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雪在半空中联结为银锻的薄雾,似乎在黄金的照耀下逐渐瓦解,散落成屑,跌落至高低起伏的浅橘色屋顶上头,才再次连绵出一段,持续至城市尽头的银雾之海。
神明闲适地靠坐在窗台上,双腿朝下慢悠悠地晃动着,颤掉了许多轻贴肌肤的雪屑。这些白芒的粒子从她的双腿之间落下,沉进了铺连整片的广阔银海,再看不到它们原初的模样。金光穿透了雪织的薄雾,像一根破碎的圆柱,往她脚下的好几重屋檐同时投去浅淡的斑驳,黄金在斑驳中熊熊燃烧,吸引了逐光而来的白雀。这种至白的鸟儿似乎比新雪更加一尘不染,当它们展动双翼时,则比沉甸甸的云层更加轻飘。
白雀翱翔,雀声空灵得如梦似幻。她被这雀声所打动,竟也在不知觉间,开始哼唱起一曲温婉绝伦的悠长曲调来。这曲调的音律是如此优美,沃布尔听着听着,居然短暂的忘记了书写。
他默默望着神明瘦削的背影,心中虽有疑惑,嘴巴却仿佛被蛛网所粘连,几度挪开狭窄的口,但终究只是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
“我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是什么,我不知道。”神明回过头来,那双朱红的眼幽闪着点点灵光。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惊讶地脱口而出,继而又为自己刚才那句问话而感到可笑起来,凡者尚能用魔法窥视与操弄人心,更何况是神?
“不,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刚才,我没有耍任何手段。我只是猜了猜。”神明的嘴角轻微耸拉,“我注意到你的写字声消失了。”
晚秋的冷风从窗外吹进屋子,带进来好几片轻雪。沃布尔感觉到右手抽痛,食指与拇指的关节忽然间似乎不受控制,抽搐着舒展开来,将如今看上去无比沉重的钢笔抛砸在桌。钢笔滚动着,滑过桌面,跃进了下方柔软的地毯,悄然无声。他只得祈祷,祈祷墨水不要喷溅出来。堆成小山的书文纸稿扑打开来,仿佛鸟儿起飞前展开的翅膀,它们刷拉拉地散漫天地,在沃布尔眼前游荡、下落,密密麻麻的文字仅在他面前展现了三两秒钟,他却感觉,自己已经看清楚了这其中全部的内容。
他感到头晕目眩,眼前飞过雪晶,又被无数双并不存在于此时此刻的大脚踩碎在地。那些大脚大多有着细长的双腿,延伸至上身的部分则压得狭窄,到面容时则完全看不清楚了,只剩黑点。他们都撑着比之头颅大上无数圈的巨大黑伞,是为了遮雪。
那是入秋后的第二个月中旬,而那些雪晶,则来自今年的第一场雪。
奶娘身裹着紫灰色素服,安详地端躺在,用鲜花与金绒草编织而成的舟床之中。她的表情毫无痛苦,甚至带着微笑。在那最后的一周里,沃布尔每天都坐在她的床前,对她说故事,看她的微笑,最早的微笑要比这时的还要灿烂许多,但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这微笑就变得越来越吃力,最后,也就与这葬礼上的微笑完全一致了。
沃布尔心里很清楚,这微笑从最初开始就是存粹的谎言。
他们把这种病称作“炎溃”。在最后的一天里,奶娘甚至连呼吸,都只能呼出火热的血。
“我亲爱的、可爱的孩子,我的小沃布尔啊……请带我,到外边看看吧。”
于是他便搀扶着奶娘,将她带出了沉闷腥臭的屋子,与她一同坐在视野良好的高台树荫之下,展望这片天空、远方的大地,以及这大半座礼拜之城。
她轻轻抓住了沃布尔的手。她的手枯瘦如柴,布满了皱纹与老茧,这些皱纹与老茧的所有位置,沃布尔都无比熟悉。
舟床在黄金的照耀下逐渐僵凝,迸发出无数声玻璃的碎裂,圣歌的咏叹在凭吊法杖的次次捶地下,迅速且悲泣的升扬起来。人们纷纷将伞合起,抬头仰望卷盖天际的光穹。冰冷的尸体化为了光碎,没进飞雪之中。
他发觉自己的视野正在飞速旋转,整个头颅赫然失重,仿佛被人一刀砍断了脖颈。所有全都埋进了一团漫长的死灰之中,最后是一张稿纸飘飘下落,贴上了他的双眼,于他眼前遮上一层雪白的薄纱,这薄纱上扭动着无数条令他头晕目眩的黑色虫子。那是由他亲笔书写的文字,有关提尼昂克的诸多政令议论。
感觉好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能够使劲,大脑无法思考,思绪中除了对奶娘深深的愧疚,便是那首就连哼唱者自己都并不知晓名字的歌。心跳短暂加速,却又迅速平复下来,平复得有些骇人。他看见了朝这边走来的神明。
她有着一头昏黑的发,以及一双朱红的眼。她的皮肤白得就像雪,只是比雪多了些血色。
听闻此言,沃布尔的眼皮顷刻坠合,仿佛刽子手干脆利落的斧劈。
倦意宛如潮水,而平静的黑暗却像是一帘幕布,转眼间就被掀展开来,透露出一望无际的碧绿色原野。奶娘站在远方,面带微笑。他发狂了似的奔向奶娘,一边哭吼着千言万语,一边几度摔倒在地,让这虚伪的世界颤抖不止。他哭着、骂着、奋力挣扎着,似乎持续了无数个千年。原野幽广而寂静,当所有的怨念和痛苦都被倾泻出去后,他慢慢镇定下来,抬起了头,看见奶娘仍旧站在远方,正对他招起了手。
微笑转变为了眉毛微皱、泪光莹莹的悲伤,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刹那,奶娘招手的频率也瞬间加快,甚至让身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沃布尔睁开了双眼,只感觉时间悠长。眼鼻苦涩,却挤不出一滴泪水。
“感觉好些了吗?”神明在他耳边轻轻问道,声色轻柔。
“刚才那些,都是你制造出来的?那些……全都是幻觉?”
