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一席旧梦,无奈春逝秋凉。夜沉风止又何妨,不过残月如霜。
门闭不因客少,缘孽多被情伤。子时谁人共孤光,一盏昏灯北望。
关于那扇门的所有报道、评论、帖子,以及影像资料,都已经从互联网上消失了。在如今的网络上,无论你用什么样的关键词,都无法再搜到关于这扇门的只言片语,仿佛那些内容——那些关于门的描述、讨论、照片、视频,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就如同门本身。那不过是一次集体的臆想,一份错乱的记忆,一场曼德拉效应遗留给社会的虚伪创伤。
所有亲历者在经过这漫长而又疲惫的自我怀疑之后,无一不陷入自我否定的深渊里,最终说服自己将“门并不存在”这一定性般的心理暗示,作为救命绳死死抓住,挣扎着爬回现实生活中,将人生的轨迹拖回到各自平凡的轨道上。
时至今日,如果你有幸(或者说不幸)遇到了一位曾经的亲历者,并就那扇门提出疑问时,必定会遭到对方的哂笑。
“凭空出现的门?怎么可能呢?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啊,你看错了吧。”
无论怎么求证,都只会得到“完全否定”这个唯一的答复。
没有过在深夜里出现在无人街道上的门,从来没有过,都是胡说八道,肯定是好事者编造出来的。你怎么会相信这些瞎话呢?
所有人都抱着如此的信念继续生活下去,不再为突兀的怪事多费心力。这样的生活态度纵然无从指责,平静安详的日常是每个平凡人都渴望获得的幸福。
但是在深夜里,在每一个所有平凡人都沉睡其中的宁静深夜里,那扇门曾经无声无息地伫立在空旷的街道上,安静地等待着什么,无声地呼唤着什么。门以一种无可置疑的方式,君临在僻静道路的中央,宣告自身的存在。
至于这种存在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则无从知晓。曾经有人一意孤行、不听劝阻地打开门走进其中,这些好事者于是消失在了门的另一侧,再没有人见过他们。而他们的朋友、亲属、家人,经历了从兴奋到担忧,从担忧到恐惧,又从恐惧到绝望,最终陷入自责,并非常默契地统统选择遗忘——遗忘掉那个人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不过是一个人消失罢了。这个是滚滚向前的世界,每天都有人消失不见,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稀奇的事。或许他们并非消失不见,而是没能跟上世界前行的脚步,被抛弃在身后罢了。
每每怀着这样的感悟重新审视那扇门时,便不由生出另一番念头。它或许是通往这个世界对立面的入口,对立于时间,对立于空间,对立于现实本身。透过那扇门,可以窥探现实这层肤浅帷幕下的真相,一睹掩埋在现实这一谎言下的虚无。
于是乎,少数狂信者开始谋划着诸多世纪以来最为伟大的冒险——穿过门去求索世界的真理。他们因此为深夜的来临和门的出现而蠢蠢欲动、焦躁不安。而似乎是为了回应他们的渴望,门不再出现了。
时间裹挟着一切滚滚向前,奇闻变成了怪谈,怪谈变成了传说,传说又被掩埋在过往回忆的尘埃里,被渐渐遗忘。
时间刚刚划过午夜零点,初夏夜晚的道路上,车辆已经寥寥无几。远处有货车从宽阔的崭新柏油马路上驶过,气缸躁动的声响仿佛是低沉的摇滚余音一般装点着夏夜的微热。
一辆白色的丰田卡罗拉在这温良的夜里悄然拐入这条寂静的辅路,沿着车头灯的指引向前缓缓前行。卤素前灯发出的光芒铺设在车头前有限的距离内,将其中的黑暗清扫出去,露出久未保养的路面。
驾车的司机此时在和疲倦做着最后的抵抗,尽管已经被逐渐逼到绝境,但他依旧凭借着杰出的意志力抵挡住了一次又一次的困倦。
车内的音响用极为克制的音量演奏AC/DC的名曲,听起来颇有些亵渎的意味,主唱的歌声低了不止一个八度,微弱的几乎听不清歌词,但司机依旧合着旋律唱着,毕竟歌词早已烂熟于胸。
She kept her motor clean,
She was the best damn woman that I ever seen.
