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到自己站在景区里那个宽阔的清水湖畔,在夜色中观赏天穹之上的明月和群星倒映在湖面上。离满月还差几天,尚未丰满的月便这般遮遮掩掩的在湖面上踮着脚飘荡,不时躲进薄纱般的云絮里整理一番,拭平被湖水打湿的裙角。零碎的星光将湖水点亮,如是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在湖面上浮游,于是整个湖水便活了起来,在淡泊的夜色中缓缓舒张。
那是什么?功叔看到湖面上有一颗星光忽的拖出一条长长的光痕,从湖面上划出一道波折的弧线。他抬头,梦中的天穹之上,一颗流星正从月的下方流过,那道光影在天穹中转瞬即逝,留下的痕迹顷刻间便被夜色吞噬。
但湖面上的流火还在。那颗流星在湖面上缓慢的勾勒出飘渺的曲线,向着湖心跌落。细长的尾光在湖水中徐徐摇曳,渐行渐逝,最终在湖底化作一袅青雾。
湖水停息了,仿佛是在那一刻被时间凝结,湖面上的月与星光都被定格在了流星触底的那一刹那。它们沉息着,等待着。
湖心绽放出一蔟白莲。九层花瓣依次绽开,才显露出那莲心中的洁白的光芒。九层玉莲从湖中缓缓浮出,将湖面上的月色和星光消融在自身光辉的余韵中。
一只藕白的纤手从光中伸出,掌心向上,朝向湖畔的功叔。
梦里的功叔不知怎么便已到了那玉莲之下,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自那白光中伸出的柔荑。
只此肌肤相亲的一瞬,万千光影便如流水汇入江河一般涌进功叔的视线,光影瞬息变幻,又始终如一,裹挟着湖水之中的无数繁星,浸染了未圆之月的残破伪光。光辉交错,编织出湖水之下那纷繁冥妄的深渊,网罗入天穹之上的无尽虚空夜幕。
功叔被光影一点点充填,首先丧失了视觉——所见之处无不是一片素白,接着是触觉——身体已经是一副空荡荡的躯壳,唯有光在其中往返振荡,之后是呼吸——不再需要呼气,一切都在消融……
于是功叔惊醒了。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大口的喘气,喘得好像刚刚他即将在水中溺死一般。一边喘,功叔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翻身靠在床头,伸手去摸边柜上的台灯开关。
手指在黑暗中探索,指尖碰触到些许零碎:镜框的圆弧,手表的镜面,睡前读物的封皮,开关的按钮。
素白的灯光在有限的范围内融进黑暗,功叔抓起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咳嗽还在继续,他双脚钻进拖鞋,站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的边桌,倒了一杯水。
有一点点温凉的水流浸润了喉咙,功叔深呼吸,将气渐渐喘匀,再将杯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功叔放下杯子,将眼前的百叶窗拉开一个缝隙。鸟声是从远处的林子里传来的,只鸣叫了几声便没了动静。外面夜色依旧,远离城市的夜空中重新被点缀上了星光,露营用的宽阔草地上不时有萤火虫的微光闪现,而远处林子依旧黑漆漆的令人不安,依着林子的那片湖水……
功叔粗糙地将衣服往身上一裹,推开宿舍的门往湖边赶去。
草叶间的夜露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润进鞋里,等他走到湖边,脚底板已经湿了。景区里的这片湖不大,是个天然形成的构造湖。虽然不能在其中游船,但是免不了会有人想在其中捞点什么。
功叔原本以为有附近的村民夜里下湖捞东西,但走在湖边他看清了湖面上空无一物。而那光亮则来自湖里。
素白的光芒,在湖心如同一颗明珠,隔着深暗的水体透出浅薄的光影。
功叔想起刚刚做的梦。他在湖旁俯下身子,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将整个左手探进湖水里。