他稍微挪动了一下四肢,触摸到周身皮革的冰凉,以及感受到皮革下方羽绒的柔软。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橘红色的光,照亮了客厅的一大半,另有几道银白的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夹杂着些许淡金色的微尘。
“梦比你想象的还要高深得多,那是一种超越了现实的联结。她是真实的,沃布尔,我与其说是制造了幻觉,不如说,只是建立了一个让你们能够彼此道别的桥梁。”神明的笑容消隐在垂摆的黑发遮挡之中,似有似无。
“桥梁……”他眯了眯眼睛,“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既然已是虚无,那么哪还有什么联结,哪还有什么桥梁?”他苦涩的笑笑。
“存在会在虚无中慢慢泯灭,但意识和记忆不会,它们与生者的灵性萦绕在一起。”
神明突然间挑高了眉梢,嘴巴微启,她将脑袋转向别侧,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恼怒。
白雀持续啸叫着,符文在它的双眼中旋转,持续散发出刺眼的幽绿色的光,昭示着它的非自然性。这只由魔法塑造出来的鸟儿从提尼昂克飞来,颈间缠绕着存储文件的隐蔽者银盘,里边全是今日亟待沃布尔处理的诸多事务。
“抱歉,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此时只是急切地想要了解眼前这位女子,这种急切超越了对提尼昂克的关照,甚至让他感到些许愧疚。
数秒之后。她回过头来,发梢活泼地晃动着,微笑露齿,双眼弯弯。
雀声突然又变得轻灵起来了,尽管仍旧充斥着刺耳的电磁。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彼此间这种既诡异又暧昧、既疏离而又亲近的氛围中挣脱出来。沃布尔起身去查看那只白雀,在伸手触碰到它的那一瞬间,它便彻底化作残影,只留下一只雪白的羽毛,和一张正好落在掌心中央的银盘。仅用食指轻轻按压,这银盘就悬浮半空,开始飞速旋转。
此时沃布尔的脑海里依旧弥漫着方才一切情形的记忆,她的脸,她的笑容,还有她的话语。九,她说她的名字是九,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银盘的转速加快了,自其四周开始流转出一条白色的线。线逐渐壮大,汹涌而粗野,形成饱含无数道激昂波浪的宽大绸缎。又变化成写满文字的纸,一张接着一张,纷纷落进他早已事先摆好架势的双手之中,片片堆砌、逐渐升高。在胳膊稍微感受到了一些重量的时候,绸缎的流转也恰到好处地抵达了尽头,不再旋转的银盘摔落在地,粉碎、并瞬间消融。
一缕灰白的蒸汽从沃布尔的眼前悠荡而过,渗进窗外投照进来的月色之中。
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站在蒸汽之后、月色之间。她的眼眸深处永远涌动着锐利而明耀的波光,此时此刻则更加明显。这绝非是那时诡异氛围的残留,而是由她内心深处澎湃而起的另一种情绪所造成。她正感到困惑与惊慌。
“怎么了?”沃布尔皱了皱眉,但随后突然间,他便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劲,在九的身后,从客厅通往正门的幽森廊道中,伫立着一道虚白的人影。
“那是……”九转头看向那道人影,“有人传递给你的信息,我想大概就是你一直在等待的那位。”
他点了点头,念出了那位法师的名讳,“塞拉·伊古尔。”
人影向他走来,穿过两眼瞪大的九,浸入到他的体内。虚白在他的脑海中谱写乐曲,而乐曲的音符勾勒画面,他看到一位老者正襟危坐,以居高临下之势与他对话,向他送来了一张他等待许久的邀请函。
“沃布尔·奎特森,我赐予你踏入法师街的权限,就在后天的临冬节午夜时分,请务必前来,过期不候。”
“让我后天去见他。”沃布尔盛着那摞文件,转身走向了书写桌,在桌前将其规理整齐,与先前的几堆文件放在了一块。他想起风雪曾吹散过这几堆文件,而如今它们却整整齐齐,定然是九先前替他整理了。
“我必须要对你正式表示感谢,嗯……九。”他鼓足了勇气,叫出了她的名字。
“我的名字若是追本溯源,只会比你更怪。”他回头看向九,九离他很远,仍旧站在刚才的月光照射范围之内。可她刚才的声音却很近,仿佛就在沃布尔的耳边。
“萨鲁提亚人过去活在荒芜的冰原里,那里有很多狼,狼会吃人,狼会叫,它们的声音是……沃呜、沃呜。”
“冬天的时候,粮食不够所有人吃,部族中就必须有人主动离开,前到冰原深处等待死亡与狼食,这部分人就是‘布尔’。”沃布尔也忍不住呵呵发笑,“所谓‘沃布尔’,其实就是被狼吃掉的祭品,这不比你的更加古怪、更加可笑?”
“我倒不觉得他们是祭品。”九温柔的眨了眨眼,月光在她身旁显耀,不知何时,又有片雪从窗外漫来,“他们是勇敢的牺牲者,若没有他们,深居在冰原深处的部族便不会长久存在。”
“迫于恐惧的牺牲,实在可笑,我想他们多数人只是被逼无奈罢了。”
“恐惧从来不能建立永恒,能让你的先祖们一代又一代地踏进冰原,甚至在文化中形成了这样一个独有的词汇,我想这种传统,绝非仅仅是恐惧能够塑造出来的。”片雪在她的周身闪耀着,宛若银箔。
沃布尔迟愣许久,感到胸口泛起一阵温热。他本意是想宽慰九,没想到自己反倒成了被宽慰的人。
“后天,”九开口说道,“后天也是这座城市的临冬节,到时候低地街区会有庆典。”九晃悠着低垂的脑袋,脚尖在月光下慢悠悠地旋动,她将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低到仿佛耳语,“你与那位法师的会面,将持续多久?”
