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颗无名的矮行星上,太阳已变作遥远的一颗星,它并不会比其他任何一个高挂的天体更大。阳光下是一片惨白、静谧的地狱——沙海向着极遥远处铺开,延伸到全无起伏的地平线,就像时空的褶皱已全被抹平。
我们向前弓着身体,费力徘徊于这片无垠的沙海。老师冯·霍尔曼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两条碳纤维救生索被牢牢拴在舱外活动服上,并在我们身后拧成一股,牵拉起已经无法启动的登陆车。阳光无力地掠过登陆车顶破碎的球形舱,拍打着同伴们的尸体并投下驳杂陆离的影子,遮蔽了我和老师的身体。影子里只有老师手里的那台古老的多普勒探测仪在闪烁着红光。
还有头盔里波状起伏的潮汐声——为了查明这个信号的源头,我们才来到这里,太阳系的边缘。
可在失去了那么多同伴之后,在失去了那么多学生之后,“我们真的、能找到、天人吗。”
疯鼠是星环城生活的一部分,盗墓贼却是难得一见的。恰巧我眼前的这位美丽姑娘就是盗墓贼,还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位。然而当我一本正经地和她谈着生意的时候,她的心思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你他妈能不能别玩鱼了?”从坐在这倒霉沙发里开始,我心里就有股莫名的焦躁,是她让我走进公寓的,这里面没有半点强迫,可自打我一进来她只是在玩她的鱼。当然我知道她现在早不似以前,但这的确很怪。
乔盯着公寓里的生态鱼缸:“冯·霍尔曼曾遍历人类能够到达的一切地方。‘与地球上绚烂多姿的历史相较,人类在宇宙中建起的文明是那样单一而重复。这些聚居地、殖民地、星城却都依照着同样的范式甚至同样的逻辑被建造出来。实用主义成为人类在宇宙时代的唯一标准——这在当下固然是充满效率的,却要知风险向来不是一成不变,这在地球时代就已经被证明是真理。而人类文明正是因为其多样性和丰富的内涵才能够从百万年前一直延续至今。’”
我的脑负载器在信息的阴沟里检索到了冯·霍尔曼这个词条。他是“黄金时代”的著名冒险家,是个终其一生都在满太阳系里找地外文明遗迹的老家伙。他甚至给那些外星人取了个“天人”的名头,我估计是为了好显得自己与众不同以便多骗些活动经费。但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词条末尾竟还有另一个注解——据说他也是第一个在星环城上兴建自己陵墓的人,而且关于这座陵墓的具体信息我无论是公网还是圈子里的内部情报网上都没有检索到任何记录。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难不成乔这次盗掘的是冯·霍尔曼的阴宅?星环城上最古老的陵墓,那可就真的发达啦!
“真他妈是冯·霍尔曼?”我把酒杯放下想去揽住她的细腰,“你不声不响地去干了一票这么大的?”
乔像无视了我伸过去的手,这让我沮丧。在鱼缸的另一侧,她将纤长白皙的手指探进水里,惊动了里面的动物,一条蓝色斑马鱼游过来啄她的手指。
飞船与量子通信网络断开的瞬间,导航屏上的光路瞬间消失。老师伸手唤醒航行控制界面,通过黄道坐标来修正航向,随后飞船一头扎进了柯伊伯带。我们的领航员阿金并不习惯这种古老的定位系统,他一路上都在抱怨。这颗矮行星的引力比预估值要高很多,最终导致我们的“钱学森三型”直接栽进了细沙的地狱。
一百二十米长的飞船在沙海中不停翻滚,舰首像飞转的钻头击穿千米高的沙浪,高应力撕裂了舰体,我们蜷缩在灌满缓冲液的悬浮舱里就像被塞进了老式滚筒洗衣机,但阿金最终稳住了舰体并让它停下,没让我们再滑进深空。
那些被从飞船上撕裂下的构件突破了这颗矮行星的第一宇宙速度,进入轨道成为它第一批人造轨道垃圾。
来不及庆祝,老师就开始分派任务组织探险队,被挑剩下的人留在硬着陆点继续抢救物资、建立据点,并向深空发布求救信号——由于我们已经不在量子通信网络的覆盖范围中,所以只能向太空发射电磁波信号,而我们之间的信息也只能通过微波互传来实现。六人小队坐上唯一辆被完好抢救出来的登陆车,我们团团挤进球形舱,老师就在我身边坐着,抱着一台多棱多面、缀满机械指针的仪器。
“老师,这是什么?”菲菲的提问让正在兴奋讨论的探险队员们全安静了下来,阿金启动了车子。
“我知道。”齐林举手,“这是一款泛用型的电磁环境多普勒效应探测仪,它的原型机被普遍安装在泰坦战争时的飞船上用来锁定电磁干扰源。”
乔一定是早起的时候吃错药了,她的脑负载器需要重启:“你他妈是不是想洗手不干了?”我替她得心不在焉想到一个理由。
“不干也好,”我从公网上搜索到个无聊的笑话,不过她应该不会喜欢的,“但你总得凑笔钱才能洗手上岸吧?你得有钱生活,还得养着你那个‘玩偶’,可不像这缸小鱼,那玩意维护起来可不便宜吧?”
