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寻将今天最后一批前来吊唁的客人送到门口,站在门阶外看着那几位已近暮年的陌生人在深秋的寒风中相依着缓缓走向门外那条长长村道的尽头。
天色已是黄昏,本就阴沉的天空因为风沙的缘故平添了一抹臃肿的涩黄,像是某种不知名的病变在不断侵蚀因衰老而了无生机的皮肤那样,令人只消看上一眼便觉得不安得难以释怀。
长长的村道是由年初新修的硬化路面铺就而成,淡灰色的路板依旧保留着某种原始的粗糙感,而不知从何处带来的已经风干的片片黄土如残留的鳞片一般覆盖在路面之上。村道两旁是无人问津的杂草丛,几棵只能生长出酸涩野果的矮树从其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旁若无人地窥探着所有从此经过的行人。在这深秋的时节里,无论是杂草还是矮树,无一不被强行喷抹上甩不掉的枯黄,成为村道两侧始终陷入沉默的默哀者。
林寻没有想过它们在为何默哀,或许是繁夏的逝去,这大概是最为平常的缘由。但同时也或许是为了那些已然凋零的和即将凋零的过客。毕竟对它们而言,到了明年春暖之时,绿色会重新从它们的枝干中萌发,而那些过客一旦凋零,便是永恒。
林寻的视线已经捕捉不到那几位过客的身影,他们已经消失在村道的尽头,拐入去往各自家中的小路。林寻于是回头,在门阶之外仰视眼前的大门。
两条白幡沿着两侧门框悠悠垂下,尾端的幡絮在若有若无的风中微微颤动。门楣之上一簇纸扎白花立于正中,那造型好似一蓬怒放的牡丹,却素白得有些异样。先前送来的挽联和花圈已经被归到了别的地方,以至于现在这扇挂着白的宅院大门显得过于突兀。
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凡是办白事,终究是如此的一番光景。
林寻踏进门阶,将大门合上。这个宅院在村里算是普通,大门里不大的院子已被整理干净,为家里人和吊唁者准备的祭奠台位上摆满了贡品和白蜡,烛火仍在幽幽燃烧,照映着正中那副黑白的遗像。
林寻对遗像里的那张面孔很是陌生。他自小是在城里长大,对于老家的人并不熟悉。年幼时他也和家人回过几次老家,但那是过于久远的记忆,早就被时间消磨得难以识别。更何况这一支远房的亲戚更是很少来往。如果不是家里人安排,他必是不会为这种事来到此地。
林寻拿起三根细香,将一头在烛火上点燃,对着遗像又拜了一番,然后将香插在香炉里。灰白色的烟气从香顶飘起,弥散进院中的清冷。
明天是下葬的日子,所以今晚林寻这个远亲可以守夜,也算是尽一份小辈的义务。至于为何有此规矩,谁也说不清楚,只道是陈年的规矩。
当夜色彻底笼罩这个僻静乡村,繁星隐隐闪烁在天际之时,林寻和这家里的一位最年轻的大伯坐在守夜的小屋里,烤着火聊着闲话。林寻问起村里白事的规矩和趣闻轶事,年轻大伯一点点说着,边说边想,一时间仿佛这白事成了别人家的,供他们在夜里当作八卦打发时间。
林寻做记者也就四五年时间,跑的都是日常热点,这些村野间的事比起城市里那些个新闻有趣得多,带着新鲜的乡土风味和人文气息,不免让林寻多了几分好奇,而大伯也是常年在外,对城里那些日常芜杂深有体会。一来二去,两人聊得有些上瘾,话题也就没了什么顾忌和拘束。炉火渐弱,林寻添了一回柴薪,大伯也添了一回。火星从炉子里跳出几颗,落入他们脚边的黑暗。
不知何时,话题转回到白事上,城里的习俗和村里的习俗有着天然的差异,这种差异性是城市化所带来的诸多改变之一。
大伯很是淡然地走过院子,直直走进这个宅子的正屋里。那里是灵堂,盛着逝者的棺材。村里依旧实行土葬,过世的人要埋在自家的地里,落叶归根。
“没事。”看着林寻在正屋外站住了,大伯摆手,“没那么多忌讳。”
大伯此时已经站在正屋正中那口棺材前,目光落进棺材打开的地方。林寻意识到,那里是唯一可以看到逝者遗容的位置。他没有再往前走,他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
林寻再一次向前迈步,他职业的好奇心在推着他。走到大伯跟前,林寻的目光于是也落进棺材里。只是一眼,林寻便明白过来什么是“特别的”。
