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 另一篇 的姊妹篇,而且由于同属播客文稿,口语化的优缺点仍然兼具。由于本篇写就时间更早,这两篇情感态度的轨迹也能反映最近的心境变化。从内容上说,这篇文章所提的问题部分地被另一篇所解答和消解,但多少有点无奈,没有被消解的部分,仍然挥之不去令人困惑。 高歌猛进的现代化进程中,需要一种与之匹配的向前心态,这体现了生产力发展与生产关系发展的同步性。步入现代,某种习焉不察的传统被连根拔起,创新从锦上添花一跃成为生活必需,实际上资本主义发展与西方文明扩张以创新为底色,从欧美发端的现代社会格局下,剩余价值范畴下的所有事物中,社会主流期待其中的一小部分,即创新。
举例而言,由于人一辈子可以做很多工作,所以每个岗位上的人都可能发生变化,因此选择时候往往侧重这个岗位人选的应变能力,自由职业者、灵活就业、斜杠青年都是这种期待的产物,你很容易可以看到诸如:“在不确定的时代自处”、“社会纷乱下带自我认同”等等,变化与稳定被安置到社会与个人两端。
但似乎还是有所不同,现在创新机制成为了一种制度化方案,这个系统本身其实并不创新,同时,这个系统也没有历史。现在的创新是一种演化论意义的创新,最具有适应性的创新埋藏在巨大的系统中,等待后人发掘与取用。只要在这个系统内,我们尽可以撒野与创新,但系统本身却像是房中的大象。另外,系统也有一种扩张的倾向,一旦提出超出系统的方案,就可以将其吞噬进去,以维持系统的存在。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进一步说,历史还有意义吗?
首先,为什么历史与可能世界有联系?可能世界并不曾现实存在过,但具有存在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的兑现几乎总指向未来,而历史脉络是从过去延伸到现在,看上去两者没有任何交集,那么如何与可能世界相联系?
应该注意到,这种说法也包含了前面所说的创新逻辑,建立建制化创新系统的尝试集中在启蒙运动后,在十九世纪末期尘埃落定。因此,就算在我们所立足的现代意识中,仍然有历史的草蛇灰线。现代意识无论承认与否都有他自己的一套脉络,有它自身的传统。与此类似,创新本身也是有传统的,这一点往往被现有结构所遮蔽。Okay,现在我们至少获得了一点可能世界下论述历史的正当性。
更进一步,历史并不局限于过去,历史不只聚焦于长霉的竹简或者蒙尘的卷宗。尽管讲述的是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但做出筛选的总是站在历史终点的史家,对于史料的处理总是带有一定的当代视角,最有名的论述就是克罗齐的那句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中有这样的一段论述:
这里有待搬开一块巨石,是它阻碍承认哲学与历史的同一性。……我曾探寻这艰难的种种原因,并找到一种似乎还是主要和根本的原因:恰恰在于未将历史理解为活历史和当代史,而是理解为死历史和过去史、编年史。……当把编年史降低到其实际和记忆功能,而把历史提高到对永恒的现在的认识时,历史就凸显出同哲学一体,而哲学不过是永恒的现在的思想。
这里的当代意识可能大于权力与历史的关系,汉武帝对司马迁的阉割必然影响了史记的编写,但史记最终的面貌仍然是太史公“成一家之言”。它体现了一种迂回的一致性,史实的客观累积与史家的主观阐释相互协作,呈现出一种跃动的当代性。当然克罗齐不免夸大了个人的主观意义,但作为对刻板印象一种反驳是有效的。
可能世界存在于何处呢?在梦里。不是那种梦中啥都有的意思,而是说可能世界的胚芽先出现在人类的想象世界中,这种未来的开展总是以当下作为开端。穿过万千人的心灵,更好的世界得以落成。作为交汇的十字路口,可能世界的砖瓦来自与已经出现过的世界。但这也不是说采撷所有文明精华就自动成立一个伟大文明,何况某些良善价值就是冲突的,例如公平和效率,诸多反乌托邦小说更是强调了这一点。
另外,历史的存在可以提示我们,达到同样效果的手段五花八门、八仙过海,当然也各有千秋、成效各异,这样比较的视野一旦引入,历史上的、现在存在的、以及将会成立的世界之间的区别似乎也不再那么悬殊,历史的时间箭头不再单一,可能世界之间是不论出身的,有益的经验都应当借鉴。
