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杂俎》读书粗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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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成成其人
段成式（803年-863年），晚唐志怪小说家，博物学家、文学家兼半吊子官员。
“成式”出自《尚书·周书·毕命》：“子孙训其成式惟乂。”
“成式”是“旧有的法规”之意。
旧时盛唐鲜怒，政治清明，官宦从君，天下海晏河清。而在段成式活着的61年里，历经9个短命的晚唐帝王，宦官专横凶毒，政治黑暗动荡，皇室衰微无力回天。为子取名“成式”，字柯古，可见其父段文昌对儿子的期待。
段成式祖上是唐朝开国大臣段志玄，外祖父武元衡是武则天从曾孙，父亲段文昌官拜宰相，母亲武氏即武元衡之女。他身上流淌着开唐猛将、晚唐权相与女武皇家族的血。
不过他年轻时却妥妥一个纨绔不羁的王谢公子。《新唐书》里描述他小时候调皮不好学，到处打猎，父亲请老师专门来骂人，结果第二天府里到处都是活蹦乱跳的野鸡跟兔子，是段成式放的。可想而知他爸爸对这个熊孩子有多脑瓜子疼。
段成式虽然看起来熊，但是非常聪明，他父亲担心他脑子空空，但段成式写了一篇文章给他父亲后，段文昌就再也不干涉他的学业。
与段成式同时代的诗人周繇，曾经写过一首诗，叫《嘲段成式》：
蹙鞠且徒为，宁如目送时。报仇惭选耎，存想恨逶迟。促坐疑辟咡，衔杯强朵颐。恣情窥窈窕，曾恃好风姿。色授应难夺，神交愿莫辞。请君看曲谱，不负少年期。
写的是宰相家的公子，如何不务正业，玩起来目不转睛，喜欢蹴鞠、美酒、佳肴、架鹰巡猎。与人交谈时，总是侧着头，避免自己的口气熏着对方。他还喜欢衣饰整洁漂亮，风姿窈窕，恃靓行凶。周繇把少年时的段成式写得像芝兰一样美好，以至“色授应难夺，神交愿莫辞”，渴望跨越时间与空间与他见面交往。
这首诗写的便是少年时期段成式的风流神采，以及自己对他的仰慕。
不过，凡是都有个不过，这首诗都是在一个叫周为宪的人举办的宴会上写的。
唐朝宴会，美女、诗歌与酒必不可少。周繇写诗回溯翩翩公子段成式，写的越是美好，越是婉转，越是把少年刻画得栩栩如生令人向往之，“嘲”的效果便越是立竿见影。因为它其实是在嘲戏段成式一大把年纪了，宴上看美女还能目不转睛。
这里需要解释一句，诗题里的“嘲”字，的的确确是嘲笑与讥讽，但二人私交其实很好。段成式的忘年交，周繇（841年-912年）是个神奇的人，晚唐诗人，“咸通十哲”之一。家贫，工吟咏，时号为“诗禅”，《全唐诗》一共收了他22首诗。他就写了四首带有段成式名字的诗，分别是《嘲段成式》《和段成式》《看牡丹赠段成式》《以人参遗段成式》。
段成式61岁去世时，周繇也才22岁。两人交往时，周繇尚名不见经传，就能写诗嘲笑名流大腕儿，也能侧面说明段成式心胸博大，还有赤子童真。
然后，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段成式就回了一首十分凡尔赛的和嘲诗《和周繇见嘲》：
才甘鱼目并，艺怯马蹄间。王谢初飞盖，姬姜尽下山。缚鸡方角逐，射雉岂开颜。乱翠移林色，狂红照座殷。防梭齿虽在，乞帽鬓惭斑。傥恕相如瘦，应容累骑还。
说，朋友别夸我了，我才华其实不怎么样，现在也不敢上马了。想当年我确实是个翩翩公子，我一出门，就有好多美女偷看我。可惜我那时不开窍，只有在外抓野鸡跟打猎的时候才高高兴兴的。那时景色多好，山木杂陈，夕阳照我。到了现在，我那本来要被美女打掉的两颗牙依然结结实实地还在，只是两鬓却有了白头发，惭愧。要是我有司马相如那个劲儿，我就直接在席间带一个女孩儿走了。
但他不会的，因为他还写了一首诗《光风亭夜宴，妓有醉殴者》，看女子争风打架：
掷履仙凫起，扯衣胡蝶飘。羞中含薄怒，嚬里带馀娇。醒后犹攘腕，归时更折腰。狂夫自缨绝，眉势倩谁描。
泼辣妓子形象呼之欲出，可见段成式的确喜欢看美女，但更喜欢看她们打架。这才是他没被美女打掉牙的真正原因。
《和周繇见嘲》注释：
鱼目：鱼目似珠而非珠,诗文中常用作自谦。
飞盖：驱车，飞车。
姬姜：泛指美人。《春秋左传正义》诗曰：「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凡百君子，莫不代匮。」姬姜，大国之女。蕉萃，陋贱之人。
梭齿：晋朝有个叫谢鲲的名士，擅音律，就是不修边幅，换现代的话来讲，是个不喜欢洗澡刮胡子的不羁男子。他因为挑逗邻居家正在纺织的美女，被美女用梭打掉了两颗牙，而这家伙走的时候还非常骄傲，说掉了两颗牙算什么，我照样能呤诗和唱风月。后来“投梭折齿”便成为了男子挑逗妇女的典故。段成式在这里活用谢鲲典故，自述尚未于情场受挫。意含戏谑。
傥：通“倘”，倘若。
相如：史载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症，也就是糖尿病，得这个病的胖子居多。所以司马相如很可能是个大胖子。
累骑：指两人同乘一坐骑。段成式于宴间坐观诸妓，受到周繇的嘲戏。这里表示有意载席间女子同归。意含戏谑。