但这个说法并不准确。林寻脑中的语言功能区于是重新组织词汇来解析眼前的情景。这棺材里的是一个用纸精心扎制而成的、和逝者容貌近乎无二的纸人。唯一暴露其纸人本相的,是纸张在光照下显现出其材质的特殊纹理和质感,除此之外,这纸人栩栩如生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回到守夜的小屋里,在火炉旁重新落座。大伯拨弄了一番炉内的柴薪,开口道:
“古时如果逝者找不到遗体,或是因为某种原因无法下葬遗体,就会立衣冠冢。咱们这里也有类似的风俗,如果逝者无法安葬遗体,就葬个纸人,老年间管这叫纸丧。扎纸人是门手艺,城里已经不讲究这个了,但是在村上还是个挺重要的需求。有专门的工匠做这门生意,手艺也是一代传一代,不仅是家传,还有师传的,也算是个相当规模的乡间产业。”
林寻听过些许民俗,有真有假,这纸丧倒是头一次听说。
“能把纸人扎的这么精致,这么像,可是不多见。这手法也过于……”林寻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
“倒也是。现在纸人手艺这个行当也在卷——这个词没用错吧——做的越像越受欢迎。都是逼出来的,不过都是为了图个念想,也能理解。”大伯淡然说道。
林寻继续想着刚刚看到的纸人,想着在不知什么地方做着这些精巧到难以置信的纸人的工匠,想着他们是如何做出这种东西的。
“只有经历过生死,才能明白生命的本色,才会看到更为本质的东西。你觉得呢?”大伯问。
大伯不再说话了。两人的交谈在此时落下帷幕,各自伴随着炉中的余火等待天明的那一刻。
葬礼这天,清晨时分就下起了小雨。秋天的雨带着这个季节里逐渐积蓄的寒意,从灰蒙蒙的压抑天空中坠落下来,了无生气地摔碎在地上。院里的青石板地砖和院外村道的水泥板路面被雨水浸染成和天空一般的土灰色,而在村道两旁的泥土地里,深褐色的印记像是新生的尸斑一样在杂草丛中逐渐扩散。
八点左右的光景,抬棺人把棺材从正房的灵堂里请出来,放在院内正中央的位置。主事人一身白褂子,站在棺材的尾端念了几句惯例性的悼词。白事本家的人按着宗辈顺序依次跪在棺材前磕丧头、上香,然后默默走出院子在外面的村道上列队站好,等待仪式正式开始。
林寻因是远戚,没有被算在磕头的行列里,只是最后临抬棺前,他和其余一众帮衬的人对着棺材鞠躬了事。主事人见已经事毕,示意抬棺人可以准备起棺,自己则出了院子,点示了一下在出殡队伍头里的乐师可以开始了。
出殡的丧队纷纷拖动脚步,在村道已经湿漉漉的水泥板路上躁动前行。长子举着幡走在前,大女儿抱着遗像跟在后面,小女儿则被两个亲戚搀扶在大姐身后,脚步一软一偏地踉跄。子女身后是六个抬棺人架着那口楠木棺。为了防雨,棺材上架着一顶遮棚,棚顶上扎的白色纸花在雨里沁润出些许娇柔。
林寻走在队伍的最后,和那些不认识的远房宗辈们走在一起。身边人表情淡漠,不戴帽子也没有打伞,在雨中沉默着像是为实现某种修行。林寻也没有打伞,他感受着细雨落在脸上随即化开时的那丝清冷,看着眼前白纸扎就的一片萌发的花丛,以及抬棺人嘴角呼出的稀薄纱雾,聆听着这支送葬队伍中一如吟诵般的脚步摩挲,还有那缥缈的唢呐声。
老人的坟在田地的一处浅坡上,背后是稀松的矮树林。家属在已经挖好的墓坑前排开,为抬棺人让出一条通道。棺材被安置在下葬的机器上,传动组件缓缓转动,将木棺慢慢沉入坑中。在林寻眼里,那景象如同是求生船上的人们在注视邮轮无声沉入漆黑深海。
推土机在主事人的示意下缓缓启动,将泥土回填进墓坑中。新隆起的坟包上被安放好一路带来的花圈和白幡,一个新的灵位被设置在坟包前。所有在场的人将膝盖埋进被雨水浸润松软的田土,随着主事人的指令躬身磕头。唢呐声游荡在田地上空,消失在矮树林的深处。林寻站起身,将膝盖处的泥土拍去,看着坟前灵位的香炉上一缕灰色的烟气在冷雨中破碎。