司机目光始终盯着车前灯所照亮的区域,这条路上的路灯全都擅离职守,因此除了车灯照亮的地方,其他都是一团黑暗。
司机已经在这条路上往返过无数次,因此并没有因为车外的黑暗而紧张,他把车速稳在50,双手闲置在方向盘上,踩着油门的右脚完全机械地执行着保持车速的指令。
所以当司机意识到路况有异时,最先反应的是他的右脚,依旧机械式地松开油门,左移到一旁踩下刹车。
轮胎的尖叫声盖过了车内的音响,他扶住方向盘的双手这才牢牢攥紧,将方向打到一边。车身以一种决然自毁的姿态在并不宽敞的路面上扭曲,最终斜停在路中央,一个前轮压过了双黄线。
司机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发狂般地捶打胸腔,想要挣脱肋骨牢笼的束缚。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显得格外阴冷。
他恍惚地通过后视镜查看车后的夜色,他没看错,那东西确实在那里,5秒前他差点一头撞上。
司机拉开车门,一来是车内的空气过于凝重,二来好奇心拉扯着他的双腿。刚刚他几乎被那东西夺去性命,无论如何也要看看它的尊容。
这一点毋庸置疑。那确实是一道门,在黑暗的道路上,被汽车的尾灯映得血红。司机走到跟前才看清楚这道门原本的颜色——有些古旧的胡桃木色。门的样式是那种在家具城里司空见惯的中式风格,线条典雅含蓄,仿佛沁满了流年的旧韵。黄铜的把手造型倒是现代了几分,直楞直角地悬在门上,触手可及。
司机立在门前,上下打量了几番,凭观察也能看出来,这门的分量不算轻巧,想要移动它可是要花费一番力气。那究竟是何人,在何时将这么一扇门搬到街上,还是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路当中,司机自己也琢磨不透,他也没有多余的脑力来想这个问题。好奇心已经完全占据他的思绪。
他用指节敲了敲门框,又敲了敲门扇,邦邦的声响在夜里弥散。这是一扇实木门。司机之前做过几年装修工程,对于材料的辨别颇有自信。
犹豫了一会,司机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门上的黄铜把手。金属冰冷的质感品味着掌心的温度。司机将把手缓缓向下方转动,把手听话地被转动了90度,接着一声咔的金属摩擦声在把手旁响起。
司机顾不得心脏在胸腔内狂哮,他手上微微用力,将门扇拉开。
一道光芒从缓缓打开的门缝间溢出,洒满了门前的道路,将司机包裹其中。如果此时你能近距离观察司机,定会看到他双眼瞳孔在触及到光的那一刻骤然放大。
门扇逐渐打开到能容纳一个人走进去的宽度,从门中溢出的光辉已经将街道彻底侵染。如果此时有车经过,恐怕会以为是到了白天。然而此时并没有任何车从此经过,就连道路两侧的楼宇里,都没有人被惊扰到。只有此刻立在门口的司机,被光芒淹没的司机,坚定地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一步步像喝醉了一般往门里挪动步伐。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进到门里去,也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会有如此的吸引力。他就这样走进门里,消失在光芒中。
门扇于是缓缓闭合,光芒被收拢、被抑制,随着门扇的闭合而彻底消散。道路又恢复了应有的黑暗,只留下矗立的门,和一辆横在路上开着双闪,驾驶位车门大开的卡罗拉。
白羽被吵醒时才刚刚睡下没多久。她看了眼床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为凌晨一点,距离她睡下只过了40分钟左右。
