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文已有翻译,这是我20年下半年试图去做的事,奈何学业繁忙,至今仍未完成。
人类称已知的为科学,称尚未知悉的为魔法。但二者皆为真实……
在今日及不久的将来,有三个人由于对洛夫克拉夫特的工作有着共同的兴趣而不可避免地联系在一起,并发现
——他在幻想中创造的传奇生物在现实中有着可怕的对应……
艾伯特猛敲着特等舱舱门,他被惊醒,来到甲板上。眼前的景象令他说不出话。
他浑身颤抖,盯着停在船头右舷的东西。那东西熟悉得可怕,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正经历着某些似曾相识的情景。然后意识到,他所凝视的,乃是H.P.洛夫克拉夫特曾在文章中生动准确地描写的东西——自海洋深处隆起的泥泞山巅,其顶部堆叠出高山般的石楼,直延伸到由泥泞绿石构建的庞然巨物。
现在基思终于可以相信这一切了,现在他面前呈现着最终证据——其形式比任何似曾相识的文字或梦魇的意象所暗示的都更可怕。
他凝视着来自深处的恐怖,他知道它的力量——一种能让远在半个地球之外的人们在梦中知道它存在的力量。洛夫克拉夫特很久以前在梦中看见过它,醒来时记下了他的警告。
阿尔伯特·基思(Albert Keith)直到看到这幅肖像画,方才相信一见钟情之说。
这并不只是另一副俊美的面孔,事实上,五官完全称得上是犬类的。双眼红瞪,鼻子平扁,吐着口水,竖着耳朵。身体蜷伏,其上霉点斑驳,只有模糊的人形——上肢骨爪被鳞片覆盖,身下的脚似是蹄形。
画中的生物形体庞大,被它爪子擒住的人类相较之下显得矮小。尽管画面蒙着尘灰,基思还是立即看出那人的脑袋被啃过了。
站在南阿尔瓦拉多街(South Alvarado Street)这家小店昏暗的后屋里,基思开始发抖。
有一瞬,他尝试分析自身反应的原因。这不是恐惧——尽管倚着墙的巨幅画布之上的主体确实很可怕。他患上了收集癖,他渴望又期待的颤抖着,因为他意识到不管花多少钱,无论如何都得得到这幅画。
古董商面色不改。“瞧瞧它的尺寸,假若我稍微打理下,再上个漂亮画框,不上一千我才不出手。”
基思皱了皱眉,但商人并没有动摇。毕竟在与顾客周旋一事上,他可是有多年经验的。“好吧,这很疯狂,但你应该看看那些进出此地的怪人。我所要做的就是把这画放在橱窗前,它就会被拍下来——咔哒!——就像这样。来自拉谢内加(La Cienega)艺术画廊的那些家伙总是到处闲逛寻找怪东西。他们一旦看到这个,就会兴奋的。”
基思盯着画作。毫无疑问,它震撼人心。它散发着力量,那是一种超越骇人主体的权威。
矮个子摇了摇头。“找过了我。没有署名。”他斜瞥了眼基思。“我有一种预感,也许是某个大艺术家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样超前的作品上。可能值一大笔钱。”
“多数是不清楚的。东部某个仓库拍卖会。他们把那儿拆了,并且想把那些无人认领的藏品清理一番。某些东西可能会存放四五十年。我弄到个装满书与信件的箱子,还没看完呢。”
“没有,这是唯一的一幅。”古董商将目光移到画布上,点了点头。“你晓得,想想看,或许我最好像我说的那样,打理干净,上个框,并把它推进橱窗。”
基思凝视着画作:那犬类一般的庞大身形蹲伏在他前面,有那么一会儿,他疯狂地觉得它在聆听,在等待他开口。那双红眼质问着,命令着。
古董商转过身来,当基思掏出支票,摸索钢笔之时,他掩饰着笑容。
基思点点头,将其写下来。从存根上撕下支票,将其展开。“给你,你需要一个ID吗?”