林寻没有留下来参加村里的宴席,他在这场葬礼中承担的角色已经谢幕,他该回到属于他自身的场所了。那位大伯开车将他送到县城之外的高铁站,一路上两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话语。大伯是抬棺人之一,林寻看到他外衣肩上残存着木梁留下的浅浅压印。到达车站时,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十多分钟,林寻道了谢,背好背包将车门关上,最后一次向大伯挥手告别,然后走进装饰简易的车站。
他的座位靠窗,当高铁列车终于发动的时候,林寻将头枕在窗沿,合眼入睡。高铁列车在轨道上飞驰的时间里,林寻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片淡薄的铁灰色的天与地,天地各自向远方绵延,却看不清两者相融的边际。林寻独自站在这天地间,听着不知哪里传来的萧瑟唢呐,浑身淋满细雨。
回归城市之后,林寻发觉城市里的深秋仿佛是一夜之间降临的。昨天傍晚时分天空还是一抹清淡的黛蓝衬托着淡橘色的晚霞,颇有几分早秋时节的温馨情愫。一夜过后,人行道上便被铅黄的落叶铺满,它们一夜间被寒风冷雨净数扫落,预示着秋季就这样匆忙结束,冬天已然降临人间。
林寻离开办公大楼时,天色已晚。柔弱的灯火映出写字楼外清冷的长街,过往的行人全都将自己缩进厚实臃肿的羽绒外套内,脚步匆匆,去往某个温暖的场所。在回家路上,林寻看到零散的人蹲在少有人经过的人行道里侧,拿粉笔在砖砌路面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再留出一个喇叭缺口,他们从怀中取出黄纸、冥币和寒衣,先将黄纸或揉或折成一个特定的形状放进地面的圆内,用打火机或者火柴点燃一角,等待温暖的火光从纸间缓缓萌发,再往里投进冥币与寒衣。
林寻对此景习以为常,这是城市人祭奠的方式,为寒冷的秋夜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温色。唯独苦了那些环卫工人,在寒夜里拿着清理工具等待着所有人完成这场无声的仪式,才能将道路恢复成原本的样子,但大家都清楚,一个难看的黑色印记依旧会残留在路面上,就像是一块坏死的疽疮,只有时间才能彻底将其抹除。
绕过路人烧纸的场所,林寻走进他租住小区东侧墙外的那条甬长街道。这条街道已经成了小区住户的非正式停车场,一辆辆常见车型首尾相接在道路两边贴合着路沿排开。街道的路灯并不明亮,不知是设计失误还是施工偷懒,路灯的间距宽得有些离谱,灯光的亮度又稀疏得能泼进去水,于是整条街道就这样被一明一暗地整齐切割开来。林寻边走着,脑子里回想着自己刚入行时曾写过一篇关于城市内烧纸问题的文章,想着当时做过的笔记内容和调查记录。他没有察觉随着脚步行进而不断明暗变化的路灯光影,却捕捉到视线尽头的一个突兀的形状。
回过神来,林寻意识到那是一个人形,站在远处两个路灯之间的暗处,倚着路边的一辆车。具体是什么人,林寻看不清楚,距离太远加之光线太暗,只能看得明白它的轮廓是个人的样子。这人型轮廓贴近车身,在车门上摸索着什么。
人形轮廓停下手里的事,往林寻这边瞧了一眼,接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林寻的身体也先动了起来,他穿过明暗相交的街道,跑向那个偷车的人。这完全是他一时冲动才做出来的,林寻在事后回想时总觉得自己此时像是中了邪,才会不顾危险独自上前制止犯罪。人形轮廓依旧在试图破开车门,直到林寻已经靠近到足够的距离,才不得不放弃这个徒劳的行为,转身面对林寻。
林寻此时看清了这个偷车贼是一个戴着口罩,身上裹着旧风衣,体型不算壮实,身高中等的男性。在稀疏的路灯下,只露在外的一双眼睛也没什么光泽。偷车贼笨拙地从风衣口袋了掏出什么东西握在手里,那物件在路灯下一晃,映出一闪寒光。
林寻依旧是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他按住偷车贼握东西的手,膝盖顶上对方的要害,两人撕扯起来,手与手、臂与臂相互较劲,一切厮打的动作看似漫长,实则仅是一瞬。当林寻的大脑终于跟上节奏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将对方握刀的手压住,也同样被其牵制。接下来发生的事可以被看作是天意,也可以被认为是巧合。偷车贼的手臂突然发力,林寻一闪,然后下意识一挡一推,偷车贼手中的刀子就这样整个扎进了偷车贼自己的左胸口。
