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沉积般,层层黑幕化去远山起伏的轮廓,红雾闇郁,把灰白色山峦晕染成血红色,下弦月稀释成一块淡黄色污渍,映在密实、闷热的天幔里,如同地狱变浮世绘画像。山腰间石块已经凉了下来,没人躺平乘凉,大家互相观望着。
三天前,阿宇发出的号召,显然成了连日来难得的笑话,没人做出响应,却勾起了无数好奇心。到了行动时刻,阿宇、肥波和茜儿,三个女乐师将随身行旅物品,顺着东边山崖,扔了下去,轻装简行,在嗡嗡窃语、异样眼神中,走下山坡,往“绝境之墙”而去。
山民们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也下了山坡,争取在事发第一线,看到笑话,以为日后谈资。见阿宇几人,态度非常诚恳,人群中又开始出现另一种论调,说他们已经掌握了东方上古第一秘术,叫什么“奇门遁甲”,念咒语、撒符箓,人便可穿墙遁地、搬山卸岭。不同版本的流言,迅速传播开,越传越邪乎,彻底放飞,什么御空飞行、穿云遮月,最后,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全出来了。终于,有几个愣头青綳不住了,屁颠屁颠的跑过来,要跟阿宇他们混。本来对翻墙没半点信心的肥波,见情况意外翻转,自己感到奇怪,以前他费尽心机吹个牛逼,就是没人信,现在竟然有傻帽主动来投靠,便生出几分得意,摆出前辈模样,拍着后来小伙肩膀,称赞人家会很有前途,跟着师兄好好混。
走下山坡,几人来到荒原边一堆嶙峋怪石后,躲在黑暗里,观察那边“绝境之墙”四周动静,确保行动时,没有巡逻队。“绝境之墙”的探照灯,一刻不停地左右转动,交叉扫过铁丝网和前方荒地,光柱里,尘土疯狂跳跃、舞动,光圈下如同白昼,石块、土堆拉出细长的阴影。阿宇左右看了看,肥波和茜儿,女乐师跟在身旁,还有几个忠实拥趸躲在更远的石头后,伸头观望。大家凝视着“绝境之墙”,站立不动,热风吹起头发、衣襟急促地摆动,像他们平静表情下,扰动不安的心。肥波耐不住了,弯下腰,使劲揉搓着站麻的小腿,抱怨道:“哎,哥。等了半天,也就我们几个人啊?”
“说啦。信都鸟也放了。反正周围人都知道,看上去挺高兴的,都冲我笑。”
茜儿和女乐师们瞅着肥波傻兮兮的样子,感到很无语。听说他们要翻墙,整个山民群体都把他们当做笑话。跟来的人纯属凑热闹,不嫌事多的。在绝望中沉默等死,冒出个新奇事物,多少还是让人莫名兴奋,死水微澜间的颤动,可以证明自己还是个活物。
肥波依然没心没肺地做着推理,说:“是不是他们胆小不敢来啊?不会啊,马大胆他们哥几个,拍着胸脯说要跟着来的。哎,刚才还在这的……怎么一转眼…..”
肥波往后张望,阿宇伸手制止肥波扯淡,跟茜儿说:“来首曲子吧!”
茜儿和女乐师们拿出乐器,洞箫、二弦、三弦、拍板,开始演奏东方古国《出塞曲》,古朴、苍凉的曲调,在泛着暗红色光晕高天黑幕里,悠悠扬扬地飘荡开去。
夜空中,热风呼啸,把山间烟雾吹了过来,灰烬扬起,遮蔽了眼前十几米外的景物,到处弥漫着危险信号,预示着这是个不平静的无眠之夜!
伴随着乐曲响起,从阿宇他们身后怪石阴影里传出“窸窸窣窣”声,几十个年轻人,三五成群的,走了出来。
阿宇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彼此没有说话。年轻人们很自觉地跟他们一样,站成一排,盯着前方墙体。肥波看到有人来了,高兴地问阿宇。
“不少了。都是奔着我面子来的。”肥波犟嘴道。“反正又不是真翻,意思到了就行啦。”
肥波继续炫耀着,吹牛逼。阿宇挥手让肥波闭嘴,侧耳倾听。黑暗中,左侧山坳间仿佛有弹拨琵琶声。阿宇向茜儿和乐师们点点头,说。
右侧山坳,也响起“咚咚咚….”鼓声伴奏,合在一起,俨然是古曲《十面埋伏》,低沉、古拙的皮鼓声在夜空中,有节奏地波动,越传越远,震得人心发颤。众人身后,慢慢地,聚集来了更多人,有些人跃跃欲试,有些人纯粹抱着看热闹的心,互相推搡着。
工头曹带着一众手下,端着马扎,赖唧唧地溜达过来,每人手里抓着一把咸瓜子,马扎往旁边空地一放,一溜排开,坐下嗑瓜子、看戏。帅保安带头起哄,道:“嘿,傻帽们。请开始你们的表演吧!”
