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箭不可避免地落于彭城之东,我在徐州的旧车站前遥望景公。
梦发生的前一天他登上蠡台,眺望宋国的河流、草木,山川。看着太阳是如何坠入禺谷,夸父遗留的残影又如何对其追逐。不远处干涸的河床,据传是禹改造的河道。东方的海神,南方的凤凰。眼下一大片翠绿的平原,村落零零散散杂处其间。城墙上驻防的士兵,来往的商旅,一国之君静静注视着他的人民。景公想登上更高的山,最高的山可以看到四万八千里之外的世界,只手即可摘取星辰,站在那里可以眺望列国九州,看到天空,土地与海洋的分界。 一只飞鸟从他眼前掠过,他听到了老虎的叫声,感到一丝虚无。 土地,中国的土地在浓雾中日益朦胧,人民,城郭,村落,士兵都消失了,融入这副灰色的水墨画中。
景公做过齐国的梦,做过楚国的梦。梦到过淮水畔歌唱的越人,梦到过海岛上驾着战车的秦人。他梦到相柳,在一片广袤的沙漠中奄奄一息。他梦到桀,穿草鞋向村人打听尧舜。这些荒诞无稽的梦境在他醒来后化作一团烟云,随后消散。景公坚持认为,这是他缺失的一块记忆拼图,完整,和谐的过去在某一节点被打散,以梦境的形式不断回归自身。
每一位宋国人都做过这样的梦,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先人的血。而这一次景公梦到了他的祖先,在遥远过去筹划当下的预言。青铜器上狞厉的铭文清晰到泛着黯淡的光泽,人跪在羊、猪等牺牲前叩拜。他转过身,看到自己的祖先。祖先不再以过去,模糊,神秘的面庞展现在他眼前,祖先的形象是如此清晰,即便过去多少年。他们说:“你要张开九州最好的弓,在太阳初生的时候向东方射箭,箭所经之处将成为肥沃的土地,人民会聚居于此耕作,而箭落之处将建立一座城市,那座城市将繁荣两千五百年。”
我醒来,一只苍蝇围着灯泡旋转。推开窗户,汽车喇叭与发动机声涌入房间,今天是我在徐州的最后一天,我还有七十块钱。五十块钱用来喝酒,剩下二十块拿作食宿。即便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二十块钱二者都无法解决,但我明天就要回家,所以都无所谓了,我已在中原逗留太久。某些我也说不清的原因使我一直生活中过去,准确说,生活中自己的记忆里。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厌倦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学校、家庭,学校,循环往复。那时的我对未来的我说,长大后前往遥远的地方,离家越远越好。于是我坐上了一千公里的火车,每年从家过去,再回来。然而这只是将过去几个街区的距离拉长至几个省而已,我依旧过着与过去别无二致的日子。
列车驶向南方,列车驶回北方。我在窗外不断流逝的风景中看到华北广袤的平原,看到燕山长城的残缺,穿过隧道,黄土高坡,黄河自东流去,不再回返,河套上的玉米随风辗转。我在车厢内目击这一切,它们的经历始终与我无关。我站在玻璃里面,玻璃是透明的,外面是世界,我无法触碰它。我想起一则古老的传说,大禹半夜做梦,梦到自己是鼎上的一条虫,所以醒来后他照镜子,镜子对面是一只鼎,他是鼎的一条花纹,虫。
徐州到南京有三百多公里,上海到南京也有三百多公里。但人们好像总是觉得上海离南京更近,而徐州属于遥远的北方。北方有时离得很近,有时很远,北方没有边界。我曾在地图上拿着尺子比划这三座城市的距离,得出了这一结论。后来有了电子地图,你在地图上圈一个点,然后在另一处圈个点,两点间的直线距离可以精确到米,且自动生成数据。我时常在电子地图上玩这样的游戏,地图上的城市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排列,日益密集。但我知道自己不会经历城市,就像我不会到星星上面去。为什么人无法触摸星辰?这或许是个历史问题。而在历史眼中,我们早已逝去,那我们该如何微笑呢?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所以今天暂且不论历史,因为我遮住一只眼睛望向黄昏时日益恍惚的天空,天空对我微笑,是的,微笑。