“十分钟后到小区门口,有车来接。”听筒里的声音生硬的如同北极深海中沉没了几个世纪之久的三桅帆船遗骸。
白羽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困意还没有退去,如潮汐般将她淹没、吐出、再淹没……手机再一次发出刺耳的提示音。一条短信弹出在屏幕上。
十分钟后,那辆几乎融进夜色里的沃尔沃准时停在了白羽居住的小区门口,等白羽在副驾驶位坐稳了之后,司机轻踏油门,将车子送入子夜时分的空旷街道。
“已经封锁了,在路两头扎了警戒线,中间也围了起来,外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轿车在夜色中安静地两人送到目的地。转过一个弯道后,白羽就看到前方停在路上的警车和警车后的隔离带。司机将沃尔沃停在距离警车较远的地方,示意白羽下车。
白羽忍住了将车门摔上的冲动。她把资料留在了车上,空手向着隔离带那边走去,一边从上衣的贴身口袋里取出自己的证件。
警员听到后脸上顿时变得有些不快,但还是将警戒线拉出一个口子让白羽进去。
警戒线内,穿着警服的人三五个聚在一起,小声地谈论着什么,看到白羽从一旁经过时,都不免上下打量她一番,心里琢磨这个年轻女人是什么身份。接待白羽的人是一位年纪四十岁朝上的瘦高男性,从他肩上的警衔白羽推断这个男人便是今晚现场的负责人。
男人握手的力量很轻,脸上的表情也从焦虑转变成了好奇。
“庄肃,专案组的负责人。”男人简洁地报上自己的身份,“这么晚辛苦你了,白女士。”
“您客气了,庄警官。如果不介意,我想看看现场。”白羽微微一笑。
庄肃于是对一旁的同事做了个手势,从他同事们的反应来看,这个手势的含义极其直白:准备收工。
白羽在第一眼看到门的时候,刚刚留在记忆里的简报信息自动跳了出来,帮助她填补对于这扇门的资料。
这扇门高约2.2米,宽近0.8米,材质初步判断为胡桃木。这扇门可以向外开启,但门内通向的空间尚不确定。
“当晚11:50左右。从监控上看,在这个时间之前这条路上还没有门出现,但是在11:50的时候,整条街道的路灯全部故障,同时摄像头失去信号。我们的巡警在0:20经过这里时,发现了这扇门,还有一辆空车。”
白羽默默思考起来。她站在那扇门前,盯着被照明灯打亮的门扉。她记得上一次看到这扇门,还是在四年前。那时她刚调到外勤组不久,参与的第一个紧急事件就是这扇只出现在午夜的门。而她的上级自己走进了门里,再也没有出来,之后门便消失了,所有关于门的信息也从网络上被彻底抹去。门从那时起变成了一个“鬼故事”。
“我们试着移动它,可是六个大小伙子连推都推不动,这东西像是生根了一样长在地上了。”庄肃在一旁说道。
“它移不走的,除非自行消失。”白羽轻轻说着,伸出手抚过门框。温热的夜里,门框冰冷如铁。
“我听说过这扇门,好几年前的事了,在午夜街道上出现的门。我以为不过是个鬼故事。”庄肃补充道。
“那确实是个鬼故事。”白羽说,“说出来没人会信的。就算是您现在亲眼看见,您也依旧有些怀疑这是否是错觉,不是吗?”
庄肃没有立刻回答,他从腰带里的刀鞘里抽出警用匕首,对着门框刺去,将刀刃没入木材中,再顺时针旋转了90度,剜出一个小坑,但等他将匕首从门框上拔出来时,刚刚被刺到的地方平整如初,没有一丝被破坏的痕迹。
白羽笑了笑,笑的很轻。她注意到身后那些警察已经开始陆续离开,只留下庄肃陪着她在现场。
“4个小时,这是你们上级给我的答复。你不知道吗?”
“白女士,我对你们单位只是有所耳闻,但既然上面通知我今晚由你们主导处理,我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能帮你做什么?”
