲,说要带着我去镇中心的饺子馆吃一顿饯行饭。那天后来成了我人生最糟糕的回忆之一。
起初,是在凌晨半醒时分,看见了独自在雪地里背着手走路的外公。我在后面拖着一堆褪色的旧电器,怎么追也追不上。起床之后,我回到以前住的老房子,想收拾一些以前没搬走的旧物,但只找到了鳄鱼的肖像画。
老屋的一切都没变,茶几沾染的酱油渍,冰箱上贴的飞天小女警贴画,窗帘烫出的烟头洞,还有空气里若隐若现的腊肠味。阳光透过纱窗照出了桌角的蜘蛛网,房间里四处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趴在窗前,我看见楼下的烟酒铺早已转让,变成了一家拉着红色门帘的洗脚房。成五还蹲在街边玩他的游戏机,几个低年级的小孩围成一圈看,他们的笑声吓跑了电线杆上的麻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锁上了窗户。
我意识到很久以前,外公也许就是在这扇窗前开始了酗酒。
外面的世界什么都有,走出去就好了。镇上的大人总这样说。可是说了几十年,他们一步也没有往外迈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和成五一样快乐,年迈之后就和外公一样忧虑。
他们会在自家阁楼上打开一扇窗户,望着外面自娱自乐的世界,觉得一切都自洽极了。唯一无法自洽的,是一只鳄鱼对我说了话,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可能去了大城市之后,我也会和外公一样,整天靠着酒精和理解不了的诗词度日。
出现在宴席时,我已经灌下了两瓶来路不明的假茅台。镇长耳朵上夹着烟,手叉着腰和旁人侃侃而谈。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把酒杯碰得比世界末日还响,祝贺镇上又走出一位大学生。一阵酸朽的酒气拂面而来,我上前一步,吐在了饭店老板身上。
记忆往后变得浑浊不清。我只记得自己摔碎了酒瓶,高声咒骂。混乱之中,有人使劲推搡,有人拽着我胳膊把我护在身后。
我扯着嗓子胡乱喊着,生活发生的一切和我本人根本没有关系。外公需要离开,所以他死了;镇长需要一个儿子,所以我多了一个父亲;外面需要被人看见,所以我被送了出去。
酒精扩张了我皮肤表面那层和世界共同呼吸的毛孔,我为这套预先写好的剧本愤怒无比。最后我掀翻了桌子。
眼前人影晃来晃去,骂声和道歉声交织在一起,都听不清了。我沿着河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逃到了那块熟悉的田野。
太阳还没有落山,麦地已经快消失了,地上长出了齐腰深的杂草。听说这块地已经被开发商买下,不久以后就会修起高楼大厦,到时候城里来的人们再也听不到风划过麦田,那阵如大海波浪一般的交响乐了。
坐在麦田边,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阵动物发出的低嚎。像是远处岸边巍峨灯塔上的号角,也像是海洋深处某种古老的回声。我知道那不是狼群,一定是那只鳄鱼,它还在这里。
没有回应传来,风逐渐变小,嚎叫声也慢慢停息。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看不见的细微颗粒,使我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立起。
远处,有一片麦穗被慢慢分割开,有什么正在靠近。我蹲坐在原地,已经感受不到害怕了,只剩些许紧张。不一会,它从草丛探出头,出现在我面前。
它看起来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身上沾着灰色的已经干掉的泥浆,头上戴着一顶像是塑料做的王冠,很滑稽。
我想尽可能表现得严肃一些,但在酒精作用下却控制不住笑出了声。
鳄鱼似乎也被逗乐了,但它的生理构造使它没办法像人类一样笑出来。它抖了抖尾巴,一不小心把王冠给抖了下来。
它抬头看着我。它看上去比之前更老了,如果那些浅浅的沟壑是皱纹的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要是能抽支烟就好了。但我还没学会抽烟,只能坐在地上发呆。
鳄鱼伸出袖珍的前爪,在泥地上用力地刨,刨出了一个小洞。
“被烧毁的野草和麦秆是有限的,世界承受不了太多。”
深深吸了一口,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美好,肺部传来被灼烧的疼痛。
它可能已经活了很久,见识了无数大地被焚毁,无数生命失去自由,无数物种离开地球。
这样的问题对它来说应该太幼稚了。
“是的,捂住眼睛,塞住耳朵。别忘了回家需要走多少步。”
我忘记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了。也许是一道白光、一扇传送门,或者别的什么法术,让我一睁眼就躺在了床上。
总之,夏天结束,我背着没多少的行李去了大城市,在那里开始了横跨整个青春期的大学生活。
在最老的版本里
珀尔塞福涅从母亲身边被抢走
于是这位大地的女神就惩罚大地
——这种情形
与我们知道的人类行为相一致
“所以你是说,你和一只会喷火的鳄鱼做朋友,以后还会再见面?”李迟靠在懒人沙发上,整个人沐浴在乳白色阳光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是的。之前我几乎从未和别人讲过,讲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我俯下身靠着她的肩膀,试图在沙发上挤出一个座位。她绿色的头发丝像海边的水草一样波光粼粼,挠得我眼睛很痒。
