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舍遮会随着年岁增长,变得越发缺少情绪。但见到眼前这幅光景,大抵也是会惊愕的。
几具尸首匍匐倒在沙丘边上,有老有少,有汉人,也有回鹘人和塞种。他们皆双目圆瞠,通体发白发胀,体表有绯色尸斑,口鼻间残留有风干的白沫。且形骸扭曲,手指甲沟间塞满了砂砾与血迹,想必生前痛苦非常。
“淹死的。”年老一些的毗舍遮下了结论,饱经风霜的脸庞上看不出喜怒。
“在这片大漠里?”年轻些的毗舍遮指指脚下无边无际的沙子与黄土。他环顾四周,玉门关外的戈壁大漠千百年如一日,他没瞧出与往日有何不同。怎的现如今已经能淹死人了?
“在甘州城见过淹死的,就这样。”老毗舍遮重新戴上面甲,吮吸着面甲内侧渗出的水珠。他似乎并不觉得在沙漠里见到淹死的人有何奇怪。死亡这桩事,他见惯了,也死过足够多次了。
年轻毗舍遮俯身翻检死者们的衣物,有关牒但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如同浸过水。另有一叠天授宝钞,数额不小,也均已沾水,应是无法兑现了。从服饰看他们或许是商队,没有散落的货物,他们的马匹骆驼可能早已奔逃,也可能是旁人牵走。一时之间,疑云丛生。
见年轻毗舍遮还在端详那些尸体,老毗舍遮就斥责道:“看甚看!晒了好些天,闻不出什么名堂。”顿了一会,又说:“李芨啊,找个地儿给他们埋了,免得招来狗头鹫。”
唤作李芨的年轻毗舍遮点头应是,用佩刀作铲,很快就将几具尸首掩埋妥当。他往出走了几十丈开外,才寻得一根胡杨枝条,从身上扯下布条系上,插在土堆旁权当是个墓碑了。
“条件简陋,诸位莫怪。”李芨从怀里摸出一块锁阳嚼了起来,有滋有味。
老毗舍遮默默看着李芨做完这些,翻身上马:“走吧,要起风沙咯。”一夹马肚子,登时马蹄扬起沙土,扑了李芨一脸。
“直娘贼的老东西!迟早有一天宰了你!”李芨撇去脸上的沙子,戴上面甲,赶紧上马追了出去。
戈壁上风沙来得很快,他们刚奔出去几里地,遮天蔽日的沙尘就已经到跟前了。
法鲁克·阿尤布从未想象过自己会这般提心吊胆,有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铺天盖地的沙尘里黑影幢幢,仿佛下一刻便有心狠手辣的追捕者从中跳出,要将其狠狠撞倒在地。
他明明就是无辜的,他没有杀人,也没有畏罪潜逃!他不过是个千里迢迢来求学的普通人罢了,倘若他被捕入狱,远在大食都护府的阿父该有多失望,阿母也会为自己操碎心,以泪洗面。
他后悔极了,当初为何要将马匹借与那人,若非如此,官兵也不会查到他的头上。他更恨自己,为何不能据理力争,反而害怕起来,学会没多久的官话竟也说不利索,只得连夜逃出了沙州。也不管带没带够盘缠干粮,以及逃到哪才能摆脱追兵。等他浑浑噩噩跟着一支商队走了许多日,回过头来,方才意识到自己太过莽撞了,此时早已奔出沙州数百里。但汉人常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既然已经逃出来,断没有回头做那替死鬼、冤死鬼的可能。要叫他们知晓,大食人的骨头也是很硬的!
只可惜,他的汉人先生再也见不到那位笃学上进的大食学生;他那房东也将收不上这月的租,可不是他交不起啊;茗香居姑娘们唱的小曲儿,恐怕也是听不到了。
此刻的他,与商队走散,独自在风沙中艰难逃亡,几近渴死,心中更是不敢放松一丝一毫,此间种种,难道真的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吗?