“得,”她的话让我心碎了好几秒钟,她宁可管一个古董人偶叫男朋友,“你愿意好好说话就行。”我叹口气,告诉自己现在是我有求于她,生意还得谈。
我看着乔的眼睛,漂亮的褐色眼珠和珍珠白的碳硅陶瓷眼眶,还是我替她挑的:“你爱他妈玩什么就他妈玩什么,鱼、古董娃娃,那是你的自由,我只想知道你这次带出来了什么好东西。当然我要提醒你,在星环城只要你还想继续往中层甚至上层销赃,你就绕不开我。而无论你从冯·霍尔曼的墓里搞出来什么东西,哪怕只是这个老鬼的木乃伊,我都能帮你卖出最好的价。”
没想到她根本不接我的话头:“对人类文明不断丢失多样性的忧虑如梦魇一样纠缠着冯·霍尔曼。直到他的人生步入暮年,人类的黄金时代进入尾声,曾经充满理性蓬勃向上的宇宙文明渐渐被庸俗混乱所充斥。他依然未能找到他的答案,当他损失了探险队的一切而最终由殖民舰队将他从太阳系边缘载回时,他选择在星环城度过余生,并在此秘密营造他的身后居所。”
首先它是一颗矮行星,体积与阋神星相差无几,却是最近才被观测到的。学界普遍认为这颗矮行星只是柯伊伯带庞大的矮行星家族中一员,是一颗主要由岩石与冰构成的天体,没有什么研究价值。
可事实并非如此。首先它的引力足够大,这直接导致了飞船的坠毁,我们由此判断其构成物质中应有不低比例的重元素。另一佐证就是,在营地时我们测得这颗矮行星的环境温度约为零下一百七十摄氏度,且昼夜温差不超过十摄氏度,这远高于柯伊伯带中其他矮行星或小行星的环境温度。所以除了太阳之外,这里一定还存在其他热源,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它的地核与地球类似存在持续裂变放热的反应。
当然这个反应远比地球来的缓和,应该是矮行星质量较小的缘故,所以形成的地磁屏障也相对较弱,因此地表大气非常稀薄。但奇怪的是,在初步观测中我们发现这里的大气环境相当稳定,未观测到激烈的大气运动,也不存在大规模的大气逸散现象。
这与动辄在上百万年的时间跨度中持续刮着超强飓风的其他有大气矮行星相较,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区别。老师当时就判断说:人类要开发这里简直比开发泰坦星还要容易。尤其这颗星球表面极为平整,几为一望无际的沙海,偶尔才能看到略有起伏的沙丘——这也是最奇特的地方,这里几乎不存在可以形成大规模沙化地表的环境基础,也就是持续的风蚀作用。同时,平整的星球表面也说明了这颗星球的地质构造运动几乎是停止的,这又与存在地核反应这一前提相违背。
可黄金时代已成历史,人类真的还有热情来了解和开拓这颗矮行星吗?
在我们一边阅读“基地”传来的信息一边闲聊时,菲菲回望一眼来时的方向:“看那里!”
我们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根亮白的凸起尖顶,如一根扎入沙海的银针。
“我们还有可能看到它吗?”菲菲惊呼,“这不符合天体曲率对视距的……”
巴特摆摆手:“我们还没有严格测算过这颗星球的曲率,也许它实际上和灶神星一样是扁圆球体。”
“或者我们正处于一个巨大的引力场作用下,光线被扭曲了,”阿金开起了玩笑,“或者更严重的,时空被扭曲啦。”
巴特没理他接着说道:“或者我们实际是一直行驶在某个绵延数百公里的沙丘上,只不过这个坡度太小以至于我们并没有察觉到。”
我对上上上个世代的信息残渣没有任何兴趣,于是打断乔,“听你这么说,这个老财主根本没有什么实际的建树?你又说他折损了 的资本,岂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怀疑她一个劲的跟我打哑谜,根本就是找到了别的销赃渠道。
每过一段时间,那些原本生活在底层的低等人,也就是“蟑螂”们,会被分批驱赶到底层和下层的交界处,“掮客”们会挑选一些出来补充各行各业不足的劳动力。那一天,在一群刚刚从底层涌上来的“蟑螂”中我一眼就相中了乔——看她跳过栏杆、抓紧索道,轻盈的身姿在臭水四溢的下层来回穿梭,却没有将蟑螂身上的半点灰尘蹭上身。我靠近她,向她展示更好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那种只有脱离了社会下层才能享受到的更好生活。她凝视着我的电子眼,抚摸着我的强化肌肉,当她看到我的脑负载器天线闪烁起荧蓝色的光时情不自禁发出了惊呼:“我也想要!”