李迟是我在大学里交到的女朋友。升入大学后没多久,我就发现这里的生活节奏和我想象的大相径庭。
没有光鲜的舞会,没有埋藏秘密的图书馆,也没有奇奇怪怪的冒险。同学们都默契地用书本或者表情藏住自己的脸,把讲着奇怪方言的我隔离在团体之外。
为了有效率地打发时间,我加入了诗歌社团,在几位学长带领下每周聚在劳动湖边,打着手电筒读西川和北岛的诗。读了几周,我才发现这些诗其实都是学长自己写的。比起欣赏诗歌本身来说,他们其实更在乎别的。
凭借着中学时期积累下来的阅读量,我开始自己写一些偏寓言性质的短篇小说。有时也会给一些网络文学作家当枪手,赚点打杂用的零花钱。
大二的时候,我替人写了一篇十二万字的奇幻连载小说,讲一位老人为了寻找自己臆想时看见的美人鱼,搬到了海边,后来在一次涨潮中离开了人世。
整个故事叙述方式较为平淡,没有网文需要的爽点,所以并没有在网络上取得反响。雇我的作家很不满意,让我滚回学校写自己的应试作文去。
秉承着笨鸟先飞的原则,我花了不少时间练习,试图掌握写网络文学需要的技巧。哪些地方应该狗血,哪些地方应该出人命,都和音乐一样需要恪守韵律。
一段时间后,我渐渐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依赖“父亲”给的生活费了。在大学里的第三年,我拉黑了小镇上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决定再也不回那个地方。
认识李迟是在一次校园演出之后。那场演出由几个校园乐队联合策划,而她的乐队“鼠鼠鼠”在登台半小时之后仍然没等来主唱,于是演出宣告取消。
在一片嘘声中,我挤到后台,看见一位留着绿色长发的女孩蹲在贝斯边抽烟。
乐队里的键盘手和贝斯手在旁边激烈地飚着脏话,隔着空气挥舞拳头。李迟只是蹲着,连呼出的烟雾都静悄悄的,绕开人群独自飘走了。
那个周末,我鼓起勇气在手机上约李迟一起去郊区的动物园,她没有回复。等了接近两个小时,我盯着窗外蜿蜒的树枝发呆,打开手机锁屏又关掉。忽然,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砸在窗户上。
我低头一看,李迟双手插进口袋站在一块巨大的烤冷面招牌下。
那天,我们用拍立得给动物们拍了上百张照片。有伸长脖子想躲避人群的长颈鹿、顶着生日礼帽的狮子,还有浮在水面上拍打着肚皮的水獭。它们看起来都很疲惫。
食草动物区最里面有一间空着的笼子,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里面之前住着一只河马,后来在一个暴雨夜因为管理疏忽逃走了。
由于演出没能成功,乐队的成员们沉寂了很长时间。之后他们在微信群里互相辱骂、推诿责任,最后大吵一架,解散了群。李迟全程指着手机屏幕让我看着,我们捂着肚子大笑,屋子里的空气被笑走了一半。
“你知道吗,”李迟用手转着她的银色打火机,心不在焉道,“人其实只会被普通的东西吸引。”
她时常会讲出这样抽象的话,仿佛脑子里灵光一现。我对此早已习惯,大概是读惯了露易丝格丽克的诗。
“不普通的东西,一旦露出真正不普通的样子,就会把人吓跑。”
她像是看着一颗不会在风吹的时候发出哗哗响声的树一样看着我。
可是不普通的东西,或许已经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了。那块银色的麦田,还有那只会说话的鳄鱼。
它算不普通吗?毕竟它戴着王冠,还会施展魔法。但我也不知道,被我看见的样子,是否在它的世界里算是普通的。
在写网络小说的时候,我在素材堆里读到一个故事。在英国有一只叫bunny的狗,它的主人为它制作了一块由基础单词组成的发声板,只要按顺序踩上去就能表达出一些简短的句子。
bunny每天会在板子上踩来踩去,慢慢学会了“讲话”。像是“ME MAD NOW(我生气)”、“CAT GO AWAY(猫走开)”。小狗后来会对着它的主人,踩出“WE HUMAN ANIMAL(我们人类)”,然后主人会纠正它,“YOU DOG ANIMAL(你小狗)”、“ME HUMAN ANIMAL(我人类)”。小狗会很疑惑,不知道为什么它和主人不一样。它会一遍又一遍地踩出“WE ANIMAL(我们)”。
当它照镜子的时候,它会长时间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明显和人类不一样的自己。它会困惑地发问,“WHY ME DOG(为什么我小狗)”。
大学的最后的一年,李迟开始渐渐跟我讲她做的梦。她的睡眠很浅,经常入睡不久就开始做梦,而且梦一般都很漫长,甚至会持续到黎明。
有时我在深夜赶稿的时候,李迟已经睡着了。我看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像一只困在罐头里的沙丁鱼,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很想把她摇醒问她梦到了什么。但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人在做梦的时候是不能叫醒的,会发生难以预测的后果。
“这样描述会很奇怪,但是——” 李迟双手环抱躺在床上,费力地寻找合适的表达,“那些场景,并不像是虚拟的,有时我能在现实里看到它们的影子。”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生活在现实以外的世界能体验到更多,那我究竟是属于哪一边的呢?”