“芦苇!你这厮可恶!枉我将你视作朋友,却被你陷害至此,我好不甘心呐!”法鲁克发了狠,用大食话骂道,后槽牙咬到吹进嘴的砂砾,疼得他是两眼一黑,双腿也打了摆子,昏倒前只看到有一座土城在不远处。
雨蛙堡那黄土夯实的城垛堪堪有一人高,委实挡不住扑天的风沙尘土。风滚草疾疾掠街巷,飞黄沙烁烁洗屋舍。土腥迷漫呼吸难,向晚轰隆人欲昏。
野利披星与他的侍卫行走在堡内,发现街头巷尾全无人影。即便是躲避风沙,也不该至此才对。
他一手牵着骆驼,一手按着帷帽,扫视着周遭,心中略有不安。从沙州进入大漠已有数日,但他仍旧感觉有人缀在身后。此番出行,须得尽快赶到柔撒冷,迟了便要怠误战机。
月余前,他受圣上嘱托,任执剑使,微服前往柔撒冷,另有诏书带予天蛮军兵马大元帅孛儿只斤·铁木真。
然而途中似是走漏消息,在敦煌城内遭遇行刺。他的两名随行仆从被杀害,为免节外生枝,他决意不在敦煌逗留,很快便出了城。他能隐约猜到敌人是谁,西面的欧罗巴诸国很显然还无法将他们的爪牙渗透进帝国中心;鉴于景教十字军与帝国连年的战事,那位野心勃勃的大食都护府大都护或许正伺机而动。朝中上下早已对这位骁勇善战且富有声名的大都护有了防备,但还不能太过显露。
观种种迹象,自己所面对之事犹如巨大的迷雾,它横跨大半个帝国疆域,其中的纠葛盘根错节,这让初入仕途的他感到紧张,却远未到害怕的地步。
在玉门关,他等来了强援,便是身边这名侍卫了。但糟糕的是,出关后,他们在塔里木的边缘迷失了方位,压根见不着通往龟兹城的官道。
“伊贾斯拉维奇,你去前头瞧瞧,是否有人在此生活。”野利披星对自己的侍卫说道。
再看他的侍卫,身高九尺,头戴拂菻形制的尖顶头盔,着一副狴犴面甲,身上内搭锁子甲,外披重型扎甲,宿铁甲片层层叠叠,左胸前钉一条随风飞扬的矩形蕃文经幡,熊毛短氅及腰,背一把蛇纹角弓、一把开山斧,腰佩两柄环首新月镡双峰刀,一柄鬼头骨朵。昏暗中仿佛恶鬼,一言不发地牵着他那匹壮硕高大的战马,挨家挨户搜去。
却是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门扉紧锁,但透过小小的窗眼往内窥去,有烛光点点,忽明忽暗。
只有一户人家在敲门后给了回应:“撒事嘛?风沙太大叻,可不敢出门。”隔着门,听不出他的年纪。
“叨扰了,在下路经贵宝地,只为避一避风沙。”野利披星表明来意。
“听你叻口音,像是关内人嘛。来俺们这受撒子罪嘛。俺们雨蛙堡莫有客栈,你再往前头走走,有座唐老爷庙,那里头可以留宿,里头还有口井,渴不死人叻。”里面的人说完后,便没了动静。
按住心中疑惑,二人继续前行,果然望见一座寺庙,院落不大,走近看牌匾,上书:“唐老爷庙”,着实奇怪,再看落款:“太平真君六年建成”,这可是很有些年头了。
野利披星心中推算,未曾想此庙竟是北魏朝的古寺?那岂不是说这雨蛙堡最少也得有个七百多年的光景,可为何安西都护府的舆图上没有标记,亦从未听人提起过?