景公使匠人制弓,九年过去,弓仍未完成。他在老去,宫人,宫室,大夫,农夫,他们在老去。一天一位大夫拄着拐杖走到破败的柱子下面,无力前行。景公走上前去,他向景公行礼,说:“臣将追随先人而去。”随后倒在地上。屋外在下雨,宫室日益破败,弥漫着木头的衰朽气味。景公不再梦到祖先,年轻时的激情日益消退,他没有再登上蠡台远眺,因为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个邦国被浓雾笼罩了九年,自从那场梦之后,商旅日益停止了往来,人们聚居在自己的村落中里,不会离开其周边十五里的距离。到后来雾侵入房间,人只能看清自身周边。最后一个邻国的使者在四年前来过,景公曾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水墨画上的点迹,自此杳无音讯。宋国被困在了这片浓雾之中,其他诸侯国却因此而不敢贸然入侵,他们的军队接近宋国边境时便消失在雾中,主帅看不到他的军阵,随着军队日益深入,士兵们渐渐看不清他们的前后左右,最终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前行,恐慌,孤单的情绪弥漫在每个人心头,军队整支整支地开进,最终零零散散地逃出,离奇的是,没有一个士兵失踪。只有一位将军,在与他所有的士兵失去联系后,一个人驾着战车冲进了那片灰域,不知去向。
在这个礼崩乐坏,诸侯相侵的时代,宋国竟因这神秘的浓雾得以保全自身。渐渐地,周边邦国忘记了它的存在,将其历史作为传说记载。宋国人仿佛也忘记了自身,君主整日呆在宫室中,大夫呆在他们的封地,农夫呆在村落,士兵呆在城墙,没有雨的时候睡在城墙上,下雨的时候睡在桥洞里。曾有人提议,既然多年已无邻国入侵,那么就解散军队,让士兵们回家去。然而城墙与这浓雾已混为一体,持着命令的使者不断在原地兜圈,摸不到城墙的边。
桥洞外下着雨,一阵雷声将一位士兵惊醒,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主体,成为雾的一部分,他的同伴们都在熟睡,也许有人亦被惊醒,毕竟雾气太浓,能传递的只有声音。只有一位大夫冲破浓雾来到景公身边,说他老了,想要见君主最后一面,才能安心追随他的祖先而去,随后倒在了柱子旁,死在雨中,雨仍在继续。
景公明白,他已不再梦到祖先,因为自己不久后亦将随其祖先而去。或许他也会托梦给自己的后人,让他们去做一些不可能的事。但他还不能就这样死,那张弓尚未完成。九年过去了,他前往匠人的小屋。在那场浓雾开始前景公便令匠人搬到宫室附近,自己每天查看进程。浓雾发生后匠人将他的妻子接到了那里,但他的孩子在雾中失散。匠人和他的妻子一同制弓,景公前去探访的频率随着雾气的增加而越来越低。匠人的妻子已在几年前去世,匠人一个人继续制弓,而自那之后景公便再无来访。将自己囚禁在宫室中,每天望向屋外,听着连绵而令人烦躁的雨声。
景公走进屋内,匠人在为一张崭新的弓勾弦。匠人老了,景公也老了。景公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匠人的时候,彼此还都年轻,意气风发。现在匠人头发斑白,身体缩小了许多,他已为这张弓耗尽了自己的一生。匠人听到了门吱呀的转动,但一言不发,继续摆弄着那根弓弦。景公环视屋内,静静等待匠人完成他最后的工作。雾中匠人的身影化作一小团方块,这里也和宋国其他地方一样,充斥着灰粒与陌生的不安。雨声轻微敲击着他的耳膜,一切或许只是一场梦。梦是记忆,记忆是过去。过去是历史,历史是你从未经历却成为记忆的部分。由此景公见到了自己的祖先,见到了祖先的祖先,在一颗鸟蛋里窥视过去,神话与传说,历史的历史。
雨停了,雾在消散。匠人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将一只崭新的弓献给景公。他的双手布满皱纹,微微颤抖,竟已无力握紧自己亲手制造的弓矢。景公没有接过它,说:“匠,为什么这么迟?”