   
    
  
   
    
  
   
    
  

（二）作者境遇
段成式少年时随父亲转徙全国各地，主要往返在长安与成都一带。
835那年春，父亲段文昌于任上去世，同年9月，晚唐最重要的政乱“甘露寺之变”发生。
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段文昌对甘露寺的杀权宦计划知不知情，但可以尝试把那一年发生的事情串联解读。
段成式之父段文昌当时正在千里之外任西川节度使。春天时，文宗派来宦官赏赐春衣，结果刚受宣完毕，段文昌便死了。宦官对段文昌说过什么，或者文宗托宦官对段文昌说过什么，都成了秘密。反正他这也算是暴卒？
同一年秋天的9月，甘露寺之变震惊朝野，权宦集团战胜了帝王集团，长安血流成河，光宰相就被腰斩了4个。被宦官杀害的朝臣及家眷多达一千多人，受牵连的就更不在话下。
甘露寺之变开启了中国历史的第二次宦官时代，国运改变，晚唐从此沦为残唐。
此时的段成式，也才33岁，父死服孝，虽然也受了一部分牵连，但总算避过了一大劫。
丧服后，段成式凭着硬背景，没有经过科举就进秘书省当了文官，历任校书郎、尚书郎、吉州刺史、太常少卿、江州刺史。
859年，段成式解印后闲居襄阳，也应该是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把他一生游历见闻的《酉阳杂俎》最终完成。
论当时文坛地位，段成式与李商隐、温庭筠并列，时称“三十六”，指这三个人都是在他们本家排名十六，也就是三个十六儿。
论及之后，宋朝及之后，理学严苛，儒家空前坐大，诗以言志、文以载道才是正统，段成式便远远不如写诗的李商隐与温庭筠有名，他的著作除了若干诗歌以及《酉阳杂俎》，其它新闻纪要则全部散轶。
（三）作者时间坐标
唐朝（618—907年）共历21个皇帝，延续了289年。
唐高祖李渊，在位（618年－626年）
唐太宗李世民，在位（626年—649年）
唐高宗李治（649—683年在位）
武则天为皇后（655年－683年），为皇太后临朝称制（683年－690年），为皇帝建周武朝（690年－705年）
唐中宗李显，原名李哲，唐高宗李治第七子，武则天第三子（684年、705年—710年在位）。
唐睿宗李旦，武则天幼子，两度登基，两让天下，在位（684年-690年）和景云元年至延和元年（710年-712年），共在位8年。
唐玄宗李隆基，在位（712年-756年）
唐肃宗李亨，在位（756年—761年）
唐代宗李豫，在位（762年－779年）
唐德宗李适，在位（779年——805年）
唐顺宗李诵，在位（805年），200天，被宦官逼迫退位后病死
唐宪宗李纯，在位（805～820年），开创“元和中兴”，为宦官谋杀
唐穆宗李恒，在位（820年-824年）
唐敬宗李湛，在位（824年—826年），18岁即被宦官谋杀
唐文宗李昂，在位（827年―840年），唐朝走向没落的转型时期，本人形同傀儡，抑郁而死。（甘露之变，宦臣仇士良指挥神禁军，屠杀了朝官1千多人）
唐武宗李炎，在位（840年-846年），灭佛皇帝，迷信道教
唐宣宗李忱，在位（847年—859年），谓之小太宗
唐懿宗李漼，在位（859年－873年），《新唐书》评价懿宗“以昏庸相继”
唐僖宗李儇，在位（873年-888年），生于深宫之中，长在宦官之手，玩物丧志，傀儡
唐昭宗李晔，在位（888年－904年），黄巢起义爆发
唐哀帝李拀，在位（904年－907年），遭鸩杀，终年十六岁，谥号为哀
标黑处即段成式所历经的历代唐王朝帝王。
（四）《酉阳杂俎》其书
“酉阳”说的是酉山之阳，小酉山（湖南沅陵），自秦朝起就是一个避祸藏书的地方，相传山下有石穴，中藏书千卷，但始终没人知道确切位置。
“俎”是古代祭祀的礼器，常用于盛放牛羊肉。这里用了比喻，牛羊肉泛指儒家正典、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等一脉传承下来的文章。“杂俎”那就是用礼器盛放了非祭祀用的牛羊肉，那么段万式都在礼器上放了一些什么呢？
他在自己的序中写道：
 志怪小说之书也 。
他的怪，根据他所书写的卷宗内容，是指非官方或权威所书写的异闻异事，还指卷宗形式也非正统文章，更接近自由体的笔记。也就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想写多少写多少，想写什么写什么。
所以“酉阳杂俎”一如书名，广泛驳杂，包罗万象，时间空间跨度都很大。甚至有些记录极度隐晦，需要人管中窥豹。