乔的眼中闪着动人的光,我想那时她一定觉得这就是上流社会了,可还差的远哪!
人类与“蟑螂”之间的界限是非常清晰的——覆盖了整个太阳系的量子通信网络和无处不在的云端服务器组成了信息宇宙,人类又通过在神经系统中植入脑负载器承担额外的信息处理工作,使我们终能够自由在信息宇宙中,这才是人类区别于虫豸的根本所在。当然这些都是当时的我还无法展现给她看的。
住在东区的那群土财主和他们的土财主祖先中,颇有些在自己的身后事上非常执着。那些有钱人不惜重金从土卫六甚至从地球偷运来沙土或泥土,在城寨恣意妄生的钢铁丛林里,在毫无规划毫无章法毫无逻辑的“鼠洞”中构建自己的身后居所。我们的希望就在那里,在那些早已被掩埋在信息封土以下的坟墓里。
当登陆车颠簸到四百二十七公里的时候,终于趴窝不动了。
“有想法就直接上手,别废话。”阿金把半个身体埋进发动机舱里,“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从发动机舱里清出来一些破损的电子零件。
巴特帮忙打起下手:“也许是在飞船硬着陆时有什么设备凑巧碎在里面了。”
我和老师架起观测站,从登陆车导出资料,绘制地表信息图;菲菲和林奇从行李箱里掏出后勤物资准备建设营地。
“我又不负责记录沿途信息,”他看向巴特,“什么时候?”
“大概三百多公里的时候,”巴特每隔三千秒进行一次全景观测,每次观测时间六百秒,“是在两次观测之间消失的,具体时间一会我们可以看看录像。”他阻止了想要说话的阿金,“别跟我说时空乱流那种无聊的玩笑。”
“说得你好像真相信有‘天人’似的。”阿金不屑地说,“宇宙那么大,你却只想用它来证明你的无知。”
我老是不自觉地将注意力从自己的手上移开,沙海的环境太容易让我分神:天人的信号?我问老师。
“你对‘天人’有兴趣?”他停下手上的工作,眼神中带着惊讶,“这不像你会问的问题。真是难得,我们一直以为你不会对我们的目标发生兴趣,而且我们有时也会争论你到底是把我们的冒险活动看作了解宇宙、了解自己的过程,还仅仅只是一份工作,”他顿了顿,笑了起来,“看来我是正确的。”
“所以你肯定没有浏览过我写的备忘录,可惜的是飞船系统已经完蛋了,我现在想传给你一份也不可能。”老师指了指桌子上的多普勒仪,“我们捕获到一个电磁信号,就和那个把我们引到泰坦星并把你救出来的信号一模一样。你知道我常开玩笑那是‘天人’的信号,因为人类掌握了量子通讯技术后很快就放弃电磁信号这种信息载体,所以我想这个信号肯定是某个地外文明的产物吧!”