“做爱,睡觉,逛动物园。”大概因为我很少做梦,白天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应付学业和写作上,所以归纳出的东西都没什么意思。
“要是在梦里睡着的话,也会做梦吗?”这个猜想似乎让她有些兴奋。她从来不觉得经常做梦会摧毁一个人的睡眠质量。但我不喜欢这个假设。
“如果你在梦里睡着了,” 我起身寻找烟灰缸, “我会叫醒你的。”
在我的督促下,李迟开始写日记记录她的梦境,她有时会和我讲大概内容,但写的什么从来不给我看。
有一次,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海豚。汹涌的潮水将她甩到一块铁锈色的救生圈上。她看见水里浮现巨大的阴影,是一只鲸鱼。鲸鱼以古老的语言向她求救,可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一支锋利的渔叉穿透了她的胸膛。
临近毕业的半年,我们开始为各种的生活忙碌了起来。李迟打算考心理学的研究生,但因为睡眠质量的问题,一直没办法很系统地复习知识。而我还没想好以后干嘛,只是匆忙归纳简历,将其投到视野范围内所有公司。
不过,即使每天忙得袜子都来不及洗,两人之间也很少为琐事而争执。可能因为我们性格的棱角在朝夕相处中被磨平了。亦或是,我们都还记得鳄鱼说过的那句话。
小镇上的成五后来加了我的微信,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的号码。他的头像是一只蓝紫色的超梦,通过申请后,第一句话是问我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问我,你知道吗,小镇旁边的麦田里出了一只吃人的鳄鱼。有人在傍晚路过的时候看见了它,于是叫来警察,拿着叉子进行地毯式搜索,但什么也没找着。
“她确实知道大地由母亲们掌控
这些确凿无疑
她还知道她已经不再属于人们所说的女孩
至于软禁
她相信她早已是一个囚犯
自从她生为女儿。”
人们说,时间是人世间经验最丰富的雕刻家,它能把一个人雕刻成任何可能的形状。
早上醒来,得知李迟离婚了。和她三十岁那年结婚的丈夫。
他们结婚是在郊外一家放八十年代日本爵士乐的小酒吧,没有主持人和伴郎伴娘。而离婚则是简单地领了个证。
毕业以后,我谈过几段不咸不淡的恋爱,从约会到一起拎着酒瓶压马路到彻夜长聊。中途一些时刻觉得自己好像又初恋了,但一段时间后又会默契地淡出彼此的生活。
离开象牙塔后,我意识到光靠码字是没办法应付成年人日益膨胀的生活开销的。我进了一家朋友介绍的小型事务所,每天为那些被税收困扰的富人们核对账单,时不时动一些处于法律灰色地带的手脚。
工作调动不起我的积极性。一到下午六点,我就会收拾工位,先老板一步迈出公司大门,然后乘地铁来到公寓楼下,拐进美食街深处的酒吧。和熟悉的调酒师打完招呼后,我会一边喝着单一麦芽威士忌,一边写自己的小说。
类似生活一直持续,如此度过了许多年。虽然长期昼夜伏案损坏了我的韧带和腰椎间盘,但至少眼下没有别的事情值得担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平躺在一艘坚固的小木船上,随波逐流地漂进名为时间的海洋里。心中没有多余的感受,眼底只有头顶的太阳。
在这期间,我写过的一本网络小说借着另一位作者的名字出版了。作者打算和影视公司签合约改编成网剧,但我并未同意。一想到自己的故事会登上许多人的屏幕,被评论家一丝不苟地打分,我就感到焦虑和不适应,仿佛原先平静的河流掺进了工业排放物。
只有每天下班后坐在酒吧里写作之时,我才能感受到其纯粹的快乐。
那是一家装潢非常普通,甚至堪称平庸的酒吧。暖色灯光、工业风桌椅,还有模仿电影《低俗小说》的长吧台。与此配套的,是一位性格腼腆的调酒师。
调酒师剃着蓝色寸头,举手投足有着同性恋般的干净气质,衬衫袖口总是看不见一丁点污渍。他喜欢在酒吧里放一些前几年的欧美流行歌曲,像是Lorde,还有Lana Del Ray。
有时听久了,我也会跟着音乐小声唱几句。调酒师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笑的时候,我能瞥见他的四个酒窝,其中两个长在虎口上。
除了有喝醉的客人上前搭讪以外,他好像从不和人闲聊。他靠在吧台发呆的样子就像是已经打算在这家酒吧待一辈子。
“不,我算是全职了。那个,老板说他不在的时候这家店由我管。”
调酒师楞楞地看着我,仿佛我刚刚问的是他吸不吸大麻。
“不。呃,不会孤独。我喜欢这家酒吧,喜欢每天和酒打交道,除了有莫名其妙的人来骚扰的时候。”
“你没有过想找个人说说话,一起约会,或者换个地方待会的时候吗?”
他看起来不太想继续聊了。可能以为我也是个寂寞的同性恋。
“你知道吗,最近我在想,人除了工作和找个人结婚以外,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逃离孤独。”
“我没听明白。”
酒吧里此时正放着Lorde的歌。是《Royals》,这首我已经被迫听了很多遍。她气若游丝又带着顽劣情绪的声音总让我怀疑自己沾上了一些不该有的抑郁倾向。
“And we'll never be royals.
It don't run in our blood.”
而我们永远都不会是贵族,皇室的血液不在我们身上流动。
“先生,你说的我没听明白,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但是我觉得,人在忙碌的时候是没有闲工夫孤独的。”
回过神,我看到调酒师摊出认真的神情,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喜欢这家酒吧,喜欢在这里调酒、进货、调整布局,还有放自己喜欢的音乐。每天,呃,每天都为这些事忙得团团转,感觉很充实。你应该也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门口进来一位从领带到表情都浸着疲惫的客人,大概是到下班时间了。他拎着外套,瘫坐在吧台,拿起菜单仔细地研究起来。调酒师走到他旁边,放下了碟子和方糖,又回到我面前。
“小说上的事情我不清楚。不过,呃,我之前倒是认识一位画家,他总是用皮带把自己捆在椅子上,从早画到晚,一直画到睡着。”
“在他把自己整个投身进艺术以后,我就没听他抱怨过孤独了。当然,可能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说完他转身进了后厨。看得出长时间投入在聊天上让他不太适应。
投入,听起来很吸引人,但离我却十分遥远。毕竟在前半生里,我几乎很少在什么事情上真正下过功夫。
