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黄蜂!”停在原地等红灯的时候,前面一个孩子指着天空说。
我抬起头,看见巨大的黄蜂低空飞过街道,半透明的翅膀急速挥动着,发出沉闷的响声。它滚圆的肚子上泛着金色的光泽,节肢形的黑色大腿上的长长绒毛根根分明。
我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那只黄蜂的头部几乎和我的脑袋一样大,如果它能够选择直立行走的话,可能比我还要高出半个头左右。我用余光瞟见前面那个孩子,他瞪大了眼睛,出神地盯着那只结构复杂的仿真生物,右手却依旧紧紧地拽着自己的母亲。黄蜂晃了晃后腰,转了一个弯,飞进了前方的巷子里。
从这个江海市开始实行垃圾分类以来,在路上看见这么大的黄蜂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些黄蜂们都有着共同的目的,寻找没有按照规则分类垃圾的人。
眼前的绿灯开始闪烁,我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穿过了斑马线,走向那家常去的小酒馆。
酒吧里冷清异常,电视屏幕上放着上个赛季的球赛,比分也是惨淡的0比0。只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老头坐在沙发上,混浊的双眼直勾勾盯着电视屏幕。我在吧台边坐下,要了一杯柠檬碳酸酒。
“老田呢?怎么没看见他?”深深吸了一口碳酸饮料,柠檬的清香在我的口腔炸开。今天的饮料倒是特别清爽,正如酒吧的环境,这大约也是因为老田不在。
“刚刚黄蜂来把他带走了。”吧台里面的刚子回答,“就在你进门的两分钟前,店里的客人也被它吓跑了。”他用白色毛巾继续擦着已经很透亮的玻璃杯子。
原来这就是黄蜂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想。但他这样被带走,对于这家酒吧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以后,不会再有客人因为他而不愿走进这家店。
老田是一个单身汉,从他已经秃了的脑门可以判断,他的年纪大约在五十到六十岁,腰上永远系着一条鲜艳的蓝色腰带。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家人,因为他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他总是一个人在这家酒吧里喝到深夜,没灌两杯就已经烂醉,然后就是不停地说胡话,说脏话,轰走其它客人,扔东西,将凳子朝吧台扔去。我想,最糟糕的客人也不过如此吧。
他一定是将没喝完的酒罐随意地扔进了装塑料酒瓶的回收桶里,这才招来了黄蜂。
“喂!虎哥!”听到有人和我打招呼。我抬起头,一张像老鼠一样的笑脸贴在窗户上正对着我。
“虎哥,虎哥,还记得我吗?”那张老鼠一般的脸出现在了眼前,我看到他的脸颊上有一大块凸起的痣,上面立着一根浅黄色的汗毛。
“啊……你是……阿龙吧……”我绞尽脑汁才从嘴里蹦出这样一个名字。
“哎呀呀,原来虎哥还记得我呀。”他抓过我的手使劲晃了两下,“我们大概有十来年没见了吧。”他在我右边的凳子上坐下,要了一杯烧酒。
“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巧了。”他继续说,“大概只有十亿分之一的概率吧,你说是不是?”
“是啊,”我说,用屁股使劲往左边挪了挪,好与他拉开些距离,“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工作啊,我现在啊……”还在说着,他就捂嘴笑了起来,“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垃圾,全部都归我管。现在江海市大大小小的垃圾桶都连了网,只要有人没有按照规则分类,我们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
“不管大小,每一个垃圾桶,”烧酒端上来的时候,他又强调了一遍,“我们都会知道。一旦发现违规的人,黄蜂就会迅速出动。”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本宣传册给我,“所以虎哥,你也一定要按照规则分类垃圾才行!”
我接过那本小小的宣传册,翻开它绿色的塑胶封皮,垃圾分类的要求和做法详细地罗列在其中。
“所以……你是在垃圾管理所工作么?”我小心地问,凭我对他的了解,以他这样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坐在办公室里的。
“什么呀,那虎哥你也太小看我了,”他得意地朝我挥了挥手,“我现在啊,已经是管理所的所长了,历届所长中最年轻的一个。”说完他一口干掉了杯中的烧酒。
“啊,那真是恭喜您了。”我说,“您都已经是所长了,那为什么不舒服地坐在办公室里,反而跑到这里来抓违规者?这种事情不都是只要交给黄蜂就好了吗?”