或许是因为疫情阻断了远游的可能性,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露营如今成了闲暇消遣的新宠。城里人一到周末便将大包小包统统塞进后备箱,一脚油门把自己送到郊外那个已经提前预定好的露营地。在干净的草坪上亲手支起帐篷,架好躺椅,把在办公室里磨练出的硬邦酸涩的身体随意的埋进舒适的弹性海绵或者高档编织物组成的支架中,倒上一杯挂耳,泡上一壶明前。隔着墨镜或者别的什么遮阳物件,远望眼前那空旷到几乎让人忧郁的自然风光,然后长出一口气。
如此一声悠长的感叹后,工作日里的不快和疲倦便理所当然地随着气道被排放到了原本只应承载大气的空中。
这样的露营摇曳吗?或许。舒坦吗?诚然。对露营者来说,这是坐躺在休闲品味的最前沿享受生活;对露营地的老板陈总来说,这是欣然接受自然的又一种馈赠;而对露营地的管理员功叔来说,这只是份工作。
在这里变成露营打卡圣地之前,功叔就在这里做管理员了。那时这片景区位置偏僻,道路不便,名气式微,搞了多少年的宣传也没混到个几A级景区的头衔。景区负责人在19年刚入秋的时候就把这地方的经营权转让出售,随后疫情席卷而来。
新接手的陈总倒是颇具眼光,投入资金将景区重新包装,旧牌子撤下,新牌子换上。无人问津的景区于是成为了下一个网红打卡地的种子选手。
等到一切逐步常态化后,城市人那一个个躁动不安的心又一次开始寻找心灵的新归宿。经过一点点营销手腕,借着短视频和自媒体的东风,这里终于迎来久违的春天。
功叔的工作量于是呈几何级数上升,一把年纪的他如今只能在夜深后才能享受半点清闲。
陈总看中的是功叔宽厚本分,踏实肯干,作为老员工自然是公司的优良财富,于是给他升了工资待遇,迁到后勤管理岗,又安排他在露营地里单独住宿,算是半工作半养老。
“你是老员工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可以提。这个,我觉得你再考虑考虑,”
若是以前,他和妻子每到夏日必然会请下年假,搭飞机去别地方避暑消夏。
一开始是海南,后来是普吉,再后来去了塞班、新西兰、圣托里尼,在疫情袭来之前的最后一年,他们去了趟北欧,在夜里欣赏极光。
之后,他们就被困住了,困在了城市这个小小的牢笼里,困在他们一百多平的房子里,困在上下班两点一线的生活里。白天两人各自工作,偶尔微信,晚上回到家里依偎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综艺,直到其中一方经受不住无聊的催眠而逐渐睡去。周末则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就连亲热的次数也开始缓缓下降。
被困住的人就这样逐渐被时间消磨,到最后连自己都失去了。
在经历了几年的倦怠后,朋友圈和社交媒体上开始涌现出各种关于露营的讨论和分享,戴先生无意中看到几则消息,于是在一天晚上和妻子聊起这个话题。
两人一拍即合,像是抓住了某个救命稻草。戴先生扎进各大论坛汲取经验、采买装备,妻子则在网上寻找最理想的露营地,列出一份长长的清单,注明各个地点的优胜劣势。
如今作为这个露营地里的老面孔,戴先生很是熟练地在最理想的地点扎下帐篷,和妻子躺在休闲椅上,看着夕阳在湖面上缓缓归去。
无论外面再怎么热,一旦太阳落下入了夜,露营地便凉爽下来。山风轻柔吹拂,鸟鸣渐行渐远。戴先生沉浸在耳机中的古典钢琴奏鸣曲里,闭上眼睛缓缓沉入睡意。
不知睡了多久,戴先生开始做梦。他梦见露营地的那片湖水中,升起一轮明月。月的尺寸不大,似乎可以刚刚好捧在手上,亮度和他带来的夜灯相差无几,在光亮的照映下还看得清月球表面的坑洼。
戴先生站在湖边,双脚已经被湖水漫过,他低下头,发现那湖水如涨潮般徐徐向前推进。水浪涨起又落下,几番下来,便已经没过了戴先生的小腿。
戴先生想要后退,但双腿似乎已经被湖水牢牢吸住,在原地动弹不得。那月浮在距离湖面几米的空中,安静看着湖水不断上涨,注视着戴先生不断被湖水吞没。月洒下的光在湖面游动,被揉碎在粼粼波纹中,围绕着戴先生的身子,逐渐回环成一个螺旋。
戴先生开始感到惊恐,他觉得梦中的月亮在不经意间膨胀了几分,已经像是一个直径两米有余的圆球在湖面上浮动着。盈盈月光洒在他身上,洒在湖面上,有一股说不清的寒冷。
广寒宫阁凄凉夜,深闺冷帷离人悲。
戴先生回过神来时,湖水已经漫过他的胸口。他张着嘴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于是湖水从他口中漫入,开始充填他的身体。