“我想不会太久。”沃布尔发现自己抑制不住脸上眯起的笑眼、皱起的微笑。但趁着氛围尚未再次进入那种诡异的浓稠,他连忙回过头去,开始一一翻检新送来的文件,“好了,现在我该继续工作了,你先去休息吧。”
“不会了,我是说,暂时不会了。”沃布尔的心中此时充满力量,他如饥似渴地蚕食着那些文字,竭尽心力去思索着有关提尼昂克的一切,他的灵魂在燃烧、心脏在狂跳。他似乎又能看见了奶娘,不,不是奶娘,她有她自己的名字,吉夏特雷。她如今恢复了往日的青春神采,那是沃布尔不曾在现实中见过的神采。她在冰原的中心起舞,卷动出无数层参天绿意,碧绿色的原野席卷大地,而朱红之塔拱立正中,往四面八方孕育出了一座宏伟的不朽之城。啊,提尼昂克,我的提尼昂克,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未来。
吉夏特雷在对他微笑,这微笑甜沐好似春风,但转瞬即逝中,又有一抹深深的慈爱。
随后,跳舞的人变成了九。她朱红色的双眼中,凝聚着亘古不变的璀璨与坚毅。
“沃布尔,”她轻轻呼喊他的名字,“到大后天,我们就回提尼昂克去。”
冷阳取代了月光,而雪风渐渐增大,呼声接连,吹得紧闭着的门窗嗡嗡摇曳。沃布尔拿起了钢笔,开始书理起今日的政务。时间悠长,而既幽怨又雄浑的雪声,响动了一整个白天。
傍晚时分,冷阳尚未完全褪去,在远方地平线上余留下几片残碎的霜蓝。雨雪浸湿了这条向下盘旋的坡道,以及伫立在道路右侧的排排屋墙,似乎将他们的颜色整体染重了几分。光穹今日稍许暗淡,因而并未对这层雨色带去多少影响。出门前已有新雪开始飘落,此时则在空气中飞晃得更加频繁,它们贴近了地上的湿漉,先是泛起浅浅的涟漪,而后挥散霜尘。
沃布尔和九并肩前行,顺着坡道去往低地街区。下城的喧哗已经能在半路听到,人群已经在庆典的中心逐渐汇聚起来,还有许多马车往那边赶去,既有整日整夜在城中穿梭的寻常雇佣马车,也有富贵世族金碧辉煌的私家马车。步行前往的人大概更多,他们或穿着朴素、或穿着光鲜,或是在欢笑与打闹中来回奔跑,或是摆出姿态,想要更为庄重和体面地庆贺佳节。处在两者之间的人是最多的,虽能从姿态中察觉出他们的喜悦,但总没有部分人那般疯狂。他们浸没在由前两种人营造出来的节日氛围中,成为人流涌动中的绝大多数。
“我还是第一次在城中见到这么多人。”九小声惊叹道。
“每年都是换季和赶集的时候最热闹,”沃布尔浅笑着说,“但现在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雪灯还没有开。”
“雪灯?”九环顾四周,“那是什么?为什么我一路上一盏也没看见?”
“雪灯不是真正的灯,而是法师街会在临冬节时赠予这座城市的礼物。”他解释道,“午夜时分,事先被选拔出来的仪式法师会登上天空,释放出这种特殊的造景法术,以宣示冬神已经降临。”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在不知不觉中抵达了坡道的尽头。一脚踏入低地街区,再走过两到三个路口,就能感受到喧闹声扑面而来。
眼前虽才是黎安霍特市集街的最开端,人的数量却足已称得上繁多,这其中既有往来不断的行人,也有在各色门店前驻足停留的顾客。在他和九走进市集街的那一瞬间,点缀街道房檐的烛色明灯忽然亮起,让人群顿时躁动,引出好几声惊呼。尽管多年来皆是如此,但多年来都会有人为此感到喜悦。
有时候沃布尔会为他们的这点喜悦感到奇怪,因为在他看来,城市后方的巨大光穹总会夺走这些烛色小灯的明亮,让它们不是那么具备效用。他低头看九,发现她虽然没笑,双眼中却也充满神采。这种神采也许是来自内心的雀跃,也许仅仅是反映了烛灯的光。
雪变得小了一些。他们按照计划来到市集街的中段,走进了一家餐厅,餐厅的门牌上用坎特格里斯语写着“希尔托兰特”,意为退潮的海岸。店主威廉在此地生活了四十余年,对于坎特格里斯,除了语言和老家附近潮起潮落的灰海,剩余的回忆早已谈忘,至少他自己是如此说的。
老威廉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他臣服圣王、遵从议会律法、娶妻生子,并在青年时代加入了对抗外来劫掠者的骑兵团,既是沃布尔职业上的前辈,还可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退役后的威廉成为了食料行会的会长,也才正式开始全身心投入地去经营亡妻留下的希尔托兰特。他对当权者颇有怨气,但平日里绝不过问政治,并且很擅长保守秘密。在革新主义者开始活动的早期,希尔托兰特是他们最为重要的集会中心之一。
长久不来,这里貌似变化不算巨大。一些残破的墙皮被修补和粉刷,桌椅也都换了新的,里处的桌台倒还是那个桌台。老威廉仍旧靠站在桌台那里,穿着他最为喜爱的彩布短衫,瞪起眼睛,轻轻擦拭着他那些晶亮亮的名贵酒杯。当他抬头见到沃布尔走进店门,身边还跟着一位女性的时候,首先是满脸惊愕,随后便迅速挤眉弄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种微笑过去常令沃布尔又气又笑,而今时他却由衷地感到欣悦和温暖,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至少老威廉一直是老威廉,从未改变。
