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们在光秃秃、白茫茫的山道上,静默着攀山越岭,又跋涉了一周,沿途的水源基本都枯竭了。走出山区,去到城市,成了唯一活命的期望。
人们不得不在应该躲避辐射最强的正午,在惶惶白日下,拼命赶路,任由恶毒的射线咬噬着皮肤细胞以至于癌变,手推、拉拽着失去动力的板车,车轮滚动向前,被石头磨得铮亮。
发着白热光芒,不明生物的枯骨、撕碎衣物用具、锈蚀板车零件,被随意丢弃在路边,越积越多,仿佛龙卷风刮过,肆意收割天地生灵留下的残骸。
穿行在被大火施虐后,黑灰色的山壁间,人们低着头,机械地迈动双腿,默不做声,像一支幽灵队伍,混身笼罩着灰白的尘土,像用旧的白板上擦不去的影子。每天赌命式的急行军,到了夜里仍然幸存下来的人,一言不发,躺在山洞、树坑、石洼、沟渠中,抬眼望着白热暗红的天空,偶尔露出暗淡的星芒。远处山谷,风穿堂而过,锵锵作响,好像人梦魇时磨牙的声音。
古代学者提出:当一个社会行将崩溃时,真正敢“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挑动天下反”的,并不是那些没有声音、没有面孔、最底层的贱民,而是已经享受一定权力的人。他们对遭受到比自己更有权势人的欺辱而愤慨,更看不惯自己所处位置获利太少而嫉妒。
时机成熟,舞台搭好,他们便成了既得利益阶层中的反叛者,“揭竿为旗,斩木为兵”,煽动贱民们跟着他们造反,最后,如愿以偿的窃取“革命”果实,转而去欺凌贱民们。他们也就变成了自己曾经憎恨、打倒的人。
工头曹从灾害发生的那一刻起,便异常地高亢、兴奋,意识到翻身的机会到了。事实证明,正如他所愿,工头终于做成了“大王”!
阿宇、茜儿和肥波,跟着一帮老弱病残幼,瑟缩在路边干涸的山渠沟壑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是最先被推到前方的“消耗品”。火焰袭来,要烧就先烧他们,让强壮的人能活久一点。工头曹每每诚恳地点着头,评价到:“烧谁不是烧!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自然规律嘛!公平、公平啊!嘿嘿!!”
瘸老太和三个女乐师围坐在沟渠的弯道里,正好围成个三角空间,勉强地挡住了外人视线。阿宇三人走了过去,大家聚拢在一起。
阿宇先回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伸手做嘘声状,示意肥波打开罐子。阿宇拿出新摘的野葛藤分给伙伴们。茜儿从破背包里,拿出一个扭曲变形的铁制饼干盒,拨开盖子,里面是几块边角都是白色霉点,焦黄的玉米饼。
玉米饼放得太久,异常坚硬,直接放到嘴里嚼,如同咬石头,非把嘴硌出血不可。他们用石头将玉米饼敲碎,将野葛藤汁液小心地滴到上面,先软化,才能勉强吞咽。事后,大伙将反复吸吮过的根茎砸成碎末,跟脚下碎石混在一起,不让人发现。
半坡阴暗处,帅保安扒着石壁,偷偷伸出半张脸,偷窥着他们。按工头曹的指示,他一直跟着阿宇等人,观察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长期口腔缺水,让年轻人吞咽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器官退化的老人了。瘸老太被玉米饼的碎粒,呛得不停地咳嗽。
阿宇过去拍着她的背,说:“老人家。起来走两步,顺顺气?”
阿宇看向茜儿和肥波。肥波懒散地往石头上一靠,拍着瘪肚皮,说:“都这样了,还饭后消食儿?下顿吃啥都不知道。”
茜儿朝着肥波做个鬼脸,帮阿宇扶着瘸老太,往前面山腰走去。
三人边走,边看着路旁斜躺着的人们,有人因受辐射照射皮肤溃烂,有的被滚落山石砸断胳膊、腿,低声哀叹、呜咽。
瘸老太抖抖索索地说道:“快了、快了。机井很快全会干掉。到那时,哎……”
三人来到山腰间,驻足远眺,眼睛渐渐适应了深深的黑暗后,能在黑暗中辨识景物,在远处山谷外,横亘着广阔的荒原。荒原尽头,一条白色丝带将天地捏合在一起,好像特制的拉链,拉开之后,天幕卷起,星空灿烂。
可谁都知道,那条白色丝带,便是从山区延伸到城郊,隔绝生死的“绝境之墙”!