偷车贼的口罩里发出一声闷叫。他奋力推开林寻,连带着那把刀也被拔出来。林寻脚下踉跄摔倒在地,那把刀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偷车贼自己下意识地摸了下胸口被刀刺过的位置,然后捂着那里匆忙逃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林寻站不起来了,他体内过剩的肾上腺素让双腿开始发颤,恐惧感此时才开始迅速涨潮,让他意识到刚刚的一刻有多惊险。他看不见偷车贼到底去了哪里,他的目光始终被锁死在地上的那把刀上,刀身一尘未染,在路灯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清澈光泽。
“还有件事,麻烦你保持手机畅通,如果有任何新情况,我们会随时联系你。”
值班的民警本来已经站起身准备给林寻开门,突然想起来似的又补了这一句。
林寻点头,这种常规套话他懂,就算是现实中没遇到过,影视剧和小说里也描写过无数遍了。
值班民警看了看他,然后默许了林寻的请求。民警自己开门出去,把门敞开一条缝隙,让问询室里透点气。
时间已经是深夜。平时这个时间林寻已经准备洗漱上床培养睡意,可他猜想今晚可能不会轻易入睡。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感已经随着身体系统的新陈代谢被拆解消融,但是那种疲惫和滞重感依旧给身体带来一种明显的迟钝。如果可以,他真想在这问询室里就地躺下。
值班民警说的对,他当时应该先报警,而不是自己上去干预。当时在现场,出警的人从地上收走那把刀时,看着林寻的目光多少有些质疑。
林寻摇头,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外衣衣袖上残留了一些像是干掉的血迹。
“和我们回去一趟吧,我们得采样。”民警指的是林寻衣服上的血迹,“顺便录下口供。”
采样、问询,记下笔录,最后让林寻签字确认。民警以“保持手机畅通”作为结束,林寻则提出来想多呆一会。
时间又过去了快二十分钟,等在外面的值班民警终于等不住了,他冲着问询室里喊道:
林寻这才慢慢站起身来走出问询室。值班民警看着他一点点走向外面。
“别多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民警说,“下次记住先报警,保护自己安全最重要。”
林寻机械似地点头,慢慢走出派出所,拦了一辆车。一路上司机没有主动搭话,而是在后视镜里不断瞄林寻脸上的表情。或许司机有些疑问想要求证,但是看着林寻的表情后决定保持沉默。可能几天后,这位司机会和朋友或者新的乘客聊起今晚的奇遇:
几天前拉了一个从派出所出来的人,一脸平静,甚至有些僵硬,不知道是遇到什么事了……这我也不好问啊,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哎,这年头……
林寻不清楚自己在外人眼里是一副什么状态,他毫无意识地下车关门,走回小区里,打开公寓门进屋,锁好门,换上居家睡衣,钻进被窝里。当时间行进到两点刚过的时候,林寻终于睡着了。
在梦里,他站在黑白光影相间的街道正中,远方是一辆辆轿车一字排开向他缓缓驶来。每辆车的两个后视镜上都绑着一束白纸扎成的纸花,两条长长的白色丝带贴着车身飘逸。细雨落下,林寻觉得寒冷,他看到走在首位的那辆车里,一个纸扎的人形坐在驾驶位上,双手握着方向盘,副驾驶坐着乐师,将一杆白色的唢呐放在嘴边吹响。
唢呐声在黑白相间的街道上和细雨搅拌在一起,把林寻吞进梦境那无光的深处。
电话里是一个女声,报出他的姓名,以及三天前他报案的内容。等林寻确认了这些信息属实后,对方便提出能否见面。
林寻没明白对方见面的意义,既然已经结案了,再见面难道是为了讨论翻案吗?