如卷一《忠志》中记载李隆基赏赐给安䘵山的礼物，极尽壮丽奢华，看得人眼珠子都是彩的，但就是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礼物当中混有一剂奇怪的汤药：
金石凌汤一剂及药童昔贤子就宅煎。
金石凌，是由朴硝、芒硝、石膏、凝水石等硫酸盐类矿物结晶混合而成的处方药，把这些东西按一定比例放在中药罐里煎熬，即所谓的金石凌汤。同时李隆基还派遣一名叫昔贤子的药童给安䘵山就宅煎，现煎现喝。
这其中就有一些相当耐人寻味的东西。
还有一些故事很离奇，如有一名自称是住在月亮上的修月亮的工程师，倘若只是个纯胡写的故事其实不足为奇，令人惊悚的问题就是这则故事里工程师对月亮的描述：月球有凸凹面，本身不发光，而是反射太阳的光源。这是一则距今1200多年的一则笔记，只有271个字，被收录在卷一《天咫》最后一则。
还有一些故事尺度很大，令人齿冷，如黑夜窜飞的人头、被胡蜂所化的疯狂胡桃夹碎头的柳氏等等，这些倒是纯粹的志怪者言，影响了后来的许多志怪者书，《聊斋》也只是其中一本。
这本书共三十卷，有前二十卷，以及续集十卷，共计四十六篇。计13万字。
卷一·忠志、礼异、天咫
卷二·玉格、壶史
卷三·贝编
卷四·境异、喜兆、祸兆、物革
卷五·诡习、怪术
卷六·艺绝、器奇、乐
卷七·酒食、医
卷八·黥、雷、梦
卷九·事感、盗侠
卷十·物异
卷十一·广知
卷十二·语资
卷十三·冥迹、尸穸
卷十四-十五·诺皋记（上、下）
卷十六-十九·广动植（一、二、三、四）
卷二十·肉攫部
续集卷一-卷三·支诺皋（上、中、下）
续集卷四·贬误
续集卷五-卷六·寺塔记（上、下）
续集卷七·金刚经鸠异
续集卷八·支动
续集卷九-十·支植（上、下）
《酉阳杂俎》，如其文章结构，正是一本堪称中古世纪社会百科全书式的文学作品。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风俗画，被当代引为历史十大古画之一，除了其本身的艺术价值不匪，还有社会、人文、建筑、商业等多重考古价值。同理，段成式这部《酉阳杂俎》，也为历史、民俗、宗教、生物、美术等诸多学科领域提供了丰富而珍贵的文献材料。
段成式最为人所知的著作也就是这本志怪者言，但他同时也写诗。只不过他的诗歌措辞要么绮丽复杂，要么任性直白，需要跟他的笔记小说或者彼时情境相互参照，才能揣摩其中意趣。
比如，他在襄阳期间与温庭筠书信往来，有诗作《寄温飞卿笺纸》：“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裹相思。待将袍袄重抄了，尽写襄阳播掿词。”
一般人刚开始读三十六鳞并不知道是什么，只会云里雾里地嘀咕它是个什么东西。
在他的《酉阳杂俎·鳞介篇》他写过：“鲤，脊中鳞一道，每鳞有小黑点，大小皆三十六鳞。”因此“三十六鳞”在他的语言体系中，为鲤鱼的别称。古时向来有“鱼传尺素”的传统，段成式用三十六鳞充作信使，要把自己的袍袄上书满襄阳本地的曲词给温飞卿交流品鉴，浪漫又奇幻地表达自己的友谊。
注释
播掿词，舞曲名。《乐府诗集·舞曲歌辞三·柘枝词》引《乐苑》作“屈柘枝”；录温庭筠词作“屈柘词”。播掿词推测是襄阳本地或者是段成式在襄阳时所作的曲词，但已失传。
（五）幽冥来书
段成式于863年去世后半年，发生过一起鬼信事件。
他的朋友兼亲家温庭筠在冬天的一个晚上烤着火，外面大雪纷飞，万籁俱寂。这时温庭筠突然听见了敲门声。有个仆人去看是谁，结果突然一只手伸出来给了他一个竹筒，说里面是段万式的来信。说完就消失了。
那个寒冷的白夜，本来醉眼惺忪甚至还有怒言的仆役一下子就被吓清醒了，然后屁滚尿流拿着竹筒去给自己的主人。
温庭筠在收到竹筒后，见筒子上既没有落款也没有题名，本来还以为是哪个骗子，或者是搞错了。结果他打开了里面的信，真的看到了亡者段成式的笔迹。不用怀疑，在段成式生前，他们两人就时常通信往来，友谊深厚，段成式的笔迹与文风温庭筠十分熟悉。
《太平广记》描述这位词人在那个诡秘雪夜仓皇的反应：“庭筠大惊，驰出户，其人已灭矣”。
至于信上写了些什么，信上的措辞连焚香拜读温庭筠都读不懂，何况我们？但它的大意能模糊着感受一下，即：幽冥之远，哀恸深绝，自此阴阳两断，与君蹈舞拜别。
段成式原文：
恸发幽门，哀归短数，平生已矣，后世何云。况复男紫悲黄，女青惧绿，杜陵分绝，武子成<卷君>。自是井障流鹦，庭钟舞鹄，交昆之故，永断私情，慨慷所深，力占难尽。不具，荆州牧段成式顿首。
这一则89字的鬼信，横跨阴阳两界，有哀绝意，黄泉意，疯癫意，但终归于寂灭释然之意。
最后再引用一名姓名不详的诗人为这本书引的14字古语来结尾：
三守庚申三尸伏，七守庚申七尺灭。
肉身精神俱灭，只有他的《酉阳杂俎》一书，像一簇幽幽青火，闪烁在战乱、萧条、神鬼人皆夜行的晚唐黑夜。