“接下来要做的事很简单,庄警官。我要进到这扇门里,而您需要守在门外帮我计时,如果两个小时后我还没有出来,麻烦您通知我的上级。”
说完,白羽便伸手握住门把顺时针一拧,将门打开。白色的耀眼光辉瞬间从开启的门缝中涌进这一侧的世界,一旁的庄肃被这突如其来的白光晃地将双眼刺痛,不得不用手遮在眼前。远处即将离开的警员们也被白光吸引,停下手上的事向门的方向看去。原本漆黑的深夜再一次被白光点亮,却只是短暂的一瞬。随着一声关门声,白光消失了。
庄肃一人站在门前,依旧沉浸在惊异中,而他身旁空无一人。他恍然意识到,白羽已经迈进门内,去到了门的另一边。
白羽听到门在身后关上了。门扇和门框间吃力地摩擦着,最终呜咽着并合在一起。锁舌重新弹出,将门牢牢拴住。
耀眼的白色光芒依旧笼罩着她,从她打开门的一瞬间,那白色的光辉经将她彻底吞噬,视野中所能看到的便只有白色。白羽完全是凭着直觉迈出步伐跨进门里,走进这束充填了整个世界的白色光辉。
她站定在门的另一侧,目光直视着白色光芒那遥远的中心点,想要看到它的尽头。她感觉自己被着白色的光芒吸附着,包裹着,自身除了视觉器官还在正常工作之外,其余的感官已经彻底失效。她听不到任何声响,闻不到任何气味,也感觉不到哪怕一丝的气流。她陷入了白光的真空中茫然无措,只有等待白光给出下一个指令。
突然,那白色光芒褪去了。变化只是在几秒间,但光芒明显以极快的速度暗淡下去,在白羽的视野中留下一片模糊的、逐渐消退的残影。她眼前如同一团薄雾在缓缓散去,显露出另一番奇景。
前方是一片阴沉的天空,几近漆黑的夜色被厚重地涂抹在苍穹之上,却涂得参差不齐。在遥远天际的下方,一座灰白色的灯塔矗立在防波堤的尽头,仿佛是远古巨人留下的残破遗迹,那白色的灯光从灯塔的顶端笔直刺出,在漆黑的天空中划开一道白色的裂隙,光束没入黑色的海水,将翻滚不止的海面搅动地更加疯狂。
白羽的感官恢复了。她听到海潮奔涌的咆哮,闻到了狂风中的海水腥咸,巨浪冲撞着陈旧的防波堤,被撕碎的海水溅射在她身上,冰冷的水体激得她打了一个哆嗦。
白羽完全没想到会面对这样一番景象,她回过头看向身后,来时的那扇门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被硬生生切断的防波堤残垣被昏暗的海水不断冲刷。海风狂笑着从她身边飞驰而去,奔向防波堤尽头的灯塔,向她预示着这一次疯狂旅途的终点。如今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笔直的向前,沿着防波堤从这一端走到远处的另一段,走入那座高大墓碑般的灯塔。
她光溜溜的双腿已经被海水打湿(谁能预见到在温热夏夜里会遭遇阴湿海水的侵袭),在阴冷海风的摧残下不住发颤。向前迈出的第一步尤其僵硬痛苦,鞋底踩在浇筑混凝土上的声响被海浪撞击防波堤的怒号捏碎。白羽站稳脚步,将夹杂着腥咸的空气深深吸入体内,肺部的涩痛让她清醒了几分。这是一场噩梦没错,但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刻。
怒海惊涛,怪浪哀嚎,它们在防波堤这条历经海水和岁月冲涮磨损的古老通道的两侧,列阵出颇为壮观而惊异的仪仗,奏响起无可名状的进行曲,迎接着今夜新一位访客的到来,在白羽之前又有多少人曾踏上这条防波堤、走向那座灯塔,已经无人知晓。防波堤没有记忆,漆黑的大海同样没有,它们只是在这亘古不变的地方存在着,成为时间的过客,等待着下一个到来的人。
白羽在防波堤上走了很久,她没有带表,口袋里的手机也不知何时关机了。她估算着自己已经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身后的防波堤已经看不到尽头,而前方的灯塔则愈发高了。有几次,灯塔顶端的白色光束离开海面,照射到防波堤上,将她笼罩在刺眼的白光之中,逼得她停下脚步以防踩空掉进海里。光束在她身上停留几秒后便离开,再一次投射到海上。几番下来,白羽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光束在确认她的位置,在看她是不是还在防波堤上前行。
