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安比还从未质疑过这份工作的意义,他只是不假思索地将自己所从事的一切,当做了一种谋生的手段。
他爱格尔城“小巷餐厅”香嫩的牛排,爱微酸中带着甘甜的美酒滑入喉间时的丝滑,也爱尼古丁的香气穿肺而过的迷幻感。
无所争议,曾经的安比是一个绝对的享乐主义者。在他大部分的职场岁月中,都会简单粗暴地将工作理解成一种满足低级欲望的途径。他才不会思考川河之水到底会奔向何方,因为对他而言,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走向干涸与死亡。
“头儿?天快黑了,还要继续守下去吗?他不会已经溜了吧?”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安比的背后传来。
能听得出,声音的主人对安比有着一种天然的惧怕和崇拜。
倚靠在昏暗街角的安比,把自己棱角分明的脸深埋在褶皱的帽檐之下,手中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尽。在即将烫手的那一刻,仅剩的烟头借着他拇指与中指的力量,飞弹进一滩污浊之中,瞬间掀起几颗黧黑的水滴。
安比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被水浸湿的烟蒂,慵懒且自信地说道:“别担心,天底下就没有抓不到的老鼠。”
此刻,格尔城的夕阳就像沁了水的油墨一般,拖拽着自己衰弱黯淡的余晖,奋力泼洒在起伏不定的天际线上。
而安比,就像一个隐匿在垂死之光中的刺客,静静地等候着属于他的猎杀时刻。
“默言稽查委员会”,这个令怒海隔岸闻风丧胆的名字,就是安比的标签。在服务于这个组织七年的时光中,他掌握了许多人一生都无从了解的技能:抓捕、暗杀、刑讯。
他知道如何摧毁一个人的理智,也通晓最折磨人的酷刑。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领,也是扭曲着他真善人格的雕刀。
他是组织培养的猎豹,是高层把持权政的鹰犬,是怒海隔岸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厌恶这份工作,但却不曾向他人袒露过自己的恨意。就像一个因为嬉戏而沾满泥浆的孩童,永远无法向母亲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样。过多地解释,只会惹来更多的责骂和偏见。
七年的时光就像粘稠的泥浆,浇筑着他本来空荡的灵魂。他开始思考自己生命和工作的意义,谋求着一种更为深刻的洞见……
“咚~~”远处昏暗冰冷的机械楼宇中倏然传来一声铁门厚重的关闭声。
拘谨伫立在安比身旁的年轻人像听到枪响的兔子一样,下意识地将手摸向腰间的镭射手枪,脑门上闪烁着不知是雾气凝结成的水露,还是因紧张而生的汗滴。原本耷拉在脑袋两侧的耳朵,此刻也全副武装了起来。
安比紧紧地贴靠在潮湿的墙壁之上,好似一个慵懒的醉汉拄着一根石质的拐杖。他食指的指尖,随意地抬了抬褶皱的帽檐。
隐藏在一片橙红与漆黑中的眸子,宛如一把冰冷的钢刀,直刺入声响的方位。这眼神令人不寒而栗,与他那慵懒的身子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别紧张,年轻人。那不是我们的老鼠。”说罢,安比又将双眼收回到了帽檐之下。
随着格尔城最后一缕夕阳的消散,黑暗的冷寂与空虚,也将安比拉入了往昔的回忆之中……
百年前的那场纷争,安比是无法亲历了。好在语言和文字的力量,能够将过往的一切口口相传亦或编撰成典,以飨后人。