“不必了,这样可以了。”矮个子举起画布。“你车停在哪儿了?”
屋外,基思的老沃尔沃停在路边,它的后勤工作有点问题。这幅画太大了,后箱根本放不下。两人合力将画布抬过门,放在靠着后座的地上。它赫然耸现,邪恶地斜睨着。
当基思于夜色苍茫开车回家之时,他可以透过反光镜,看见那双红眼瞪着他。
那天晚上,类犬生物的眼睛在壁炉反射的火焰中盯着基思。他已把画布支在他小房间的桌子上,它在周围环境的映衬下看起来合适得奇怪。火光在这幅巨画上闪烁,照亮了伊博部落的面具,又于一个中式橱柜上的排排玉雕与象牙雕间舞动。而那干枯的头颅,被烟囱的气流拨动着,它在壁炉架上的绳子摆动着,以示敬礼。基思仍不确定这脑袋是真的,但那来自厄瓜多尔(Ecuador)的神秘绅士发誓这是真正的吉巴罗(Jibaro)杰作,他为此付了一点小钱。
然而这幅画十有八九是正品,古董商并没有谎报它的年龄。覆盖在其表面的一层层的尘垢确实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才能积累起来。现在,在考虑如何装裱和悬挂他的战利品之前,基思开始了清理的工作。
为此需要一些液体以及混合物,但基思从经验中学到最好的方法就是使用普通的肥皂与水。
他开始慢慢地工作,用一块法兰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那光彩的表面渐渐清晰明亮起来,因此那蹲伏着的生物在背景阴影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突出。血肉的调子变幻为脓肿之赭石与粘液之绿的青灰调和,那双红眼再度发出强烈的光芒。那至今为止被掩藏的细节再度展露而出。紧攀在披毛的前臂上的细微黑螨虫,受害者头骨表面的尸腐(usnea humana)斑块,以及正在卡在饕宴尖牙间的小肉块。
有胡子的高个男人微笑着向他走来。至少基思觉得他是在微笑,虽然胡须与有色眼镜的组合几乎遮住了他的表情。
“惯常的方法呀。”西蒙·威弗利(Simon Waverly)摇摇头。“你真该学会把前门锁上,并把那些门铃修好。我站在那儿足足敲了五分钟的门!”
“抱歉,我没听见你。”基思指了指桌上那盆肥皂水。“正如我在电话里告诉你的,我正在清洗一头食尸鬼。”他朝画比划了下。“这是一个食尸鬼,不是吗?”
他的朋友透过墨色镜片,向上凝视着画布,然后发出了一种表示吃惊的低沉哨声。
“不只是一头食尸鬼,”他说。“这是食尸鬼。你知道你搞到了什么吗?《皮克曼的模特》!”
西蒙·威弗利点点头。“你还记得皮克曼吗?这位古怪的艺术家创作了所有关于在波士顿墓地挖坟,从洞穴中爬出,去袭击地铁隧道里人群的食尸鬼的画。最终他消失了,他的朋友在他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幅画,就像这样的一大幅肖像。画上还订着一张模特的图片,那个模特跟画中生物一模一样。但那张图片并不是画——而是一张从实物照出来的照片。”
威弗利的墨镜盖住了他的惊讶。“你是说你不知道H.P.洛夫克拉夫特?”
“我真该死!”威弗利叹气道。“我总是忘记你并不喜欢幻想文学。鉴于你病态的喜好,总是令我迷惑。”
“这意味着你有钱买我们这些贫穷的家伙只能读得起的东西。”威弗利轻笑着。“不过,你对魔法和超自然的东西感兴趣,你真该去了解了解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他恰好在恐怖领域中是位最伟大的现代作家之一,《皮克曼的模特》是他最好的故事之一。至少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威弗利的声音变轻了。“但现在我看到这个,我不太确定。”
“他的故事是虚构的。”威弗利再度盯着画布。“我向天发誓,这就是那副画,正如他描写的那样。确实有人真的在复制洛夫克拉夫特写的东西——真正的用爱发电,尽管这不是十分贴切的字眼,不是吗?”他又轻笑起来。“艺术家们总是从那些最糟糕的地方汲取灵感,但这是我见过最棒的。这是谁画的?”