所以,这光有自己的思维?白羽很快就甩掉了这个念头,这种解释一点都不合理。接着她想到了更合理的解释——灯塔上有人。
揣着这个念头,白羽又走了和之前几乎相同的时间,在跨过午夜之门近一个小时之后,她来到了灯塔前。
庄肃再一次确认了一下时间,已经去了一个小时,那扇门依旧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的同事大都撤离了,原本封锁的现场现在已经被清理的很干净,留下的几个人守在这条路的两侧,架起道路维修的临时指示牌,以防有车要从这里经过。
庄肃摇摇头,他和同事两个人已经试过把门再打开一次,但无论怎么拧、怎么撞、怎么踹,门都关的严严实实。这扇门不是谁都能打开,庄肃暗自嘀咕,所以才会需要十九所的人参与进来。
十九所,庄肃在等待的时间里时不时会琢磨起这个名字来。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这个部门打上交道。起初听名字,他以为是军工部门下属的一个研究所,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了解到十九所只是一个组织机构的对外代称,但具体的背景谁也说不清楚,只有一个大家共同的印象:遇到莫名其妙的事,找十九所解决。
庄肃对这种说法一直不感冒,他干刑侦这么多年,奇怪的事见的多了,到头来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再不可思议的事都能有合理的解释,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充分的证据。
而像今晚这种情况,庄肃从看到现场的那一刻开始,就在脑子里构画各种可能性。显然,所有的核心都在这扇门上,门为何出现在这里,又是从哪里来的,只要能搞清楚这些,其他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可随着现场勘查的深入,庄肃之前构画的可能性便一个个被否决。这个无法被移动的门如同是真理之柱上的一道丑陋的伤痕,毫无怜悯地揭下了现实的虚伪面纱。
那个叫白羽的姑娘空降到现场更是火上浇油。让十九所的人来接管,无疑是在宣称这案子庄肃他们搞不定。庄肃的职业热忱就这样被硬生生浇了一盆凉水。他原本准备给那姑娘一点脸色看,可是看到白羽注视门的眼神之后,庄肃意识到,白羽和这门之间有渊源,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但是对于白羽这姑娘来说,这扇门的存在并不是意外。
所以当白羽尤自开门走进去之后,庄肃想通了一件事:一切都是机缘。门势必会出现在这里,等待被开启,而总会有人可以打开门,去到门内迎接自己的命运。
至于他自己,庄肃想到这里时不由地苦笑起来,他从来没在乎过门内是什么,他只想把这件事处理掉,然后收工回家睡觉。
“再试一万次也是打不开,算了吧。那辆车的司机信息查清楚了吗?”
“查到了。本地人,就住在前面下一个路口那里的小区。单身,父母都在外地。是个做装修生意的个体户。”
“对啊,他为什么要进门里?从现场的痕迹看,这个人一定是开车时突然看见路上有门,踩了一脚急刹车,差点就翻车了。然后他下了车,走过来看这个门,下一步最合理的行为不应该是报警吗?或者上车走人。打开门进去这种事真的太奇怪了。”
“这叫什么话。”同事白了他一眼,“有失职业素养。”
“来,你想想。”庄肃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到门跟前,“你在大晚上突然发现路上有个门,还差点一头撞上去。你不觉得蹊跷吗?谁会把门立在路当中,然后你下车,近距离观察门,顺手试了试门把手,发现门能打开,你不想进去瞧瞧?看看门里有什么?好奇,人之常情。”
“我问你,你刚到现场看到这门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想法?”
同事一脸茫然。“我这想法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不这样想?”
