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等候的人很多,拉云也在其中。伊卡斯特远远地就看见她了,但一直没有想好该怎么和她打招呼,便一直低着头走路装作没看见,心里等着她主动和自己打招呼——但愿如此。每往前走一步他就紧张一分,心想她怎么还不和我说话呢,难不成没有看见我吗?
终于他听见了那个梦中的声音:“伊卡斯特——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我!”他赶紧回答,右手微微抬了一点。不过这次拉云没有要握手的意思,于是他把手又放下了,庆幸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包装纸上画着玫瑰花。“玫瑰味的,提炼玫瑰的味道可不容易。”拉云说这话的时候带这些得意。
伊卡斯特剥开糖纸把糖抛进嘴里。玫瑰的味道比陈皮甘草好吃很多。
“你们熟络的还挺快的。”伊莉莎微笑着看着他俩,这话半是揶揄半是试探。伊莉莎能特别敏感地捕捉到别人的情绪,她感觉有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
拉云开玩笑地说:“能和音乐家结实自然是我的荣幸,我得殷勤一点。”
这句话可把伊卡斯特吓坏了,他连连摆手,逗得拉云哈哈笑。
阿伦希诺事先联系好的三辆卡车来到了学校门口。其中两辆装人,一辆装物资,去的人比东西还多一些。学生们并非没有坐过汽车,但汽车并不是很普及的事物,有钱人家出行首选还是华丽的马车,汽车对于他们而言仍有新鲜感。大家上车之后都挤在一起,好让车里能塞下更多人。
伊卡斯特怕琴被挤坏了,把它稳稳地抱在怀里。他的注意力全在琴上,没注意到旁边有人坐下。还不及他回头,那条戴着三个镶着绿松石、红玛瑙的尾环的尾巴就映入眼帘了。
她坐下以后的第一句话是个问句:“听说过我们那的雅青吗?很出名的。”
伊卡斯特摇头,伊莉莎告诉他那是克索那特产的一种卷烟。
“那个挺结实的,”拉云说,“发酵过的烟草压的结结实实地卷在车前草叶子里,怕不够紧还要用绳子勒一勒。我感觉我们现在的情况挺像是雅青里的烟草的。”
这个比喻并不很好笑,但伊卡斯特还是笑的很开心。不管是什么话,只要从拉云嘴里说出来他都会觉得特别好笑。
“你这姿势真像是抱着情人。”她又指着琴笑着说。伊卡斯特跟着笑,他的笑就一直没有停过,两腮都有些僵硬了。
伊卡斯特打开琴盒,把那把琴给她看。她仔细抚摸着琴身,观察着连接处镶嵌的雕花螺丝,不由得赞叹:“真美!”
“姐姐送的生日礼物,都快用了十年了。”伊卡斯特说。联想到送琴的动机,伊莉莎愧疚的有些揪心,后背发麻,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拉云惊叹:“这么久?和新的一样!”说着她又把琴还给了伊卡斯特,“你们姐弟关系不错?”
伊卡斯特点头。“我和我弟弟老是吵架。”拉云用脚尖踢着车底凸起的一块铁板,似乎又在自言自语,“不过这么久不见还挺想他的。”
伊莉莎左右看了看,隔着伊卡斯特小声对拉云说:“如果真的打起来了,你还是回去吧。你也不是布里卡亚人,甚至都不是伊莱人,没必要留下。”
“可我是莫顿人。”拉云说,“留下不止是保家,也是卫国。虽然我没想过我留下能做什么,不过我打算和学校一起。这不马上就要开学了嘛,我想学校如果要走我就跟着一起走,努力学习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拉云声音不大,却让人觉得响亮。伊卡斯特颇为佩服地看着她,她像是一个女骑士。
车子难免颠簸,卡车车厢里其实很遭罪,又闷热又颠簸,但大家热情不减。有人提议一起唱歌,大家纷纷附和。
伊卡斯特以为在叫自己,都准备好要把琴拿出来了,结果另一个音乐系的学长率先吹响了口琴。在这狭小空间里口琴确实比扎特琴方便的多。伊卡斯特又合上了琴盒的盖子,手指在上面打着节奏。
她说话时热气吹在伊卡斯特脸上,刺刺痒痒的,还有些玫瑰的香味。伊卡斯特一下子脸红了,心里高兴的同时嘴上还要说着:“哪有。”
拉云眯眼笑着看他,伊卡斯特这时发现她还有一对可爱的虎牙。拉云跟着乐曲唱起歌来,伊卡斯特发觉她唱歌也十分地好听。在大家合唱的声音中,伊卡斯特敏锐地捕捉到了拉云那独特的声音,像是在一片沙滩上找一块白色贝壳一般容易。
大家唱着歌,车缓缓停下了。一下车伊莉莎就抱怨:“这车坐着太难受了!太热了!让人头晕!”
