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尔拉开被子,小心地挪向床沿,俯下身摸索鞋子,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数不清多少个心跳后,他系上衬衫最后一颗纽扣,缓步走向门口。经年腐朽的地板在他脚下发出抗议,所幸整个木屋悬空架在海滩上,浪潮在地板下方来回冲刷,勉强盖住地板的吱呀作响。
还未过寅时,弗拉尔心里盘算,大海仍在涨潮,海潮村仍在沉睡。他回头看向床榻,海风撩起窗纱,月光倾泄入内,丽芙仍然安静地躺着,她紧紧裹住毯子,胸口徐徐起伏。
国王保佑,她仍然在沉睡。弗拉尔来到门旁的墙壁,一个木桩依墙而立,身穿内衬皮革的链甲衫,直剑和橡木盾分别挂在两边。弗拉尔取下直剑,将其平举,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直剑表面爬满锈痕,剑刃上缺口不一,在月光下闪着黯淡的冷光,剑身正中镶金的纹路展示着它曾经的辉煌。
太久没有保养了,天一亮就得开始打磨。弗拉尔想着,将直剑挂向腰间。
心脏漏跳了一拍,弗拉尔浑身一颤,猛地回头,脖颈扭得咔吧直响。丽芙已经半坐起来,枯瘦的双臂撑着身体,月光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身形。
“小心……”弗拉尔连忙冲过去,直剑落在地上,咣当作响。他伸手要扶,却被丽芙制止了。
“回答我。”丽芙的声音因虚弱而发颤,可目光依旧凌厉,如果她的目光能化作箭矢,那么弗拉尔此刻已是被扎成刺猬的尸体。
弗拉尔不安地看着丽芙的脸,看着她脸上歪歪扭扭的紫色斑痕,似乎比前段时间更密了。病魔正在消耗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弗拉尔下意识移开视线。
弗拉尔嗫嚅着,嘴巴开开合合,过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吐出一个字:“是……”
“没有的事!”弗拉尔一激灵,脱口而出:“我们不是已经聊过这个了吗?我要去挣钱……给你治病。”
“去当佣兵,战死在不知名的角落,留我一个人在家里等死。”
“没有这么夸张!护送商队而已,只需要穿过雾林、抵达霍姆斯城里。这条路线走过很多遍,不会有危险的,顶多两周就能回来。”
如果她只是担心时间的话,弗拉尔认为应当趁热打铁。他露出微笑,换成柔软的语调:“两周很快就会过去,不用担心,佩妮表妹会替我照顾你。”
这种无意义的争辩还要再来多少次?“肯定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打听到,霍姆斯城里有一位名叫斯图尔特的医师,医术很高明,我会带着他配好的药方回来,到时候你就——”
“——你看这里,”丽芙打断话头,指着自己的眼角:“是不是新长出一条紫斑?”弗拉尔痛苦地摇头,丽芙继续说:“我把几乎所有的药都吃了个遍,那个医师又能配出什么新花样?”
“不试试怎么知道……再说,我也不能眼看着你这么病下去,就算药方没用,我还能用挣的钱买水果和肉给你吃,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我吃的不多,把剑和盾、还有盔甲都卖掉就可以了,说不定还能剩下些钱,足够我们去一趟雪落山脉,看看那里的冰晶花海——”丽芙一时仿佛被呛到,突然演变成剧烈的咳嗽,肩膀上下颤抖。弗拉尔赶忙一手撑住她,另一只手熟练地抄起摆在地上的木盆,递上前去。一团血从丽芙口中冲出,啪嗒一声在盆里摔成一片深红。
弗拉尔轻柔地顺着丽芙的后背,待她停止咳嗽,呼吸恢复正常后,拿起床头的毛巾帮她擦去嘴角的血沫。丽芙喘息几口,用手挡住毛巾:“冰晶花海……你觉得怎么样?”她的声音和黏在脸颊上的发丝一样细弱。
卖掉仅剩的赚钱家当,或许刚好够去一次雪落山脉,但那之后呢?弗拉尔的喉结上下蠕动,他听到自己苦笑:“如果连这些都卖掉,那以后只能靠捕鱼度日,饥一顿饱一顿了。”
“那不也挺好的?”丽芙惨然一笑:“你捕鱼,我就在岸边看你。”
“可是我们还要生活下去,这办法行不通……”弗拉尔难过地环抱着她:“总之,我会带回药方,你吃了药好起来,然后我再攒路费,一起去看冰晶花海。相信我好吗?”