他正想上前去推开半掩的寺门,伊贾斯拉维奇却伸手拦住他,低沉的嗓音从狴犴面甲后传出:“有鬼。”
野利披星知晓他说的并非真的鬼,毗舍遮善嗅,且相互间能以气味通传灵犀念头。
有了提醒,他重新审视眼前简陋的山门,两侧的哼哈二将石像已然残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几座石经幢、两棵枯胡杨与一口水井置于其中,孤零零的大殿在沙尘中若隐若现。北魏朝虽崇佛,但彼时对西域统御不深,在缺石少料的戈壁中能有此古刹已是不易。沙州敦煌的佛寺石窟,才是工匠们深耕之所。
在细细体会之下,野利披星亦能感受到一种不谐。再定睛一看,那哼哈二将的头颅竟是雕刻成金蟾状,双目突出,瞳仁横直,大口中长舌盘桓,各自面朝东西。这倒是新鲜,野利披星心中好奇更甚,思忖一番,自己本身武艺不差,再添有伊贾斯拉维奇这员悍将在侧,寻常危险都不在话下。如果真是什么鬼物精怪,他倒要见识见识。
只见院落里已有两匹马儿栓在殿旁,低头吃着骆驼刺。不是普通马匹,而是专供毗舍遮的“鬼龙”,以高壮坚忍著称。并且与毗舍遮主人共享阳寿,奇妙非凡。
野利披星回头看伊贾斯拉维奇,后者点点头算是回应,意思是确有同类的气息。这让他心中稍安,毗舍遮乃属帝国士兵,亮明身份的话,是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
拴好坐骑,两人推开大殿门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尊高大的天王奉钵像。四天王戴波斯式日月冠,上饰新月,月中托日,全身武装,且法相圆润,庄严合度。而端坐中央的,是一尊通体黝黑的药师佛像,相比起四天王,它显得尤为矮小,还佝偻着身子,左手持无价珠,右手结三界印,微微仰头,面似胡人,鼻梁高挺,带着慈祥笑意。有些开裂的供桌上只有一只三足香炉,里头落满了厚厚的香灰。
然而最叫人在意的是,这尊药师佛表面竟有细细水珠渗出,润泽如黑玉,透发寒气。仿佛是昏黄的大殿内,唯一的焦点,让野利披星为之驻足许久。
野利披星偏过头,看到三人席地坐在大殿的角落里,他们面前架起一团橘黄柴火,正噼啪作响烧得正旺。
一老一少两名毗舍遮,应当是巡游戈壁的巡察使,刚刚出声的是那名年轻的毗舍遮;剩下那位抱作一团发愣的,看容貌和穿着,大抵是大食人氏。
野利披星正要回应,伊贾斯拉维奇却猛然拔出佩刀:“有鬼。”
法鲁克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草席上。简陋的土房子外,尤有风声呼啸。没有点烛,法鲁克摸索了一阵才找到自己的行囊,打开翻检,没少什么东西。也是,本来就没带多少东西,能吃的在路上都吃光了。是谁救了自己,是那个婀娜的身影么……
法鲁克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高高的黄土屋顶,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乡。在自己的家乡钐城,城外也有许多这样的屋舍,虽然钐城被称作“小拂菻”,但那也只是城内繁华。前些年的边境兵荒马乱,常有景教十字军来袭扰,劫掠村庄,钐城来了许多逃难的,城外的小土屋都挤满了人。
为此,朝廷抽调了报达城的军队增援驻扎在钐城和周边各个港口,防止景教十字军再深入大食都护府的腹地。世人皆知景教想要攻占圣城柔撒冷,朝廷哪会教他们称心如意。又听人说,流亡落魄的拂菻王室曾恳求帝国,协助他们夺回被景教十字军占去的都城康斯坦丁堡,可十多年过去了,也没个动静。