“宏伟的杰作。”威弗利指了指。“这些血肉脱颖而出的色调表现方式——”
基思拿起法兰绒,又开始在画布的底部周围划圈擦拭着。“当我把尘垢处理掉看起来会更好。”他说。“看到那些蹄子变亮了吗?我先前根本没注意到爪子。前景也出现了,现在并不是都在阴影里的,你可以看见——”
韦弗利眯起眼睛,摇摇头。“我看不出来。该死的眼镜——自从白内障手术后,我就不能接受强光了。上面写着什么?”
“厄普顿。以及一个缩写。我想那是个R。”基思点了点头。“是的,那是R.厄普顿。”
威弗利又发出了嘘声,基思快速转过身来。“怎么了?”他问。
“《皮克曼的模特》,”威弗利喃喃道。“故事中这位艺术家的全称是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
之后——很久之后——两人在基思的厨房里喝着咖啡。一阵桑塔纳焚风刮得百叶窗嘎嘎作响,但基思和威弗利都没有注意到这声音。沉思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令人不安。
“我们别草率地下结论,”基思说。“考虑考虑可能性吧。”
“一种可能性是巧合。厄普顿这个名字并不少见,以及我们不知道首字母的缩写是不是代表‘理查德’——它可以是罗伊,罗杰,雷蒙德。罗伯特,拉尔夫,或是其他一沓名字中的一个。我们现在得到的全部只是‘R.厄普顿’,这本身证明不了什么。”
“你忘了一件事,”威弗利喃喃地说。“这个名字本身可能不是决定性的证据,但它碰巧被刻在一幅画上——正是洛夫克拉夫特所写的那幅画。这种结合不可能是巧合。”
“那么这就是个骗局。某些艺术家读过这个故事,然后决定开个玩笑。”
威弗利摇了摇头。“那样的话,他为啥不按照故事情节,给自己签上‘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
基思皱了皱眉。“你说得有道理。想想看,这幅画画得太精妙了,不可能一时冲动就把它当成一个玩笑。如果不是因为题材,人们可以说它是精心呵护的作品。”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这个作品是艺术家的致敬,是真诚的悼念。这幅画的灵感来自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
“假设情况正好相反。”韦弗利缓慢轻柔地说着。“假如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是受到了那幅画的启发呢?”
基思扮了个鬼脸。“让你的想象力随你去吧。这根本不重要,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不要太过确信。”威弗利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子,“你不是说那个商人在盲区还买了别的东西吗?”
“是的,但没有更多的画作了。只有一些装了书和信件的他还没做检查的箱子。”
“好吧,我想亲自检查一下。威弗利的眼睛在墨镜后面闪闪发亮。假设这些东西是艺术家的财产。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些线索,一些能告诉我们答案的东西。听着,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这个人,问问我们是否能看看那些材料?”