被“默言稽查委员会”征募的人,无一不对这段历史倒背如流。只不过在卷帙繁浩的历史典籍中,有的只是对“默言派”的严厉指责,却少了历史唯物辩证主义该有的真相。而关于真相的拼凑与探寻,则是安比在加入了“默言稽查委员会”后,才在一次次工作的实践中逐渐完成的。
随着对“默言派”的深入了解和亲身接触,安比在残酷的追捕与猎杀之间,逐渐洞察了百年前那场纷争的缘由。
本来,人类世界,并非存在“自然派”和“默言派”之分。百年前,“默言派”的开山人斯莫尔,创立了震惊世人的信仰学说。他坚信语言和文字是人类物种走向毁灭的始作俑者,并呼吁民众主动舍弃和遗忘罪恶的语言和文字。
斯莫尔宣称,正是因为语言和文字其中存在的蛊惑性和谎言性,才引发了人类物种走向虚伪与纷乱的必然终局。而最为讽刺的是,斯莫尔本人正是一名资深的语言学教授。
可以说,正是因为斯莫尔与语言和文字频繁深入的接触,才让他产生了摒弃这二者的念头。
由此可见,距离不只能营造美感,还会给予人应有的安全性。趋于无限贴合的接近,反而会孕育危险的观念,引爆意想不到的混乱。
可纵使斯莫尔的理论学说震惊了整个人类世界,但就对践行这种理念来说,本就不可避免会成为一种极端小众的猎奇之物。斯莫尔“默言”学说的创立伊始,也仅仅是吸引了一群特立独行的厌世之人。这更像一种小众的宗教主义,改变大众的触角还无法全然抵达复杂的人心。甚至于当时的媒体,都将斯莫尔的学说形容为“摸不着头脑的新潮时尚”。
不过,谁也无法想到,“默言”学说小众新潮的标签,会在2年后被彻底改变。这份当年被媒体戏称为“时尚”的学说,也在席卷人类文明世界后,完成了自己的开宗立派。
而这一切的起因,则是因为一场背信弃义的毁灭性战争。
几百年前,因为太空环境的巨变导致了地球资源的匮乏。于是,各国领袖开始呼吁人类世界大一统的和平。共享精神,也被奉为了绝对的真理。
争斗了几千年的文明物种,开始在本体物质的匮乏与外界力量的侵扰中迈向了精神的平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份由全人类共同缔结的和平,会在个体的手中毁灭。就像历史的分合,总会将微观的个人推向前台,去代表必然的宏观展开一段热烈的演讲。
军国主义狂人纳维,因为羞耻于家国钢铁般的精神在和平的泥淖中腐蚀殆尽,便用自己极权的手段发动了这场背信弃义的资源战争。
具有毁世力量的科技武器,不但再次打开了人性中永存的杀戮与自私,也彻底改变了蓝色星球的地域格局。大陆被彻底割裂成了两块,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流横穿其中,成就了如今“硬土”与“怒海”的地域格局。
而这场疯狂的战乱,宛如一阵春风,彻底吹燃了“默言”学说的星星之火。因为纳维的愚蠢举动,大众开始在战后的创伤中反思语言和文字的欺骗性。缔结和平的虚假文书,激动人心的伪善宣讲,在此刻都成为了支撑“默言”学说合理性的根基。
战后,斯莫尔并未将谴责的矛头伸向纳维,而是以一个悲悯者的身份,将自己的理论和这场丑恶的战争相融。
这种巧妙的融合,彻底点燃了民众的心火。大众在斯莫尔的引导下,开始相信具有蛊惑性和谎言性的文字才是毁灭人类物种的元凶。唯有朴实无欺的直接行为,才是杜绝欺骗的良方。
因为,没有人可以用行为行骗。就像当你用力出拳打向沙包的一刻,在同一时间中只会有一种结局:击打沙包,或者,收回拳头。善与恶可以共存,但却不能并存。
人们不再需要去揣度人心的真假,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以抽象的语言和文字为基础的,而是建立在具象的行动之上。
至此,“默言派”蔚然成风,斯莫尔的信徒视其为神明和君主,将治世的权力心悦诚服地交到了这名语言学教授的手中,也拉开了“默言派”和“自然派”长达百年之久的纷争帷幕。
而安比,则正是隶属于“自然派”社会的一份子。他的祖先在百年前的意识形态站队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固守人类文明正统的“自然派”。而这两派,也在心智思想的区割之中,逐渐走向了必然的地理隔绝。