“但目前黄蜂还不是特别智能,搞错或是放掉违规者的事情在其他城市也经常发生。”他说,“不过江海市,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过去没有,今后也不会!这都是因为我。”他用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膛,“我带领着我们垃圾管理所的员工身体力行地跟在黄蜂的后面,亲自监督着每一件违规事件。我告诉你,黄蜂它只是黄蜂,工具而已,真正在处理事情的,那还是我们。”
我看着眼前的阿龙,觉得他有些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感。阿龙家离我父母家很近,小的时候他一直流着鼻涕跟在我的身后。他脑子有点笨,读书时成绩总是倒着数,慢慢地他就放弃了学习,不到学校来上课了。后来,关于他的事,我也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来的,我听说他一直在街上混,把年轻姑娘的肚子也搞大了,他老父亲气得要命,强迫他们结婚。我听说他父亲死了,他老婆跟别人跑了,留下一个八岁大的女儿。我不知道他们父女俩是靠何以为生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看望他们。
但今天我从他嘴里听说了他的新人生,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
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传来,我的耳道像被什么堵塞了一样,只感到大脑异常沉闷。
“你们处理的人是老田吧?”我问道,“现在抓一个违规者需要派出两只黄蜂吗?”
“哦,你认识那个人啊,”他平淡地说,“一只黄蜂就够了,只是今天派出的那只黄蜂,它急着产卵。”
“急着产卵啊?一般都是带回所里去处理的,但今天只好在现场处理。”
“你还不知道吗?”他看着我一无所知的茫然表情,奇怪地问,“这是合法处理违规者的方式啊。黄蜂会在违规者的脑部产卵,然后幼虫以大脑为食在里面迅速生长,很快的,只需要十分钟它们就能长成成虫。然后,我们就有新的黄蜂了!”他拍了一下双手说。
“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现在的黄蜂还有很多缺点,不仅是智能方面,体力上也是如此。工作过多的话它也是会折损的啊,我们的仓库里已经堆满了破损的黄蜂了,我还得想点办法把它们全部处理掉……最开始,每个市的垃圾管理局只能领到一只黄蜂,剩下的全部都要用这样的方式去繁殖。”说到这里阿龙又再一次露出了他得意的笑容,“我们江海市现在的黄蜂啊,可以说是全国最多的呢。”
我看着那两点黄色从我的视线彻底消失,半天没有说话。也许我该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路边去看一眼老田,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依然面对的,是那长着老鼠一样面孔的阿龙。我不知道该如何跟阿龙交流,他会告诉我那是违规者应该受到的惩罚。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两只大黄蜂拖着它们圆滚滚的屁股从我身旁呼啸而过,我讨厌它们的声音,讨厌它们翅膀抖动的样子。
抬头看江海大厦顶部的彩色大屏幕,著名的主持人大春在上面宣传着分类垃圾的规则,他喊着口号说只有从我做起,我们的城市才会有更好的未来。
我一直都牢牢地遵守规则,我一直都做得很好。看着屏幕上大春接近青色的眼袋,我这样安慰自己。
一回到家,我就倒在沙发上,细细地读起阿龙塞给我的分类守则。尽管我在家里放置了七个垃圾桶来装不同的垃圾,尽管我一直是这个社区的分类榜样,但我的心里仍有不安。垃圾管理局又增加了分类条目,这是我刚刚在手册上面读到的。多亏了阿龙,要不是今天他塞给我这本手册,也许明天,巨大的黄蜂就会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像重获新生一般将绿色的手册抱在胸前,明天再去商店买七个垃圾桶,现在,我必须在家里放置十四个垃圾桶才行!