丽芙注视弗拉尔的双眼,静静地说:“你什么都不懂。”她抬起手,轻抚弗拉尔的脸颊。
“我懂,我懂……”弗拉尔顺势抚摸丽芙的头发,指尖传来蓬松且干枯的触感,一想到它们曾经如瀑布一样秀丽,他就心如刀绞。
丽芙手指的力道开始变重。“你什么都不懂。”她喃喃地说,指甲陷入皮肤,忽然变得灼热。
“你怎么——啊!”弗拉尔痛得惊叫,丽芙的指尖深深嵌入他的脸颊,如一块烧红的烙铁将他的脸扎了对穿。“快松手!”他大喊。
然而丽芙的动作没有停下的意思,弗拉尔惊恐地看向她,却发现她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轮廓向黑暗中淡去。一个晃神,丽芙已不见踪影,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团团裹住。脸上的烧痛仍在加剧,仿佛从烧红的烙铁换成了烧红的钉锤,重重砸在腮帮子上。
黑暗应声消散,乳白色的浓雾溢满视野,整个世界出奇的安静。脸颊的烧痛仍在继续,正随着心跳一同抽动。弗拉尔转过头,发现自己横倒在湿漉漉的泥地中,左臂的橡木盾还在,直剑落在不远处,沾满污泥。他伸手去摸脸颊,可手臂像裹了一千层蜘蛛网,动弹不得。
一个身影穿破浓雾,向弗拉尔走来。来者头发散乱,身形如同一匹精壮的野兽,肩上扛着一把黑色巨剑,步伐迅速逼近,泥浆在脚边飞溅。
弗拉尔慌忙挣扎去抓直剑的剑柄,而那人已然近在身前,他抬起巨剑——却一把将其垛在一旁的泥地里,然后蹲下身盯着弗拉尔。狼一般的眼神、棕色的脸庞、横贯鼻梁的伤疤一齐映入眼帘。
戈恩的嘴巴开开合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弗拉尔忽然意识到,是自己耳朵听不见了。紧接着,戈恩的右手伸向他烧痛的脸颊,随后猛然抽回,手中多了一块嵌着铁钉的轮辐木条。一串血珠窜出,弗拉尔感觉时间变慢了,他看着那些血珠缓缓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
刹那间,弗拉尔的听觉回来了,他听到戈恩嗡嗡地说撑住,听到浓雾中野兽咆哮、人马嘶叫,他听到铁器击打、血肉撕裂,所有声响在四周交织,如同瀑布从一万尺的高空落下,砸进他的耳膜。
“……突袭,还可能有……”戈恩的只言片语被周遭的噪音淹没。他转到弗拉尔身后,抓住双臂向后拖,直至拖到一堆货箱组成的木墙前。弗拉尔漠然摸着烧痛的脸颊,铁钉仿佛还在,但他只能摸到脸上被扎穿的孔,血液顺着手指蜿蜒流淌。
剑柄被递到眼前,弗拉尔麻木地接过。“起来战斗,否则会死。”戈恩抄起巨剑,转身走开,隐入雾中。
弗拉尔环顾四周,马车被胡乱归拢在一起,成堆的麻袋从马车上散落下来,被泥浆掩埋。身穿白色绸缎的商人牵扯缰绳、大声吆喝,驮马焦躁地喷出鼻息。
商队。雾林。弗拉尔的记忆回来了。有人在一旁呻吟,弗拉尔转头,是一个身穿皮甲的年轻佣兵,双眼瞪视空气,腹部有一道深红的沟壑,露出粉色内脏。
起来战斗,否则会死。弗拉尔拄起剑柄,从泥浆里爬起身,双腿酸胀麻木,但还能走动。他朝戈恩离去的方向摸索向前,浓雾在他面前后退,却在背后紧随。丽芙在等我回去。他低声告诉自己,希望能给予自己勇气。
其中一个是披着半身锁子甲的佣兵,头朝下倒在染红的泥泞里,一支折断的木制箭矢贯穿了他的背。另一具尸体身首异处,身子只有佣兵身高的一半,墨绿色的皮肤,腰腹间围着树皮和草叶组成的护甲。头颅半埋在一片满是脚印的烂泥中,两侧长有树枝般的角,硕大的紫色眼睛吸引了弗拉尔的注意。
是林精。弗拉尔皱起眉头,但眼睛不应该是紫色,并且它们一向深隐于林,为什么——