匠人抬起头来,直视君主的双眼,说:“臣老了,臣不能再一次见到您了,臣知道,我的一生都花在了这张弓上。“
景公沉默着接过了弓,紧紧握住它。匠人终于无法支撑,颓然倚地,他笑了,这样的笑容景公只见过一次,那时匠人刚迎娶他的妻子。屋内的雾完全消散,匠人缓缓站起,走出这间九年中他没有踏出一步的小屋,屋外的雾也缓缓消散,这么多年来景公又一次看到太阳,大地散发着太阳的光热,隐约可见彩虹,匠人缓缓走向前,试图走进那道彩虹中,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地向前,直至耗尽自己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匠人倒下了,倒在布满青草的平原上,彩虹一角。
雾完全消散,太阳刺破天空,散发着血红的光芒,百姓们涌出,纷纷逃离自己的过去,三米外即不可见的视域。每个陌生人都在互相拥抱,挥洒泪水。九年过去,景公再次梦到他遥远的祖先。
天完全黑了,我走到市中心。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坐落在一个商业广场上。远远看去,白天像个大铁筒子,晚上像个发光的大铁筒子。这栋建筑的最高处有一间酒吧,我走进大铁筒子,电梯缓缓上升,来到了城市最高处。草在酒吧的倒数第二个空位旁等我,不知等了多久。他翻着一本《万寿寺》 ,王小波那令人深刻的面容印在封面上。《万寿寺》中的主人公失去了记忆,只有一张工作证件证明他属于那里。而我没有失去记忆,我知道自己是谁,在何处醒来,明天又将回到何地。只是没有什么证件可以证明我属于哪里,我所凭借的只有自己至今仍旧清晰的记忆,试图规定那些毫无征兆,无法预知的个人的命运......
草招呼我坐下,我点了杯酒,花去五十块钱。我们在夜晚城市的最高处谈论政治、理想和政治理想。像过去无数失意的青年人一样。 我不知道他为何叫“草”? 也许这只是他的代号,如同名字,一个符号。草长得像韩国人,只有我自己这么觉得,因为我没有见过韩国人。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一个江苏人,但很少有江苏人会称自己是江苏人,他和我说他更愿意做一个南京人。在南京读书的时候他高中对面有条街道,街道上有许多艺术家。他大学本想去南京学编导,以后拍电影,拍艺术电影。但最后却去了河南,学了经济。我说河南那边有很多古的东西,你可以没事儿时到处去看看,看看地下面的东西。他说封校已经封了两年,他哪里都不能去,哪里都没去。我又想起了南京,我从未去过那里,我幻想着一个六朝烟雨中的南京。我们今夜在徐州碰杯,徐州到南京的距离终究比上海到南京更远。他喜欢北岛,和我说起《波兰来客》,酒杯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南京那边有很多安徽人,我在安徽曾看到棕榈。棕榈是南方植物,所以安徽是南方。南方有会飞的蟑螂,那么安徽就有会飞的大象,然而我至今还未遇到会飞的大象。南方还有会飞的客家土楼,所以我推测出为何安徽有会飞的大象:某一天一只大象走进了土楼,土楼飞了起来,大象也就跟着飞起,或许是第一头上天的大象。
大象终究还是飞了起来,我想人类有一天也会飞起,乘风而去。看着玻璃窗外七种颜色的城市,霓虹灯日渐化为玻璃上的模糊斑点,我盯着草,这个不在南京的南京人,说:“草,你会飞么?”