他向老威廉点头以示敬意,并领着九穿过正在就餐的欢闹人群,掀开后厨的门帘,往左进入一条廊道,走上位于廊道末端的一座隐藏很深的楼梯,来到了他们过去用于集会的二楼。他挑了一个位于最深处的房间。
这房间也有桌椅,只是比起楼下的更为老旧。两人入座,九坐在了沃布尔的正前方,将双肘搭上桌面,手心贴手背地双手交叠,乘在上头的那只手指尖颇为不安地揉动着。
墙有一面开了窗,能从这里眺望到市集街的人群流动,其余三面则挂满了符合老威廉品味的各种装饰。从最大的舵和缠绕其上的渔网,到木角羊头、蝎尾狮尾,刃状优美、雕纹细致的坎特格里斯复合弓刀,以及最小的那些鱼骨、贝壳和老照片。照片上能看到沃布尔和克洛泽,以及两人各自的父母。
“这附近没有海。”九的目光最终被那轮三角形的舵吸引过去。
“这是老爷子当初从家乡带过来的,他当过一段时间的海员。”
“在他的故乡坎特格里斯。”沃布尔想了想,补充说道,“坎特格里斯在大中央的西北方向,临海,国家的一半在群岛上,一半在大陆上。”
“为什么是疑问的语气?”她掩嘴嬉笑,不再有进入房间时那般不安,“对了,你不应该去过的。”
“威廉老说他已经忘记了有关坎特格里斯的一切,我是从一名劫掠者口中听来的。”至今沃布尔回忆起那场战斗时,还总会感到后背凉寒。
“你经历过不少战斗。”九伸手贴上了他的手背,“与各种人战斗……”
她的指尖在沃布尔的肌肤上轻轻摸索着,仿佛搅动了无数轮火热的疾风,“真稀奇,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这里充满渴望……无论这渴望是好是坏。”
“也许……也许他们都是为了追寻赐福。”沃布尔发觉自己的思绪正在渐渐变得混乱。稀奇、真稀奇……九的话语似乎总有这种魔力,能使他忘却了自身存在,并让意识被温柔地剥离出来,投进一个更为深远且飘渺的境界之中。在那个境界里,除了对美好未来的期许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事物。
“未来。”九吟吟笑着,面容渐渐模糊为轻柔的雪、无色的丝线与灰色的数字。
就在此时,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两位身姿高挑,手端菜盘的女侍,老威廉跟在女侍身后,双手各抓着两个木杯,笑容洋溢。肉与菜的香味扑满了房间,而当老威廉将总共四个木杯砰的一下摔在桌面上的时候,从其中绽放而出的浓烈酒香也迅速刺进了沃布尔的呼吸。
“好海员,让你久等了。”老威廉在他旁边坐下,并拿起酒来大灌一口,在上嘴唇和花白的胡须上,留下一道弧形的白沫,“还有这位,美丽的人儿啊,沃布尔,她叫什么名字?”
“嗯,嗯!真是个漂亮的名字。”老威廉转头面向九,咯咯大笑道,“看看这双漂亮的眼睛吧,沃布尔,这是你的福分,知道吗?”说罢他将盛酒的木杯轻轻一拍,让木杯轻盈地滑到了沃布尔面前。
酒水短暂激荡,但很快宁静下来。漫出木杯边缘的白沫洒向桌面,撕开了一片能直接看到水面的豁口,酒水在破碎的雪白冰山中间轻轻摇晃着,仿佛烧灼的黄金。
“噢,抱歉,这是我的疏忽。”老威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又拿起另一个木杯,对九欢声高呼道,“那么,可爱的……九小姐,你要不要来一杯?我敢说,这绝对是全国最好的镜光。”
“镜光是酒的品类,然后如果你不想喝,你可以拒绝。”沃布尔连忙对她解释道。
“好样的,小姐,你可比某人痛快多了!”老威廉颇为不悦地瞥了沃布尔一眼,随后站起身来,将木杯朝着九的面前平稳一砸。
九低头闻了闻,然后双手端起,抿了小口,“味道很奇妙。”
“非常的奇妙,小姐。”老威廉也跟着喝了一口,他的牙口死死扯住了木杯边缘,喉咙咕噜作响,在几乎将杯中的酒水滚走大半之后,才放下木杯,用劲大声长叹,“我喜欢的从来都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她能为我带来的,这种奇妙的刺激,这种刺激能让我忘却掉时间的漫长。玛琳娜死后,我的每一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
说到这里,老威廉他突然对身旁的两名女侍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行离开。
“她死得很不明不白,玛琳娜……她总喜欢为外环街区的人发声,那些农户和工人。”老威廉忽然哽咽,“集会那天下了点雨,不大,但也足够在劳动者大道上流淌出一条小溪来。玛琳娜一直是一个细心的人,而且她很怕雨水……他们,那些共治议会派来的巡查警,他们说玛琳娜是在雨夜中滑倒了,”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放他妈的屁。这群精于编织谎言的孬种,他们甚至没胆子让我亲眼看看玛琳娜的尸体。”
九微微睁大了双眼,眉毛颤抖。她伸手轻抚威廉生满老茧的拇指,细声安慰道,“我为她的遭遇感到难过,威廉先生。”
“威廉……”反倒是与威廉更为亲近的沃布尔此时不知所措。
玛琳娜过世的时候他还很小,对这位女性仅存的记忆,除去平民保卫官这一个实际上可有可无的名衔,便只有他每次被奶娘训斥得痛哭流涕时,那道总会给他送来糖果与拥抱的模糊身影。