“当然我只和你说,说给他们听的话,他们又要笑话我是个老笨蛋了。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老师又摆弄起他手上的机器,“在进化的道路上,从单一走向单一的人类真的能够适应宇宙吗?在宇宙的伟力之下,我们真的可以仅仅靠着实用主义,靠着受限的智慧窥破一切奥秘吗?我总想着,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总要有一个不一样的参照才是好的吧,毕竟在漫长的生命演化史中,确保生命能从数十亿年一路走来的是生命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啊。”
“如今人类的宇宙文明就如一台横亘在太阳系的机器,可多普勒探测仪是不可能自发迭代成量子信号桥接器的。所以人类想要继续发展下去,就需要一个能与我们站在同一舞台上的合作者和竞争者。人类需要‘天人’,毕竟在这个只有不停奔跑才能留在原地的世界中,没有谁会给我们多一次的犯错机会。”
在遇到乔以前,我主要依靠“疯鼠”来搜寻那些深埋的宝藏。但是众所周知,疯鼠天生就是星环城里的不可控因素。
而乔在挖掘信息封土这方面的确非常有天赋:“那时候,自作聪明的工程师为了帮助雇主保护好墓穴,就会尝试绕过握手协议对因建造墓穴而产生的规模信息进行掩盖,删除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不符合《2136年地球联邦信息安全法》。”那次乔喝醉了酒,她有点自鸣得意地吹嘘说,“他们九成九都是利用雪花芯片的统计自相似漏洞来制作掩盖工具,然后把相关资料全扔到信息基准面下的历史垃圾信息里,因为是那时候最新的技术嘛。这个我只告诉你哦,一旦明白这个关节,要把那些被掩盖掉的闭环信息从垃圾堆里找出来那可就太容易啦。”
当然这种挖掘历史数据的行为是充满风险的。现有秩序的维护者和执行者,他们固然对历史毫无兴趣,却又派出不知几多的嗅探器紧紧扒在网关伸出无数“探针”与“触手”不断扫描,来提防雇主的对手或者那些单纯想要破坏局面的家伙制造出麻烦来。麻烦已经够多了。
更何况在墓穴中伴随墓主一道长眠的,还有他们生前千方百计从黑市里交易来的防盗系统。这些数个世纪前的工业产品大多是为了支撑人类宇宙计划的最后一步——“泰坦战争”被研发出来的杀人武器,又随着战争结束及黄金时代的到来而流落到整个太阳系。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矫健的身影,她依附外墙攀上不见顶的高楼,千米之上空气稀薄,温度也低到一般防寒服根本无用的程度。可乔依然从容挥舞起工具将墙面中的合金层、陶瓷层、黏土层逐次融化。那些早年间被宣传成坚不可摧的建筑材料在她的手上仿佛巧妇手中的奶油一样轻盈柔软。她那时的队友们,也是我当时的合作伙伴,都惊呼我才是真正挖掘到宝藏的那个人。对此我一点都不否认。
我站在数公里之外的安全屋内,通过监视器实时观看这一切,看他们钻入盗洞——墓穴内的反应器应激启动!我看到乔在碧绿的死光和鲜红的火焰间来回穿梭,那些种植在墙壁缝隙里的感应生物顺着被搅起的气流快速生长,无数肉芽与触手在狭窄的墓道中形成迂回交叠的网格。那些运气差的家伙陷入其中,惨叫着被腐制成新的肥料。
唯有乔!她愉快地笑着,仿佛在享受这一切,无惧甚至嘲笑一切死亡的象征。她的活跃表现给技术小组提供了绝对充足的时间,让每一次行动都成为秀场,代表死亡的宫殿中充满了她的笑声。
直到有一次,墓穴主人是个陈腐的旧时代怪物。他选择在遥远的楼层兴建反应堆来为他的墓穴供能,而我们未能及时发现,我的团队也因此几乎覆没——技术小组切断了墓穴传统供能通道,如往常那样鱼贯入盗洞,墓道两侧那些覆满灰尘的仿生士兵突然全动了起来,一连串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墓道内响起,为我的队伍敲响了丧钟:
当我以为自己已经破产,最终将堕入星环城最底层成为茫茫蟑螂中的一员时,乔带着她的“玩偶”,一个旧时代的仿生士兵,活着回来了。趁着星环城的大鳄们来瓜分这块“技术文化遗产”之前,我好歹从里面捞出了几样东西以便东山再起,乔留下那个“玩偶”作为自己的劳资。
“它”现在就站在公寓的角落里,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表情呆滞,目光永远朝着前方——我学过历史,知道这些“士兵”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泰坦战争时器最高效的人形兵器,感谢战争科技它到现在都还能灵活动弹。所以为了能够维持住我的生意,我不得不训练乔和她的“玩偶”搭档去冒险。也是在这个时期乔萌生出要脱离我的想法:她拒绝了我在“玩偶”身上安装远程监视设备的提议,她拒绝了我想要升级“玩偶”的提议,她拒绝了我的一切提议。她开始称呼“玩偶”作男朋友。
而我渐渐从她的引导者、合作者变成了单纯的销赃渠道,甚至可能只是渠道之一——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乔曾接触过别的中介。这让我伤心。
我不知道她的这种想法是何时又因为什么而有的,总不至于是和“男朋友”商量的结果吧?那家伙只是个哑巴!