这些,都是阿父告诉他的。他家世代为商,阿父游历广泛,见过大世面,也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消息。三年前,阿父让他前往安西都护府求学,开阔眼界。他那时年轻气盛,正是想要出去闯闯的年纪,高兴了好一阵子,然后便跟随阿父的商队,沿着穿越了万里山川河谷的官道,来到了安西都护府,来到了沙州敦煌。
这里是帝国中心的门脸,过了玉门关,便有大好锦绣河山。他第一次切实地感觉到一种身为帝国子民的骄傲。
敦煌比钐城热闹繁华百倍。初来时,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玩。在敦煌一日,胜过在“小拂菻”一年。等到与阿父分别,独自一人留在敦煌,才逐渐冷静下来。虽然敦煌有许多大食人,但他仍然遏制不住地感到孤独。
有句诗是这么写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法鲁克在学会这首诗之后,产生了极大的共鸣。他也想写,可他搜肠刮肚,也写不出一句诗来直抒胸臆。他那时才真正意识到,帝国真的太大了,或许一次分别,就是永别。
就在法鲁克沉浸于回忆中,为自己的遭遇慨叹时,他的肚子开始打鼓了。他才想起,自己怕是有一天一宿没有进食了,顿时觉得眼前发黑。他哆嗦着起身,走出了小土屋,发现原来身处一座寺庙中。
见大殿之中有火光摇曳,他便快步跑入其中。两个穿着甲胄、士兵打扮的人坐在火堆旁,吓了他一跳。莫不是来追捕他的人?一瞬之间他的脸都僵了,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喘不过气,正想着要不要转身离开,当做无事发生,就被当中一人喊住:“你,过来。”
见法鲁克迟迟未动,那人嘀咕道:“听不懂官话?”说完便要起身。法鲁克见状从善如流,赶紧踱步到近前,坐下来道:“官兵大哥,我会说官话。我也没有杀人!”说话的同时打量着两人,他们的甲胄和城里的兵将略有不同,头盔有鬼面纹,山文甲片更密集、更加贴身扎实,半截面甲悬在胸前,随时可以戴上,肩上披挂土黄亚麻大氅,腰间都挂着一根骨朵,年轻的配一把玛瑙马首莲花刀镡双峰刀,年老的执一柄月牙格虎牙吞卡夏人剑。被他俩盯着,宛如被虎狼凝视,即便烤着火,也是如坠冰窖。
“没有杀人?”年轻人眉头微皱,大拇指已经扣在刀镡上,劈头盖脸问道,“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可有关碟,速速答来。”
“我、我叫法鲁克·阿尤布·凯里木·巴德尔·安瓦尔——”法鲁克刚起个头就被年轻人伸手打断:“我知晓了,你叫法鲁克。”
法鲁克似乎意犹未尽,吸了口气接着回答:“我来自大食都护府治下的钐城,家里世代经商。我是来沙州求学的,前几日外出采风,迷了路,稀里糊涂便到了此地。这是我的关碟。”说着从行囊里翻出关碟递给年轻人,他不知自己情急之下扯的谎能否骗过眼前二人,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年轻人扫了两眼关碟,忽然笑了,淳朴的脸庞透露出一丝狡黠:“小哥莫要紧张,若无缉捕令,你在城中犯下什么恶事都不归毗舍遮管。吾等在戈壁巡游了太久,活人见得少。所以吓唬吓唬你罢了。”说罢将关碟丢还给法鲁克。
法鲁克仓促接住,关碟险些掉到柴火堆里。心里早就骂开了,但是嘴上还是说着:“不打紧的。你们、你们真是毗舍遮?瞧着也与常人无异,光听人把你们说得神乎其神,管你们叫什么‘不死兽’,可我在敦煌从未见过毗舍遮。敢问二位高姓大名?”