“啊,可能这里有些误会,我不是公检法系统的人,只是想针对一些细节和你再求证一下。当然,你有权利拒绝。”听林寻反问一番后,对方解释道。
对方的解释像是给林寻抛出一个钩子,试探林寻是否会咬上去。
“你是私家侦探吗?”林寻觉得这个问题说出来比听上去更蠢,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不,我是另一个系统的。具体可以见面细说。”对方浅笑着说。
林寻想了想,决定把眼前的钩子咬住。他身上作为记者的职业敏感性在此时不断地戳他,疯狂地暗示他这里面有值得深入探究的东西,是什么说不清楚,但是这种说不清的可能性往往意味着更大的“事物”正从阴影中探出头角。
对方说出了见面的地点,两人约定好待林寻下班后见面。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慢,林寻几乎没有心思完成手里的工作,他长时间地盯着电脑显示屏一角的时间,妄图用这种方法加速时间的流动。他能感觉到那个扎在他嘴里的钩子正在逐渐拉紧,而收缩的引线则被打电话的女性牢牢握在手里,他几乎有些后悔没有在电话里问清楚对方到底想到聊什么内容。把对话的主动权完全让给了对方,这对于他这个入行几年的记者来说可算不上是专业。
如果说三天前的那件事有什么余波的话,林寻觉得自己已经不经意间迎面撞上第一波浪潮。
林寻非常守时地达到了约定的地点。他在手机的地图APP查找目的地时发现距离自己上班的地方非常近,步行也就十分钟的距离,想必对方一开始就算好了要约在这里见面,换句话说,对方知道林寻在哪里上班。
这是一件装饰简朴的咖啡馆,位于这个街区商铺的地下一层。店面不大但是装饰温馨,一眼看上去就能看出是非常适合情侣约会聊天、公司白领休闲放松,以及商务人士讨论事业发展规划的场所。林寻推开门,门扉推动悬吊在门楣里侧的风铃,发出清脆微弱的声响。柜台里的年轻女店员抬头报以职业性的微笑迎接林寻的到来。
女店员随即指向店内深处的一排卡座,林寻看到一位女性背对着坐在靠窗的位置。向女店员道过谢,林寻走到那名女性落座的位置,在她对面坐下。
在来之前,林寻也想象过约见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从对方的声音上林寻勾勒出的是一副高级职业销售或者星级酒店大堂经理的模样,身穿标准的西服套装,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态度。但落座之后林寻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身着休闲装的年轻女性,年纪三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在脑后扎成短马尾,露出精巧的下颌骨。这女性鼻梁高挺,双唇轻薄,眼中流露出善意的温和,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和她的容貌一样悦人。
“你很准时。”女性含笑说道,“我叫方蕊,很感谢你能接受约见。”
“当然。”方蕊从放在一侧的背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林寻,“这是结案文档的复印件,虽然绕过相关部门直接给你这份文件并不合规,但是我想让你明白我接下来所说的都是实际情况。”
林寻接过文件,大致翻看了一下。这期间女店员送来了两份拿铁,方蕊道过谢,把自己那一份喝下一小口。
“所以结论是找不到相关嫌疑人,同时因为犯罪未遂,所以做了结案处理。”林寻把文件放下,他心里很清楚这个结论是理所当然的。
“这很正常,但我想和你聊得不是这个。关于你经历的这件事,我想听你再细致的讲述一遍,越详细越好。”方蕊说。
林寻想了想,虽然已经过了三天,但是整个事情的过程他依旧记得很清楚,甚至于那天晚上街道上灯光的明暗程度他都能描述出来,只因为整个过程总是让他后怕,让他后悔自己的冲动。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林寻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属于他的咖啡杯,指尖感受着陶瓷杯上的温热,脑子里开始再次回溯那一晚的经历,并经由喉舌编织成话语缓缓阐说。他大致讲了二十多分钟,期间停下来喝了三次咖啡,苦中微甜的液体滋润他的舌根,沁润他的喉咙,让他能够继续讲下去,讲出那一晚的所有细节。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之后我报了警,他们勘查了现场,收走了那把刀,然后我和他们一起去了警局做笔录,等完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1点多,我直接回家了。他们也再没联系过我。”
方蕊静静地听完林寻的讲述,没有插过一句话,她手边的那杯拿铁在这个过程中开始缓慢转凉。当林寻结束回忆后,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林寻有些不知所措地把咖啡杯依在嘴边嘬杯中的液体,而方蕊的目光则停留在桌面上的那份复印件上。
“但是有几个地方,你可能没有多想过。先说那把刀吧,你说在争夺的过程中你下意识地将那把刀刺在了对方身上,你确定这个情况真的发生了吗?”
“是的,我确定,我看到那把刀扎进他衣服里,扎的很深。”
林寻在记忆里调出一个画面:砖砌路面上的一把金属刀,在路灯照映下刀身洁净。
“结案的文件里有提到。”方蕊用手指点了一下桌上的复印文件,“那把刀上没有检测出血迹,而且刀柄上的指纹只有你的。”
“没关系,这不重要。”方蕊摆摆手,“另一个地方是你衣服上蹭到的血迹,你还有印象吧?”