“感谢你的悲伤,九小姐。”威廉提了提嘴角,但毫无笑意,“我们是为礼拜而生的行尸走肉,在光穹笼罩下的这片土地,一切的罪恶、迂腐和死亡,都能被黄金遮掩得无声无息。圣王的走狗们整天醉生梦死,却已极其严苛的道德标准要求平民,当平民们真正成为道德模范的时候,他们却又纷纷哑口无言,只会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如何迅速让你这名多事的刁民彻底消失。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真正的道德模范总会为他人寻求正义,而那群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正义,他们想要的,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以及对世间万物的一切最终解释权。”
老威廉推开空空的木杯,拿起了第二个,“看到那盘肉菜吗,那盘木角羊。”
菜盘中肉骨罗列整齐,弯曲而分叉繁多的木角点缀在肉骨的最上方,开出三四朵洁白的野花。
“羊头生木,这是光穹带来的赐福,他们把这个称作万物和谐。”老威廉搓了搓手掌,咧嘴冷笑道,“黄金能够将万物媾和,不剩下一点边界。善与恶、秩序与混乱、道德与法律、权威……与本该监管权威的人。”他猛力摔砸木杯,沉声呼气,“到最后,明明所有人都活在痛苦之中,可他们还是要齐声高呼,这世上的一切,可都真是美好得一干二净啊。”
沃布尔夺去了他手中的酒杯,“够了,威廉,你喝多了。”
“所以……”老威廉打了一个饱嗝,盯着沃布尔看了好一会,那神情既复杂又脆弱,“我想表达的其实是,我很庆幸你们能够成功,你真了不起,沃布尔……你真了不起……我想,如果是你们的话,你们一定能够拯救这个国家。”
“我不确定,威廉,当我实际开始处理那些,过去我曾大加批判的政治事务时,我只觉得好累。”沃布尔伸手搀扶住老威廉即将倾倒的臂膀,“但是,我会竭尽全力的。”
“沃布尔,你……”老威廉恍惚间似乎恢复了神志,“你已经是一位能够独当一面的船长了,吉夏特雷女士会为你骄傲。”他握紧了沃布尔的手腕,狠狠摇晃。
“我知道,威廉。”沃布尔迟疑了半响,“谢谢你,威廉,谢谢你。”
之后不短的时间里,沃布尔只能听到窗外人流喧哗。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令他不安。老威廉忽然站起身来,居然十分平稳地走到了房间的正中位置,高举酒杯,像是宣誓那般,一口气喝完了余下的所有酒水。
“好了,忘掉我这名老酒鬼的胡言乱语吧。今夜到底还是临冬佳节!”他昂起胸膛,对二人扬起眉梢,哈哈大笑,“沃布尔,还有温柔可爱的九小姐。愿你们今夜没有苦恼,海程一帆风顺。”他转动墙上的舵,转身走出了房门,脚步稳健有力,笑声始终洪亮。
风声从窗外吹进了房间,忽长忽短。尽管沃布尔从未去过海边,但他此时却真心感觉,这风声就如同海的呼啸。
“他是位热心的好人……”在呼啸声即将退去时,九开口说话的声音让他清醒了几分,“我曾在哪见过他吗?”
“你的记忆力很好。”沃布尔淡淡的说道,思绪飘回到那个雪天。雪花纷飞,带着稍许剧烈的冷潮,衣着单薄的圣歌队一边颤抖,一边在前方咏叹。后方,黑衣的陌生人群皆手持雨伞,在城外的野坡上恭敬伫立,组成无数道阴沉的幕帘。老威廉站在幕帘的夹缝中间,他没有穿黑衣,也没有撑伞,格外亮眼。
“他当时在葬礼上,但我没向他问好。”沃布尔语气苦涩,“因为我绝不能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你曾说,我们每天收到的食材都是由食料行会资助的。”
“这要感谢他。”他诚恳的说,“也许当时与行会联系的时候,我应该亲自去的。”
似乎是意识到气氛的渐渐凝重,九转移了话题,“这些菜的味道,比你做的要好吃得多。”
“我肯定不能和他比。”沃布尔苦笑着摇了摇头,拾起面前的刀叉,“好啦,他说的不错。今晚到底还是临冬佳节,在我将要去执行公务前,先让我们抛却那些沉重的事情,去尽情享用眼前的美食吧。”
“你是在学着他的语气说话吗?”九扑哧大笑,“这实在不适合你。”
他用叉子挑起肉排,晃动手腕,“怎么不适合?我好歹也进行过许多次演讲。”
“你讲话要么过于板正,要么惹人生气。”九仰高了头颅,勾嘴坏笑。
“卡米莉亚总是这么说。”他耸了耸肩,张嘴啃咬肉排,“而且多数时候是后者。”
“那位法师?”九也抓起刀叉,相比起第一次使用的时候,她已经娴熟了太多,“我在塔里的时候,她一直对我关照有加。她人很温柔,灵性也很温和。”
“你能够感知灵性,却不承认自己是法师?”沃布尔用刀子狮腿肉上切下一块,扫进盘中,“那你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失礼。”九甩了甩手,将刀尖对准他的胸膛,“再说了,我向你解释再多,你也是绝对无法理解的。”
“为什么?”他咀嚼着略带辣味的狮肉,又喝汤冲洗辣味。清汤中沉着有许多双子萝卜,红如鲜血。
“你总是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来逃避我对你的深入了解。”他笑了笑,低头继续咀嚼狮肉。
“我没有。”九十分笨拙地将肉排挑进盘里,艰难地用刀割下骨头上的肉块。用叉子刺进肉块、再递进口中的这一动作,要远远比前两个动作熟练得多,但即便如此,肉块还是有那么一两次会从叉子上落下。
“你能怎么帮?”九恼怒地高喊,脸颊通红,“直接送到我嘴里吗?”
“别笑了!”九咬着羊肉块,啧了啧嘴,“之后我们去哪?”