我们常说“回顾历史,展望未来”。这样的时间立场稳定在当下这个时刻,当代的主导地位不言自明,历史与未来都按当代的方式开展,但正像我一开始试图说明的,某种稳定的时间箭头既不历史,也不完整,拘泥于此可能一叶障目。
阿尔都塞强调过一种认识论断裂,这种断裂体现在在哲人对总问题的把握上。总问题是思想家开展工作的核心,是切入一个思想家问题意识的一条捷径,在思想家的实践中反复彰显。但总问题往往缺席于明确的论述中,更有甚者,思想家会主动避开它。有点像维特根斯坦那句“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已得到解答,也还完全没有触及到人生问题。当然那时不再有问题留下来,而这也就正是解答”。同样地,我们在回顾历史与展望未来的过程中,几乎没有意识到对当代的捍卫,这种态度中可能也有隐秘的时间焦虑。
时间的同一性与连贯性并非理所应当,博尔赫斯的名篇《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个很好的例子。
主角余准,在一战中为德国做间谍服务,事情败漏后为逃离英国上尉马登的追捕,他逃进了一个花园。他外祖父是云南总督,人生后程抛弃官职创作一个迷宫,工作了十三年直到被刺杀身死,而现在余准身处的花园,恰好就是他祖父的造物,小说中他与花园现任主人艾伯特有这么一段对话:
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那部杂乱无章的小说;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这句话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时间而非空间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浏览一遍,证实了这一理论。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冣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说,方君有个秘密;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方君决心杀掉他。很自然,有几个可能的结局: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杀死,两人可能都安然无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冣的作品里,各种结局都有;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有时候,迷宫的小径汇合了:比如说,您来到这里,但是某一个可能的过去,您是我的敌人,在另一个过去的时期,您又是我的朋友。
在叙述历史时,我们能够把混作一团的混沌整理出意义,在结尾处一切都尘埃落定,诸多可能性在时间中汇聚。角色,主客,敌友,今夕,局部与整体,情报与谋杀混作一团。一些可能世界结合,另一些可能世界的失落,意义浮出了水面,揭晓出谜底:时间。
"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刻,"他一笑说。"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
我又感到刚才说过的躁动。我觉得房屋四周潮湿的花园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人。那些人是艾伯特和我,隐蔽在时间的其他维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我再抬起眼睛时,那层梦魇似的薄雾消散了。黄黑二色的花园里只有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像塑像似的强大,在小径上走来,他就是理查德·马登上尉。
"将来已经是眼前的事实,"我说。"不过我是您的朋友。我能再看看那封信吗?"