林寻点头,那边血迹染在他衣服的袖子靠近肩部的位置,当时为了采样可费了一番功夫。
“那不是你的血迹,在数据库也没找到和在逃人员匹配的数据,所以不清楚那片血迹来自哪里。”方蕊说,“你在整个过程中也没有受伤对吧。”
“我想现在从我的角度重新描述一下你经历的事情,如果有任何疑问,你可以随时提出来,好吗?”方蕊轻声说。
“你在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经过一个灯光不是特别明亮的偏僻街道,你发现有个人在远处靠近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对车门做些奇怪的动作,你下意识认为对方在撬车门,所以一时冲动上前制止,对方和你扭打在一起,并想用刀攻击你,却意外被刀扎中了自己的左侧胸口。按你的说法,扎的很深。对方于是丢下刀逃走了,你报了警,警方看了现场,拿走了那把刀,但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又因为没有事实犯罪发生,所以简单结案。是这样没错吧?”
“但是从我的角度看,有一个点似乎并不清楚:那个人当时的目的,真的是为了撬开车门吗?一个偏僻的小街道,没什么人经过,他如果想偷车,砸碎玻璃是最方便的。还有一点,如果他真的被刀扎的那么深,为什么刀身上没有血迹。你很确定那把刀扎的很深,你的笔录里也强调了这一点,但实际情况和你的记忆有矛盾,所以警方觉得你记错了。”
“我……”林寻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尽管当时一切发生的很快,但是他很确定那把刀的刀身几乎全部扎进了对方的身体里。锐利的金属刺穿衣服的布料是很轻易,但是刺进血肉则会需要更大的推力,现在想来,当时那把刀似乎很轻易就扎了进去,几乎没什么阻力似的……
“我相信你。”方蕊说,“你刚刚回忆得很细致,我相信你的记忆在这个点上没有太多的偏差。所以现在我的问题是,这两个矛盾点之间是否存在合理性。我想向你求证的是,在那天晚上前后,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你觉得值得留意的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在林寻的记忆中打开了另一扇大门,无数的碎片和剪影从开启的门扇中飞涌出来,在他脑海中萦绕。
“我记得小区里有人摆了花圈,然后那条街道上有撒的纸钱,但也就是那晚过后第二天出现的,再过了一天就都没了。”
“第二天早上就已经不在了。这么一说……”林寻从脑海中萦绕的记忆里捕捉到一个画面,“那辆车停的位置上撒了些纸钱。”
“嗯,我想问的基本就这些了。你有什么需要确认的事吗?”几分钟后,方蕊重新抬头看向林寻,她眼中的光似乎比之前更清澈了。
“你是什么部门的人,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有兴趣?”林寻问道。
“算是一个相关的第三方吧。如果非要定义的话,我和我的同事应该算是那种对特定事件保持长期关注的一群人。对了,这个给你。”
“如果有什么新的信息,或者你觉得有必要,可以打给我。”
杯中的咖啡已经彻底凉掉,他们两人的对话也就此告于段落。走出小店,林寻和方蕊站在人流稀少的商业街负一层的步行街上,相互简单道别。方蕊再次感谢林寻能抽出时间回答她的问题,留下一个浅笑后,方蕊转身离去。林寻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深入夜色中,随后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那次会面之后,林寻用业余时间打听当时在小区里摆花圈的是哪户人家。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林寻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凭借直觉去追寻这件事。如果硬要给出一个理由的话,多半是他记忆中关于小区里的花圈和散在沿路上的纸钱似乎是一种暗示,暗示当晚的意外存在着某种必然性,同时也是因为当他回忆起这些事情时,那个叫方蕊的女性似乎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如果任由林寻大胆猜测,有可能方蕊约他面谈的目的就是想要得到这些信息。
林寻没有再联系方蕊,他觉得对方神秘的身份让人摸不透她的真正动机,整个对话下来他被对方套到了不少信息,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的背景和目的,回想一番后林寻感觉自己工作这几年的经验全都白费了。