和小镇上的人们比起来,我已足够幸运。走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很多原本一辈子也不会看见的景色。但是和那些整天追逐幻梦的人相比,我又谈不上天马行空。
什么都带了一点,但是都不够极致。就像一个造物主用剩余的边角料拼凑出的缝合怪物,靠着填饱肚子的本能活着。
这些年来,我时常感觉有一部分自己已经消失了,在体内凭空留下一团空白。这份空白并不会随着肚子填饱而消失,仿佛它藏在消化系统以外。我不知道具体在哪个部位,可能在肾脏和十二指肠之间,心脏下方,或者根本不在言语和想象力能抵达的区域。
尤其傍晚时分,空白附带的饥饿阵阵袭来,裹挟着我拿出纸笔打开电脑,四顾茫然之后又不肯轻易消散,像一把磨钝的匕首时刻悬在我头顶。
这让我想起电影里游荡在浅谈吞噬冲浪者大腿的食人鲨,还有热带丛林里埋伏着等待探险家的短吻鳄。它们出现的意义并非掠食,而是恐吓外来者。
可能只有把整颗星球吞进肚子里,才能驱散那团空白发出的回声。
它看起来是那么古老且睿智,它应该知晓人类短暂的一生里面临的一切困境。
之后那两个月,找到那只鳄鱼成了我唯一的目标。我停下了正在写的小说,下班之后徘徊在城市附近的野地里。骑着共享单车,从一座公园跋涉到另一座公园。
但是这样的找寻还不够。为了腾出更多时间,我拜托同事替我向老板提交辞职申请。两天之后,我发现他们的电话都打不通了。此时还剩一个月工资未到账。
背上新买的换洗内衣裤,我从地铁换乘公交再换到大巴,一个接一个地探访那些地图上的小县城。
一路上,城市化进程推进的速度远超我的想象。大地上像生出了伤口愈合后干裂的疤痕,密密麻麻地铺满钢筋和水泥。高速公路之间大块的无人区里,彩色帐篷和露营毯覆盖着苔藓,仿佛雨后生出的毒蘑菇。
我越过一座又一座县城,试图寻找那些没有人为痕迹存在的野地,但唯一的收获只有一身蚊子咬的包。
随身携带的衣物很快穿脏。找不到地方可以换洗,我把它们扔在了带着分类标签的垃圾桶里。路边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人和小孩越来越多,他们的额上一致地布满沟壑,仿佛有的人在出生时就已经苍老。
我想见那只鳄鱼,那只有着跨越时间智慧的鳄鱼。但不知为何,它始终没有出现。
也许根本就没有那样一只鳄鱼存在,一切只是我年幼时为了排遣孤独幻想出来的。就和李迟做过的那些梦一样。
两个半月后,我在乡下一座水坝边中暑,昏倒在路旁。路过的村民把我送进了医院。
医生用强光灯照射我的舌苔和瞳孔,怀疑我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旁边穿着灰白色条纹病号服的老人围成一圈,间接为这场闹剧出演目击者角色。
他们对我进行了无微不至的盘问,但无论问的是什么,我都无力回答。输了几瓶葡萄糖,我拖着背包,用身上仅剩的现金坐长途客车回了市区。
一切仿佛回到了大学毕业那年。我到理发店剪短头发,重新穿上通勤西装,夹着公文包,开始在市区跑来跑去,寻找面试机会。
朋友问我这段时间干嘛去了,我说去乡下探望离婚待产的前女友,他们都心领神会地笑笑,没有继续话题。
一天,在去面试的路上,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很耳熟。回头四处望,拥挤的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并没有看见认识的人。
只有远处一位穿着棕色格纹西装的中年人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我。
我盯着他的脸,枯瘦的脸颊,小小的圆眼睛,我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但那副神态,看起来很像是某种脊椎类爬行动物。
我刹那间惊觉过来。那个中年人一只手拿着毛毡帽,对着我点了点头。他的眼神穿透了车流,穿透了我身上厚厚的倦怠,笔直扎进我的胸口。
“健忘的白色
安全的白色
—— 他们说人类的灵魂中有一道裂缝
并不是为了完全属于生命而构造
大地
要求我们否认这道裂缝
一种威胁被伪装成蛛丝马迹”
整个过程说来话长,而且缺乏真实感。就像是做了场和潜意识毫无关联的梦,一觉醒来,世界已截然不同。
在抵达五十岁生日前一个月,李迟和我重新恢复了联系。她朋友圈变得很干净,除了生意相关就是养生指南。背景图片是个戴着牛仔帽的小女孩,呆呆地趴在褪色的旋转木马上,看着不太开心。
礼貌寒暄之后,我打听起她的近况。李迟告诉我她有了一个女儿,是在离婚之后。
出于一些顾虑,我没好意思问出口。但从照片上看,小女孩鼻梁和下颚线条偏硬朗,应该不是继承自那位五官扁平的前夫
李迟并未接过话题,而是讲起最近和人一起做的皮草生意。因为地方政策变化,半年内亏掉了将近两年的收入。我对此表示遗憾。
毕业之后,从校友那里听说李迟回到了北方老家,在几家酒吧驻唱过一阵,有时也和当地乐队一起在LIVEHOUSE演出。几年前,她和一位走南闯北的商人结婚,并回到了读大学的城市定居。之后就再无消息。
没想到如今她还记得这回事。我回答道,已经很久没当枪手了,现在正在写一些属于自己的故事。
长时间给别人当枪手,使得我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缺乏实感。这个世界已经塞满了靠文字谋生的人,他们大概都在出租屋的冰箱上贴满了要付的账单,继续和他们抢饭碗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像只无头的苍蝇。
失去事务所的稳定工作之后,我靠着积蓄生活了一段时间。撒了一些简历,都如石沉大海。所幸写作协会里的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份当老师的工作,唯一的要求是在入职前备好相应的教案和证件。
那是一家在取缔浪潮下靠着擦边球性质存活下来的辅导班,教的课程属于课外爱好,像是卡祖笛、舞踏,还有外国文学。不需要为学生的应试前景负责,这使我在某种程度上轻松了不少。
我给学生们讲一些古典神话相关的知识,像是冥王哈迪斯,还有她的妻子珀耳塞福涅。作为大地与种子女神,当她沉睡于冥界时,象征着种子沉睡于大地。而等她回到地面之上,则意味着春天种子破土而出。
孩子们对这些新奇的概念很感兴趣,踊跃地举手提问。例如,裹在黑暗中的种子,靠什么来熬过漫长的等待,还有对于珀耳塞福涅本人来说,冥界和人间哪一个才是家。
两周,三周,五周。随着课程进行,孩子们上课的兴致越来越高,其他班的老师都来让我传授经验。我在微信上和李迟分享自己转业成功的喜悦,借此约她周末在大学城的一家烤鱼店吃饭。她停顿了好一会,可能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成语。
