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的山民们继续在悬崖峭壁、怪石嶙峋间攀爬,满眼尽是石头,没有水,他们踩着碎石、沙径,寻找着任何带绿色的东西,从正午的酷热走入黄昏的温凉。路边,大小片石垒成玛尼石堆模样,越来越多,是死去山民的墓冢。艰难跋涉之余,还有四面八方涌来的热量,容合高强度辐射,晒得他们皮肤黝黑皲裂、刺疼,干裂的嘴唇道道血痕,眼球红肿,被熏烤的眼睛不停流泪,刚流出眼角,很快干掉,在脸颊留下缕缕灰色沟壑。他们穿过残余 EGUS树茎和荆棘,扒着滚烫的岩石,石头颤抖着碎裂,滑向无底深渊,坠地无声。
黄昏,他们到达山顶,俯瞰山丘,隔离城市和山区的“绝境之墙”赫然矗立在山脚,如银蛇巨蟒盘在山间,蜿蜒至无穷远。前方数里,亮晶晶、明晃晃的波光,晃得人眼睛疼,灰蓝色的山体倒映在水面,山鸟滑翔、俯冲、腾耀,黯淡的山丘间映出晃动着黑色的城市。山民们哭喊着,疯了似地冲下山,往湖泊奔去。当他们跑到山腰,夕阳落入西边灰蒙蒙的烟罩,湖水凌凌波光暗淡下去,树木、山鸟、丘陵、城市的影像晃动着,蒸腾而上,化入白茫茫的空气里,只有一片灰尘弥漫的荒原,荒原尽头,“绝境之墙”真实存在。他们痛苦地哀叹盛景的消失无踪,也庆幸总算到了城郊,俯身匍匐在岩石间,把胸口、腹部贴在渐凉的岩石上。等待休息一夜,明日寻找进城的机会。
阿宇和肥波跟往常一样,参加完工头曹的“黄泥汤拍卖会”,买回了一罐黄泥汤。两人等大家都散了,便调头往山间走去。等他们到时,茜儿和瘸老太已经在那里等着了。阿宇找到长着野葛藤的石板。茜儿把罐子里黄泥汤,小心地铺在野葛藤的根部。看着深棕色野葛藤,几个人很开心。瘸老太弯着腰,点头说。“嗯。不错,不错。天不绝人,留了条活路。可以,可以…….咳咳!”
阿宇轻拍瘸老太的后背,说:“是啊。我们再撑一星期应该没问题。相信那个时候,我们应该进城了。”
“难道在这等死吗?到都到了,他们还能不让我们进城?!”
没等肥波回应,一个粗声粗气,三分虚伪、十分痞贱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出来。
阿宇等人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工头曹“啪啪…..”拍着手,旁边跟着七、八个手下,从山石后走了出来。帅保安得意洋洋地跟在工头曹身旁。工头曹瞧着阿宇的身后。
阿宇怕秘密被发现,赶紧拉着肥波和茜儿,挡在野葛藤前面,敷衍道:“哎,曹老大。怎么巧?你也出来散步啊?”
工头曹轻蔑地瞅着阿宇身后,冷笑道:“嘿嘿,散步?嘿嘿……是该运动、运动了。给我打!”
他突然爆喝一声,几个手下冲过来,三人手拿棍棒,围住茜儿。茜儿拉开功夫架子,一人单挑三人,拳来脚往,斗在一起,丝毫不落下风,但一时间也无法脱身。剩下四人朝着阿宇和肥波走过去,劈头盖脸地打,两下将两人打倒在地。
工头曹推了推在旁边看热闹、叫好的帅保安,指着地上的野葛藤:“叫个屁!赶紧给老子刨出来,连根刨,小心别弄断了。带着些土,笨蛋!”
工头曹敲着帅保安后脑勺,催促道:“回去还得养呢!多条财路。”
瘸老太一看他们抢野葛藤,赶紧过去拉帅保安,被帅保安一下推开,往后一个倒栽葱,摔倒时,脑袋撞到突起石板,后脑勺血留不止,眼看性命不保。工头曹看打死人了,心里有些虚,叫到:“哎,哎。别打了。乡里乡亲的,怎么下手这么重?有没有点恻隐之心啊!太残忍了你!”
他踢了帅保安屁股一脚,招招手,示意手下护着他和捧着野葛藤的帅保安,指着阿宇和肥波说:“路上就咱们,还有什么瞒得了我?要知道我可一直罩着你们啊!还,还特么存私货?太不地道了!年轻人一点不懂得感恩!稍作惩戒,不过分吧?”
