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 《淮南子 · 本经训》
面前的酒杯已斟满,柳明载还半晌没有动过。在父亲问话前,他不敢沾酒。父亲撕下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大肆嚼起来。藉着院里的灯火,柳明载能看到父亲胡子上下颤动,上面沾着闪闪发亮的油脂。江盈坐在柳明载身旁,她只吃过一点清风羹,就低下头看着桌子。院里只听到父亲的咀嚼声。
柳皋成终于把那块羊肉咽下去,用绢帕擦过嘴角和双手,摆手示意,站在他身后的鱼恩荣停止摇扇,恭敬地将绢帕接过去收好。柳明载不由得坐直身子。
“若是天下农夫都如你一般无能,朕看都不用高林封打过来,咱们自己便先亡了。”
“朕问你,你可知道让你们在宫中开辟田地的用意是什么?”
“你怎么如此蠢笨?高贼作乱以来,不必说两京一十六州已有五州陷于贼手,五个常平仓也损了两个。朕就要让你好好领会,现在这粒粒谷粟,得来有多不容易!”
还未等柳明载回答,江盈说道:“回陛下,太子虽不擅农事,也熟读韬略兵法,此刻正是危急之际,何不让他率兵御敌,比在宫院里开垦种地更有用些?”
柳皋成甫听她说完,顺手拿起面前的碗碟,向江盈掷去:“江盈,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使唤起朕来了?”
碟子撞到江盈额角,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鲜血立时汩汩流下。江盈顾不得脸上鲜血和油污混作一团,连忙拜倒。
柳皋成低眼看着她,说:“看你在宫里弹了这么些年箜篌,还算文雅娴顺,现在做上太子妃,就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又一颗荔枝砸到江盈脸颊:“你爹当年险些要了朕的性命,要不是王廷甫死谏,朕早就把你也收拾了,焉得在此放肆!”
柳皋成重新拣了一枚荔枝,剥完一边咀嚼,一边说:“行了,起来吧!”
柳皋成起身走到江盈面前:“你做太子妃也有些年头了,朕要的皇孙在哪里?”
“你知道不结果子的桃树,该怎么处置吗?”柳皋成顿了顿,说:“不说了,你自己不起,难道还要朕扶你起来么?”
柳皋成两手托住江盈的上臂,将她向上举。两只手似乎没有揽稳,向下滑到江盈腰间。江盈身子抖动一下,低着头慢慢站起来,说:“臣妾谢过陛下。”
柳皋成过了片刻才把手从江盈腰肢旁抽出,回到席前,转向柳明载:“别光是喝酒,不多吃点东西,难道明天还是只耕五十步么?都什么时候了,成天还是摆弄颜料,你将来到底要经营天下,还是画那些破画?”
柳明载端起面前一盘羊肉,一片片塞进嘴里,然后艰难地吞咽下去。
柳皋成摇头:“吃得这么勉强,朕看你是在别的酒宴招待上吃了不少。听说有人昨日在你宫门口看到王廷甫的人。他原来做阁老时候你不找他,现在他去了并州,你倒是告诉朕,有什么要专门跟他说的?”
柳明载浑身发抖,颤声说:“儿臣向父亲起誓,自从王廷甫去并州后,再无见过他府中人!”
“那就好,朕也会好好查查。内外交结是什么下场,想必你也清楚得很。”
柳皋成说罢,举起面前的银杯,欣赏杯中酒液轻轻上下摇曳。就在这时,他的手停在半空。他隐隐有些不适,总觉得在哪里有双眼睛在带着恨意看着自己。他看了眼柳明载和江盈,那两人都低头坐在桌前不敢抬头,一定是酒意带来的错觉。他仰头喝完,又眼睛迷离地往江盈看去。
不是江盈,是在她身后的黑暗里,半空中像有两点火星燃着,红彤彤地发着光亮,直直盯着自己。
柳明载和江盈也扭头,两人脸色煞白,睁大眼睛,惊异地望进黑暗里。
两点眼睛慢慢靠近,从暗处出来,柳皋成才看清,原来是只黑狼,但比寻常野狼要高出一倍。遍身黑色的不是毛皮,而是燃着细小的黑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黑狼两只眼眶中闪着殷红的光,直直地看着自己,静默地向几案一步步走来。
黑狼咧嘴,眼角微微皱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脚下未停。
柳明载脸上既困惑又害怕,身子微微收缩,还在不住发抖。江盈见到后,保持跪坐的姿势,以不易发觉的幅度移动两膝,慢慢挪到柳明载身前。柳明载见江盈袍袖压到膝下,伸手想为她收起时,手腕不慎撞到几案,案腿刮擦过地面,发出尖利的声响。
黑狼听到声音,倏然调转身子,向江盈方向走来。一名金甲卫士上前,长枪疾刺,黑狼轻巧地向旁跃开。卫士又丢开枪,拔刀径直劈下,黑狼已在他攻击间隙,冲到江盈面前,张开嘴,颗颗白齿闪着冰冷的寒光。
它一跃而起,疾扑向江盈,江盈下意识用双臂去迎挡。黑狼的牙齿深深刺入小臂,一阵锐利的痛楚使她几乎要昏厥过去。柳明载惊呼一声,想要把倒地的江盈拉到身后,黑狼抬头瞥了他一眼,他身子从里泛起一股寒意,不敢再上前。
柳皋成以眼色示意,让鱼恩荣和三名卫士挡在自己身前,才说道:“龙武军怎么搞的?快叫侯崇武过来!”
鱼恩荣抽出短匕,刀尖指向黑狼,沉声道:“大胆妖物,可知冲撞的是谁?”
那只黑狼懒洋洋地抬起头,看着鱼恩荣。鱼恩荣握着短匕的手指骨节紧绷,没有半点血色。
黑狼低嗥两声,退后几步,隐没在黑暗之中,不见了踪影。
鱼恩荣领命,快步往外走,快到宫门口时,他停住脚步。
那只黑狼重又出现在他面前,没有人看见它如何穿过黑暗,经过众人身边,来到宫门口。它向后弓起身子,眼中红光更盛。
鱼恩荣听到黑狼粗重的呼吸,像风箱抽动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试图绕过去。黑狼眼睛始终注视着他,身躯一动不动,像一座黑色的石丘。
鱼恩荣一点点挪动步子,胖脸上汗水涔涔,就在绕到黑狼侧后的时候,黑狼动了。
它没有冲鱼恩荣过来,而是奔向几名卫士身后的柳皋成。几名卫士纷纷拔刀向它砍下,却已来不及。黑狼跃起,从众卫士头顶一闪而过。柳皋成脸色遽变,只来得及短促地喊了一声:“你——”,就听到自己的惨呼声盖过了院中其它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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