和照片差不多,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小孩。吃饭那天,她扎着乌黑工整的丸子头,牛仔背带裤上别着一个毛线织的太阳花胸针,脸上没有同龄人那种活泼的神情,看起来像个摆在手工艺品店里的陶瓷娃娃。
小孩还是傻傻地看着我,并未流露出见陌生人的怯意。她用视线把我从头发丝到鞋底都细细地过滤了一遍,如同在研究外星生物。最后才小声叫了“叔叔”。
李迟告诉我,孩子从小性格内向,不爱和人说话。我说就和你以前一样,李迟视线往上晃,大概是想翻一个生硬的白眼。
服务员端上茶壶和毛巾,我和李迟揣着手坐在两端,活像大学里度过考试周的学生。小女孩无师自通地斜靠在窗边,给自己倒上饮料,独立于氛围之外。为了给她带去参与感,我强迫自己开口聊天。
“还有当心家里的电器插排,户外那些不栓绳的流浪狗之类的,还有——”
李迟把一只手放在桌前,我瞟了一眼。其实我认不出哪根手指上的是婚戒,但她手上一只戒指都没有。
我很想说自己近年来改变了观念,成了丁克一族,或者伴侣身体抱恙没能怀上。但想来想去,其实什么都不用说,李迟都知道的。
生活上的琐事聊得毫无兴味,烤鱼也被翻得两面焦糊,我俩很默契地为气氛填充着留白。隔着桌上弥漫的雾气,我看着眼前四十多岁的李迟,她的法令纹和雀斑都比当初显眼了不少,个头也似乎矮了一些。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她绿色的长发。
她并没有看向我这边,而是低头给女儿整理着围裙。小女孩时不时朝我这里瞟一眼,悄悄地,像是怕被妈妈发现。我对她眨了眨眼睛,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在脑海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储物室里翻箱倒柜,想翻出一些此刻能用得上的话题。《老友记》和《破产姐妹》的旧梗在记忆漩涡里时隐时现,犹豫片刻后我按下了冲水键。
忽然想起,那些剧的完结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而且她好像戒烟了,手指看起来干净、纤长,和印象里差别很大。
桌上的空气像是沉进了冰柜,噼里啪啦结出冰渣。我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场饭局了。就和往常一样,她早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做好了打算。
“因为——”李迟拖长了尾音,手上给女儿捉毛线球的动作没有停。但这并没有使她看着有多像个可靠的母亲。
“你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现在会出门前剃须了,袜子显然也是新的,还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李迟噗嗤一声,但没笑出来。不知道我们正处于争吵的边缘还是只是在玩笑。但她说话的方式已经没有印象里那么动听了。难道她一直是这样说话的?
“用不着你照顾。你只需要给她上课,然后开车把她送回来就好了。”
一枚黑色的车钥匙从桌子那头被推过来。我拿起扫了一眼,上面印着银色的“HONDA”。她大概从前夫那里分了不少钱。
这一切都太怪异了。我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女儿的毛衣会起球,但没问出口。李迟注意力的焦点已经不在这了,她拿起餐巾纸擦拭着手,而她的女儿仍在专心地挑着鱼刺,并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事。
画虎,这是李迟给她起的称呼。读起来就和本人一样漂亮,但我猜这应该是李迟养过的某只猫的名字。自那天起,画虎就成为了我班上学生的一员。
画虎刚满八岁,没上过幼儿园,但却聪慧过人。平时我上课的时候,她总是趴在自己瘦瘦的胳膊上,观察身边的同学。但如果我抽她回答问题,她便回答得准确又利落,就跟没走神一样。
送画虎回家的路上,我向她问道。在接触过的学生中,也有其他孩子表现出类似症状,这通常意味着先天性注意力缺失症找上了门。
“有的。在班上有奇怪的人,只是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
我把车降速靠在路边,转过头打量着画虎。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仍旧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绿化带。我注意到她耳朵后面好像有一道干裂的疤痕,下意识凑近想看看,她却微微侧过身子,躲开了。
也许只是小孩想象力比较旺盛,产生这样的想法还算正常。毕竟,班上的小孩总和我说半夜看见外星人到处飞。除了东张西望之外,画虎并没有在课堂上捣过乱。
在每堂课的结尾,我总会留下一些和主题有关的临时作业,不限制形式。孩子们会写短诗、改编课文,或者画画。而画虎在绘画方面似乎格外有天赋,她能用简单的四色水彩笔画出复杂的图像。像是丛林中捕食的老虎,还有挂在海盗船上的鹦鹉。
有次在课间时分,我走到她旁边问道: “之前,你有在家学过画画吗?”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做梦的能力原来也可以遗传。不过细看之下,画虎长得其实并不像李迟,倒是有些像某位我见过的女性。具体是谁,一时难以想起。
画虎经常会画出一些超出年龄的画面来,是那种只有科班出身的画家才能构思出的复杂场景。像是布满细腻纹理的植物、水面粼粼的反光,还有某种贯穿其中的情感,时常让我感到惊艳。于是我放了一些在车上的收纳袋里。本想在仪表盘旁边贴一张,但画虎觉得这样太幼稚了。
或许是因为身高相差太远,画虎说话时眼睛总是被藏在长长的睫毛底下。但她沉稳而自信的语气时常让我觉得自己才是两个人中年纪更小的那个。
一次讲完课之后,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学校楼顶,准备继续之前构思的长篇小说,一篇起源于家乡小镇的奇幻故事。主要讲的是性格孤僻的少年在山里寻找失去双耳的兔子,但兔子只会在大雪封山时才会出现。在寻找过程中,少年总是朦胧地听见大山对着自己说话,声音像是来自某个幽邃的洞穴。人们都说少年已经走火入魔了。
已经用掉几个月,故事仍停留在构思阶段。毕竟。那座小镇留给我的印象已十分稀薄,洗头房、鹅毛大雪、腊肠,还有饺子,大多是和味觉、嗅觉相关的东西,没什么特殊——或者说深刻的。