他们原以为他们会去前线的,但却来到了海军部的后勤仓库。除了运输兵以外,这里的士兵大多数做文书与卫兵的工作,并没有真正上过前线。他们脸上还没有浴血奋战、面临杀人与被杀的两难抉择之后的那种冷酷,但仍能从大多数人眼中看出他们必胜的决心。
穆德斯已经去前线了,海军部冰湖舰队后勤处处长伊索兰德在门口迎接前来慰问的学生队伍。阿伦希诺上前和他说了几句话,他频频点头,又对学生们说:“很好!孩子们!你们很了不起!”
除了钱财以外,运来的物资还有食品、药品等等,以及那一面巨幅的国旗。伊索兰德着人一一清点确认入库之后,叫来两个卫兵:“把这面旗帜挂到仓库东边那块白墙上去。要挂正。”
海军部后勤处的大门涂着黑漆,门上有两个铸铁的口衔利剑的狮子,象征着无私与廉洁。旁侧的墙上,一边刷着白漆的“前线的钢铁后盾”,一边是“帝国的磐石基址”。营地前面栽种着不知名的苍天大树,笔挺的如哨兵一般。黑铁的大门徐徐打开,学生们跟在伊索兰德身后走了进去。
一队士兵整齐地站在那,身上穿着崭新的蓝色军装,手里的步枪也是崭新的。在一个副官的指挥下,他们向来访者表演了步操与列队,收获了热烈的掌声。
伊莉莎凑到前面,小声对伊索兰德说:“长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伊莉莎看着他的眼睛,又看向那些士兵,小声说:“我想看看真正从前线下来的人。”
怕他误会,伊莉莎又跟着补充:“这些士兵很精神!我们看到了部队英勇的面貌!但是……”
伊索兰德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以是可以,不过……”
他回头看了看那些学生,里面女生居多。“我怕你们受不了,场面有些血腥。”伊索兰德直言不讳。
“他们流血牺牲都不怕,我们只是看看,有什么怕呢?”阿伦希诺在旁边说。
“既然如此,”伊索兰德最后确认了一次,“那我让人带你们去医院看看吧。”
他伸手找来一个副官,嘱咐了几句,又和学生们说:“我本来应该亲自带你们参观的,但是实在事务繁忙,请各位谅解!接下来请这位军官来带你们参观,有什么感兴趣地都可以问他。”
“不好说。”副官实话实说,“相信你们也都看到消息了。德鲁普沦陷了,我们这边的防守压力就更大了。冰湖舰队去支援的部队被敌人包围,虽然有的突围了,但还是……不过各位放心好了,我们会保护诸位的周全。”
医院就在眼前了。伊莉莎本想着来军营可以看见伊德维奇,到了医院门口又想还是不要见到他为好。想到这伊莉莎又开始心疼自己的心上人了。你可不要出什么事呀!
医院门口的空地上架着木杆晾着漂洗过的纱布,像是一片棉田。棉田后面种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还有蝴蝶在飞。一个胳膊吊着绷带的伤兵推着另一个坐着轮椅的伤兵出来晒太阳,场面还是挺和谐的。
与外面和谐的场面相比,医院内部的场面就有些不堪入目了。受伤的士兵很多,以至于床位都不够用,有的人还躺在桌子拼成的床上,一翻身就会掉下去。走廊里也坐着躺着伤兵,看到有人来,他们的目光都看向了门口。这些士兵中的大多数与学生们年级相仿,同龄人的到来让他们灰暗的眼中有了一些光。
“这些还是轻伤的。”副官说,“重伤病房就不要去了。我们人多,去了添乱。”
重伤病房在走廊的尽头,两片白帘子隔开了它与外面的轻伤病区。不堪疼痛的惨叫声、呻吟声不断从里面传来,像是在劝诫学生们不要来。
在这个气氛下没人能够说得出话,更遑论慰问了。他们都呆立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到背后传来声音:“都让一让!前线伤员!”