——箭矢呼啸袭来,钉在几尺开外的树干上,箭羽犹自颤动。弗拉尔下意识压低身体,顶起橡木盾。另一支箭从头顶飞过,比刚才近了不少。弗拉尔瞥见一双紫色鬼火漂浮在浓雾边缘,他立刻绕开尸体,朝它俯身冲去。随着距离拉近,弗拉尔已经能看清林精拉弓的动作,紧接着第三支箭迎面射中橡木盾,半个箭头穿破盾牌,木屑飞溅。
弗拉尔低吼,挥动直剑砍向林精的头,却被灵活闪开。林精再次拉开弓弦,弗拉尔没有给它机会,他侧身扑过去,用左手的盾撞开林精的弓,右手的直剑刺向林精的喉咙。林精抬起墨绿色的手掌格挡,剑刃切入血肉,紫色的血雾向外迸裂。
血的颜色也不对。弗拉尔跟上一脚踢向林精的膝盖,后者向后翻倒,弗拉尔趁机用全身的重量压上去。直剑切断林精的手指,在一阵如同撕开麻布的响动过后,剑尖刺穿脖颈、钉入下方的泥浆。林精瞪大紫色的眼睛,爆发出刺耳的嚎叫,但旋即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很快便没了动静。
弗拉尔抽回剑,喘出粗气,胸腔响起雷鸣般的鼓点,恐惧和疲劳一齐涌上身体。他欣慰于自己身手尚存,战斗中能下意识做出正确的判断。但是紫色的眼和紫色的血……总给人不好的预感。他擦了把脸上混在一起的血和汗,脸颊上的孔洞仍在隐隐作痛。
得往好处想,弗拉尔安慰自己,杀一只林精能领到一枚银币,杀得越多,离丽芙痊愈的那天就越近。他挥剑斩下林精头上的角,塞进口袋,然后犹豫地看向那具身首异处的林精尸体。
它的角还在,而它对阵的佣兵已死。弗拉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如果我把它的角也拿走呢?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戈恩也不会注意细节,只要没人发现……
弗拉尔快速环视四周,战斗的闷响仍在回荡,浓雾深处影影绰绰,分不清哪些是佣兵、哪些是林精。趁现在!他快步走去,心跳加快,他仿佛已经听见银币落袋的清脆声响。
一股强烈的冲击从背后袭来,如同一头全力冲刺的公牛用角顶在弗拉尔的背上。
弗拉尔踉跄摔倒。他伸手想撑住身体,然而胳膊出乎意料的绵软。他身子一扭,摔进泥浆里,嘴巴和鼻孔中灌满泥水腥气。他低头看去,链甲衫上左胸的位置穿出一枚沾血的梭形箭头和一截树枝箭杆。血液如同奔涌的红色溪流,绕着箭杆蔓延到链甲衫的锁环上。
第二箭射中弗拉尔持剑的胳膊,从链甲衫的一端钻入,撕裂血肉,从另一端穿出。弗拉尔惨叫出声,他想爬起来,但是胸口那支箭似乎吸走了他的心跳和力气,取而代之的是寒冷的刺痛。他缩起双腿、蜷起身子,试图用左臂的橡木盾遮住自己。仅这一个动作似乎就已耗光他仅存的体力,冷汗从他苍白的脸上流下,身下的泥浆已被大片染红。
第三箭与橡木盾边缘的铁条镶边相撞,弹飞了出去。弗拉尔来不及庆幸,就看见一个有着紫色双眼的孩子向他走来。随后他惊恐地发现那不是孩子,而是一个没有角的林精,它的脖颈上留有被直剑刺穿的洞,仍在向外涌出紫色的血流。怎么可能?
林精扔掉弓,走到弗拉尔右手边,从他手中抢过直剑。弗拉尔无力地看着这一切,好像那不是他的手。他已经感觉不到指尖。
林精用墨绿色的双臂举起直剑,弗拉尔尝试挪动盾牌,却动弹不得。“求求你……”弗拉尔低声哀求:“发发慈悲……丽芙还在等我……”但他突然意识到林精不可能听得懂通用语,他绝望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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