年轻人拱拱手:“李芨,芨芨草的笈。”年老者咧开嘴,牙口倒是少见的整齐:“老头子沙槐子。小友在城里没见过毗舍遮,很正常。毗舍遮本就不是府兵。至于老百姓,骂我们恨我们的应是更多些。若是见到,避之不及哟。”
还在纠结“芨”字怎么写的法鲁克听到这儿,下意识点点头道:“他们的的确确厌恶,毫不避嫌。骂你们,老而不死是为贼。可我寻思,天尊可汗陛下不也——”说到这,他反应过来,急忙闭嘴。
“咳,你们当真不会老、不会死吗?”法鲁克挠头,挠出一手沙子。
“试试?”李芨冷笑一声,摊开手掌,只见一只黑亮黑亮的多足长虫破开掌心皮肉,钻出来摇头晃脑,似在搜寻猎物,纤细的触须来回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甚是骇人,“好教你知晓,只需让它钻进你体内,你也可以长生不老,与天同寿。”
法鲁克连连摆手摇头。但是心中的好奇更甚,只是再不敢问了。
李芨见他退缩,也不再吓唬他,长虫缩回肉中,掌心伤口眨眼间愈合。
“李芨啊,我看法鲁克小友应是饿了,匀点干粮给他。他和咱们能聚在这儿,也是缘分,别总是吓人。”沙槐子眯着眼,背靠着墙壁说道。
法鲁克认为沙槐子老先生说的极是,他都快前胸贴后背了。李芨也不墨迹,拿了张胡饼给他。法鲁克随即狼吞虎咽起来,感觉从未吃过如此香的饼。
囫囵下去几口,法鲁克便噎住了,用手捶着胸口,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水!”
话音未落,一只白皙的手从他身后递来盛着水的陶碗,他赶紧接过猛灌一口,顿觉舒畅无比。“多谢多谢。”待他回过头,一位回鹘女子正笑吟吟地盯着他。
是她!一定是她!法鲁克回想起自己之前昏倒时瞥见的身影,心中笃定。没曾想,她竟这般美好,肤如凝脂,明眸皓齿,有汉人的温婉,也有回鹘人的浓烈,乌黑的长发及腰,朴素的长袍穿在她的身上,仿佛是那王公贵族的礼袍,不存在的华美纹路和装饰品缀满了全身,在火光下映得她熠熠生辉。法鲁克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学识短浅,竟无法遣词造句来赞美她、歌颂她。
倘若将来自己与她有了孩子,男孩儿可以叫哈伦,女孩儿可以叫阿米拉。他们一家人可以生活在广阔的草场上,每天一道看日出日落,尽享天伦之乐——法鲁克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觉得自己真真是那天底下最幸福之人了。
法鲁克从臆想中坠到现实,尴尬地站起来胡言乱语:“多谢姑娘大恩大德。在下法鲁克,钐城人氏,今年弱冠,未曾婚配。请问姑娘——”
“奴家叫阿依图娜。”回鹘女子笑着回答,落落大方,声音甚是温柔。
但见阿依图娜将怀中的木篓放下,内里盛着些肉脯胡饼,道:“三位,奴家家中只有这些吃食,招待不周多担待。若是渴了,院中那口井里有水的,甘甜冰冽,最是解渴。”
“小娘子费心了,吾等还要多谢小娘子,这般吃食足矣。”沙槐子边谢,边拿出一吊铜钱给阿依图娜。
阿依图娜却是没要:“雨蛙堡平日里来的人少,今天倒是来了许多客人,奴家没能好好招待一番就罢了,怎能再收银钱?”
李芨从篓里取一片风干的肉脯,笑着问:“在寺中吃这荤腥,可有得罪?”