工头曹向手下人询问,获取他们的赞同,都说不过分。帅保安更是称赞到:“两小子以前就成天想着偷鸡摸狗。不是啥好鸟!”
茜儿、阿宇、肥波赶紧去看躺在地上的瘸老太。她已奄奄一息了。茜儿跪在旁边哭了起来。阿宇脱下上衣,包住瘸老太后脑勺,试着止血,汩汩而出的血透过布料,流到了他手上,双手染红,黏糊糊的,还有体温。
工头曹朝阿宇他们看了看,边走,边得意地说:“哎,跟哥走,啥都有!通行证啊,人人有!明天就带你们进城,咱上面有人。”
茜儿着急地哭。阿宇用力掐着瘸老太的人中。肥波左右慌张地看,说:“怎么办啊?”
瘸老太哼哼唧唧了一会,没了动静。阿宇站起来,说:“赶紧找大夫。来,放到我背上。”
肥波和茜儿扶起来瘸老太,放到阿宇的背上。三人急匆匆地往聚集地的山谷跑去。等找来“赤脚大夫”,他过来看瘸老太的情况,不住地摇头,表示回天乏术,深深地叹口气,转身,走了。
瘸老太时日无多,只有给她准备后事了。阿宇、肥波和茜儿,围着躺在石板上的瘸老太,掉眉垂目,表情哀伤。三个女乐师也过来了。大家沉默不语,让瘸老太最后一程,走得安详些。昏昏欲睡的瘸老太,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最后,她眼睛突然睁大,炯炯有神地看着阿宇,伸出枯槁如柴的手,抓住他手腕,说:“奇点,奇点!?是你,你啊......真是天劫啊!?”
阿宇被她吓了一跳,急切地问:“老人家!你知道奇点?真的知道?”
瘸老太大口、大口地喘气,说:“这回,都得死,都得死…….”
阿宇恳切地哀求着回光返照的瘸老太,说出她隐藏的秘密。
阿宇见老太还有些犹豫,干脆跪地磕头。瘸老太摆摆手,让他起来,虚弱地说:“咳…早晚……都是死。你们去翻墙吧。”
瘸老太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在模糊的回忆里寻觅着,断断续续地说:“那个夏天,人好多啊,大家好年轻啊!都急着想改变!大伙占领了广场,仿佛一夜间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以为马上就要胜利了,好开心啊,围在篝火边,又唱又跳,写诗吟诗,做演讲、演话剧。咳….结果还没开始翻墙,自己人之间就内讧了。太年轻了,太年轻了……”
“后来?……后来,大家都走啦,都去搞钱,搞钱买票进城咯……他,他也走了!…….说好别担心,等着他。他赚到钱,一定会回来接我……”
瘸老太闪光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像油尽灯枯的灯捻子,发出最后火苗,便要熄灭。
女乐师们听着瘸老太回忆往昔的恋人,心中酸楚,不停地抽泣。肥波实在忍不住了,问:“哎,哥。到底咋回事嘛?”
阿宇示意他闭嘴,提高嗓门问:“老人家、老人家!当时,你们打算怎么翻墙啊?”
瘸老太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咳出血,顺着嘴角流,断断续续地说:“人上去…跟着柱子…的频率。摇啊……摇…….啊。”
瘸老太整个身子突然挺直,挣扎地坐起身,伸手在虚空中挥舞着,往前方抓,喃喃地说:“他来了,他来接我了!等着我,等着我。我来了……”
她双臂伸到尽头,急促地痉挛、颤抖,随即放松,耷拉下来,身体往后仰倒,脖子一歪。人,死了。
茜儿哇地哭了出来,三个女乐师眼泪哗哗地流。她们伸手拿出乐器,演奏起东方古调《殇》。村里最老的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人群间,生出兔死狐悲的哀伤之情,大家仿佛都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宿命。
瘸老太的葬礼在众人的帮助下,简单而隆重。他们把瘸老太收拾好,抬到荒原边,那里已经有一排排刚烧完尸体的火堆,都是其他村庄逃过来没救活的人。大家挑了个没烧完木头,尚有余烬的柴堆,把瘸老太放上去,扇着了火。火焰很快吞噬了瘦小的躯干,皮包骨头化为白烟,袅袅飘散空中。一根烟的时间,什么都没了,剩下的灰烬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前人的,哪些是瘸老太的?
阿宇找来个破布袋,抓了一把骨灰,装进去,用玛尼石堆压在山脚边,顶上立一块小石板,当作墓碑。碑文写什么,没人知道,只能让阿宇他们自己定。瘸老太从来都是一个人,很少跟人交流。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们只好把她天天乞讨用的破搪瓷碗,放在石板上,算是证明有一个老人,曾经那么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葬礼结束后,众人难以抑制沮丧的心情,低声啜泣,稀稀拉拉地往回走。
肥波到是精神不错,他偷偷地拉着阿宇,问:“嘿,哥。整了半天,到底问清楚了没有?啥叫人多翻墙啊?”