第二天,我来到学校,脑子里装的依旧是垃圾桶的事情。
还好今天的课不多,只需要在高一年级的二班和三班各上一节课。这两个班级都是理科班,每次历史课,大部分学生都无心听讲,上起课来倒也是很轻松的,只要照着课本念一念就完事了。
“1789年7月9日国民议会宣布改称制宪议会,要求制定宪法,限制王权……”我用双手支撑着讲台,用像死亡心电图一般毫无波澜的语调念着历史课本。讲台下,只有第一排角落的一个男孩认真地看着课本,时不时地划下重要的句子。其他的学生,有的皱着眉头正在努力钻研着上一个老师留下的物理作业,黑板上还留着那位物理老师的板书;坐在中间位置的几个女生正在偷偷翻看着小说杂志;垃圾桶旁边的位置上,那几个看上去很笨的学生正在呼呼大睡着。我在讲台上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一个学生在听我讲课。如果是十年前,我肯定会叉着腰让他们把与课程无关的东西全部收起来,并让垃圾桶旁边的学生站起来听讲,但现在,我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做。他们最终要面对的也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历史考试,只要在这场考试中拿到及格,他们就可以从此告别历史课。
“凡是胆敢反对君主专制制度的著名人物,大多被监禁在这里。巴士底狱是法国专制王朝的象征……”我继续念着课本上的文字,嗡嗡的声音再次传进我的耳朵,两侧的太阳穴感到胀鼓鼓的有点难受。我抬起头,刚刚唯一认真听讲的学生也关上了课本,拿出一样的物理作业皱着眉头思考着。讲台上,只有我一个人正唱着自己的独角戏。
整个教室就像被惊醒一样,所有的学生全部抬起头,一齐朝窗外看去。
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个学生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趴到了窗口上。
“全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放下书本,朝着趴在窗口的学生吼道,“快点!!”
没有人听我的,更多的学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趴到了窗口上。
校长老莫的尖叫声越来越激烈,分贝刺激着我的耳膜。我丢下课本,走到窗前,和学生们一起看窗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校长老莫在操场上狂奔着,他已接近60高龄,全身的脂肪随着他笨拙的脚步抖动着。“啊,别过来……救命!救救我!……”他早已气喘吁吁,对于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巨大黄蜂来说,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无力的挣扎。
远远在黄蜂后面的那个身影好像有点眼熟,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驯兽师一样将双手抄在胸前,注视着那个由自己操控的怪物如何轻巧地将猎物捕获。在强烈的日光下,他的脸全部沉浸在阴影之中,我看道他脸部的轮廓,长长的,尖尖的,骨点分明,有点像老鼠。
老莫停下来,弯腰扶着自己的膝盖喘着粗气,年事已高的他已无力向前再迈出一步,但他依然没有放弃挣扎,趁着黄蜂稍稍靠近,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抓住了黄蜂的翅膀。
观众席发出一声惊呼,我看到每一扇窗户都布满了人头,所有学生和老师都像观摩一场好戏似的看着窗外发生的一切。老莫校长就这样在学校的操场上,和几乎比自己大两倍的黄蜂扭打起来。
但老莫哪里是黄蜂的对手,它的腰部和腿部看上去是如此地有力,很快它就用六条腿死死地缠住了老莫,让他无法继续动弹。
我看到它亮出了致命的武器,它的下腹伸出了一根短短的毒针,弯起腰腹,用极快的速度在老莫的肚子上蛰了一下,这大概只有一秒钟时间。校长老莫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学校的上空,他的通红的肥脸瞬间变成了青紫色,再也无力做任何挣扎。
我感到太阳穴上的血管正激烈地跳动着,我想到老莫那张近乎青紫色的脸,想到他在操场上求救的声音。我像是被下了什么魔咒一般,只能伫立在原地看着,几乎一动都不能动。
黄蜂飞了起来,它将老莫拖到了建筑物的阴影之下。我没能看清它对老莫做了什么,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它在老莫的头部产了一枚卵。
老莫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躺在角落,瘪瘪的,我看到黄蜂的幼虫从他脑中爬出,迅速地在他脸上结了一个蛹。很快,巨大的成虫从蛹里面爬出来,和身边那只黄蜂几乎一模一样,阿龙又获得了一只新的黄蜂。那个破碎的虫蛹就像一张陈年报纸,盖在老莫的脸上。
当窗口的学生渐渐散去,我才意识到,不仅仅是下课铃,下一节课的上课铃也早就打过了。我与教语文的贾老师擦肩而过,我看到他圆圆的脸变得苍白,他虚弱地朝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老莫在这个学期初曾经答应过我,这个学期结束就给我一个教务处的位置坐,也许是主任,也许是副主任。现在他的身上已经盖上了白色的塑料布,像一个大型垃圾一样,被阿龙身后的工作人员抬走了。他们会怎么处理老莫呢?我那教务处主任的位置呢?又该去和谁讨呢?