阿依图娜摇头,看了看那尊药师佛像道:“唐老爷慈悲,不会怪罪的。三位不必拘束,偏远之地没如此多的讲究。”
“依小娘子之见,风沙何时会结束?”李芨又问。这大殿外的风从他们来时就没有停下,呼啸着将空中的砂砾尽情倾泻于大地,然后又从大地上卷起砂砾,周而复始。
“说不准呢,虽然风沙在这儿司空见惯,但毫无规律。长则三五天,短则一宿就放晴了。不过奴家斗胆提醒一句,三位夜里还是尽量待在寺中,就莫要出去走动了。”
阿依图娜面带虔诚,说了句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唐老爷不寝不寐,却喜欢请夜行人喝茶论佛。”
法鲁克向阿依图娜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踏出大殿一步。阿依图娜也只是笑笑,随即告辞离开了。
李芨撕咬一口肉脯,慢慢砸吧着。他走到院里,朝那井口探出身子,一股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却感觉更加口干舌燥。井口仿佛有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分界线,将外界与井内分隔开,任凭天上刮再大的风沙,也未有一粒砂砾落入井中。只盯着黑魆魆的水井,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安静无比。
把绑着绳子的木桶丢下去,很快就传来砸入水中的声响。“还真有水!”木桶提上来,李芨闻了闻井水的气味,若有所思。随即喝了几大口,确实甘甜解渴。
“歇着吧,天还长着。”沙槐子喊了一句,眯上眼假寐。
李芨回到大殿内看法鲁克,这厮盘坐在地闷头吃饼,倒真是个活宝。
众人屏息沉默良久,大殿内气机凝滞。天王像的影子们在龛壁上微晃着,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他们的面容仿佛失了往日的庄严从容,只余下无言的愤怼和漠然。小小的药师佛像的笑容却更加静谧诡异起来。未被火光照及之处,似有鬼魅隐匿其中,惧怕神佛之威不敢现身。
伊贾斯拉维奇默默收起佩刀,头缓缓转向李芨与沙槐子二人,面具后的双眼似乎在审视着自己的同类。
沙槐子老态的脸庞上露出笑意,褶子连着褶子:“沙州直巡察使沙槐子,见过安西都指挥使大人。”嘴上打着招呼,却并不起身,很是随意,连作揖都省了。确是没有下级见到上级的谦卑与恭敬。
“老鬼,别来无恙。”伊贾斯拉维奇对沙槐子随意的态度似乎习以为常,也很不客气地回应道。
倒是李芨饶有兴致地站起来,打量了伊贾斯拉维奇一番,道:“你就是老头子说的那个手下败将,乞瓦大公伊贾斯拉维奇?听闻你力大如牛,当初一人战平数位毗舍遮,确有此事?哦,对了,我叫李芨,芨芨草的笈。”他介绍自己时总不厌其烦。
伊贾斯拉维奇只是低声笑道:“打败我的不是他,是无上的天尊可汗陛下。小孩,不要作无谓的挑衅,当年我和这老鬼确实是敌人,但如今我们都效忠于陛下。”虽然他言辞平和,却不难听出,隐隐有威胁之意。但李芨也不怀疑他所说,只因毗舍遮无法欺骗同类,除非不言不语。
李芨复又看向一旁还戴着帷帽的野利披星道:“这位党项贵胄怎么称呼?”
“野利披星,见过二位巡察使。”野利披星心知在巡察使这种人精面前,再多掩饰也是无用功,索性也不隐瞒姓名,或许之后还可以借助他二人,离开此地。
“原是广惠王府的秋瑜君,不在旧都享福,来大漠里作甚。”李芨倒是知晓这野利披星的,在那文人圈子里颇有声名,是有数的神童,人称“秋瑜君”。据说人也生得俊朗,迷得京都长安众多小娘是神魂颠倒。他心里嘀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糙脸,凭甚,自己算起来也不过而立之年,差别怎如此之大?