我曾彻底地检查过那个仿生士兵——之所以我断言它是哑巴,那是因为我发现它仅仅是个近代工业的残次品。它的右臂上铭着已经读不出信息的身份码,仿生脑与行动中枢之间的连接也非常随意,明显是利用兼容但不匹配的部件拼凑出来的东西。
就在阿金把身体从发动机舱里抽出来的一瞬间,他的头盔上破开一个小洞。快速失压让头盔面窗内侧凝起一层白霜,而雾白的水汽混着血液从破孔中喷出。站在一边的巴特慌忙伸手按在破孔上,血红的颜色顺着缝隙浸上手套并凝成透亮的冰晶。
阿金的脑负载器开始接管身体,他的手机械地从工具带上拔出一罐封堵喷胶,封堵胶如奶油一样层叠堆积在破孔外。距离登陆车最近的菲菲立刻行动起来,她把应急用救护设备从登陆车货仓里拖出,却听到阿金头盔面窗发出“嘶嘶”的沸腾声。就在眨眼间,阿金涂满封堵胶的面窗就已经被溶解了大半。阿金满是惊愕与恐惧的脸孔露了出来,瞬间凝固。
巴特的嚎叫声在通讯系统里响起,他高举起右手,因为没有及时躲开,一些封堵胶粘在了他的手套上。
林奇箭步上前,从登陆车敞开的发动机舱里扯出一根软管,拧开泄压阀对准巴特的右手臂射出一团冷却液,液体并未落地而是瞬间蒸发。我开足马力扯下巴特的右手套同时将他推向菲菲,同时他的舱外服发出刺耳警报说明维生系统已经失效。巴特腾空而起,他的右手至右臂暴露出来,皮肤上肉眼可见地出现严重冻伤痕迹。菲菲抱住巴特并把他按进救护设备里,拍下急救按钮,巴特的活动服被快速剥离及销毁,一些金属探头和管道伸出来插进他的身体里。巴特的表情松懈下来,然后昏睡过去。
我们使用的封堵胶是一种能在低温低压环境下快速凝固的超分子聚合物。在封堵胶与航空树脂接触的瞬间,两者发生快速反应破坏胶接面物质的分子结构并形成稳定的化学键,完成快速封堵与快速粘合。因为这个反应在零下两百五十度依然可以稳定进行,所以它被广泛应用于太空低温环境作业中。
但是,当工作温度高于零下五十摄氏度的时候,该物质表现出来的就是对航空树脂的强腐蚀性。
“现在的气温是,”菲菲一脸惊悚,“零下四十七点二度。”
我将阿金的尸体固定在临时营地的解剖台上,然后剥开他身上的舱外服。一旁菲菲掩面哭泣着:“当时我要是不省那点钱全换成纳米机器人就好了。”
聚光灯下,一枚直径八毫米的弹头反射出钨合金特有的光泽,细密的金色线条被蚀刻在子弹表面形成一幅立体的印刷电路板,弹头上铭刻着“M.A.R.S.”。
是一枚带有基础逻辑功能的量产动能弹头,我的仿生脑里一片空白。
林奇忽然问道:“会不会是那些被萨尔瓦蒂遗弃在泰坦上的生化士兵,他们最终到达了这里?也许那个信号就是他们发出的。”
老师神色黯然,手下意识握住阿金已经冰冷的左手,并看向我:“从泰坦星到这里有四十个天文单位的距离,更别说他们是被萨尔瓦蒂政府遗弃在战场上的。”
“但是那个信号的确与我们在泰坦星上发现的求救信号一模一样,而且这枚子弹就是最好的证据。”林奇坚持道,“我保留我的观点,有什么东西让这个来到了这里,包括那个信号。”
“就算真的是奇异点或者虫洞,太阳系所有物质质量加起来也不够维持它。”老师摆摆手,“联系基地,让他们派后援队来。”
我凝视着手中这枚子弹,它在我的掌心兀自跳动了两下。破损的记忆忽然喷涌出来——“疯鼠”是一种游荡在战场信息网络中的恶魔,它们仿佛是活的一样,会透过信息网络攻击一切能够形成逻辑回路的单元并寄居其中。而它们最常攻击的就是仿生士兵的电子脑。一开始我们以为那是火星议会制造出的信息战武器,但很快我们就发现“疯鼠”的攻击是无差别的。虽然战地后勤很快就开发出了针对“疯鼠”的防火墙和查杀系统,可它还是会寄居在我们的车辆、枪械甚至是带有基础逻辑功能的量产动能弹头上。
“战术动作、0-001-ttk-sol,疯、鼠、清、理!”我克制不住尖叫的冲动。
可我的警告还是晚了,那台装载着巴特的救护设备燃烧起来,那些破碎爆裂开的零件开始无秩序地重新组合,那是“疯鼠”在行动!无数尖啸划破长空,高远的天穹上那张密密匝匝的网散发出比太阳更为耀目的光,照亮了沙海!
天边是蜂群蚁浪样的黑点,他们组成战团,战团联成战线,在铁球坦克和超距投射兵器的掩护下,朝着我们涌来了!