“在这个时候吗?”基思把他的咖啡放在桌上。“午夜。”
“明天,”威弗利站起身来。“我得去长滩的书店,但我会在天黑前回来的。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去见他,约在晚上的某个时刻。”
“我会试一试,”基斯说。“但他可能不想营业那么久。”
“你还记得你为一幅画付给他五百美元吗?”威弗利的胡须下露出一丝笑容。“他会准备好擦鞋垫,等着我们的到来。”
第二天晚上,基思于高速公路驶往阿尔瓦拉多匝道时,桑塔纳依旧很强劲,冲击着沃尔沃的挡风玻璃。
在他身边,威弗利望着窗外,当汽车掉头向南行驶时,他注意到风已经把街上的人吹离了他们常去之处。人行道上身影寥寥,晚上这个点交通竟惊人的稀少。商店歇业关门,留下黑暗沉闷的南阿尔瓦拉多。
当基思的车停在圣地亚哥住处前的路边时,也没有灯光。他对他的同伴皱起了眉头。
“你打电话来的时候,他说他九点会到。可能只是为了省电。”
但当这两人下车走向大门时,却发现它被锁上了。商店橱窗里,一块大纸板贴在玻璃上,上面的字清晰可见:已歇业——请下回光临。
基思愤怒地皱着眉,但威弗利摇头道:“所以他来晚了点,我们给他几分钟吧。”
垃圾在街上兜转,随着风的呼啸起舞。“我不喜欢这样,”基斯说。“已经刮了三天了。”
“又到了一年中的那个时候。” 威弗利柔和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毫无表情。“放松点。”
“这让我心烦。”基斯在商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不安地踱来踱去。“让我昨晚大半夜都没睡。住在山里会使你烦躁不安。每当百叶窗砰得一声,我就会跳起来。这幅画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它瞪着你,蹲伏着,好像随时准备从画布上跳出来,掐住你的喉咙。”
“这不是你买它的原因吗?”我还以为你喜欢这种东西呢。”
“是的呀,但这次不一样。某些东西让它看起来——很真实。”
“但是,天哪,艾略特,那的确是一张从实物照出来的照片啊!”
威弗利咯咯笑着。“我只是引用《皮克曼的模特》中的最后一句话。你得自己读这个故事。事实上,你应该读读洛夫克拉夫特的所有作品——还有关于他的资料。提醒我给你带些书来。”
“来吧,伙计——你的求知欲哪儿去了?这正合你的口味。”
“我不喜欢小巷,”基斯说。“在圣安娜风掀翻它们的情况下,我是不会这样想的,而且有个怪物在远处等着我。”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别管我,我只是神经紧张。”基斯停下来,瞥了一眼手表。“圣地亚哥到底在哪儿?快九点半了。”
当基思回头扫视荒凉的街道时,威弗利开始朝着商店前门走去。
“可能他已经在这儿了。”威弗利透过玻璃看去。“过道尽头的那扇门——一定是通向后屋的。看到下面的亮光了吗?”
威弗利转动着把手,然后敲打着玻璃,但没有回应。“没听见我们,”他说。“让我们绕到后面去。”
威弗利又咯咯笑着。“好吧,我保证这里没有怪物在等着你,来吧。”
他指了指大楼侧壁的一条狭窄通道,开始穿过它。基思跟在后面,在阴影里绊了一下,然后极不情愿地跟着威弗利深入巷中更黑暗之处。
这里的确有一扇后门,更为强烈的微光从门缝倾泻而出。巷子里停着一辆破旧的,曾经是白色的小皮卡货车,上面的门板上清晰地写着,F.圣地亚哥——古玩。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威弗利说。“这是他的车,而且没看见任何一个怪物。”
他走到木质的店门口,敲门的回声沿着小巷,渐渐消失在风的呻吟之中。
威弗利举起他的手想要再敲一下,却突然停了下来,伸展拳头,朝门把手抓去。.
他朝光线里瞥了眼,然后皱着眉头转向威弗利。“看!”