但他走访寻找线索的经验没有白费,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就确定了摆花圈的人家的信息。那是住在小区里的一个老妇人为自家儿子摆的。据邻居们的说法,那家的儿子因意外受伤进了ICU,花了很多钱还是没能救回来,老妇人早年和丈夫离异,独自将儿子养大,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甚是凄凉,是邻居们和儿子的朋友们帮忙办的白事,买了些花圈,张罗了出殡。如今白事完了,邻居们和儿子的朋友们时常会去看看老妇人,陪着聊天说话,好让她释怀。
林寻打听到了老妇人的具体住址和日常作息,在经过整晚的犹豫估量后,他决定亲自去老妇人家里拜访一下,问几个他觉得有必要得到答案的问题。他在周六的傍晚提着买好的水果和一箱奶,来到那位老妇人的家门口,敲响了她家的大门。
当林寻自我介绍和逝者之前有过些许来往后,老妇人并没有表示怀疑,友善地招呼他进家里。老人家里装饰简朴,打扫的很整洁,似乎上年纪的人家里大都是相似的景象,客厅的茶几上铺着一块白色带花纹边的桌布,桌布四角从茶几边缘垂下,形成一个倒三角的垂帘,木质的电视墙上挂着一个大尺寸的平板电视,想必是她逝去的儿子买的。电视墙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装裱好的山水长卷,林寻虽不懂水墨丹青,但是能看得出这长卷画工不凡,像是一幅定制品。
老人招呼林寻在沙发上坐下,拿出洗好的当季水果让给林寻,一面坐在林寻侧边的沙发椅上。
“你们都挺有心的,还专门跑一趟来看我,真的很感谢。”老妇人说道,她的声音很柔和,带有一点点的伤感。
“应该的,阿姨,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您尽管说。”
“哎不麻烦了,不麻烦了。我这吃的用的都够,平时我也没什么其他的开销。平日里邻居们都能帮我些,你们年轻人还要上班,也别麻烦了。”
“啊,那您生活上没有不便的我就放心了……这个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到现在都很难接受……”林寻试着把话题往他想要的方向上引,看看老人的态度。
老妇人听后沉下头,似乎是在抑制悲痛,稍后她轻叹了口气,重新打开话匣子。
“我儿子从小就懂事,知道我把他拉扯大不容易,所以大事小事上都没怎么让我操过心……他也聪明,上学时就成绩好,毕业后工作也顺利,升职加薪都在别人前头,领导对他也器重,提拔他做大区经理。我这个儿子爱交际,这些年交了不少朋友,都是挺有教养、有出息的孩子,前些天也多亏了他们忙前忙后的……”
又是一声长叹,老人最终抬起头,端详起林寻的面容。林寻诧异到老人此刻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哀伤悲痛,而是被回忆的美好浸润出慈祥的浅笑。
“你们这些孩子这么关心我和我儿子,我真的很感谢你们。放心吧,我们都挺好的。”老人笑着说。
也就在此时,林寻猛然意识到,这间房子里完全看不到白事的痕迹——没有逝者的遗像,没有灵位,也没有纸花,而按时间算,今天并没有过头七。这间房子里装饰温馨安逸,完全没有家人去世的那种隐隐的压抑和伤痛漂浮在空气中。
老人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里屋走,看见林寻也想起身帮忙,忙挥手让他坐下。
“坐坐,孩子,你不麻烦。我想起一个事,你稍坐一会。”
老人在里屋里待了不到三分钟,就抱着一个相册出来,站到林寻身边把相册塞在他手里。
“你一定没见过,这些都是他近几年的照片,你看看他的变化大不大,之前那些孩子们说他近几年变化挺大的。”
老人笑盈盈地帮林寻打开相册,看着林寻一页页翻过插满相片的相集。林寻草草地将目光从每页照片上掠过,手里机械的翻动着塑料单页,老人在他耳边讲解着每页照片背后的故事,林寻全然没有听进去,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必须尽快找个借口离开。
在看了十来页后,林寻匆忙的目光被一张近身照拉住,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和这家老人的合影,两人面对镜头露出自然的微笑,背景是某个不知名的公园一角。两人的表情放松惬意,笑容发自内心地表达当时的愉悦,而吸引住林寻目光的是那男子的双眼,那双眼睛在镜头下拍的很清晰,清晰到……
林寻的手不听使唤地慢慢移到照片上,遮住那男子的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从照片上注视翻阅相册的陌生人。
“啊,这是我们去年去海南时拍的,那里空气好,环境也好。以后我们还要再去呢。”老人欣然地念叨着。
林寻合上了相册。他以最大程度的努力让自己展现出没能看完整个相册的遗憾,并向老人解释自己赶时间必须离开。老人依旧是没有任何质疑就接受了,把林寻送出了门。
离开老人家所在的单元楼后,林寻摸出了身上那张写有方蕊电话的卡牌,试图拨打她的手机,初冬入夜后悬在小区楼宇之间的那轮圆月阻止了他。当林寻抬头看向已经黑暗的天空,心里挣扎是否要按下手机屏幕上绿色的电话图标时,他的眼中被那轮浑圆的月填充到盈余,圆月静静地悬停在两座高楼之间的空白夜幕上,冷冷地注视着林寻,注视着以他为圆点蔓延开去的整个世界中所发生的一切。