高达十米的铁丝网,前后三层,地面上间隔五米的缓冲带,布满了铁蒺藜、钢丝铰链,杜绝了一切从陆地进入城市的可能性。而翻过“绝境之墙”,从坡顶向下俯瞰,一马平川,直接便是下城城郊。
让人奇怪的是,如此剧烈的山火,竟然没有摧毁“绝境之墙”。最多是将靠近山体一层压垮,很快就被巡逻警卫队发现,通知工程师修复了。
“绝境之墙”!战后最伟大的人造工程,即使在大灾面前,也依然无情地分隔着山区和城市,维护着等级、阶级秩序。
尚未被山火波及的下城,巨大的机器之城,喷出水蒸气,日夜生产,打工的“米都卡”们生活如常,大家除了抱怨工作时长一再延长,没有加班费,就是烟尘加重了空气污染,其他跟自己无关的事,毫不关心,没兴趣,也没能力。
即使有人想着要去救助山区里亲友,没有蒸汽飞艇或者气球,没人进得了山区。所有高级交通工具,都被警卫队严格管控。有人胆敢私用,一旦发现,立即会被轰下来。侥幸没死的,会直接发配到山区以外的戈壁,去垦荒,种植EGUS树。
位于“天河”岸边的上城,“涅拜特”们眼看山区的火迟迟不灭,浓烟被风裹挟,翻滚着来到城市,刺鼻的味道让大家感觉难受。本来名媛们就经常抱怨,外出时,华丽、轻薄飘逸的丝绸衣裙、彩妆,非得套上难看的防辐射服和面罩,严重影响婀娜体态、雍容气质的绽放,如今,空气变差,温度日益升高,难免要跺脚、翘指,嘤嘤地娇骂:“实在是讨厌极了!讨厌…..”
高贵且慵懒的“涅拜特”们对糟糕的现状无法忍受,奋起行动,斥巨资,用巨大、透明、全封闭充气膜结构,将整个上城给罩住,安装几十台蒸汽驱动的空气净化送风机,保证气膜里处处春意盎然、鸟语花香。
又一个超大工程,钱花不少,但当大家感觉生活品质提高了,也不再抱怨公共赋税的增加。毕竟,以前造“绝境之墙”,那么多钱都花了,也不会吝啬建个气膜的钱。钱嘛!赚出来就得花在自己身上,总不能分给下城蚁民和山里贱民吧!那些苦力只要死不了就行。福报太好,就会变懒,哪里还有人干活呢?如同让驴拉磨,前面吊根萝卜,后面还得拿鞭子抽。
封闭气膜上,留出了地面、空中出入口,确保与下城的畅通,让服务人员,生活、娱乐物资,无障碍地进入上城,同时,根据需要,随时封路。
阿宇和茜儿扶着瘸老太,走到一块较平整的石头坐下,望着悬崖西边灰蒙蒙、沉甸甸的尘霾里,正拼命往里挤,最后尝试穿透幕障的亚太阳,让傍晚死寂的山谷,显得更加诡异、苍茫。
茜儿从怀中掏出洞箫吹了起来,一首东方遥远大陆,万年前的边塞古曲《苏武牧羊》在空中飘荡开去,缕缕凉意穿越悬浮的尘埃,变形的热浪。
茜儿平时看着有些呆萌,一旦吹起洞箫,萧声竟然蕴含着粗犷、明亮、刚劲、古拙的风味,倾诉着圣人时代,人们远离家乡,出边塞、入荒漠,对着满眼风沙无限惆怅,以及对前世、今生未知的恐惧,心中生出对超自然存在无比的敬畏之心。
忽然,“唰”一道白光在远处划过,如同流星坠入天际划过的弧线,是“绝境之墙”的探照灯。自从尘土、灰烬浸染苍穹,昼夜不分之后,探照灯点亮,来回地照着山区方向,防止有高人翻墙偷渡。
高亮度的探照灯,使用类似航海灯塔的技术,加入添加剂的EGUS植物燃油充分燃烧,发出冷蓝色火焰,经过多层棱镜聚拢、放大,向外放射出一束强劲的蓝白色光,像刀子切开灰色布幔的皮肉,光柱里,大片、大片的灰烬在跳舞。
暗红色的天幕掀开,光打到茜儿身上,勾勒出曼妙身姿,暖风吹起裙摆、秀发,自然烘托出卓然脱俗的气韵,若同神女下凡。
阿宇盯着茜儿看,感觉时间凝固,整个人楞住了。以前知道她长得漂亮,遭灾之后,大家都衣不果腹,脑袋中残留的印象淡漠了。如今,光突然一照,仿佛白月光沐浴全身,瞬间将她超凡的美提炼了出来。女神,需要情境衬托的啊!