商店的后屋空荡无人,但在头顶白炽灯泡的炫目光线下,这两人注视着有人最近待过的证据。倒转的椅子,掉在地上的桌子抽屉,里面皱巴巴的纸倾泻而下,仿若白色的波浪。被翻过的文件柜斜靠着墙,角落里胡乱堆着空盒子与纸箱——所有的一切静默无声,但却毫无疑问地呈现着搜查夺取的迹象。
他边说边穿过房间,朝那扇紧闭的、通往商店前面的门走去。在走到门口之前,他碰到了右边另一扇较小的门。它微微半开着,他停了下来,伸手放在把手上。
“等等。”威弗利在他旁边,谨慎地比划着。基思注意到,他从地上的垃圾中捡起了一个笨重的老式金属信锭,像拿武器一样攥着它。
基斯在他身后停下脚步,凝视着远处的小盥洗室。没有灯光,但远处的窗户敞开着。
他与威弗利擦过身去,穿过房间,轻拍圣地亚哥的肩膀。那个倾斜的人形转过身来,伴随着基思的尖叫,倒在了地板上。
因为费利佩·圣地亚哥死翘翘了。而且,在他那被咀嚼,被凿开的脑袋上,面目全非。
“《潜伏的恐惧》,”威弗利呢喃自语。“《潜伏的恐惧》。”
“你在说什么?”基思于晨光中眨着眼,迷迷糊糊地穿过威弗利的书房。
“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一个人和他的记者朋友调查一个村庄,那里的一些村民被什么东西杀掉了,那东西显然是从山下的地洞里钻出来的。来了一场风暴,他们在一个木屋中避雨。黑暗中,记者把身子伸出窗外,看夜晚中的暴风雨。最后他的同伴注意到他不在动弹了。他碰了碰他的肩膀,然后——”威弗利耸耸肩。“其余的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基思说。“我仍旧认为我们应该去报警,而非就这么跑了。”
威弗利叹了口气。“我们别再谈那个了。如果我们这么做,我们现在不会在这里。我们会坐在市中心的监狱里,被记录在案等待地方检察官的审问。那些问题我们都没法回答。”
“但警方肯定会看出我们与圣地亚哥的死亡毫不相干!”
“警方在这类事上往往很短视。即使他们不起诉,我们也会被当作重要证人,因而脱不开身。你告诉我你不喜欢小巷。好吧,我对牢房过敏。”威弗利摇着头,说道。“当他们发现圣地亚哥的尸体,黑暗就会昭著于世。这种事一定会引起轰动,我们俩都不需要那样的宣传。我们最好不要卷入其中。”
基思瞟了眼靠着书房墙壁的书架。“但我们已经,”他疲倦地说道。“麻烦的是,我不能理解我们卷入了什么。你说洛夫克拉夫特这个人写了一个故事,有人靠在窗前,他的脸被咬掉了。现在这在现实中发生了——”
威弗利不耐烦地用手势打断了他。“我们不需要这样假设。我猜验尸官的报告会显示圣地亚哥的头部被一些锋利的器械反复击打,他的面部被凿出了洞。”
“但为什么?从物品的混乱情景上看来,作案动机是抢劫。无论是谁,都没必要杀他。即使他是意外被杀的,也没必要一直砍他的脸。”
威弗利捋着胡子。“自然复制艺术,”他说。“还是艺术复制自然?现在我们有了两个例子——圣地亚哥的死亡以及你的画。两者都直接联系上了H.P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
“我觉得他是。”威弗利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张不完整且皱巴巴的泛黄纸片。并将其捋平,放在面前的桌上。
“当我在后屋的地板上捡起信锭时发现的,”威弗利对他说。“我一直没机会仔细看他直到我们来这儿的路上。你忙着开车,吓得都没注意到——当我看到那是啥的时候,我决定不说什么,但现在我想你应该自己去看看。”
他把纸片向前推去,基思低头凝视着被撕掉的信纸的上面部分,信纸上写着小且与众不同的文字。潦草的字迹令人难以辨认:基思把纸举到光亮处,慢慢辨认了信息。
我惴惴不安地写着,针对你在波士顿向我透露的情况——口头上的,最重要的是视觉上的——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尽快再见面。我真得去看看你提到的其他作品。在我最疯狂的想象中,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