“你必须打心里好奇这门里有什么,才能打开门。”庄肃说。
“哦。那我现在也挺好奇啊。可是门能开吗?”同事说着伸手握住门把上下拧,“你瞧,还是打不开。”
“得是下意识的才行。刚那姑娘进门了之后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你必须是看到门后下意识里迫切想知道这门后是什么,门才会开启。这门在挑人。”
同事用一种在救生船上注视正在沉没的邮轮般的眼神看着庄肃。
“等待。”庄肃再次看表,已经过了一小时十一分,“到了两小时,那姑娘如果还没从门里出来,我就得给她的上级打电话。”
那是锁舌从槽里退出来的声响,咔哒一声。接着是金属合页转动时的摩擦声。
白羽推开门,迎接她的是腐朽的金属合页移动时发出的吱呀声。
灯塔内腐旧的潮气紧接着迎面扑俩,呛得白羽频频挥手,将难闻的气味扇走。灯塔内空间不大但灯光充足,紧贴着灰色砖砌内壁的老旧电灯隔着灰凄凄的玻璃罩弥散出庸黄的光辉。
白羽进到灯塔的底层,抬头仰视沿着灯塔内部修建的、盘旋而上的金属扶梯,在那逐渐收紧的螺旋的末端,是一个明亮的光点——灯塔的顶端,她此行的终点。
又是一次漫长的跋涉。白羽叹口气,抬起已经有些酸痛的腿踏上螺旋楼梯的第一阶。困意早已消散,她只感到肾上腺素在鞭笞身体不断向前。
随着阶梯不断升高,白羽不时能从灯塔内壁上开凿出的窗口窥见外面的世界,漆黑的海面,漆黑的天空,偶尔出现的白色光柱。这一切都不像是在现实中能看到的景象,更像是走进了一幅技法狂野的画家临终前所做的疯狂油画之中。忽然灯塔外一道寒光在空中闪过,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天际之中骤然崩裂,余音回荡在空寂的天地之间,仿佛是逐渐消亡的诅咒。
壮硕的雨点倾盆而下,将漆黑的海水震荡的更加狂孽,雨滴冲击灯塔外壁的声响甚至淹没了海浪的怒号。
白羽在这场暴雨的嚎歌中继续攀爬,终于在双腿不支前踏上了最后一节台阶。
腥咸湿润的气流被她贪婪地吸进肺里,肌肤上透出的薄汗被呼啸的海风带走,她扶着旋梯末尾的栏杆,一边平复呼吸,一边端详眼前的一切。
灯塔顶端的房间空间狭小,巨大的探照灯占据了足够多的空间,而掌灯人双手拉着操纵杆,不时移动探照灯的指向。
有那么一瞬间,白羽以为那个蹲坐在探照灯后的人形是一部机械。它委身于灯塔顶层狭小的阴影里,仅凭灯火的余晖勾勒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它僵硬的身姿机械地随着灯转动,那动作过于死板,像极了老式座钟到正点报时才会从内部弹出的木偶。
这样一尊死物突然发出声音,吓得白羽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又是谁?”掌灯人的声音粗糙低沉,却完全压过了灯塔外的浪嚎雨啸。
掌灯人发出嘎嘎的尖笑声。随着一声轻响,掌灯人所处的位置亮起了一盏壁灯,驱走了房间里最后的一片阴影。白羽于是看清了眼前的掌灯人,他身体蜷缩在探照灯的后面,被逼仄的空间束缚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下是一双开始浑浊的眼睛,他的面容苍老粗糙,看得出是长期被海风中的盐分侵蚀的结果,而他身体的关节也遭受同样的折磨,关节肿大的手指便是佐证。
掌灯人撑着这样一副身躯,缓缓从所在的位置上欠身出来,逐渐舒展开自己的身体,骨头间咔咔作响的声音如同缺乏润滑的齿轮间摩擦出的哀乐。
“你看着有些眼熟,过客,但这里不是过客该来的地方。”完全站直后的掌灯人说道,“这里是尽头。”
白羽眼看着这个佝偻的老者挺直腰身,视线也从俯视逐渐上移成仰视。
“我是穿过了一扇门来到这里,如果您认为这里是尽头,那我要如何回去?”白羽问。
“当然是穿过门回去。”掌灯人指向房间另一头,那里的墙壁上嵌着一扇破旧的木门。
“不过进入门之前,你可要想好,女士。你是因何而来,又是因何而去。”
白羽皱了皱眉头,酸疼的双腿和湿透的衣服让她不想再花精力去猜这些哑谜。她今晚的任务原本很简单,但从进入那扇午夜之门后,一切变得复杂起来,化繁为简是她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我为了那扇门而来,这您是知道的。”白羽说,“只出现在午夜里的门。如果我没有猜错,您也是通过那扇午夜之门来到这里的吧。”
掌灯人沉默了。他目光停留在白羽的身上,在她的眼睛中寻找着什么。