她们几个女乐师在铁丝网凉了之后,凭着一身功夫,本是可以自己翻过去的。但为了报答阿宇救命之恩,她们选择留下来,陪大家长途跋涉,往城市一步步地走过去。
茜儿随着乐曲摇晃着身姿,瞅见阿宇痴痴的眼神,害羞地侧过脸去,继续吹箫。
阿宇尴尬地假装咳嗽,掩饰着“痴汉”囧态,结巴地说:“嗯……火……火,真是邪门啊!”
瘸老太回道:“往年,也有私自烧山,退林还耕的。但没从见过那么大的火势。火头发了疯,一天比一天多,再弄下去,怕是山里人都得烧成灰啊!天要绝人啊……没有活路咯,没有活路咯……”
“您说……我们普通人,就真没办法翻过去吗?不可能啊。人造的玩意儿,人就能给毁了!对吧?”
瘸老太看着远处,半天没说话,好像陷入了过去痛苦的回忆中。她隔了很久,说:“也不是绝对不行!细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但也特别难……”
瘸老太叹了口气,闭嘴,不说了。阿宇看她不说,也不愿意强迫她,便跟茜儿笑笑,躺到石板上,望着黑沉沉,不时发出一阵红、一阵白的天空,说:“老人家。您听说过……啥叫奇点吗?”
瘸老太楞一下,直勾勾地看着阿宇。阿宇意识到正中关键之处。
“看来老太太确实知道啊!平时放在肚子里,藏着、掖着的。现在出事了,得问清楚。世界,肯定不能这样的!”
瘸老太好像看透了阿宇的心思,脸皮子耷拉下来,轻轻地摇摇头,叹气道:“下次,我跟你们去取野葛藤吧。做点贡献。”
阿宇说:“行啊!明天我们都去。等我先跟傻曹买了泥水,就地弄个野餐,不用偷偷往队伍里带了。太危险,容易被人发现……太阳快下去了。我们回吧。”
瘸老太听阿宇称工头曹为“傻曹”,有些开心地指着他,点头。
“哈哈……是,是。傻曹!不错,不错。确实是傻的。都没几天活了,还学人当山大王。个傻X!哈…….”
阿宇笑着起身,开始往回走。茜儿对阿宇投以询问的眼神。阿宇摆摆手,示意不要着急,以后再问。两人扶着瘸老太走了。
原来,以前茜儿帮着瘸老太乞讨的时候,就不经意地听她自言自语地说过,“绝境之墙”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们年轻的时候就翻过。要不是死人太多,早就翻过去了。在哪儿活,不是活,不一定非得进城。还得冒险啥的…….
茜儿以为老太婆是嫉妒人家进城,自我安慰的说辞。火灾发生后,以前听上去一大堆,是是而非的话,现在想起来,还是有名堂的,便跟阿宇说了。眼看,快就要走出山区,阿宇一听,一扫心中郁结的块垒,精神矍铄,决定怎么都得套出瘸老太心中的秘密。
三人回到沟渠,跟大家一样找地方休息。人们用破布裹在头上,防止热风把脑浆给吹出来,如同蚯蚓曲身匍匐在石块、泥土中,熬过一个又一个难眠之夜。
阿宇回到跟肥波蜗居的拐角,躺在摸上去,还是干热如针刺的石板上,左右翻滚,从不同的角度,寻找石头间一丝丝的凉气。
肥波见阿宇有些焦躁不安,问道:“又套老太太词儿啦?哎,她一乞丐婆。听她在那瞎扯!山谷一村就她年纪最大,也就她最能吹牛逼。谁不知道啊?!要不当乞丐呢!但凡正常点的,年轻时都嫁人进城了。谁会留在村里啊?!”
阿宇白目望天,想事儿,不理他。肥波便凑近了说:“哎,哥。咱还是跟傻曹混得了。好歹有口吃、喝。是吧?”
肥波见自讨没趣,觉得有些尴尬,翻了翻白眼,从裤袋里拿出半颗不知道从哪儿捡的,早被人嚼得干瘪的EGUS槟榔壳,放到嘴里咂摸着滋味,装作正享受“内啡肽激荡”的样子,仰面撒开四肢散热,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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