旁边人跟着哄笑。场面一下变得戏谑起来,本来严肃氛围被冲散了,刚鼓起的劲松懈过半。阿宇不理会混子们骚扰,当乐曲达到最高潮一刻,他手臂一挥,率先冲出黑暗,跳进那片白茫茫的光圈中,朝着“绝境之墙”跑,喊道:“走啊!”
肥波和几十个年轻人,也跟着跑了出去。茜儿和女乐师们继续在后面奏乐。
平坦荒地上,“哒哒哒哒……”少年们双臂后展,双腿轮转,极速奔跑,像冲击敌阵的前锋营,锋头所指、无人可挡,脚下尘土扬起,把探照灯打出的光影变得模糊浑浊,根本看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阿宇第一个冲到立柱前,俯身趴在柱子上,喘匀气息,闭眼侧脸贴上去,数着内部传来蒸汽机缓冲活塞转动的频率,随后,他起身抱住粗壮的支撑杆,双脚使劲往后蹬,前后摇晃着支撑杆,像关在动物园里的猩猩,抓住护栏摇晃的样子。
“绝境之墙”屹立百年不倒,原因就在铁丝网立柱的弹性设计,为了保证稳固性和韧性之间平衡,采用三角支撑方法,粗大的支撑杆抵住中间立柱,每根支撑杆由缓冲式蒸汽活塞推动,根据墙体受力反馈,自动调节。如此,无论风吹、地动,经年不倒;同时,通过调节蒸汽输入量,可以将指定地段的立柱放下、抬起,方便工程师维护。
人们想靠强力从外摧毁“绝境之墙”根本不可能,只有从内部,用暗劲一点点晃动立柱根基,将其优点变成缺点,再引导、放大,生出自我反噬的反作用力,从而导致其坍塌。
瘸老太那代年轻人,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想通过摇晃支撑杆的方式,增强蒸汽机工作频率的共振,当振幅超过阀值,固定螺帽便会脱出,支撑杆一旦松动,失去支撑的立柱便会倒下。如此庞大无朋的工程,单纯使用人力,确实需要很多人,果然是“人越多越好!”
到达铁丝网边已有不少人,大家效仿着阿宇晃动的动作,以同样频率,扒着支撑杆的不同位置摇晃着,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摇了半天没有任何进展,毕竟,兴奋的氛围营造出来了,着急的人,手脚裹着厚厚的棉布条,直接爬上铁丝网,抓着铁丝摇得“哐哐”直响。肥波站在后面,眼珠子滴流乱转,看着大家怎么做,选择了最安全的方法。他从腰上解下根绳子,绑在阿宇摇的那根支撑杆上,远距离地拉拽。万一有啥事,他可以扔下绳头,扭头就跑!
不仅是他们这帮年轻山民聚集过来,随着琵琶声、鼓声传来的方向,同样响起了相同的摇晃铁丝网的声音,听起来像仲夏夜下暴雨。死到临头,都想搏一搏!为了不让大家松劲,乐师们改变了乐曲节奏,鼓声时紧时慢,抑扬顿挫地像划龙舟的指挥,摇了将近半个时辰。阿宇低头仔细观察身下本来纹丝不动的支撑杆,连接支撑杆与立柱的铁铸荷叶上,有一排螺丝,其中一颗严重生锈的螺帽,仿佛在微微地颤动,铁黑色液体从缝隙间渗了出来,非常细微,像蚊子叮了皮肤,留下血痕。
他兴奋地朝左右,大声喊道:“动了,动了!大伙继续啊!”
在阿宇鼓励下,大家加大力度。乐师们,演奏得更加起劲!
突然,墙内警报声大作,三重铁丝网外,黝黑夜空中有白光跳动,像从地狱里爬出克苏鲁巨魔,灰白色眼睛没有瞳孔,冒着惨白色光芒,盯着眼前猎物,触角从地洞展开,朝人们抓了过来。随着车轮摩擦地面声响,几辆中型蒸汽机车,跟着一辆小型蒸汽摩托,冲了过来。摩托刹住,直接停在阿宇对面,隔着十几米远,车灯强光穿过铁丝、铰链和铁蒺藜,打在阿宇脸上,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只好侧过脸去。一双擦得铮亮的七寸黑色皮军靴,搭在摩托车车斗边沿,闪亮皮面映着腰间枪套和警棍,黑色紧身制服,被浑身肌肉撑得鼓鼓囊囊的,胸前“涅拜特人”银质徽章,泛着诡异、骇人的红光!