正当我为如何下笔举棋不定时,几个学生慌慌张张跑上楼,喊着教室里打架了。不好的预感骤然浮现,我带着学生火速往回赶。来到门口,我看见学生们在教室中间围成一个圈,里面是一个胖得像煤气罐的小男孩,正攥着画虎的胳膊,想把她推到地上。但画虎用双脚抵住后面的讲桌,眼眶红红的,正倔强地瞪着小男孩。两人以一种斗牛的姿势僵持着。
“哐”的一声,黑板擦被我用力甩在桌上。小胖子和围观学生作鸟兽散,我拉着画虎走出了教室。
上车之后,我注意到画虎的右脸颊肿起来了,决定拉她去医院。但她说不需要。一边说着,眼泪像阵雨似的啪嗒啪嗒落在牛仔裤上。我系上安全带,腾出另一只手准备给她也系上,但她躲开了。
画虎摇了摇头,仍是盯着窗外。我想起之前每次坐车的时候,她好像都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
去医院的路上,正好赶上午间返工高峰期,本田小轿车被拥挤的车流死死地围在中间,我焦躁地按响喇叭。浓度攀升的汽车尾气和此起彼伏的噪音使我心烦意乱,画虎此时应该也不太好受。我打算摇上车窗打开空调,回过头,却看见一张令人不安的脸。
是那个曾经在马路上见过的、有着鳄鱼神态的中年人。此刻,他正扶着毛毡帽,站在旁边货车侧面贴着的广告上。
他出现在那儿,对我来说算不上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自从马路上匆匆一瞥之后,我在电视节目和八卦新闻里又看见过他几次。他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大人物,互联网时代的媒体宠儿,在现实世界和我基本不存在产生交集的可能。
虽然上次见面并未觉得年纪有多大,但事实上此人已年逾六十,并且在过去十几年里牢牢掌控着国内电商行业的半壁江山。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的早年发迹经历。一个进城务工、毫无背景的乡下青年,在推销了十多年保险后,靠着卓越的远见性和组织能力忽然摇身一变成为商业领袖,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吞下了当时人们难以想象的野心,伴随其铁腕般的商业运作,很快建立起属于自己的金钱帝国。
在那段时间,许多电视台和综艺团队都争先邀请他,试图从他嘴里套出某种具有普世价值的励志秘诀,但大部分被他回绝了。人们只知道他成名之后性情大变,过着近乎离群索居的生活。
有传闻声称,他在一座无人深山里挖出一个隐秘的洞穴,专门摆放大量成捆的钞票。对于挥霍自己创造的财富,他毫无兴趣,唯一爱好只是囤积和观赏。就和欧洲奇幻故事里的巨龙一样。
我觉得这些传闻并不十分可信。毕竟他创办的购物网站发起优惠券来可是从不手软。若是对财富抱有那种程度的敬畏,应该不至于用撒钱的方式来收买人心。
意识回到现实。我想起画虎还在身旁,好像很久没出声了。我打算再检查一下她的伤势,却看到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广告上的中年人。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见我面露诧异,画虎又有些着急地补充道:“是科莫多巨蜥,我在书上见过它。它吃掉了很多人。”
科莫多巨蜥?画虎的发言让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些话,究竟只是孩子习惯性采用的一种比喻,还是说另有其意?
常年浸泡在书本里,理智让我本能地相信前者。但以往荒诞的经历却迫使我开始思考后者的可能性。
关上窗户,车载空调开始自动运行。窗外的天空昏暗得不像下午三点,应该有场暴雨正在赶来的路上。我反复摁着空调的开关,却发现它始终排放着不合时宜的热气。于是干脆拿出打火机,伸手在左边凹槽里搜寻着烟盒。
事情的走向越来越超出我的理解了。摁着酸痛的脖子,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虽然问出来可能会让画虎不太舒服,但为了对当下境况做出判断,我又不得不问。
她侧过头看着我,神情像是做了错事等待被老师体罚的孩子。
没有回答。画虎往窗边挪了一截,把我移出了她眼角的余光。闪电刺眼地划过大楼间隙,我知道几秒钟之后就会有骇人的雷声传来。
也许就不应该问,也许我根本不应该蹚这趟浑水。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我把刚点燃的烟头掷出窗外,不小心扔进了另一辆车里。司机操着方言破口大骂,我摇上窗户,把皮衣外套披在了画虎身上。
雷声还在赶来的路上。不知为何,裹着棕色皮衣的她好像一枚小小的饺子。我想起在小时候,镇子上有一项习俗,是让小孩在成人的那天吃一枚饺子。不能吃太多,因为这枚饺子意味着人在成年之后能够将重要的东西保护在身体里。就像是一条终止线,跨过那条线,就再也不能用小孩的身份逃避责任了。
画虎靠着车窗阖上眼睛,陷入了瞌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车壳上,和另一位司机刺耳的骂声互相映衬。我摸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寻找李迟的电话号码。正当准备拨出时,画虎忽然睁开了眼睛,仿佛听到了隐秘的雷声,或者做了噩梦。她藏在睫毛下的视线静悄悄地在窗外游弋,就像是川端康成在《雪国》里写的那样,“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
画虎缩在外套下。良久,她看着我,然后从怀里一点一点捧起书包,放在了我膝盖上。
你漂泊在大地与死亡之间
而两者看起来
最终
令人惊异地相同
正如学者们所说
当围绕物质而争夺的力足以将其杀死
知晓答案并无意义
客厅角落里,褐色豆皮沙发上正躺着那只鳄鱼。它用一只粗糙的前爪捧着杯垫,另一只捏起茶杯递到嘴边,“呼哧”喝了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进化出了这么灵活的四肢,但对于它的奇异举动,我早已见怪不怪。
“和该写的差得太远。你只敢写安全的东西,字里行间带了太多桎梏。”
茶杯落下,鳄鱼用后背蹭着沙发皮,调整自己的躺姿。它抬起粗短的后肢,大概是想跷一种只有它能理解的二郎腿。我默然,继续盯着手中滚烫的茶杯。
说着,鳄鱼的目光落在我腰间,那里正挂着不久前它送给我的铅笔。此刻,铅笔似乎在微微颤动,不知是因我还是因鳄鱼而产生共振。
“你已在旷野漂流数十载,应许之地近在咫尺。摩西在契约里承诺的牛奶、蜂蜜以及丰饶的河流,已垂手可得...”