戴先生惊醒了。他依旧躺在帐篷外的躺椅上,夜风温柔的带走了他体表的薄汗。
“没事。”戴先生说,耳机里的音乐早就停了,戴先生掏出手机确认了一番,是耳机没电了。他抬头向远处的那片湖水看去,湖面平整如镜,倒映着远在天际高悬的明月。
戴先生于是又看向天空。在那里,一轮圆月静静地被安置在空中,皎洁的月色浸染了周遭薄如丝织的云絮。
一阵风从湖面划过。湖水漾出一阵涟漪,将湖中的月绞碎。
他看着平静的湖面,此时没有一丝风从湖面吹过,湖水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青色。几只鸟从湖上掠过,徘徊着啄食湖面上的飞虫。
功叔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然后一扬手冲着湖中央扔去。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远处的湖面上,溅出几捧水花。
功叔的视线在湖面上游荡,想要看到点别的什么。他看的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一旁来了别人。
功叔一愣,这才注意到一旁来人了。他打量了对方一番,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出头,看得出是经常健身的人,穿着轻便的休闲装,样式简单但估计不便宜。功叔和人打了多年交道,他看得出这个男人的衣着款式和面料都颇为高档。
对方“哦”了一声,用和功叔相似的眼神打量起这片湖来。
“山里有这一片湖还真是不错。”对方说,“现在能找到这么好的环境很难得。”
“也是最近一段时间人才多起来的,之前这边几乎没什么人来。这样的环境保护得当的话,能多保持一段时间。不过等大家都看腻了,就会去别的地方了。”功叔说的有些心不在焉。
“人嘛,总是图个新鲜。不过这里的环境确实有独特的地方,这片湖就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对方放眼在湖面上眺望了一阵,“这湖有什么故事吗?”
“哦,我就是好奇。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想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您刚说这个湖叫仙子湖,这名字听着挺奇妙,背后应该有故事吧。”
功叔在脑子里转了转对方的这番话,那天夜里他把手伸进湖水之后的感觉又顺着他后背涌了上来。
“啊,当地人迷信而已。说是这湖里住着仙女,村里叫神仙娘娘,说给娘娘祈福挺灵验。以前叫娘娘湖,景区的人觉得名字土,改成仙子湖了。”
功叔“嗯”了一声,但他在对方的语气里听出点什么,便多看了对方一眼。那男人的目光越过功叔,看向更远的地方,又伸手往那个方向指。
功叔心里一紧,他回身看过去。在远处的湖边,一个人影正一步步往湖里走。功叔本能地意识到那人不是为了下湖游泳,那人身上的衣服还都穿着,穿得很整齐。
功叔的双腿已经赶在他的意识之前动了起来,往那个人影的方向奔跑过去。在功叔身后,男人已经喊了起来:
戴先生终于把头发擦干的时候,园区的安保人员已经把跳湖的小伙子抬着放上了车。戴先生看着保安关上车门,拉着跳湖的人离开露营地,脑子里这才慢慢开始放空。体内的肾上腺素渐渐褪去,戴先生觉得双腿倏地酸胀起来。
他注意到那个最先下湖救人的老大哥正在把身上湿答答的衣服脱掉,便起身过去,把手里另一条干净毛巾递了过去。
那个被保安叫做功叔的人意外地看了看戴先生手里的毛巾,道了声谢,接过毛巾擦去身上的水。
“您有听到那小伙子说什么吗?在他被拉上岸的时候。”
戴先生没再说什么。他那时听得很清楚,一部分原因是那个小伙子对于被拉上岸这件事异常抗拒,手脚并用想把所有拉他的人都推开,重新一头扎进湖里。这个过程中,功叔不知道挨了多少巴掌,戴先生也被踢到了几脚。
戴先生一手拿着湿毛巾,重新将目光落在那片湖上。夜色将至,湖水已经褪变成了深沉的黛紫色,而刚刚的一场惊险在湖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湖面一如往常的平静,仿佛始终置身事外。
功叔把毛巾尽力拧干后还给戴先生,之后回身准备回自己的住处。
“师傅,现在附近还有村民向湖里的娘娘祈福吗?”戴先生在功叔身后问道。