掌灯人颓然坐回到探照灯后的操作位上,身上的苍老感又徒增了千百岁月。
“四年……感觉像是已经过了无数个世纪……”掌灯人喃呢道,“我还记得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我还很年轻,很年轻……”
“你在这里遭遇了什么,主管?”白羽问他,“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吧?若是您指给我的那扇门能回去,您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掌灯的老者抬眼看向白羽,微微张开的嘴里酝酿着说不出口的答复。
“你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年轻人。我刚刚来到这里时,灯塔无人看管,探照灯也已经熄灭了。灯塔上不能没有掌灯人。还有那扇门……那扇门,它不是凭空出现的,它出现在午夜时因为有人需要它。你知道那扇门的原理吗?不……你不会知道的,如果知道,你是不会踏进门里……那扇门回应渴望,你明白了吗?它会带你去到能实现你最渴望之事的地方。如果你想逃避现实,那扇门的背后就是一片虚幻仙境,如果你想回到过去,那扇门就通往过去。而我……哈,我们一心想要一窥真相,所以才会到这里。”
“你看到了吧?在你走向这座灯塔的时候,防波堤两侧那片漆黑的海洋,那就是现实,那是现实性的具像化实体,一片怒海惊涛。如果你不小心掉进去,你会发现海面之下一片漆黑。混沌、无序、将所有人裹挟其中,那就是现实。而海面之上,那无穷无尽的苍穹天宇,是现实性的对立面,无论那是什么。它们两者互相吞噬,互相交融,而这灯塔里的光则是指引,是分割现实与非现实的唯一道标。”
“我不明白。”白羽对老者语无伦次地演说中提及的内容,仅能理解极为微小的部分。
“现实是无序的,这是现实的本质。我们所谓的有序,不过是强行拟定的一套规则,来避免无序对我们日常活动的冲击。但是意外始终都在发生不是吗?我们的规则实际千疮百孔、赢弱不堪,无序时刻不在渗透。而在无序之外,在现实的彼端,则是已经超出我们认知能力的另一种情形,试想一下,我们为了不陷入疯狂,而在无序中创造了有序,因为无序对我们而言难以理解。我们都是因果论之下的奴隶,有因才有果,这是有序之下可以成立的事实,也是我们理解能力的边界。在无序之中,没有因果之分,一切归于混沌。我们本能地无法理解它,那会让我们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深渊。所以你在试想一下,我们连无序都不能全盘理解,对于无序之外的、更为不可名状的存在,我们如何能理解呢?”
“所以这座灯塔的光,才是指引我们在现实中不会迷失方向的道标,它是指引有序世界的灯塔。”
“门是一个信号,过客。只有当有序世界出现漏洞的时候,门才会出现。没人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之前有人设置了这样一个保险措施。门能通向任何人心里最渴望的地方,但这必须是下意识的触发才行,因为只有这样才足够真诚,而不是通过门实现个人的私欲。你渴望探究真相,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就和我当初一样。但是,你该回去了。无论你因何而来,你都只是一个过客。过久的停留在这里,你身上的现实性会被剥离,那时的你将被困在这里,就和我一样……”
“但我回去之后,门还会存在吗?如果门始终存在,我必须找到让门消失的方法。就像您说的,在有序世界里,这样的门是不会存在的。”白羽径直走到老者面前,俯下身子,直直地注视着他那苍老的脸庞,“我需要您的帮助。”
“你很执着,年轻人,或许你的上级正是看中了你的这种品质,才让你在今晚踏进门里。”老者笑了笑,笑容在他脸上拉扯出僵硬的线条。
“不,并不是。没人能提前预知门会出现在哪里,以及何时出现。我所做的不过是将灯塔的光线投射到现实性之海中,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道标,明白吗?门的出现不过是其中一个可能性罢了。”
白羽咬咬牙,没有骂出声来。无论如何狡辩,这一切都是提前规划过的,她今晚的角色不过是一个棋子。
“不,年轻人,这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你是一个过客,是一个信使。现在,听我说……”