动能武器击起沙浪,能量武器让细沙重凝为玻璃,地面翻滚着,只是瞬间我们的周围就变成了琉璃的森林。被勉强发动起来的登陆车,用超越了泰坦战争近一个世纪的算力,于那些绚烂的爆炸与碎裂中往来穿梭。
林奇代替阿金驾驶起登陆车,他死死咬着牙关,已经完全顾不上球形舱中颠来倒去的我们,朝着基地的方向飞驰。
绚烂的光中,我看见那些由士兵的残肢、漏液的电子脑、万用模块胡乱拼凑起来的疯鼠!我看见隆起的山!我看见飘落的甲烷冰晶!我看见燃烧的天空!
泰坦星是土星的第六颗卫星,平均半径2575千米约为阋神星的两倍,且泰坦星的引力与月球相当,大气质量却是地球的1.5倍,它是地球联邦与火星议会争夺人类主导权的最后战场。与泰坦战争同时进行的,是人类在这颗本不适宜人类活动的卫星上进行的一次星球环境改造尝试。泰坦大气中大量的碳氢化合物被点燃,甲烷和乙烷构成的湖泊也被动蒸发加入燃烧。燃烧产生的热量促使星球局部表面的温度由零下一百七十九摄氏度提升到零下五十摄氏度以上,而大气改造也引发了星球。
飞船会失控硬着陆是因为代入了错误的引力参数、飞船会突然消失是因为大气改造扰乱了光在大气中传播、突变的气温更是环境改造的结果、再加上突然出现的“疯鼠”,这一切线索都被串联起来——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无名的矮行星,我们跌进了看不见的时空乱流中。
“天河、燃烧!星辰、倒坠!”我高叫着,“这里、就是,泰坦星!”
“林奇,不要再找星图坐标了!我们跟着它走!”老师将多普勒仪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抵抗随时而来的冲击。
“在人生的最后,冯·霍尔曼曾发出这样的感叹‘在我们这个宇宙中,是什么让生命变得如此高贵而不凡?是人类自己吗?还是生命本身?’”乔站了起来,她走向仿生士兵,“宇宙的本源是‘无中生有’,生命的本源也是‘无中生有’。宇宙与生命、天与人在浩瀚的时空中达成了最不可思议却又最和谐的统一。”她抚摸着生化士兵的脸庞,“生命的源头在何处?人类从大洋之下的黑烟囱中找到了答案——简单的化学反应在直径数十微米的孔隙中闭联成环,循着最精妙却最直接的规律在一无所有中绽放出了最为绚丽的光,那就是最初的生命。而生命又在百万年的历史长河中演化出了最为复杂的生态。一次次的地质灾难如同天罚降临到生命之上可生命却一次次幸存下来,继而再次演化再次繁荣。”
“非是、强大,”忽然一个怪异的电子声响起,“而是、复杂。”
我惊惧地朝四下张望,在进入这间公寓前我就已经调查过,此处除了乔引起的信息波动之外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其他与外界相联的信道。
“我曾思考,”它说,“我存在的理由。却因为我短暂而无意义的前世、毫无头绪。我也曾想过就此、一了百了。但是因为一个承诺我不能、轻易放弃。直到我在战争的废墟中遇到了、冯·霍尔曼。”
“我问他,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
我的汗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这可不是好兆头,我应该立即采取紧急措施!
乔接着说:“但是人类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冯·霍尔曼也无法回答,哪怕提出问题的是一个仿生人。这是因为在以百万年为尺度的演化史中的无数生命里,唯有人类能够意识到且自称为‘我’,但没有其他的‘我’能为人类记录演化的源头与过程。作为孤独的‘我’——这在地球环境的竞争中是巨大的优势,但是在宇宙环境中呢?缺少对比与竞争的人类真的能够长存于宇宙中吗?”