我想起很久以前,鳄鱼曾说过,“记住回家需要走上四百七十六步”。
大约两三个月前,为了改善睡眠和专注写作,我带着一箱随身药物和几副画,搬进了位于半山腰的过时小镇。镇子四周被白雾笼罩,终日寂静无声,汽车也开不上来。但我仍睡得不怎么踏实。
经常在凌晨三四点,我被不知是噩梦还是别的什么惊醒,看着窗外凝滞的夜色,回想梦里片段就只有大段的空白。这让我怀疑自己其实是被尿憋醒的。
午后准时起床,关掉电热毯,走出卧室泡一壶清茶,坐在电视前看看社会新闻。然后在客厅里摊开巨大的稿纸,逐字逐句往上面添加内容。
鳄鱼就在那时不请自来。它裹着一件灰白色的居家毛衣,上面布满了洞,不知是出于时尚还是单纯穿太久了。鳄鱼就那么理所当然地躺在我的沙发上。而它的跟前,摆放着一支数十厘米长的、流光溢彩的铅笔。
“这支笔来自你无法想象的位面,用那些半途而废的天才们嘴角渗出的血打造。用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变成你眼前实际存在的场景。你可以用它篡改文学的定义,或者单纯拿来当投影仪。全取决于你。”
屏息凝神,我往前迈出了两步,只见那支铅笔朝着我的方向颤动着,它的光芒正逐渐暗淡,仿佛一只沉在湖边垂死的蜻蜓。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它一直就在那儿,藏在那团被你习惯性忽视的空白里。可你始终不敢伸手去拿。”
罢了,这东西确实是我所需要的。一支能创造画面的笔,让我写下的那些贫瘠、单薄的文字拥有肉眼可见的灵魂,并以可视化的方式重现那些难以校准的隐喻。
我迫不及待地完成了之前构思的故事。摈弃了繁复、华美的词藻,转而用最精准、最简练的修辞去构建那个世界。我反复流连于熟悉的场景中,凝视着街角锈蚀的消防栓、雪堆下露出耳朵的兔子尸体、山谷深处渗出无边黑暗的巢穴,还有太阳中心那燃烧着的冷彻骨髓的火焰。
我想起了自己早已忘掉的事实。长久以来,我始终怀疑自己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怀疑如藤蔓般固执,锁住了我的手脚,使我不敢放任自己去沉迷、去起舞,永远只在普通且无害的东西之间徘徊。
但如今不同了。藏在现实复杂表面下的宇宙宫殿逐渐揭开面纱,某种字面意义上的“伟大”正位于那座宫殿中央,等着我去摘取。
“省省吧,毁灭倾向于你毫无意义。你现在需要写的,是一本关于你自己的起源与终结的小说。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你得用倒叙的手法,讲述一个在人间摸爬滚打几十年一无所获的可悲愚人,穿过漫长的年岁回到儿时的麦田。在那里,他成为了儿时所仰慕的神,他会把那支笔交给年轻时的自己,并告诉他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才值得去付出生命。”
“他将以此肃清自己人生里的伪善与退缩,去成为那个本该成为的存在。”
鳄鱼只是耸了耸肩。如果脖子和前爪之间的部位也算得上是肩的话。
它一副冷漠且毫无负担的样子,令我顿感不适。我想,它那直径如吸管的眼睛里应该什么也装不下。人世间因个体触碰而产生的羁绊,以及生命里那些和谐而美好的时刻,对他来说只是一文不值。
“凭什么就认为,我乐意牺牲一切只是为了最后能成为你?”
我很想一把掀翻放着杯子的茶几,给它点颜色看看。但一想到之后还得自己收拾,只好克制住肢体上的冲动。
“你总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握,别人的一生对你来说只是儿戏,你真的有在乎过自己身处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吗?”
“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感受,你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去了解。”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挂在墙上的画框滑到沙发边,摔成了碎片。
那是画虎去上大学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副画,画的是一只深棕色的庞然大物,在雨夜的掩护下试图越狱。我不知道是谁向她描述这个场景的,或许又是她梦到的。
“不要挂在卧室,”她一边用粗布湿毛巾擦拭着画框一边说着,“挂久了肯定会做噩梦。”
房间里陷入怪异的寂静,鳄鱼和我都不再看地上的画。此刻,鳄鱼沉默得像是块生出裂痕的花岗岩,干巴巴地陷在沙发里,用它最擅长的既威严又带一丝无辜的表情盯着我。
“是啊,不了解。”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鳄鱼头顶好像漂着几根白头发。也许是从毛衣上掉下来的。
“没空去了解,宇宙间需要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等你活个成百上千年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我甚至不了解自己躺的这东西学名叫什么。人皮凳?康复椅?”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四百年前,有个正白旗包衣世家的纨绔子弟也是这么想的。家人都住进皇宫了,而自己却被禁锢于纸笔之间,费尽心血勾画那满纸荒唐言。你以为他图的是什么?难道他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小说会被后人逐笔逐画地研究?”
“我成不了曹雪芹。即使可以,我也没办法就这么丢掉目前为止的人生。”
“你想成为那些闪耀在银河间的人类群星中的一员。但伟大这东西,从来都不是人造的。”
“看看吧,看看那些星星是如何烧成的。出生漠北斡难河上游的牧童,幼年丧父,又和母亲一起被族人抛在路边。没人料到数年后他会在草原上凭弯刀与勇气割出一条血淋淋的权力之路,用尽半生改写了整个欧亚大陆的地图。”
“还有那位出生在底层犹太人家庭的内向孩子,整个童年都在搬来搬去的动荡中度过,工作后也只被人视为专利局最底层的实习工。但后来他把自己囚禁在桌前,写下只有上帝才能算出来的公式,造出潘多拉魔盒,把远在大洋彼岸的繁荣城市烧成了地狱。”
“你以为他们只是脑袋里有个电路接通了,所以就做到了?”