字迹在参差不齐的边缘戛然而止,基思抬起头,看见威弗利淡漠的目光。
“亲爱的厄普顿,”威弗利缓慢地说。“现在你相信了吗?”他点了点头。“有这样一位艺术家,洛夫克拉夫特认识他。”
“他的地址在上面,任何看过他字迹样本的人都能立刻辨认出来。”威弗利站起身,从他椅子后面的书架上取下一本黄色防尘封皮的小书。基思瞥了眼标题——《旁注(Marginalia)》——和封面插图,被边框衬托的一幢古式房屋图,边上是杂草丛生的背景,一个长着胡须的生物蜷伏其下,忧虑不安地向上凝视着被框住的居所。
威弗利把书翻到涂层页面,上面有一张附着手写注释的信笺影印。
“看这个,”他说。“这是洛夫克拉夫特书房的一层平面图,日期是1924年5月2日,是他亲手绘制的。”威弗利翻到其他的复印照片——一幢房子的钢笔草图,底下附有字;一张明信片;一幅手绘地图;一篇故事改版的样本。
“我承认字体似乎很相似,但你不能排除伪造的可能性。”
“看这张纸。”威弗利拿着被撕破的纸对着光线。“发黄,破损。看看墨水是怎么褪色的。这封信是五十年前写下的,那时洛夫克拉夫特举无轻重,不为众人所知。为什么有人要伪造他的字迹?”
“或许这是近期完成的,”基思说。“有人弄到一张空白的古老信纸——某些技艺精湛的整蛊家——”
“我们不是在开玩笑,残酷变态的凶手案一点也不好笑。”威弗利离开了头顶的强光,他敏锐的双眼在墨镜后眨着。“杀手——或是杀手们——有着极其严肃的目的。”
威弗利摇摇头。“他们对古董不感兴趣——他们想要的是圣地亚哥从波士顿的仓库里买来的那些箱子。他们想要在他揭示他所有之物,以及其来源之前除掉他。还记得他的文件与桌子是如何被遍寻的吗?我想他们是在销售单据,支票存根,装货单据——任何表明购买来自哪里的东西之后。我们看到的那些空纸盒里肯定装着他们要找材料。”
“我想那里装着R.厄普顿无人认领的私人物品——他的书以及他收到的一些信件。像这样来自H.P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件。”威弗利又举起了那块信纸。“他们一定误损掉落了一页纸,信锭掉了下来挡住了它,没被注意到。”
基思皱着额头。“我没法相信,为什么要偷一个籍籍无名的艺术家的旧书与信件呢?”
“也许他不想被别人知道,”威弗利说。“我们会找到答案——”
“想呆在这儿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住在那间空卧室里。”
基思瞥了眼窗外。“对于早高峰而言现在还早呢,我会没事的。”
威弗利带他沿着大厅向前门走去。“今晚给我打个电话,然后我们可以决定接下来一步干什么。”
“哦是的我们可以。”基思的声音很坚决。“这就是我离开的地方。我不想再听你多说,也不想再知道了。”他打开门,穿过门槛,步入晨光之中。“我只想忘掉这疯狂的事。而这正是我要做的。”
威弗利盯着基思的背影,他大步走下车道,走向他的车。
当他开车离开的时候,他的行动充满着决心。一种果断克服了他的疲惫,他沿着空荡荡的十字街飞驰,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来到峡谷上方山顶上的家。直到把沃尔沃停在车库里,打开前门后,他才允许自己享受放松的奢侈。
能再次回到这所寂静的房子里真是太好了。当基思顺着走廊向卧室走去,过去十二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仿佛一场噩梦,他终于从中惊醒,安然无恙。
然后,基斯走过敞开的门口,朝书房里看了一眼,安全与稳固被打破了。
书房里光线昏暗。什么都没有被动过,房间里寂静一片,但那幅可怕画布所在的桌面却空空荡荡。
暮光笼罩着远处隐约显现的群山,基斯指着书房的窗户。
“他们从这儿进来的,”他说。“看见锁上他们撬窗留下的痕迹了吗?”