警卫队是下城维持稳定的强力机构,他们的行动没有任何标准,唯一底线就是不能影响上城“涅拜特人”的生活享受,除此以外,警卫队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坑蒙拐骗偷、吃拿卡要收、暴力砸抢、血腥镇压,百无禁忌。
作为警卫总队长,皮康没事时,喜欢敲打、敲打下面的人,也为了炫耀自己“涅拜特人”的权威和优越。下属们都知道他“涅拜特”身份是买来的。他自己就是山里出来的贱民,他经常挂在嘴边骂的“山猴子”,这事没人敢提,万一惹怒了他,据说折磨手段,极其残酷。
针对最近山区起火有趋近下城的情况,皮康决定前往巡视,为此,还做了专门部署,不仅增加巡逻车和人手,还邀请下城主要媒体记者随队,边巡逻、边采访。一路上,他在镜头前面装模作样,搔首弄姿,介绍自己责任如何重要,警卫队在他英明领导下,如何筚路蓝缕、披星戴月,完成“涅拜特”们交付的光荣任务:守好进城第一关,严防偷渡,同时,维持好下城秩序,确保与世无争、乐善好施的“涅拜特”们衣食无忧、安居乐业。
巡逻队即将开到阿宇他们推支撑柱的地方,基本上已经完成了皮康的采访真人秀,没啥新闻热点了。他正准备打道回府,远远地看见探照灯下,苍苍茫茫起了漫天烟尘,估计有人偷渡。皮康格外欣喜。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看我秀一把雷霆手段,一举剿灭偷渡客。这次采访才算圆满!”
车队停稳,皮康伸出皮手套,擦了擦一下胸前“涅拜特”徽章,从摩托上一跃而下,举起手里警棍,“咔咔咔咔……”顺着铁丝网一路拨过去,蛮横地指着另一头的山民,大声嚎道:“想造反啊!一帮没素质的刁民、山猴子。滚开!听到没有?都给我滚!”
随队来的媒体记者,纷纷举起荧光相机,按下快门,“咔嚓、咔嚓”,闪光灯不停地闪烁,抓拍皮队长“英姿”。
阿宇没见过这个人,看装束知道是警卫队的,再看他颐指气使、咄咄逼人的派头,估计是个头目。
“装逼的狗头,车站见多了。都是养尊处优的废材!”他朝左右大喊道。“别理他!狗奴才一个!大家继续啊!”
皮康听到阿宇叫骂,走到他面前,用警棍指着他,提高嗓门骂道:“哟嚯!小子,来劲是吧?!给我等着!”
阿宇见身下支撑杆荷叶的4、5个螺帽都有黑色液体从螺纹缝隙渗出,应该是活塞腔的蒸汽开始崩不住了,找空隙往外钻,把润滑机油、蒸汽水和铁锈混合物排了出来。支撑杆和立柱内部,还发出奇怪的“叽叽嘎嘎”声。看来,支撑杆要松动了。
阿宇用力踢了滥竽充数的肥波屁股一下,示意他跟着大叫:“支撑杆松了,立柱马上就倒!”
“支撑杆松,立柱倒!”肥波赶紧扯起嗓子喊,还鼓动旁边的人,跟着一起喊。
“啪”一声枪响,阿宇像铁砣坠地,从支撑杆上摔落,砸到地上,往外滚了几圈,背朝天,趴在地上不动了。周围人被突如其来的的一幕,吓了一跳,闭上嘴,抬头看对面。警卫队一字排开,人手一把经过改造的蒸汽式李恩菲尔德狙击步枪,枪托后部装着气罐装置,里面EGUS燃料块微微闪着淡蓝色荧光,以此代替火药驱动。皮康耀武扬威地站在队伍中间,单腿踩在铁丝网上,膝盖顶着右手手肘,举着蒸汽式温彻斯特1887型拉杆枪,枪口还冒着白森森蒸汽,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根雪茄,放在嘴边,得意地嚷道:“喊,喊个毛线啊!看见没有?再不滚,一枪一个啊。”
“咵啦”一声,他拉动枪栓,铅弹推上镗,动作干净利落。如此炫酷的动作,实在太帅,帅得他自己都非常感动,要掉眼泪。旁边媒体记者举着相机,又是一顿“噼噼啪啪”闪光。
皮康潇洒地吹了吹枪口白烟,得意地叫嚣:“赶紧滚啊!!别让我费事儿。”
“绝境之墙”前,本来斗志昂扬的年轻人们,有些人犹豫了,动作放缓下来。肥波发觉不妙,撒手放掉绳子,偷偷转身,往后跑。发誓要跟他混的几个青年,也慌忙地从网上爬下来,往回跑。在一旁看戏的工头曹和手下们,见年轻人们秒怂,纷纷起哄,称“没意思,要退票。”更多围观的山民,意兴阑珊地慢慢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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