庄肃把车上唯一的一条擦汗毛巾盖在那个可怜人的肩上,那人此刻依旧颤抖不已,双眼无神。
他从那扇门里跌跌撞撞地蹒跚而出时,庄肃和同事第一时间伸手扶住他,以防他跌倒。而在这个可怜人身后,那扇门正在闭合。
同事这才手脚并用地向着门奔爬过去,可还没等摸到门把手,门扇就沉重地发出闭合的声音,再也无法拉开。
余下的时间里,庄肃和同事都花在了询问这个从门里出来的可怜人身上,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为什么从门里出来,门里有什么,什么时候进的门……
从那个人断断续续地回答中,庄肃他们意识到,这眼前这个全身湿透的人,就是那辆卡罗拉的司机,几个小时前,就是这个人走进了门里。
庄肃和同事互相交换眼神,又私下里议论几番,依旧对这个人所说的内容没有半点头绪。
“庄队,我看从他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这家伙像是被吓傻了。”
同事摇摇头,继续和那个人闲聊下去。庄肃重新站在门前,把门把手握住掌中,一遍一遍地拧。
拧到快三十下时,他听到门中的锁舌又一次缩回。没等他反应,门扇向外敞开,一股力量将他推出去几米,刺眼的强光从门内喷射而出,全部冲击在庄肃拼命睁开的双眼上。
“啊!”庄肃双眼瞬间如刀割一般,白光直直贯穿了他的眼球,冲击在视网膜上,将巨大的神经冲击灌进他的大脑。强烈的疼痛让庄肃几乎瘫倒在地。他双眼中泪如泉涌,目所能及之处皆是白色的光辉,同时又幻化出无数的光条和波纹,随着他眼球的转动而跃动不已。双眼的神经越发疼了,那痛感直通脑髓,让他头疼欲裂。
一串脚步声从门里蔓延到门外,接着沉重的门扇滑动声单调地奏响,以一声咔嗒作为终止。门再一次闭合。刺眼的白光消失了,留给庄肃的是逐渐浓稠的黑暗。他的双眼依旧没有从强光的眩晕中恢复,只看到一个破碎的人影朝自己走来。
一双纤细的手扶着庄肃的臂膀,将他慢慢从地上拉起。眨了几次眼后,庄肃的视线逐渐聚拢,他看到面前的白羽递出一张纸巾,而在她身后,那扇门消失了,余下的是空旷的街道。
“你……你很准时,白女士。”庄肃接过纸巾,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
“给您添麻烦了,庄警官。”白羽说道。她回身看了眼身后,确认门已经不在之后,微微叹了口气。
“看样子你成功了。”庄肃把纸巾揉成一团握在掌心,“你在门里看到了什么?”
“所以我在报告里也要这么写吗?门内是不知来源的白光。”
“那个人是司机吗?”白羽没有回答庄肃的问题,而是把目光投到了远处那个披着毛巾瑟瑟发抖的人身上。
“不用了,您问就行,他说什么,您就在报告里写什么吧。您可以收工了。”白羽说着,冲庄肃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向远处的临时停车区。送她来的那辆车还停在那里,在等她上车回程。
庄肃在她身后又说了什么,但是白羽没有在意,她脑子里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些熟悉,有些陌生,这些声音相互争吵,为现实和虚幻的差异争论不休,而滚滚海浪冲击堤岸的轰鸣也夹杂其中,扰得白羽更加烦躁。太阳穴刺痛着,白羽在自己的脑海里对着每一个声音怒吼:都给我安静!
于是那些杂音顷刻间消散了,白羽孤单地站在那辆沃尔沃的副驾驶侧,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脑海里空荡荡的没有半点思绪。
白羽干涩的口中勉强分泌出一些水分,以便沁润她闭塞的喉咙。
“它要来了。”白羽口中吐出这句话,话语轻飘飘的,却压得车内几近窒息。
司机缓缓从鼻腔吸入一口长气,少卿之后再缓缓呼出。他挂上行驶档,将车开上快车道。
黑色沃尔沃逐渐消失在夜色的深处,而庄肃和同事乘坐的警车也紧随其后,驶入即将终结的夜幕。此时的街道重新回归了往日的平静与空旷,只有徐徐的夜风从地表扫过。
这里仿佛一夜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一条普通的街道如往日般沉默地沉入夜色,于安眠中平和地迎接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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