鳄鱼倏然起身,滑下了沙发,动作流畅得令我倍受惊吓。它的四肢回归大地,看起来就像是在拥抱什么离别已久的东西。
“要知道,在你那比蜡烛还要短暂的寿命里永远只存在一种犯罪,只有一种。”
我望着地上摔碎的画框,上面隐约映出被廉价烟熏得昏黄的牙齿和眼角刀疤一样的鱼尾纹。
“你本可以成为文学史上不折不扣的成吉思汗,骑上修辞与隐喻构成的蒙古马,用最古老、最精准的语言搭建起一座信奉永恒的王国。你会重新给思想贴上标价,为这个愚昧的族群带来变革...”我听不太清它在说什么,它的嘴好像始终没怎么动过,声音的传播难道不需要通过空气振动吗?那需要通过什么?
“——甚至连你用过的马桶圈,都会在几百年后被他们拿到国会去拍卖。百万、千万,甚至那时人类已经不再使用货币了,但你写下的文字,会成为硬通货...”
有点太玄幻了,我想。但这话从它嘴里说出来,听着也并非不切实际,为什么?是什么给了它这样胡说八道的底气?或者说,是什么给了我听下去的兴趣?
“这不是什么名留青史,也不是出人头地,这根本是一切的终点。”
“你敢说,你忍受一地鸡毛,忍受这廉价的人情世故,不是为了寻求这么一个答案?”
结束了。鳄鱼回归静默,但它的眼神仍未闭嘴。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声音。所有的借口都离我而去了。
长久以来,它就住在我脑子里,它太了解我了。那些浸泡数十年的、见不得人的阴影,早被它如数家珍。
我一点一点抽出笔,将其握在手上,“我会写的,今晚。”
摊开巨大而粗糙的稿纸,鳄鱼和我并排坐在一旁。每写完一章,眼前浮现细密的蓝色微光,场景如泡影变幻。我知道,这不再是简单的梦了。
我,一个五十九岁的大学物理教授,民间科学与歪门邪道簇拥者,在去机场迎接女儿回家的路上遇到无差别恐怖袭击,惨遭射杀。弥留之际,我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便携式虫洞产生器,激活了它。
我没有搭理,捂着胸口的伤自顾自跳进虫洞,鳄鱼随即跟了上来。
穿梭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仔细观摩人生里那些难以达成平静的时刻,它们刺痛了我。虚荣也好,退缩也罢,指向的目的地全都空缺着。字里行间都是未完待续。
五十岁那年,趁着画虎还没进教室,我脱下外套,三步并两步冲了进去,抡圆胳膊给了那个“煤气罐”一拳。他撞翻课桌并摔倒在地,下巴肿得像拔了智齿。他怪叫一声,但并没有哭,而是睁着他那笃定的大眼睛,瞪着我,瞪得我脊背生汗。
我猜他大概过早地获悉了这个世界的运转原理,正如他那交学费都不用亲自出面的父亲刚跟校长吃过饭。
三十五岁那年,合伙人打电话告知我有人竞标拍下影视改编权的事。我收回原先的虚伪回应,从心脏里置换出足够分量的感恩,与他畅聊起了往后的打算。
他大概没料到我能在这件事上想通,语气里满是喜悦和浮夸。
“哥们,你能想象?我女儿每次往《儿童文学》投稿,都会在个人简历里吹嘘,说她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哈哈哈哈。这回可真牛大了。”
“哎,说到底,除了舍得银子之外我还有个啥呢?屁都不是,啥忙也帮不上,还得靠你。”
三十岁那年,我从路边自行车上拆下一堆钢骨,组装出一把丑陋的贝斯,冲进酒吧打碎了婚礼主持的话筒。一身洁白婚纱的李迟看起来很蠢,跟她平时风格完全不搭。她向我吼道为什么,我也反问她为什么,但我俩都清楚我们问的并不是同一个问题。在那些梦里,她早就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了。婚礼最后演变成一场混乱的酒吧斗殴,未婚夫被送进医院躺了六周。但四个月后,他们还是结婚了。
十八岁那年,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随后将其扔进了小镇上唯一一家复印店的碎纸机里。复印店老板见到之后吓坏了,穿着半只拖鞋就往镇中心跑,大概是去找我继父告状。
不知为何,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鳄鱼报数的声音了。我回顾四周,根本找不到它的影子。但转身时,我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并非直立着。
店门口就摆着一面全身镜,上面反射出清晰的倒影。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皮肤长出褐色鳞片的怪物。
十六岁,我回到麦田。和记忆里的不一样,没有稻香,也没有海浪声,只有卷着灰尘的阵阵邪风,刮得我眼睛疼。我趴在田中央,一动不动,盯着居民楼那边。是的,有个十六岁的小孩就在那里,他背着外公用他拿惯笔的笨拙大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书包,一路蹦蹦跳跳。他坐在田边,望着半空中的月亮,然后顺着那不洁的月光,看见了我。
眼皮变得沉重,睁不开了。就像是有蜡油滴在上面。沉重,带着一股酸楚。我徒劳地伸出爪子,却发现什么也擦不掉。
泪水在我脚下汇集成了一小块湖泊,我头一次发觉原来人类以外的动物也会哭泣。
小孩定格在了那里。他在想什么呢,也许什么都不会想,他还未背负上那些沉重的记忆。究竟是珍贵还是沉重?到现在我都不明白。
四周忽然响起鬼魅一般的电话铃声。是我搬进半山腰小镇时在隔壁旧手机店随手买的小灵通。它除了接电话以外没有多余的功能。并且,问过我电话号码的也只有一个人。
小孩也听见了,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正在害怕,也许和我一样害怕。
我费力转动脖子,朝上仰望。我意识到那铃声并非来自月亮,它就来自我身上,上衣左边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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