“去‘蛋壳’附近,也就是光岩广场。”沃布尔刺起一块双子萝卜,“那里是观看雪灯最好的位置,而且也是庆典的中心。”
“光穹破碎时留下的碎片,也就是光之山岩,我能理解礼拜者们围绕着它建立广场,但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称作‘蛋壳’?”九捧起清汤,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为了证明在我们眼中,那个大金蛋不值一提。”沃布尔挑了挑眉毛,摆头哼笑,“不,其实这只是当年治灾部队给光穹取的外号,他们认为灾祸是从蛋壳破出的。老百姓似乎很喜欢这种称呼,至少在我记事的时候,这称呼便已经传开了。”
“我不敢断定,但很有可能。”他张嘴拽下那块萝卜,用力咬合。
窗外的人群似乎从来不曾减少,他们仿佛真成了川流不息的河,始终在缓慢地游走,来回穿梭。灯火越来越明亮,有那么一瞬间里,沃布尔会感觉这人间的光亮盖过了光穹。但这只是错觉,远方的光岩仍旧是视野内最为闪耀的光,它高大巍峨、清澈璀璨,令四周的所有卑小纷纷向其拜服,将一切渲染为枯燥无味的金色,甚至吞没了夜晚的黑暗。
用餐结束后,二人走下了楼,沃布尔想和老威廉道别,却发现他仍在后厨里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他回到了一楼廊道尽头,在楼梯口斜对面的老威廉的起居室里,想在那里通过书写的方式向老威廉表达感谢,由于起居室的布置并未发生改变,他轻易搜到了纸笔。在写完之后,他还去到玛琳娜女士的骨灰盒前,对其躬身跪拜,九一开始只是在房间内四处闲逛,后来也加入了他的跪拜行列。
穿过比来时更加热闹的餐厅主厅,回到了市集街的喧嚣之中,他们跟随着人群流往道路尽头的光岩。当然道路并非笔直的,他们仍然需要左右穿梭,并跨上好几层坡道。路途中,九颇为兴奋,嘴巴始终笑得合不拢嘴。
越趋近作为庆典中心的光岩广场时,人群也便越为拥挤。他们几度失散,又在慌忙中快速会合,最后索性便牵手前进。沃布尔记不清是谁先主动伸出了手。
他们穿过一片黑铁色的路段,低平方正的建筑十分突兀的转变为高耸的尖塔,塔楼多数残缺,但也有完美无损的。这些塔的表面甚为嶙峋,拱出好多片狰狞的石块。
“比这座城市本身还要古老。”沃布尔回想起少年时光在遗迹街四处探索的日子,“那是萨鲁提亚人第一次来到这里。”
“比拜昂克列特还早。”他踏过一片石砖,正式离开了遗迹街,与寻常街道的颜色相比,那条街整体就像被烧焦了一样,“那是神圣战争末期的事情。”
他拉着九,在人流中快速搜寻着缝隙。步伐越来越轻盈。
“走慢点吧。”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距离午夜还有很久呢。”
抵达了三叉路口,这里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广场,广场没有名字,中间的位置有一座黎安霍特雕像,往左走是光岩广场,右方则是鲁达特街区。许多造型浮夸的马车都从鲁达特街区行驶出来,它们横越在人群面前,像一条湍流不止的金色大河。
鲁达特街区比平日里更加昏暗,但即便是从宽敞的路口往里遥望,也能清楚看到在其中不停跑窜的士兵。这些士兵身裹皮甲,外罩银灰色板甲以防护身体的关键部位,脖颈处圈着一轮紫金色的飘带。紫金色是卫国军团的颜色,这些士兵无疑就来自骑兵团的兄弟团。
“你看到了吗?”九的低语中有几分不安,她将另一边手抓上了沃布尔的臂膀,使劲抓挠着,“这些人,给我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鲁达特街区每天都有这种事情,他们永远离不开阴谋和谋杀,即便是在过节的时候。”沃布尔拧了拧眉,“不过,今天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对劲。”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养尊处优的卫国军团如此急切的行动。
“走吧,别看了。”九拉着他往左方路口走去,他们的身侧始终有马车驶过。
有一驾马车相当巨大,它的车轮却细润无声。其造型就像一尊黑色的棺材,镶嵌的金边勾勒图画,又自边缘延伸而出,旋转出联结车轮的骨架。牵引的马仅有一匹,却远比其他的马匹都要高大健硕,此马通体浑黑,头部生角,鬃毛蓬松得像是狮子,足部显白,近似银月。
世人把这种马称作踏月,正是因为其足部那四道银月色的白。这种马来自黄金群岛,是跟着精灵一起来到礼拜之国的。
所有人自然而然的被这声轰响吸引过去,沃布尔也不例外,但在视线重新回到道路之中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与从棺材内部向外窥视的目光短暂相接。
棺材里的人生着一双暗淡无光的灰紫色双眸,在他的眼眸深处有一点闪烁的白翳。他有一对尖耳朵,面貌俊美得如同雕塑,马车原本是封死的,如今却在他的脸肩四周破开,这些躁动的黑色具有生命力一般不断浮动着,仿佛是一圈精美的相框,又让他想起老威廉常对他提起的,一种名为水母的生物。
相框很快再次闭合,精灵的面孔不见,而他的眼神,却早就如同烙印一般的,深深刻在沃布尔的脑海中。
精心雕琢的银月在天空中绽放,瞬间将世界染为银白,这光比雪色要霸道得多,甚至可以和光穹争辉。
“怎么会,现在明明还不是午夜。”他紧紧攥住九的手,眯眼凝望银白的天。骤然间,他听到声音在脑海中咆哮。
“伊古尔!”他大喊道,好在周围的人群仍旧沉浸在雪灯提前绽放的惊喜中,并未注意他。
“怎么了?”九贴近他的胸膛,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的脸色好差。”