“什么?” 他愣了一下,我将问题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件严肃的事情。 他低着头思考了一会,随后说:“如果给我一床被单,我就能飞。” 我问酒保这里有没有被单,酒保假装摸索一下吧台,微笑着说可惜没有。草叹了口气,把自己那半杯酒倒掉,随后拿起空玻璃酒杯。打开了旁边的窗户,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踩着酒杯,飞走了。像古代传说中的剑客。
额,他真的会飞,但他没有交那杯酒钱,于是我对着窗户口大喊:“草,等等我!” 拿起自己的玻璃杯试图跃出窗外,但望着下面深远的街道感到晕眩,“不,我还不会飞。” 我大叫着草的名字,假装要追赶他的样子,连忙逃出酒吧,坐着电梯来到外面,只结了自己的账。 天空稀稀落落只能看到几颗星星,或许他已经到了其中一颗星星。
天完全晴了,全宋国的人都知道匠人造出了天下最好的弓。今日他们的国君将前往蠡台朝东引弓而射,完成他在梦中许下的誓言。车马,大夫,宫人随景公前往,沿途的百姓看到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后亦跟随其间,这只队伍的末尾尚在宫室之内,而最前端将要抵达蠡台。景公经过匠人的墓,那里有两座低矮的坟丘,匠人和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景公在坟丘旁停顿许久,墓前的青草随风摆动,发出轻微的切割声。他凝视着土地,土地之下的灵魂已升向天空。
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稀疏。最终在城墙边断开。墙洞下的士兵九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景公看到一位将军独自驾着战车在城墙边上绕圈,景公认出他是邻国的大夫,向其行礼,询问他为何在此独自转圈。那位将军没有停下,他站在战车上向景公喊话:“我受国君之命,率军进攻您的国家,我的军队在雾中走散了,我一个人驾车前往城墙,九年来却一直没有找到方向。”
“不,浓雾没有消散,我看不到它!” 那位将军依旧驾车转圈,他已融入生活的轨迹。于是景公继续前行,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景公登上蠡台,身旁再无一人。他向东方眺望,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城墙、村落、宫室,都是过去的模样。太阳自东升起。他又一次听到老虎的低吟,于是不再踌躇,张开弓,向着太阳的方向射去。那只箭矢越过翠绿色平原,越过孟霜之山,落在了彭城的东面,箭簇深深地嵌入了石梁中。
离开酒吧后我身上只剩二十块钱,我找到一家网吧办了二十块钱的通宵。趴在电脑桌前,或躺沙发上。身体无法躺平,也伸展不开。我勉强在混杂着键盘敲击声与烟味与辣条味的空间中入睡,朦胧中梦到自己来到南京,在那边见到草,我想对他说原来你真的会飞,他拿出那个酒杯,酒杯中有文字不断溢出....... 我莫名醒来,面前的电脑呈现一片漆黑的涡旋,每一台显示器都呈现同样的转动着的图案,可他们面无表情,敲击着键盘。我很想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实在太困了,于是趴在电脑桌上继续睡。
还是在南京,草说:“飞?想学呀,我教你。我还有一头会飞的大象,和装了四台推进器的客家土楼,他曾驾着土楼带着大象绕着土星环带周游,并说有一天要带我去天狼星,弥补上次他没交的酒钱。”
第二天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被扔到了大街上。所幸没有任何财物丢失,我翻着口袋,攥紧了回家的车票。此时我身无分文,还饿,浑身又疼。但我知道自己要回家了,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已在这里逗留太久。我晃晃悠悠地朝车站走去,从这座衰败的城市回到自己那衰败的家乡。我拥有过去全部的记忆,即便现在来看,不如同小说中的角色那样失去记忆,在寻找过去中拼凑自己的拼图。未来的城市中大家都会飞来飞去,那时的人们将乘着风飞出太阳系,不再背负我们这一代人的愧疚。生活在喃喃低语着迪斯科,它说:“硬核。”当下的生命即为硬核,而硬核驱散死亡,对历史微笑,就像天空对我们微笑一样。
马路尽头是旧车站,前面有座石桥,石桥流传着传说。我听到一声老虎的低吟。有什么物体高速自我眼下掠过,我停住脚步俯身向前察看,那是一只箭,箭杆斑驳脱落,已然腐坏,箭簇却深深地嵌入了石桥之中。
“宋景公使工人为弓,九年乃成。公曰:何其迟也?对曰:臣不复见君矣,臣之精尽于弓矣。献弓而归,三日而死。景公登虎圈之台,援弓东面而射之,矢逾于孟霜之山,集于彭城之东,余势逸尽,犹饮羽于石梁。”
—— <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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