意识形态的水火不容,让两派的拥趸者分邦而治。“默言派”驻守着怒海之北的硬土大陆,而“自然派”则占南而居。
百年后的今日,两派隔海相望,彼此数代人的努力与争斗,却仍旧无一方能彻底独大。人类自由意志的顽强,神奇般的体现在了意识形态和组织结构之上。哪怕世界只剩下仅有的两方,人类本能中对自由的非理性追崇,也足够产出供给二者斗争的必备养分。
而“默言稽查委员会”则正是“自然派”在试图灭绝“默言派”时,顺势而生的一个秘密组织。
七年的非人历练,在给予了安比超人的能力之外,也将他送上了“默言稽查委员会”执事官的位置。这个头衔,意味着巨大的职责和权力,当然也代表着更多的杀戮与血腥……
“吱~~”在安比片刻的神游之后,机械楼宇中传出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格尔城在夕阳退却后,迎来了灯红酒绿的迷醉生活,空气中弥漫着人群的噪杂和低俗的音乐。
常人难以在嘈杂中嗅到的声响,到了安比这里,却像手到擒来一般,遽然间就被他捕捉到了藏在其中的异样线头。
身后的年轻人还在愣神之际,安比已经飞快迈出了步伐。崭新的皮鞋踏过地面的一滩污浊,泛起弥漫着死亡气味的水花。
“跟上,抓活的!”安比丢下一句命令,如猎豹般投身于街巷的黑暗之中。
年轻人宛如大梦初醒,颤抖着拔出腰间的镭射枪,跟着安比的方向奔驰而去。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抓捕“默言者”的特别行动,难免会有些紧张。况且,他还知道,这次的抓捕对象,可是个大人物。
廉价公寓的街巷总是泛着垃圾的腥臭,混合着前日的雨水,调制成一杯让人作呕的鸡尾酒。
昏暗的街巷中,两个黑色的身影穿行而过,溅起无数恶臭。安比和年轻人一前一后,朝着街巷尽头一个穿着长袍的人影飞驰而去。
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倏然划破夜幕,撞击着长袍人的耳膜。他只是向漆黑的街巷内匆匆一瞥,就觉察到了弥漫其中的危险。
长袍人没有犹豫,拔腿向街巷对面的车港跑去。温潮粘稠的空气被奔跑带起一股热风,吹起了长袍人的兜帽,一双坚定的眼眸跃然而出。他早就做好了被“默言稽查委员会”抓捕的准备,酷刑与死亡的威胁也无法动摇他的信仰。
安比没有给长袍人逃脱的机会,加紧了自己的脚步,将年轻人远远甩在身后。
数秒之后,长袍人与安比之间的距离已是咫尺之遥。长袍人手抓着一个笨重的金属箱子,这无疑拖慢了他奔逃的速度。
安比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好似摄人心魂的丧钟,回荡在夜色之中。
此刻,他已经能清晰地捕捉到猎物粗重且紊乱的喘息声了——长袍人的耐力已经趋近了极限。安比抓住时机,抽出了怀里的电磁棍,向长袍人的肩头挥去。只是,眼前的猎物还不甘心束手就擒。
在电磁棍快要击中长袍人肩头之时,他猛然停下脚步,利用身子怪异且扭曲的下沉躲过了安比的攻击。
随后,长袍人费力地收住身体下坠的惯性,双手铆足了劲将金属箱猝然提起,向安比的面门砸去。笨重的箱体划破空气,脱手而飞。
安比轻易躲过了长袍人突如其来的袭击,快速调整手臂的力度与方向,再次对准自己的猎物猛然挥下。长袍人只感到一股激烈的电流在顷刻间贯穿全身,就像被突然浇灌了一桶寒凉刺骨的冰水,肉身机械性的抽搐了起来。
在倒地前的那一刻,他的双目迎着月色,仿佛看到了一盏绚丽的明灯,在黑暗中照亮了自己虔诚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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