戴先生目送功叔走远,直到身后的湖面上映出初生的夜色。
功叔仰面平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单人宿舍的天花板。
夜已深了,功叔没有开灯,房间内唯一的光线是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光线实在是柔弱无力,连物件的轮廓都难勾勒清楚。即便是这样,功叔依旧看着天花板,在他眼里那是一片模糊不清的深灰色,几近墨色。看久了,有几分像夜色里的湖面。
一想到湖面,功叔眼前又浮现出傍晚时那个执意走进湖里的小伙子。在那时,功叔是第一个跳进湖里把他往岸上拉的人,那小伙像是中了邪一般,没在湖水里的身体似有千斤重,功叔如何拉扯也拽不动他。小伙嘴里念念有词,功叔好久才听明白他说的什么。
随后来帮忙救援的人帮着功叔拖住那小伙,几个中青年男人一同发力,算是把那小伙从湖里拉了出来。可那小伙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撕心裂肺的嚎叫着,对着救他的人乱抓胡踢一番,想要重新投进湖里。一位大哥实在看不过去,上去抽了他几下,算是把小伙打蒙了,这才平息下来。
功叔此刻躺在床上,回想着那小伙投进湖里时的神情,和他念叨的话语。那股凉意又爬了上来。
他闭上眼,让自己重新沉入黑暗里,一点点排挤掉脑海中的繁杂思绪。左手忽的一阵刺痛。功叔睁开眼,把左手举到眼前。黑暗中只能看清左手的轮廓,五根手指微张,长短不一。功叔盯着看了片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而那股刺痛时有时无,像是有什么东西缠着左手,时不时收紧勒出的痛感。
功叔于是放弃,重新盯着天花板,那里依旧是一团模糊不清的灰色,只能勉强看清些许。
功叔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着窗口的光亮,再次确认自己看到的情景。是的,从窗口透进来的光变亮了。
今晚依旧是一个清朗的夏夜。天空如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般幻化出特有的光泽,星辰和圆月点缀其中,为天空装点出一抹荧辉。如此皎洁的星空倒映在仙子湖上,多了几分静怡,夜风徐徐然从湖面游过,悄无声响地向着远处流去。
功叔在湖旁停下脚步。湖面荡起微微波纹,像是在问候一位故人。功叔看到湖中那抹月色轻薄如纱,丝毫掩盖不住湖心的光芒。素白的光线在湖心绽开,幻化出丝绸般的光影在湖水中浮游着,蔓延向各个方向,如同一朵硕大的白莲在湖心中怒放。
功叔俯下身,慢慢将左手探进湖里。素白的光于是游曳而来,在水中环绕在那只手周围,像极了一条丝带在水纹波动之下轻盈漫舞。功叔想把手抽回来,可手却被那水中光影缠住,在湖面之下动弹不得。功叔费劲摇晃左臂,湖面于是泛起涟漪,光影随之被搅动得支离破碎。功叔趁机将手臂一收,左手便从湖水里脱出来。
功叔觉得背上冷汗渗出来,在夜风中徒增几分寒意。他站直身板,从湖边退开,但一阵水声又把他拉了回来。
就在他右边不远处,一个人影正摇摇晃晃地往湖水里走。
功叔不敢喊出声来,怕惊动了什么。他脚下紧赶着奔到那人身后,伸手想去拉住,可那人已经走到了齐腰深的水里,再往前走,整个人会滑进湖底。功叔一咬牙,迈腿蹚进水里,双手扯住那人的衣服,用尽力气把他往回拉。
这个夜里跳湖的男人身体纹丝不动,也没再往前走。他呆立在原地,任凭功叔怎么拖拽,怎么拉扯,就是稳稳当当的定立在湖水里。等到功叔一番力气使完了,才又向前迈出一步。
功叔于是转到男人面前,挥手扇了他一个耳光。清亮响声在湖面上荡开。男人一脸平静,眼神空虚,功叔借着月光,看清了那男人的脸,是当时参与救人又给自己递毛巾的那个男人,是对这仙子湖问东问西的那个男人。
男人脸上表情呆滞,嘴巴微张,而在他那双眼睛里,功叔看到了淡薄的素白光影荧荧闪烁。功叔知道扇耳光不会有什么作用了。他低头看着两人身边的湖水。素白的光影已经在那男人身边环绕成一个形状扭曲的螺旋,一层层将他嵌套其中,几缕微光甚至探出湖面,顺着男人的睡衣蔓延而上。
功叔双手探进湖水里,拼命搅动起男人身边的水面。涟漪与波浪在两人身边层叠荡漾,嘈杂的水声搅扰了湖面的沉静。素白的光影碎了,消散了被搅乱的湖水里,变成一片片残破的丝帛。功叔赶忙架起男人,将他拖着往湖边走。