“去往龟兹城办些公事罢了,倒是二位巡察使,也是因为风沙进入此地的?”野利披星避重就轻道。
天色昏暗,又隔着帷帽,看不清野利披星的神情。李芨却是半点不信他所言的,盖因他身旁这位安西都指挥使,相当不简单。
老头子以前提到过,此人本是乞瓦大公国之大公。天授六十六年,大夏西征至乞瓦,伊贾斯拉维奇守城不敌战败,后便投入圣上麾下,并且也通过种蛊成为毗舍遮。在罗斯大都护府设立之后,他没有留在乞瓦,而是跟随圣上一路西征,骁勇无匹。他作战,根本无惧伤残,依仗毗舍遮奇异的身体天赋,次次以命相搏,断手断腿实为家常便饭,到后来,干脆为自己嫁接了各族强敌的肢体与脏腑。可以说,此人身上除了脑袋属于他自己,四肢百骸便全是战利品。也正是因为他屡获战功,所以晋升颇快,西征后便官至安西都指挥使,兼领瓜州节度使。
与此等悍将同行之人,又岂能是寻常王公大臣。定是有什么密令在身,且关系重大。但这不关他和老头子的事,他们这样的巡察使算是游离在官场之外的。
“不知都指挥使与秋瑜君在这城内外,可否有见到过商队或是别的什么人呢?”李芨围着篝火左盘右旋,引得火苗忽明忽暗。
野利披星听罢斟酌了一番,道:“不曾。进了城内,家家户户闭门不见客,路上亦空无一人。”
这时,坐在角落中一直不敢说话的法鲁克忽然道:“那个,我倒是跟随一支商队进的大漠。”
李芨走到法鲁克身旁,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位小哥叫法鲁克,大食来的学子。你说说,同你一道的商队都有哪些人。”
随后,法鲁克努力回忆,说了一些人的特征和姓名。李芨与之对照,确实有几人与他们在戈壁中发现的尸首对的上。应是同一支商队了。
“大概是三日前。”法鲁克有些拿不准,这几日在大漠中如行尸走肉,有时也分不清昼夜。
李芨环视大殿道:“不知各位对于此庙与此城有何看法。”
“正是。而且,我二人巡察这片戈壁已有十数年之久,周边大小村落情状皆滚瓜烂熟,但从未见过此城。当在城外看到界碑上刻着‘雨蛙堡’三字,惊诧不已。好像此城凭空冒出来似的。最关键的一点是,这地方,没有一丝一毫毗舍遮的气息。秋瑜君肯定知晓,吾等毗舍遮善用气味来传递消息,且特意留下的痕迹经久不散,虽然常人闻不到,但对于毗舍遮来说犹如夜晚的火烛般醒目。”
“大夏西征的那些年月里,从这片大漠来来去去何止十次,除了最穷凶极恶的大漠深处,可以说能探的地方都探遍了,没道理会漏掉这么一个规模不小的土城。所以说……”野利披星顺着李芨的思路继续说道。
“一个秘境,如同神山吉罗娑。”李芨说完,外头的风沙声蓦然就消失。
众人望向大殿外,风沙确实顷刻间停了下来。此时已经入夜,天边没有朱红的晚霞,头顶也没有繁星点点,连那轮明月,也消失不见。只余下如墨一般的夜空。四周静谧得可怕,李芨听到法鲁克吞咽口水的声音、也听到伊贾斯拉维奇伸手摸向腰间佩刀的声音、野利披星骤然加速的脉搏声,以及四尊天王像齐齐转头的岩石摩擦之音。毗舍遮的本能在疯狂提醒他,有危险!
下一刹那,一点寒光从毗沙门天王像的胸口刺出,紧接着一道人影如同皮影般无声无息地跟随寒光挤了出来!速度之快,未及眨眼便已经劈开了野利披星的帷帽,与此同时,伊贾斯拉维奇也已挥刀而至,堪堪弹开那必杀的一剑!
出剑者脚尖轻点,半空中一个翻身,就从大殿内落入院中,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身形鬼魅,在漆黑夜色里看不真切。
野利披星额头出现一粒微小的血点,他此刻惊魂甫定,若非伊贾斯拉维奇及时出手,自己恐怕已是剑下亡魂。
“你便是一路尾随我的刺客吧。”野利披星抹去额头血痕,从腰间摘下自己的雪花蟒鞭,问道。
但野利披星还没来得及再问话,法鲁克便扒着窗沿在殿内喊道:“芦苇!你这兔崽子、王八羔子、背信弃义的小人!我知道是你,化成灰老子都认得你的声音!可算让老子逮着你了!”他简直要把自己平生所学的所有汉人的污秽之言都秃噜一遍,还不解气,干脆用大食话接着骂。
“他娘的。”杀手略显无奈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是一次极其失败的暗杀。
评论区
共 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