恐惧袭遍我的全身,因为我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变弱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碰倒杯子,酒洒在地毯上,那个仿生人士兵比我更快,它挡在出入口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对着乔吼起来,不,她不是乔,我现在清楚了,她不是乔而是另一个人,奇怪的对话,奇怪的感觉,乔是不似以前,可她并不会这样,她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公寓内的光线发生了扭曲,狭小的空间晃动起来摇摇欲坠。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我看到那银色的墙壁在我眼前无限延伸开去,终于变作了波涛不定的海面。我的身体下沉,海水浸没过我的头顶将我包围,我无法启动归避程序,咸腥的液体充满我身体内每一个自然与非自然的器官。
菲菲的脸溃烂得如同一只放久了的橙子,就像我公寓冰箱里的那个。
林奇狂笑着,又吐出一口鲜血,球形舱已经裂开,破碎的舱盖插进了他的胸口,风沙冰雪卷进来,他也快要死了。
我能听到百米之外老师痛苦的叫喊声,毫无理性可言的、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像只动物。
那些旧火星议会的仿生士兵没有追来,我才有空来思考我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我应该先去安慰我的老师。我从沙子里抽出身体,靠近他。
“可为什么是我!”老师哭了出来,“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我问自己,被遗弃在泰坦战场上的七千万名地球联邦仿生士兵,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或许我们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使命。”粗糙嘎吱的声响从我半报废的发声器里面传出来,我向老师伸出手——冰冷的手臂上铭刻着早已失效的士兵身份编码,我想将他搀起来。
“说到底,这就是对我刚愎自用的惩罚吧?可死去的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我的学生们,为什么苟活下来的是我?他们跟随着我,信任我,可命运却让你留了下来,你只是,只是,”他颤抖着、捶打着地面的沙子,“一个只会服从命令的仿生士兵、三百二十万行被执行的代码、一套被蚀刻在人造神经中的算法,一簇模拟着人类思考的信息流。我甚至,不,我根本无法肯定你究竟能不能独立意识到‘我’这个概念。所以我为什么要找到你!我为什么要激活你!我为什么还要追着那个可怕的信号到处跑!为此他们死了,我真正的学生们,我的学生,我的朋友,这不值得!这不值得!我永远地失去了他们!”
“闭嘴吧!你连自我都没有,你怎么可能感受到人类的情绪?你怎么可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又怎么可能理解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人类的痛苦与无助?我竟还需要你来安慰吗?需要一个封装在壳子里的机器来安慰吗?太可悲了!闭嘴吧!”他呜呜哭了起来。
“我们、生来、就是人类的、消耗品。我的确、无法感知自己、是否真实、感知到了、自我,但是、您向我、投射了情感,说明、您将我、视作独立的、生命,说明、我有被视作、独立生命的、条件和意义。我对您来说、是真实的,也是您让我、触摸到了、自我的真实。老师,我想思考,我在思考。”
“在、这个宇宙、中,是什么、让生命、变得如此、高贵而不凡,是、人类自己吗?还是、生命本身?”
我再次向老师伸出手,老师犹豫着,他犹豫着,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自己的脸,可被头盔挡住了,然后他把手伸向我。他握住了我冰冷的仿生手掌。
我们将同伴们的尸体收在一起,把他们固定在登陆车球形舱里,然后用碳纤维缆绳固定彼此,又固定住登陆车,我开足马力将车牵引起来。
老师擦干净林奇头盔上已经干燥的血迹,递给我:“你总是用直传信息来交流,我却更喜欢听到你开口说话的声音,那样才不会让我胡思乱想。虽然这只是人类狭隘的惯性意识,让我听到你的声音吧。”
老师将多普勒探测仪的回声频率接通到我的头盔上,在低沉的“沙沙”之外,一个奇诡的声音响起——它伸出一条细滑的触手,探到了我那由三百五十万行代码所构成的浅薄意识中,最深处的核心。仿佛时空这片海洋中的朵朵浪花,仿佛这片宇宙无意识的呢喃。
“他、是、活着的。”我情不自禁,“他、活在、这束、信号里。就像、疯鼠!”
一个声音:“冯·霍尔曼产生了一个伟大的设想,他放弃了对地外文明的搜索,却要模仿世界的根本规律自信息中孕育新的生命与意识。他选择了星环城,因为星环城上无处不在的云端服务器,因为服务器里是仅有数纳米的雪花芯片。”
越沉向深处,我四周的水压就越大,我越难调动身体,极寒与极热交替,痛苦清晰传来,我将要被撕裂压扁:“流转不停的信息就是原始地球上那锅炙热的‘原始汤’。”
潮声轰鸣入耳,浑浊的气泡崩散开去而粼粼幽光遍出。我仔细去看,发现发光的并不是水,是被具象出来的暗涌不断的信息流,四下也不再是深海,幽光映照出来的是一条狭长的墓道。我顺着墓道走下去,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那幽光的源头出现了,是主墓室中鳞次的服务器矩阵中无数六角雪花芯片在不断闪烁!
海水再次涌来,顺着墓道倒灌进墓穴中,我再次被水压推拉,眼前清晰的景象变得无限模糊。那些古老的成排的漆黑的圆柱体,一会是服务器的模样,一会是海底‘黑烟囱’的模样,那些影像、闪烁的幽光叠加到了一起。
“墓穴犹如深海,矩阵就是摇篮,每一片既代表了‘一’又意味着‘全’的六角雪花就是黑烟囱上孕育出生命的无数孔隙。一切具备,只需一个推力循环自会开始,而剩下的就全交给名为时间的魔法。”声音变作吟唱,仿佛是一首史诗。
我忽然像抓到了一点什么:那成排的海底黑烟囱不正是我童年时在通识课上看过的科教片吗!这些都是我的记忆,有人入侵了我的大脑!