   
    
  
   
    
  
   
    
  

《太平广记》第351卷记载：
太常卿段成式，相国文昌子也，与举子温庭筠亲善，咸通四年六月卒。庭筠居闲辇下，是岁十一月十三曰冬至，大雪，凌晨有扣门者，仆夫视之，乃隔扉授一竹筒，云：“段少常送书来。” 庭筠初谓误，发筒获书，其上无字，开之，乃成式手札也。庭筠大惊，驰出户，其人已灭矣，乃焚香再拜而读，但不谕其理。辞曰：“恸发幽门，哀归短数，平生已矣，后世何云。况复男紫悲黄，女青惧绿，杜陵分绝，武子成<卷君>。自是井障流鹦，庭钟舞鹄，交昆之故，永断私情，慨慷所深，力占难尽。不具，荆州牧段成式顿首。“ 自后寂无所闻。书云<卷君>字，字书所无，以意读之，当作群字耳。温段二家，皆传其本。子安节，前沂王傅，乃庭筠婿也，自说之。
注释：
男紫悲黄，女青惧绿：这八个字很有意思，所以深入考据了一下。

紫、黄、青、绿都有封建王朝的制式意义。在唐时，紫色是三品以上大僚才能穿的朝服，黄色则是九品。

青，很有意思。如青牛，青台，青史，青盖，青云之上，万古长青，它不仅仅是生机勃然、青春永驻之意，青，在特殊的语境下，具有深刻的符号学意义。如果将以上词组的“青”换成“绿”，再试着读一读——对吧？

所以“青”在古文化的语境里是高贵之色，而“绿”是草木青葱之色。两种色彩从肉眼去看其实相差不多，它们甚至经常组在一起，如青绿之色、青绿山水，但它们若是单独拿出来，在封建社会中的尊卑意义则高下立判。

翻译这句话，不能逐字逐句死板地说话。这句的意思即是说，出身显赫之人，无论男女，都会恐惧被罢黜身份。
杜陵：汉宣帝刘洵之陵
武子：人名，史上字武子的人不少，所以具体是谁不详
《卷君》：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