阿宇神情恍惚一下,转而清醒过来,大步地往“绝境之墙”前的荒原走去。肥波和茜儿不明所以,跟着他。肥波以为阿宇疯了,要直接爬墙,追上去,往回拉他。
“嘿,嘿,哥。咱别冲动啊,老太太让你去。你真去啊?就这么翻墙,不是找死吗?咱都伤心,也不用去自杀啊!冷静,哥,冷静!”
肥波见拉不住,干脆一把抱住阿宇的双腿,躺倒,死活不让阿宇走。茜儿也过来,在阿宇前面张开手拦住他。
阿宇差点被肥波拽倒,见茜儿也挡在面前,耐住性子说:“你个傻缺。放开,赶紧放开我!”
肥波愣住了,松开阿宇,站起身问:“那你直愣愣地往那边冲,干嘛?”
阿宇不耐烦地说:“我就去看看。解释也解释不清,你跟着来就完了。多事!”
见阿宇不是去自杀,肥波和茜儿互相不解地交换了眼神,不再跟阿宇纠缠。他们在探照灯来回交叉扫过的阴影底下,穿梭向前,弯腰疾行,来到了墙前。
屹立百年的“绝境之墙”,正如其名,乃是“绝地死城”,三层十米高、间隔五米的精钢铁丝墙,用蒸汽立柱支撑,有强度,也有韧性,倒刺、铁蒺藜、铰链重重叠叠地缠绕在一起,全部由精钢打造。这么多年,连锈蚀斑痕都没多少,尖刺冒着点点寒光,仿佛随时准备撕开皮肉、拽出心肝、扯断筋脉,掏出骨头。风吹过,灰蒙蒙、尘雾迷茫的墙体里,传出诡异、骇人的窸窣、咕噜噜和咔吧咔吧声,显然有无数动物在撕咬皮肉、啃噬骨头。
成白上千的陆行、低飞动物,拥挤在铁丝网里,不进不退,互相攻击,天空中不时有秃鹫、兀鹰俯冲下来,叼食腐肉。走近一些,能看见墙里骷髅成堆、骸骨如林,毛发粘着皮肉挂在尖刺上,泥土被腐血浸成黑色,散发腥臭,令人恶心,一片修罗场!
肥波和茜儿不敢再看,把注意力转向阿宇。阿宇似乎看出了一些门道,摸着下巴,盯着立柱看,又把耳朵贴到立柱上,闭上眼,好像在听着什么。肥波感到好玩,也跟着去听,啥也没听到,只有蒸汽驱动立柱的震动声。听了良久,阿宇抬头,打量着铁丝网的锋利倒刺。
倒刺呈不同角度刺向虚空。即使,人们采取防护措施,用东西包住手脚,刚开始勉强能攀上墙,但再往上去,人就会陷入蜘蛛网般的倒刺中,只要被勾住一个地方,便再也无法挣脱,更不用说翻越三层了。除非,像身怀绝技的吟游乐师,用类似水上漂、草上飞的功夫,只需轻轻地触碰铁丝,蜻蜓点水般借力飞起,保持身体尽量远离铁丝,从空中“翻飞”过去。但仅凭普通人的能力,是万不可能翻越的。
肥波瞧着阿宇半天,见他没反应,不耐烦说:“别想了。哥!没戏。墙立在这上百年了,没有凡人翻过去。你看看,看看…….”
肥波指着那些不知是人、是兽,一根根挂在钢刺荆棘丛里,被风吹日晒,白森森,发着蓝白光芒的枯骨。
“看啦!都是些不服气,找死的货!更何况还有巡逻队,人家都有枪!”
“嘀嘀……”喇叭声由远及近传来,蒸汽巡逻车车头灯,在西边黑色幕障里跳动着,像墓地的幽冥鬼火,黑白双煞眼里的寒光,在寻觅着猎物!
三人赶紧调头,往荒地里跑,要跑回山脚的聚集地,肯定来不及了。阿宇灵机一动,找到被落石砸出的洼地,类似炮弹坑。他率先跳了进去,低头趴在地上。肥波和茜儿也学他的模样,跳进去,俯身在坑里。三人趴在坑底,嘴触碰到坚硬的石块,磕出血,依然一动不动,等巡逻车驶过。
“发出去。给人们带信儿,让附近的人来,让被隔离在山里的人来,让所有活着的人都来,人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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