一辆卡车停在门口,马上就有护士和士兵冲出去抬担架。最先进来的一个士兵躺在担架上一言不发,只是痛苦地闭着双眼抿着嘴唇,但看起来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有的学生不敢看这样的场面,转过身去背对着墙站着。伊卡斯特看见了下一个人的惨状,提前将伊莉莎往后拉了拉。伊莉莎知道他的意思,默然地转过身,又默默地闭上了眼。她没有信仰,但在此刻也不免向不认识的神灵祈祷:伊德维奇可别在里面!
这个人是个军官,已经失去双腿了,断口处是焦化的血肉。前线的医疗兵已经给他简单包扎过了,但是那临时包扎的绷带根本起不了作用。绷带完完全全地被血浸透,血还在往外渗,担架上也全是血。他已经陷入昏迷了,护士长过来拍了拍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脖子,果断地对抬着担架的人说:“这个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先救还有救的人!”
抬着担架的士兵哭了出来:“请您一定救救我们的少尉!”
护士长向后挥挥手,冷冷地说:“失血太多,真的救不活了——快点让开!”
后面进来的人将他们推开了。后来的担架上的士兵还在惨叫,手紧紧捂着受伤的腹部。护士长扫了一眼,马上指挥他们去找医生。之前那个军官被放置在了走廊里的一张桌子上,有人给他盖上了一块白布。
安顿好那个腹部受伤的士兵后,护士长看也不看地对送少尉来的士兵说:“替你们长官去那边登记下。”她指了指“阵亡军人登记处”。先前在哭的士兵还在抹着眼泪,另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推着他去那边登记。
“或许我们该离开这?”阿伦希诺率先说,立刻就有同学附和。大家捂着眼睛互相搀扶着逃命般离开医院。外面仍然阳光明媚,惨叫声之外还有嘤嘤鸟鸣。医院大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生机盎然,一边就在冥府之井边徘徊。那个少尉本已摸到了生的阶梯,但最终还是没有往上爬的力气了。伊卡斯特替他感到可惜。
可有多少人连医院都坚持不到呢?身躯和灵魂永远沉在冰湖的碧波中,再也不会被人发现,替他们登记的人该写“失踪”还是“阵亡”呢?
“我有些难受。”伊莉莎对伊卡斯特说,“我想回去了。你送我回去好吗?”
伊卡斯特知道她是因伊德维奇而担心,便点头同意了。拉云见状便和他们告别:“学姐不舒服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们下次再见!”
伊莉莎谢过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拉云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她的笑容比她的糖还甜。伊莉莎又和阿伦希诺招呼了一声,阿伦希诺提出要送她回去。
“不用麻烦,我弟弟送我就行。”伊莉莎谢绝了他的好意。
“那你照顾好你姐姐。”阿伦希诺叮嘱。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伊卡斯特心想。
走出几步以后,伊莉莎打了个趔趄,伊卡斯特赶紧扶住了她。伊莉莎轻扶额头,声音微弱:“我真有些头晕。可能中暑了?你扶着我点。”
他刚要走,迎面来了个人:“美丽的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这声音很眼熟。伊莉莎抬头看了眼,是之前在诺索安家遇到的演说者维克托。她想起来他说过自己是海军部后勤处的一个秘书。
“您不舒服?”维克托殷勤地问,“我开车送您回去?”
维克托大概也知道她会是这个态度,一耸肩一歪脖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而他又说:“说起来,游行募捐真是个好点子。”
伊莉莎抬眼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敛财的好点子。”维克托笑。
这下不光是伊莉莎,连伊卡斯特都有些气愤。他上前推了一把,厉声说:“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伊莉莎虽因维克托的话感到气愤,但还是因伊卡斯特的举动而惊讶。她印象中的伊卡斯特决不是会主动动手的人。她脑海中甚至能回忆起伊卡斯特小学时被人欺负之后回家偷偷流眼泪,她到他学校里替他出头的场景。
“别和他一般见识!”伊莉莎拉住了伊卡斯特。对方毕竟是个军人,这会还在军营里,伊莉莎不想伊卡斯特惹出什么事端来。维克托倒也不在意,只是笑笑,掸了掸完全没有被弄乱的衣领,“等着瞧,你们学生会中一定会有人私吞这些钱。嘴上说着‘这场战斗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实际上只想着钱罢了。”
“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伊莉莎瞪着他。维克托摇摇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哼着小曲走了。“部队里怎么会有这种人!”伊莉莎很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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