人群变得越加拥挤,但四周却忽然空旷,一切的色彩,甚至连耀眼的黄金也在转瞬之间消隐而去,显露出平淡、僵凝的灰。时间似乎开始变得缓慢,九握紧了他的手。
那年临冬节,雪灯提前在天际绽放。人群的惊呼声震动了大地,让浮云颤抖。九与他们一同仰望天空,仰望夜色中那轮银白纯洁的圆。
沃布尔往法师街的方向狂奔,一路上推开了许多阻碍他前行的人,但丝毫不为这种行为可能会暴露身份而感到恐惧,他现在只全心全意的去担忧另一件事,这件事虽然只是种猜测,却足已令他感觉到天地旋转。
他跑进了鲁达特街区,一边在街巷之中躲避着数量越来越多的卫国军团士兵,一边在心中对赛莎呐喊,“赛莎!你听得到吗?赛莎。”
“沃布尔……我就知道你会过来。是啊,你怎么可能不会过来呢?武装术士的生产技术,对你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赛莎说的不错,他确实也对这点深感担忧,但这并非让他感到天旋地转的真正缘由。
“赛莎,在我确信他们肯定想做些什么后,你让我就这样逃之夭夭吗?他是我的盟友,也是我停留在这座城市的唯一理由。”沃布尔一拳敲打在了身旁雪亮亮的铁栏杆上,竭尽了力道,却没有感受到多大的痛楚。愤怒能够掩盖和欺骗感官。
“他们仍会和你合作的,你现在在他们眼中具有很高的价值,你是大英雄了,沃布尔。”赛莎的声音变得越加冰冷,“快走吧,我恳求你。”
“够了,赛莎!”他先是怒声回应,而后平定了心神,一字一顿地对赛莎说道,“我向你说实话,赛莎,这与现实中的功利无关。当初为了能与伊古尔联合,我甚至欺瞒了兵团理事会。术士帮助了我们吗?是的,他们当然帮助了,但成效有限,我们是被……一位贵人的奇迹所救下的。但即便是这样,当我们在最后的堡垒中止步不前的时候,确实是这群从国家远行而来的新人给予了我们勇气。如今,他们也成为了提尼昂克的建设主力,是我们的中坚力量。”他自嘲的笑笑,“我做出选择,承担了这份煎熬和痛苦,与同伴争执、与队伍磨合,伊古尔……他是我的盟友,赛莎,你能明白吗?我不让这群人羞辱了我的选择,羞辱了那些死去的人。”
“沃布尔。”塞莎回应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总是在乎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东西,真是个白痴。”随后,她的身影在沃布尔的脑海中现形,抬手勾勒符文。她的双眼中泪花闪闪,笑容始终苦涩。
沃布尔再次感受到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以他为中心,犹如时钟的钟摆那般旋转起来。大地稳固,但天空颠倒,一些曲折错落的道路显现出来,耸立的高塔则仿佛一把把利剑,呈环状鳞次栉比。
这些塔仿佛具有生命那般时时律动着,在法师街的最中心处形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许多穿袍持杖的法师或在道路中奔走,或驾驭元素飞腾在空中,如同遮天的蝗群。他们都往位处在眼睛中心的那座残塔飞去,都凶猛搅动着各自周围的灵性。空气中卷起了浪潮,涌动起无数道波动,仿佛盛开的花瓣,又好像一轮完美的圆。
他认得那座残塔,那是塞拉·伊古尔的塔。古朴阴冷,却温馨肃穆。
“你应该料想到了,就是为了夺取武装术士的生产公式核心,同时可能还有一些别的目的,但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赛莎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肩膀,“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沃布尔,他们所有人。”
蝗群般的法师一齐往中心袭去,符文肆意勾勒,天地震动,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对话。
“他们固然认为武装术士需要被控制,但真正的关键原因在于,塞拉·伊古尔过于强大和特立独行,这超出了他们的预想……破坏了,所谓圣王定下的律法。”
“他们所有人,沃布尔,所有人。”赛莎转头望向位于他们两人所处的这条街道下方,那一条更加宽大与阴暗的街道。列阵的步兵密密麻麻,正跟随着街道的指引缓慢前行,街道的终点自然伸往天空中的眼,那座法师们久攻不下的残塔。
“柯诺伽拉……”沃布尔倒退了几步,心血滚烫,那尊漆黑的棺材马车从他心中压过,车轮细润无声。
“还有教廷、议会和鲁达尔联盟。当然,法师街才是这次审判的发起者。”
“所有人,”沃布尔冷笑了几声,“只有在这种时候,你们才会如此团结。”
一时间,老威廉的话语就好像嘶嚎的风声,凄厉且猛烈地从双耳刺进他的脑海。
“沃布尔,别说这些了。”赛莎深深看着他,“现在还来得及,别忘了我们的根本目的,快走吧,回到提尼昂克去。”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他根本已经听不进去赛莎最后的劝说,而是沉默着,转身望向天空,“赛莎,可以请你,帮一个忙吗?”
赛莎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劝服沃布尔,于是在摇头叹息之后,便二话不说开始为沃布尔勾勒符文。类似的法术她已经运作了成千上百次,这是元素驾驭的变体,一种即时的魔法锻造之术。
喧闹的市集街上,那个脾气火爆的青年正执着于向滥用暴力的巡查警讨要说法,即便被害者已经得到了一笔十分丰厚的封口费。但青年仍旧执着着怒吼,“遵照律法,你们应该服刑!”