几番折腾,功叔把男人软绵绵的身体拖出湖水,扔在柔软的草地上。自己也仰身躺倒在一旁,大口的喘气。
夜空中星彩依旧,而湖面上月明星稀。功叔少顷坐起来,望向湖水。湖心的光已经淡了,像是第二个月映在湖面上。
差不多在功叔把戴先生从湖里拖出来后一个小时,戴先生才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躺在草坪上,戴先生心里一惊;意识到身边还有人,戴先生吓得差点从草坪上跳起来。
功叔没主动说什么。他知道这男人需要点时间理清思路。
戴先生摸了摸自己身上,发现睡衣基本已经湿透。他看了看面前平静的仙子湖,将身上的湿衣服,身边的功叔,以及仙子湖联系在一起想了一下,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刚创业的时候,压力大。有过一段时间。这几年没再犯过了。”
功叔于是大概讲了讲,省去了他觉得不合适讲出来的地方。
戴先生听完,觉得一头雾水。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的走出帐篷,走进湖里,是真的因为犯了梦游症的老毛病了?于是就又问了开头的问题。
功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依旧黑漆漆的湖水。
“你不是白天时问过这湖吗,问还有没有人拜湖里的娘娘。”功叔说道,目光依旧盯着湖水,“现在几乎没人拜了,只有附近个别村里的老人,每年还会来这里,给湖里撒点钱。”
“零钱,硬币,或者值钱的首饰物件。都是过去的老习俗,日子过不顺了,有什么不痛快了,往湖里撒点小钱,求娘娘保佑,求转运。有灵的也有不灵的。还有人在湖里泡一泡,说是能沾福气。后来有人淹死在湖里,管事的就不让人再下湖了。”
“就像今天那个跳湖的小伙,也是为了祈福?”戴先生说。
“这湖啊,这湖里,可能真的有东西。”功叔话里意味深长,戴先生一时没听明白,但是细琢磨,似乎懂了什么。
戴先生接受了这个回答。他目光在湖面上搜寻着,想找到曾经在梦里见过的东西。
两个男人就这样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中,在湖边静静坐着,直到天际中星辰褪去,映出晨曦的素白。
功叔最后一次见到戴先生,是他正和妻子收拾行李准备回程。
戴先生看到功叔从旁边经过,礼节性地冲功叔点了下头。
功叔笑笑,继续在湖边巡查,和手下人一起清理游客留下的垃圾,同时好心劝观赏湖水的人远离湖边,以防掉进湖里。
那晚,当天开始蒙蒙亮时,戴先生才从草地上缓缓起身。他和一同起身的功叔握了握手,十分郑重的道了谢,然后安静地回到帐篷里。
功叔回到自己的宿舍,小睡了几个小时,在他的睡梦中只有素白柔光。
露营地新的一天依旧和往日一样繁忙,有人离开,有人到来。旧的帐篷撤掉,新的帐篷搭起。不时有孩子的草地上玩耍,年轻情侣们铺上野餐布,架起烧烤炉,喧嚣着在空气中泼洒青春。
仙子湖一如往矣的平静,任凭山风将湖面吹出皱纹,容纳每一颗投进湖水的石子。这是自然最为朴素祥和的一面,提供一个这般静怡的场所,承载所有人的情绪,无论好坏。
而它索取的也不多,只是每一个人的时间,那一旦花费便再也回不来的时间。
夕阳沉入山林,天际重新染上黛青,再一层一层的被涂抹上更为深重的色彩。星星渐渐显露出光泽,圆月从预定的角落里回归天空。湖水在夜色中停滞,成为一面镜子映射着天际。于是天空便与湖水融为一体,仿佛为了回应遗失在远古时光里的诗篇。
夜已过半。功叔再一次从梦中醒来。梦里,他站在没过双腿的湖水中,双手十指相扣举在胸前,向着从湖心初升的白莲默默观瞻。莲花袅袅绽开,花蕊中流溢出素白的光影,在湖面上如雾气般四散开来,遮蔽住原本倒映在湖面上的星空。从花中舒展开来的身形慢慢直起身子,举手投足间轻盈优雅,从光影中透出的小臂洁白如脂,张开的手指玉葱纤纤,就那样悬在空中等待着。
窒息感再一次袭来。功叔猛然惊醒,不由得大口吸入夜里温凉的空气。
时间是夜里两点出头。窗外透进来的光依旧轻柔的令人怜爱。功叔没有多想,穿上衣服出了宿舍。