威弗利点了点头,他那有色镜片背后的眼睛显得很严肃。“你确定别的东西都没被拿走吗?”
“那肯定的。”基思指了指柜子里的玉雕和象牙雕。“这东西值一大笔钱,但一块也不缺。他们是为了画而来的。”他摇摇头。“但他们是谁,他们是如何知道画在这里的呢?”
威弗利从窗口退了回来。“答案很明显。就是这些人去了圣地亚哥的商店,拿到了他的账目。他一定列出了当天的销售额,包括这幅画。然后他们发现了你的私人支票,上面有你的地址。”
“他们来这儿的时候,你还在我这儿,真是太好了。”威弗利对他说。“看到圣地亚哥发生的事之后——”
“不,但我从电视上看到了这则新闻。今天早上,一名送货员来到商店后门并走进去后,警察发现了这具尸体。报告没有提到任何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只是说他们正在调查。”基思皱起了眉头。“我想他们会检查指纹的。”
“我也没有。所以我们的指纹没有记录在案。我们自由了。”
“自由?”基思盯着曾摆着画布的桌子。“我想我再也不会感到自由了。”
基思摇着他的脑袋。“我告诉过你,停手吧。让警察去处理。我仍然认为我们应该告诉他们我们所知道的。”
“告诉他们什么?你昨晚发现了一起谋杀,却没上报——但现在有人偷了一张食尸鬼的画像,你想要回来?”
“现在已经太晚了。不管是谁干的这好事儿,他们都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威弗利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危言耸听,但如果我是你,我会离开这里几天。在汽车旅馆找个房间,保持低调。我不认为他们现在会回来,因为他们有了这幅画,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就是这样。我们对这些人——或是假如只有一个人,一无所知。我们甚至连一个线索都没有。”
“我想我们能找到一个。威弗利走到一把椅子旁,拿起放在坐垫上的一个小包裹。把拿到桌上,打开包裹,从中露出了半打书。“我带来了这些,”他说。“你可以在汽车旅馆里看。但请小心,不要弄上咖啡渍。其中一些极其珍贵。”
基思走到桌前,把书分类,念着书名。“《异乡人及其它故事》,《翻越睡梦之墙》——”
“洛夫克拉夫特故事集,”威弗利对他说道。“《旁注》,就是昨晚你看见的那个有个黄色防尘封皮的那本。其余的都是传记和回忆录——迪·坎普的《洛夫克拉夫特》,郎的《夜影中的入梦者(Dreamer on the Night-Side)》,以及康诺弗的《洛夫克拉夫特在末期(Lovecraft At Last)》。我建议你先读小说,然后是实际资料。”
“追寻恐怖之人常常会去一些奇怪而遥远的地方。”威弗利说道。“洛夫克拉夫特在他的一篇小说里如是写道,我想你会发现他是对的。可能在他的作品以及个人背景中,会找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这不会再是个选择的问题了。”威弗利紧绷着脸。“我们的幸存可能就取决于能够发现这一切背后的真相。读这些书,我的朋友。阅读就好似你的生命靠赖于它们一样。因为它就是这样的。”
汽车旅馆一点都入不了基思的眼,这只是个不自在,不人性化的乏味现代功能模拟物。但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周遭环境,因为借助威弗利给他的书,他正在探索另一个世界。
这是1890年的新英格兰,那一年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出生了。他是家道中落的贵族父母唯一子嗣。他的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就离世了,他的性格形成期是在母亲的陪伴下度过的,母亲的古怪行为逐渐演变成严重的精神疾病。由于身体状况不佳,他只好靠读书聊以慰藉,因此他基本上是自学成才的。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感到与当时代社会脱节,并与过去相契合,喜爱十八世纪的风貌与举止。在那个时期,他就是个异乡人,但对现代科学仍有浓厚的兴趣,他出版了一本天文学杂志,并参加了业余新闻协会。不久,他开始与其他作家通信。