一、二、三、四...十三、十四。现在我的家里有14个垃圾桶,每个垃圾桶间隔半米,几乎占据了我家大半的位置。客厅变得像迷宫一样,我只能在垃圾桶之间的五十厘米中不停地穿梭着。
那天回到办公室我才听说,从校长室里收取的那些垃圾袋中,丢果皮的袋子里发现了一根纸屑,是上了年纪的老莫在用碎纸机时不小心落进去的。我有点同情老莫,但规则就是如此,我绝对不能和他犯一样的错误。
每天通勤经过江海大厦,我都能看见大屏幕上的主持人大春。大春的眼圈似乎更黑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屏幕上宣传着垃圾分类,强调着分类规则。大屏幕上闪烁着垃圾分类的新规则,我看到,那些条目比以往更多了。我停下脚步仔细地数了数,一共 21 条,看来要再添七个垃圾桶才对。
我找了家具回收,收走了我原先放在客厅的沙发和茶几,因为它们实在太占地方了。现在客厅里只留下一张餐桌和几条凳子,还有数不清的垃圾桶。那个白色的布艺沙发是母亲为庆祝我当了老师给我买的,距离现在也已经有十多年了,弹性依旧很好,坐上去依然很舒服。不过我倒不觉得心疼,现在不仅是在社区,就连在学校里,我也是垃圾分类的标兵。
当我再去到那间酒吧时,我只看到了紧锁的大门。旁边寿司店的伙计告诉我,两天前,黄蜂来把酒吧的娄老板带走了,听说他都没有挣扎,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有点遗憾,他们的柠檬碳酸酒非常合我的口味,但我再也喝不到了。
喝不到娄老板的酒,我只能选择自己做,在超市排列得琳琅满目的酒柜前,我停下了脚步。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用的是什么酒,我有点担心用了不同的酒会做出不同的味道。伫立了将近十分钟,我将手伸向一个全透明的玻璃瓶,它是一款烧酒,看上去很好喝的样子。
拎着烧酒、碳酸水和新鲜的柠檬,我在江海大厦前的信号灯前止步。一大群黄蜂从我面前飞过,嗡嗡的呼啸声盖过了汽车的汽笛声,它们像一大片乌云,迅速遮住了挂在半空的夕阳,又迅速地散去。冰冷的阳光无力地散发着惨白的光芒,算了吧,反正阳光也会马上暗淡。大厦的大屏幕上,大春依然宣传着垃圾分类的规则,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涂了很厚的粉底,但下眼角依旧发青,脖子也黑黑的,他的脸看上去就像是移植到他的身体上一样。
现在我家的客厅里就只剩下垃圾桶了,连餐桌和凳子都被回收走了,那些我都不需要,垃圾分类的规则是最重要的。看看我们现在生活的环境,是如此地干净优美,看不到一点肮脏腌臜的东西,这是所有人共同创造的。
我端着刚做好的柠檬烧酒抿了一口,酒香和柠檬的香气融合地那么好,简直比我喝过的所有酒类都要好喝,比娄老板卖给我的还要好喝。那是什么牌子的酒?我应该记一下的,但是酒瓶已经被我扔掉了。
我打开门,看见一张老鼠脸。阿龙举起我刚刚丢掉的玻璃瓶,用得意的口气说:“我以为虎哥一向都很仔细,没想到也是一样粗心。”
他朝我晃了晃那个玻璃瓶,里面一滴多余的液体也没有,我可以发誓。
“你完全没注意到吗?这个玻璃瓶外面还有一张透明的塑料纸啊。”他慢慢撕下那张透明的薄膜,“这张纸应该扔到塑料里,而不该扔进玻璃里面啊。”
我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几乎无法抓住手里的玻璃杯,杯子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块,浅黄色的柠檬片也滚得老远。
“我早就跟虎哥说过了,要按照规则来分类垃圾,不然的话家里就算放上八百个垃圾桶都是没有用的。”阿龙说,“这种事情,我们可是必须要处理的啊”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