但那群巡查警是不可能服刑的,他们的家族是建立了这个国家的鲁达尔后裔,他们的祖辈曾与初代圣王——拜昂克列特一同征战,他们的体内流淌着英雄的血。他们生来就骑在道德和律法的最顶端。
当银铸的长枪被构筑完成的时候,天空中正好迎来新一轮的元素魔法轰炸,烈火、雷电与狂风激烈碰撞着,搅合出无数道赤红灼灼的爆炸火光。赛莎从往昔中回到当下。
沃布尔接过了赛莎递来的长枪,一个箭步,跳向下方那条街道。
他挥舞长枪,像在荒漠砍杀劫掠者时那般挥舞长枪。他突刺长枪,像在远征时突破沙海那般突刺长枪。
他将枪尖刺进这些精灵的胸膛、咽喉和手脚,杀出一条血路。但精灵士兵们就仿佛潮水,狂热、腥臭、粘稠,他们永无止尽,永远不知何为气馁和退却。沃布尔挥舞着长枪、突刺着长枪。他看到了他们所有人充满战意的目光,也看到了他们所有人被恐惧和疼痛撕裂的瞳孔。
沃布尔继续往前狂奔,最终抵达了由卫国军团组成的方阵,他们领导在精灵列阵之前。
他们只是遵从圣王的律法行动,去剿除一个他们从来不熟悉、与他们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们都生活在与沃布尔相同的街道上。他们与沃布尔在同一片土地的孕育下长大。他们也曾听过提尼昂克的故事,甚至亲眼目睹过那次灾变。他们都是父母所生……可那些精灵难道不是吗?
心中的仁慈从来都不会是等价的。但这显然不对,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一切?
他挥舞着长枪、突刺着长枪。人群向他涌动过来,如同潮水。狂热、腥臭、粘稠,永无止尽。他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而后,沃布尔跑过了街道的成形,在即将抵达残塔之前往下坠落。
“沃布尔·奎特森。”老者地声音威严得就像一只年迈的狮子。
“他们永无止尽,伊古尔,就像潮水。”他知道是伊古尔在与他对话,“我没在往下掉,对吗?我实际上已经抵达了那座残塔,对吗?”
“你的质疑有气无力,并且毫无意义。”老狮子沉默了半响,“是杀戮令你绝望了吗?”
“不,我是士兵,在战场上杀戮是我们的职责和本能。杀戮从来都不会令我绝望……”他想起了那些劫掠者,想起了那名坎特格里斯人,进而又想起了九的手,想起她带给自己那阵短暂而温暖飘渺的幻象,那毫无苦恼、仅有希望和理想的未来。
“我只是感到痛苦,伊古尔,他们就像潮水,我永远杀不尽他们,我可能耗尽一生也杀不尽他们。也许我根本不该杀死他们,但我别无选择,伊古尔,你是我的盟友,提尼昂克的伫立需要术士,我不能让他们控制住我们的咽喉。”
“不,伊古尔,这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在最为本质的根源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似乎开始怒吼,但耳边只能听到下坠带来的剧烈风声,“可我现在弄不明白,完全弄不明白。如今我在下坠,不停的下坠,我会粉身碎骨,也好,粉身碎骨,就不用在思索这么多了。”
“然后你会成为鸟儿,指引盗火者前进的鸟儿。这是你的命运,也是我们必须前往的地方。”
“传说就是消逝的历史,而历史在达到他的目的以前,只有不停地卷土重来。”
“我听不懂你们这些法师的胡言乱语。”他笑了笑,“而且我也成不了鸟儿,我没有翅膀。”
沃布尔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当意识恢复清醒的时候,他的手中依旧握着银枪。眼前是草地和小道,身侧是铺满世界的不朽光穹,转头展望,则是浩瀚的原野和银月当空。原野和夜空的边界处,有一座灯火明亮的城市。他很熟悉这个位置,教廷就是在这里为奶娘举行了所谓“英雄之母”的葬礼。
奎特是他的父亲,死在了光穹破碎时,提尼昂克的第一次毁灭之中。夏可拉是他的母亲,他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太多印象。
“心中仅凭着执念向前冲锋,当发觉了一些冰冷残酷的真相时,就泄了气了。”
“你是谁?”沃布尔拄着银枪向前迈了几步,想要更加接近那个女人,“伊古尔呢?”
“塞拉·伊古尔今日已死,往后我会恢复自己原本的名字,离开礼拜之国。”女人浮向半空,轻盈的飞落到沃布尔面前。她的面孔毫无血色。
“希望。”她厉声打断了沃布尔的话,“在这个狭窄的世界中,希望造就在血肉和物质之上,冷血而飘渺。你铸造了一个希望,就代表你必须否认其他人的希望。”
“可我不想这么做。”他往后退缩。这个女人的气势令他畏惧,让他变回了学堂中的孩子。
“那就睁开双眼、打破枷锁,去探索、去创造,让世界变得宽广。”女人笑了,“当世界变得宽广的时候,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她向沃布尔手中塞进一个水晶质地的小球,“有关武装术士的一切全部都在这里面,世俗者无法理解她,把她交过你们那位法师。”
“你只是在说一些正确的废话,我们都知道该如何解决问题。”他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怒喊,“但现实的枷锁实在太过沉重,是没那么容易打破的。”
“所以等待吧。”女人在他脸颊上留下一个冰冷的吻,“直面你的命运,然后等待。”
“塞塔蒂瓦,我的名字是塞塔蒂瓦。但在漫长的岁月中,我有过许多名字。”
“夏可拉也是你的名字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发问。
她一跃而起,化身为一只雪白的大鹤,腾飞着划过银月,消失在夜空尽头。
银月当空,静谧的原野被光穹所晕染,草地随风浮起涟漪,九从涟漪深处缓缓走来。
素来荒芜闷热的提尼昂克迎来了第一场雪,一场浅谈的雪。沃布尔和九一同骑马来到了东奎特里亚建设区的尽头,爬上了一尊门形黑色巨石的顶端,为塞拉.伊古尔,以及他自己心中的所有疑惑与天真摆造墓碑。他将已经取出了全部知识的水晶小球放在石堆墓碑的顶端,然后迎着沙与雪轻吟祷告。
在出发之前,他勒死了七名在城里暗中行动的圣王走狗。
那是在提尼昂克二度毁灭以前,他所参加的三场葬礼中的第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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