今晚夜里,湖边没有任何人,只有功叔一人独享这片寂静的水面。起初,湖水平平无奇,但随着一阵夜风流过,湖心重新点燃了光辉。一开始那光亮和倒映在湖面上月亮大小相近,转眼间却膨胀的好似一燃烧的火光,素白的火焰逐渐蔓延,几乎将整个湖心点燃,光影从湖面透出来,在水面上盘旋萦绕,幻化出一个形状在夜色中摇摆不定。
功叔默默地站在湖边,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了。
湖面上的形体依旧在变化着,从底端飘散出来的素白光影游离在湖水表面,像是薄雾一样飘散开去,在那片雾气的笼罩之下,湖面上开始不断隆起一簇簇高低不一的水柱,像是底下有泉眼似的将原本平静的湖水托浮出水面。那一个个水柱也随同素白的形体不断幻化,被看不见的雕刻刀切削出更为精细的轮廓。光影漫上那一个个有了棱角的水柱,勾勒出更为清晰的线条。
那些水柱和位于中央的素白形体在湖面上越升越高,几乎到了和功叔身高相近的高度。那些水柱有的功叔认识,有的则是陌生的模样,它们同样默默的立在湖面,等待着。
素白的形体中分离出一条纤细的手臂,摊开的芊芊素手悬在空中,等待着。
湖水漾起波纹,粼粼波光蕴含了无数说不清的情愫。一道无言的邀请,在功叔眼前徐徐展开。
功叔僵硬的腿于是往前迈了一步,接着又一步。在清朗的夜色下,功叔的身影逐渐走进湖水里,向着湖心一点点消逝。
在他的双眼没进湖水前,功叔忽然想到,他递上辞职信的那天,应该不管陈总如何拒绝,都一走了之的。
倏然,湖面平静了,一切恢复如初。在夜空繁星的注视下,一黑一白两个身形彼此纠缠着,缓缓沉入湖心。
戴先生是偶然在本地新闻页面上看到远郊的一个网红露营地热度暴增的消息。
新闻这样写道:远郊的一处网红露营地,在今夏筹划了新的夏日节活动,以露营地内特色景观仙子湖为主题,开展清爽仙境游活动,吸引了众多露营爱好者和年轻人来此消夏避暑。
戴先生看过消息后,思考了很久,决定给自己在报社的朋友打一个电话,约出来聊一聊。
在他和妻子那天离开仙子湖露营地后,是他提议换一个露营地,尝试一下更新鲜的地方。妻子没多想便答应了,况且妻子并不知道他那晚梦游出去的事。
在那之后,戴先生只去过仙子湖一次,是独自去的。他在那里想找功叔再聊聊,却被告知功叔离职走了。戴先生于是在湖边坐了一个下午,一直坐到天黑,到天空彻底倒映在湖面上,这才起身回家。
戴先生十分想和功叔再聊聊,聊聊仙子湖,聊聊他自己的梦。
在戴先生的梦里,他站在冰冷的湖水里中,看着头顶宽广的夜空,夜空中繁星璀璨,相衬的月亮反而有些渺小。不经意间,他发现那颗悬在天上的月亮缓缓膨胀,渐渐吞噬了周遭的星光。接着戴先生意识到,那是月亮在不断的下坠。只是一瞬间,月亮便从空中坠落到湖里,明亮素白的圆球,就那样轻盈的没入湖水,没有泛起任何水花或是涟漪,湖面平整如镜,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
等戴先生再往湖里看去,那沉入湖心的月亮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轮廓,发出飘渺的素白光影,好似一朵绽放在湖心的白莲花。素白色的光影像是丝绸般在水中游曳,渐渐环绕住戴先生浸在水里的身体,将他一点点拖入水中。
湖心的光影中化出一个模糊的形状,在水中发出戚戚然的回响,把戴先生拉的越来越近,直到他完全消融在光中。
戴先生每一次从这个梦中苏醒,都会感到一阵彷徨,他心里有一种感觉,渴望被那素白的光包裹身体,渴望进入那光影之中,就此消融。可随着时间推移,这感觉会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内心里一股说不清的空旷。
直到看到这篇新闻报告,戴先生决定,找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渠道。
和报社的朋友约在晚七点,戴先生到得早,要了一壶普洱先喝了起来。朋友晚到了几分,戴先生招呼他落座,帮朋友斟满茶杯。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朋友问起来今天要说的正事是什么。
“我想给你讲个事儿。”戴先生听见自己说,“你听说过仙子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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