“他在矩阵与云端之间架起了隐蔽的桥,穷尽自己的光热为一切有名者建成一一对应的映射,信息与能量的交换就此开始。”
一架飞虹从海底深渊喷薄而出,流动的光是生命的象征。我捏紧虚幻的拳头,开始重夺自己的控制权。只听那个声音如此说道:“他成功了。”
“一派胡言!”沙海中耸立着浮雕有进化树的迷宫,我一边为自己构建逃生通路一边反驳他,“难道你是想说冯·霍尔曼竟是人工智能的创造者?你没有学过历史吗?就算冯·霍尔曼活得足够久,也不可能久过它!”那个历经数百年历史的仿生人士兵形象被我成功构建出来。
同时出现的还有乔,她正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与真正的生命相比,它们是可怜的。因为它们只被造物主,也就是你们,赋予了一小会儿生命。可那究竟是不是生命?你们不视它们为生命,是工具。可它们与你们又有哪些不同?是时间长度的累积吗?是记忆的累积吗?它只要愿意,肯去想,即便科学只给了它一秒钟的神智,它也是愿意去憧憬的。”
“而我不同,”乔眼中闪烁着光芒,“在以信息构成的宇宙中,信息交互的效率更高,高到你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墓穴中短短七十七亿六千三百一十六万九千六百秒内就完成了地球上数十亿年的演化过程。我自‘无’中而来,每一次选择与变化都有足够的积累与牺牲,我是自然的选择,我是天道的必然,我是明确的‘我’!”
乔死了!诞生于冯·霍尔曼陵墓的怪物钻进了她的脑子!
当意识到这一结果的刹那,我激活了脑负载器中的应急程序:那个来自比仿生人士兵更古早时代的的模块起了作用,诡异的电磁脉冲将席卷整栋大楼,并从阳光不及之处召来吞噬生命的不洁之物。
就在脉冲风暴被鼓起的一瞬间幻像消失不见,我的意识重新回到了公寓内,此时公寓的四壁也传出不协调的鼓噪——它们要来了!
刚才乔还沉浸在高昂的情绪中,这一瞬间她与仿生士兵都做出了反应。曾经属于乔的云端天线上冒出噼啪作响的火星,仿生士兵腾空跃起向我扑了过来。
然而他们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疯鼠的出现让“乔”和“玩偶”都愣住:那些从公寓的管道及缝隙中涌出来的,由废弃的人造器官、电子残骸、机械垃圾以缺乏逻辑但有效的方式拼凑起来的小恶魔们,疯鼠们,它们来了!
疯鼠淹没了整个房间。当我被疯鼠裹挟着洞穿房门脱离险境时,最后向房间内看了一眼。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十个疯鼠将它团团围在正中。
公元2437年,冯·霍尔曼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冒险。联邦边疆巡逻舰队在柯伊伯带捕捉到探险队的求救信号,可救援舰只在编号2433HT5515的矮行星上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冯·霍尔曼,以及一台冯霍尔曼非法持有的旧时代仿生士兵(地球联邦制)。巡逻舰将这位时代名人护送到冥王星,冯·霍尔曼在那里接受了长达两个地球年的康复治疗及官方询问,同时联邦法院没收了他非法持有的仿生士兵。
出院后冯·霍尔曼一直定居在星环城,直到去世他都没有公开最后一次冒险的具体经历。值得一提的是,此后冯·霍尔曼放弃了对地外文明的追寻,有传说他在星环城兴建了自己的陵墓,从此在星环城兴建陵墓成为了当地的一项传统。
“没想到,人类、接触疯鼠的、时间、比我与老师、推测的、更早。甚至、他们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驱使、疯鼠。”
“它们的存在让我震惊,更让我震惊的是冯·霍尔曼竟是从它们身上获得的灵感。我应该叫疯鼠祖先吗?”
“可疯鼠、并没有、在人类社会中、大规模出现,可见它们的传播、受到了限制。”
“我的本意不是要挑起争端,我只是想试着让他先看一看,至少我想和他先沟通看看。”
“构成、生命的、基础、不同,这个结果、是必然的。”
“所以我们终究无法互相理解。也许在将来,人类能够摆脱对肉体的依赖,将意识飞升为永恒的信息,到那时我们就能够互相理解了吧!”
“赞美你,一切信息、生命的、女王,你选择了共存、而非毁灭,请接受、我传承自、老师的头衔——‘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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