艾伯特站起身。他身材高大,打开了那个高高柜子的抽屉;有几秒钟工夫,他背朝着我。我已经握好手枪。我特别小心地扣下扳机:艾伯特当即倒了下去,哼都没有哼一声。我肯定他是立刻丧命的,是猝死。
其余的事情微不足道,仿佛一场梦。马登闯了进来,逮捕了我。我被判绞刑。我很糟糕地取得了胜利:我把那个应该攻击的城市的保密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们进行轰炸;我是在报上看到的。报上还有一条消息说著名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被一个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杀身死,暗杀动机不明,给英国出了一个谜。柏林的头头破了这个谜。他知道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我难以通报那个叫艾伯特的城市的名称,除了杀掉一个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别的办法。他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悔恨和厌倦。
这样多种可能世界最后坍缩成为一个,这种无限悔恨与厌倦要求再次的探求,在已经发生的事件之上再次唤醒这个迷宫。
我们对当下有种隐秘的关切,这种关切往往以不为我们所知的方式开展。与其关注但不言明当下,不妨把时间坐标与时间箭头调整一下。与上面的格言相对的,我们可以“过去展望,未来回顾”。把旧的看成新的,而把新的看做旧的。这不只是一种玩耍与嬉闹,而是在时间迷宫中的一次尝试。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自我认同很大程度上是被记忆所维系的,追究过去记忆的时间结构也可以更深入地认识人类的存在,是人类研究自己的一种方式。很多经典的CRPG游戏主角一醒过来就是失忆的,更具体而言是顺行性失忆(amnesia),包括但不限于《异域镇魂曲》《辐射》《极乐迪斯科》,由于失忆导致的人格缺憾,玩家可以比较轻松地代入角色。角色扮演类游戏很要求玩家自己的人格参与。它请求玩家注入自己的生活经历。玩家社区对此有很多 讨论和批评 ,因为现在的失忆与回忆,由于过于方便而被滥用,并没有发挥叙事的具体作用,已经沦为一种俗气的设定。但这不代表这种设定自己就是烂的,只不过用好的难度很大,很考验编剧的水平。 在《极乐迪斯科》里面玩家可以获得一个能力,旧事如新,或者可以叫做犹昧(还在蒙昧)感,一时间觉得习以为常的东西不再熟悉了,甚至极端陌生。它的原文是法文(Jamais Vu),我们更熟悉的可能是既视感,似曾相识,它的原文是(Deja Vu)。最典型的犹昧感是反复阅读同一个字或词,然后这个字不再像字了,你可以多写几次自己的名字试试看。这状况被称作语义饱和,日本研究者管这个叫完型崩坏,可能他们受到格式塔学派的影响比较深。神经学上的解释是我们的神经通路由于短期反复使用产生了一种厌倦,而在情绪上,就体现为“他不知道我的无限悔恨与厌倦”。
除去异常性与病理性,这种记忆机制也是维持记忆稳定的重要方式,我们会对习以为常的事物再次产生陌生感,这恰恰是一条崭新道路的路标,它昭示了一种不同的视角。旧事如新的感受是一种现在对过去的陌生,同时也是一种过去对现在的陌生,当下这个时间点的不言自明被打破了,他要求我们挪移到“更旧”的环境下,再次回到过去并审视现在,在这种迂回的观看这,我们才抓住了现在的一鳞半爪。回到过去的语境里,恍若古人,但毕竟你是现代人,由于你知道古人的期望早已成空,这种怅然更加具体和压抑。流行的蒸汽波与CityPop就有这种气质,它是个可能未来的垃圾厂。我们从现在到过去再到未来,这个未来是与现实平行的可能世界。
相对的,未来眼中的过去其实也是另一种观看当下的方式,《新中国未来记》就是梁启超畅想,中国脱离清末民初的内外交困,成为强盛国家后的勃兴历史。更经典的,《理想国》其实也是在乌托邦回望现实社会,并给予忠告与劝诫的尝试。对于未来与创新的想象其实很强调这一方面,其实也可以这样看,未来人在用考古的视野回看当代,而这种关注成为一种回忆。未来会用一种历史的方式呈现,这是一种从现在到未来再回到过去的一种方式。穿越到未来的人再次回到现在,见过阳光的哲人再次回到洞穴,这种回到洞穴的创痛成为了一种敦促的力量,要求哲人叙述出更好的世界,但促使他写出美好世界的动力恰恰在更好世界回到当代的堕落,这一部分却鲜少见于著作中。