那圆月已经见证了这世间曾经发生过的所有污秽与邪妄,因此当下的这一桩不足为奇。圆月以它独有的缄默告诫林寻,任其去吧,任其发生并存在吧,那不会改变任何事,也不会激荡出任何不应存在的余波和涟漪。这便是世界的本源,是帷幕之后的倒影。
林寻在夜中的寒风里颤抖,他手指逐渐僵硬,但是在最后的一秒即将逝去的时候,他的指尖碰触到了屏幕上的图标。
触摸激发了电信号的传递,信号波从天线传导入寒夜的大气之中,飞向夜色的尽头。
林寻站在约定的地点——那条甬长的、灯光明暗交错的街道,等待对方的到达。
那个人影在街道的远端出现,但并不是林寻在等待的人。或者说,那是林寻未曾等待的另一个人,为了回应林寻潜意识中已然存在的期许而现身。
那人依旧是之前的装束,身上裹着旧风衣,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没有光彩的眼睛。那人一步步在走过街道上路灯和空隙所撒下的明暗相间的光影,走到能和林寻看清彼此,听清彼此的距离。
对方首先说道。林寻听到那人发出的声音干燥的像是书页翻动时发出的摩擦声。
“我并不想成为这个样子。”对方继续说下去,“我甚至不知道她会这样对我……我们相依为命……出了意外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命,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想一直照顾她,让她能不操心的好好养老。但是……但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很恐惧……老家管这叫纸丧,我曾以为不过是村野闲谈……”
林寻感觉自己背后的寒意足以在外套上凝结出一片白霜。
“我没想过要伤害别人,我只是想尽快逃离,我想自己了断……但我做不下去。我想你是知道的,知道为什么,毕竟……”
那人不再说下去,他揣在外套衣兜里的手抓摸了一阵,握住一个小东西伸出衣兜。
“我不认识你,很抱歉把你卷进我们家的事里,如果你不介意,替我和我妈道个别吧。她不会接受我自己给她说的。老人……都是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终究是放不下……”
说着,那人一抖肩膀,外套于是悄然从他身上滑落,露出外套下包裹的棉质贴身衣物和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那人将手里握住的东西亮出来,那是一个银质的打火机,在林寻的注视下,那人用拇指拨开盖子,滑动转轮,把腾起的火苗抵在自己身上。浸透了汽油的棉质衣物一瞬间腾起明晃晃的黄色火焰,将那人完全包裹在中心。
林寻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人被火焰吞噬。他体内那源于善意的本能想要上前用自己的衣物拍灭对方身上的火焰,可一双手从身后抓住了他,把他拖向远离火源的方向。
林寻扭过头,看到的是方蕊的脸庞被火光照映出一抹昏黄。方蕊没有看他,而是直直看着那团火焰,看着火焰中的人形逐渐蜷缩、坍塌,最终被火焰的炽热化作一团纸灰。火焰渐渐熄灭,留下的纸灰在夜风中被一点点吹散。
“来,把这个吃了。”方蕊把一个小方块状的东西塞在林寻手里,“巧克力,吃点甜食能帮你缓过来。”
林寻手指笨拙地撕开包装纸,将黑巧克力放进嘴里,在接触到舌头的一瞬间,巧克力开始融化,香甜浓郁的味道在他口腔中弥散开来,一股暖意沁入他的身体。
“那个人……”林寻缓慢地吐出半句话,他看着方蕊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些许慰藉。
“别想了。”方蕊说,手轻柔地搭在林寻的手臂上安抚他,“已经过去了。你没事就好。”
林寻回头看向地上残留的纸灰,碳黑色的残留物被遗落在那里,其间蕴含了无法言明的悲戚。
林寻默然点头。在方蕊的搀扶下,他走过这条甬道上散落的明暗相间的光影,走向通往自己住所的道途,这一路上他眼中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一团火焰在他眼中默默燃烧,火焰中的冥纸翻转着、卷曲着、化作一把纸灰在火焰中消散。
在住处的大门前,方蕊再一次仔细观察林寻的脸色,用手背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林寻只是点头,他觉得此时颈上的头颅似有千斤重,可里面却塞满了棉花。
方蕊最后一次安慰似地拍拍他的后背,转身消失在楼梯间。
林寻浑浑噩噩的回到家里,衣服都没脱就躺到在床上。他很快就沉入梦境,今天的梦境里一无所有,空荡荡的、没有尽头的梦境被寂静填满,沉默在其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林寻蹲坐在缄默梦境的地上,望着眼前的空无,一动不动,直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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