这里我们能够看出历史与回忆是Déjà vu和Jamais Vu都是一道弧线,终点是现代的可能世界,中间经过未来或过去,回看的过程是明确的叙述,朝向未来或过去开展,其根本的态度都是史学的。但在既视感里的悔恨,犹昧感里的怅然却雁过无痕,这种时间意义上的孤独无依,叫做乡愁。
乡愁是什么呢?我在搜索引擎上搜了“乡愁”和 “nostalgia”这两个词,英文结果是词义注解、如何克服它以及一众名叫乡愁的餐厅。中文搜索结果是余光中的诗、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以及央视的纪录片。当然我们可以说由于中华文明的乡土关怀更早成型,而且形式更丰富,所以会更关注人的切身感受,这当然不假,但对我的语境而言,不免有点方枘圆凿。乡愁使人痛苦又着迷,每个感到乡愁的人也许都会重新阐释它,罗织出一个以乡愁为谜底的谜,由于谜底不能出现在谜题中,我们需要一种远离的态度而接近它。
乡愁可能也拒绝一种清晰的论述调性,如同演化式创新一样,一种清晰定义的乡愁,是对人类经验的窄化。但真的什么也讲不出来吗?应该也不是,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好作品:《台北人》、《亚细亚的孤儿》、《昨日的世界》、鲁迅的《故乡》等等… 但同样因为著作众多与描述复杂,单刀直入地描述乡愁,似乎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但作为一个厚脸皮文青,我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为什么我有信心做这件事情呢?不是说我能完成这项工作,而是说我的必然失败,恰好是一个准确的注脚。乡愁可能是知识分子的小布尔乔亚感伤,文人以忧虑程度来标榜深刻与胸襟,但时间的紊乱确实让人感叹与无奈。乡愁不只是空间的去国怀乡,即使你有办法回到那个地方,也已经人是物非了,或者说人非物非了。旧时风景、旧时人物也已经逝去。这种缺憾使你遁走、尝试,徒劳地唤起某种已经死去的东西,如同母兽反复呼唤已死的幼崽。
空间位置毕竟还可以铭记,即使沧海桑田洼地变高楼,仍能够给出一个坐标。然而时间呢?在无尽分叉的可能世界之间,我们有办法回去吗?时光机回去的到底是哪个历史?而就算我们穿梭于所有的可能世界,失落的创痛如影随形,孔子喟叹的是伯夷叔齐、是颜渊,同时也是可能世界中的自己,“天丧予!天丧予!”所有可能世界一并陷落,如同游戏坏档,一切无从挽回,你再也回不去了。
在《时空幻境》里面,有种绿色的道具,一旦使用就永远不会再复原,纵使主角可以时间回溯、减缓时间、变出分身,怎样都不行,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当然这类游戏里面,在完成了很多隐秘的操作后,玩家会被许诺一种真结局,我们可以改变原有的命运,这件事情没有发生,但我倾向于认为,真结局其实不存在,我们所有的可能世界所构成的有限空间,就已经是全部。
这一期的出发点很小,我某一天在看我网易云上面标心的歌单,按照时间顺序陈列起来就是我的声音历史,其中有被我删去的,有自己变灰的。一首首听下来,常常想到,原来我听过这样的歌啊,如果一直听这些,那个人到可能会成为完全不一样的家伙吧!他会如何看现在这个一事无成的家伙呢?我不知道,但变化的确发生了,永远地生效了。
完成这篇的一个多月后,我读到了这样的文字,做文章的结尾非常合适,引自费孝通《生育制度》中论述传统崩解的一段,为保证通顺删节了前后文。
风愈刮愈猛。迎面来了一个卖气球的小贩,拼命地拉住了一把系住在天空中乱舞乱跃的气球的细线。线太细了,风太猛了,眼看着一阵风起,吹断了每一根线,吹起了每一个气球,送它们直上天空。尼采嘘了一口气,仰望着无所顾忌、毫不留恋的天空里的黑点,吐出了下面一句话来:"That will fly, flies at last.”(“要飞的,终于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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