当洛夫克拉夫特自己开始写作生涯时,他选择了幻想领域。他早期的诗歌模仿古典诗句,早期的散文中包含的元素可与邓萨尼的作品相媲美。
但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伴随着母亲的亡故,洛夫克拉夫特与两位年长的姑妈住在一起,由于遗产慢慢越用越少,迫使他进入另一个世界。他成了一位影子作家,修改他人的作品,然后开始职业性的出版他自己的故事。
他逐渐大胆地步入社会。现在,在普罗维登斯街道上游荡的孤独夜行者沿着大西洋海岸寻找古老的地标,并在纽约定居下来。但在与一位成功的女商人结婚又分居那几年之后,他再次回到普罗维登斯,继续修订工作,通信以及他自己的作品,直到1937年因癌症去世。
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一生中,他的故事鲜为人知,因为它们只出现在通俗杂志里。无论是当时还是去世后,都没有大的出版商敢冒险出版小说或作品集。两位年轻的作家,奥古斯特·德雷斯和唐纳德·旺德莱,最终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出版了《异乡人及其它故事》以及《翻越睡梦之墙》的小规模版本,通过邮购方式销售。然而,洛夫克拉夫特甚至死后也没有名声。销售进展缓慢,评论也很少。
但渐渐的,这些故事在文集中被重印。德雷斯接管了出版事业,并推出了其他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家曾是所谓“环洛圈(Lovecraft Circle)”的成员,得到了迟来的认可。他的朋友称其作品为“HPL”,后来成为了一种秘密的经典。包含他故事的旧杂志和早期书籍作为藏品,要价极高。最终,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洛夫克拉夫特声名鹊起,并在七十年代在国内外引起广泛的评论关注。
这都是基思在传记中所知悉的,尽管威弗利建议他先读小说,他还是先看了那些传记。当他进入洛夫克拉夫特的私人世界时,许多元素他都能自己辨认出来。
基思同样是独生子,也很少见到他的父亲——尽管造成这种情形的是离异,并非死亡。他同样也选择了内倾的生活,经历过短暂的婚姻以及和平的离婚。幸运的是,他很健康,而且他那继承来的,令人舒心的收入能让他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闯南走北,沉迷于收集激起他幻想的,稀奇古怪的物件。在类似的情况下,或许洛夫克拉夫特的生活能与他的相媲美。阅读让基思开始对HPL产生同理心。
但还有其他的方面令他无法理解。三本传记截然不同。威利斯·康诺弗写了一本回忆录,讲述他作为一个年轻的粉丝与其通信的故事。《洛夫克拉夫特于末期》是三十年代的洛夫克拉夫特,塑造了一位博学祖父的形象。
郎的《夜影中的入梦者》聚焦于二十年代,那时他们二人于纽约共处。高挑,下巴长的HPL像是个父亲,被绘着深情回忆的温暖色调。
迪·坎普那本冗长的书描写了另一位HPL。他们从未见过面,但《洛夫克拉夫特:传记》是对其整个人生及生活方式的研究。他对洛夫克拉夫特的描写毫无瑕疵,一个对怪癖以及做作的调查,探究精神背景是其幻想小说的原由。
总之,它们互相矛盾。在其小说的黑暗光辉之下,这三本书显得黯然失色。
基思阅读了早期诗作,但不久他发现自己沉浸在更黑暗的主题中——新英格兰古老城镇中病态的恐怖,以及其中居民更为可怕的堕落。
洛夫克拉夫特为他的故事虚构了一些地点。最令人不安是那被女巫侵扰的城市阿卡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所在地。它的图书馆里放着《死灵之书》的一本稀有副本。这是一本亵渎的黑魔法书,揭示了邪恶力量的产生,且仍在秘密控制着我们的宇宙。
在城市外边的深林之中,一个于十八世纪出生的奇怪隐居者,通过食人的方式延长他那反常的生命。在敦威治村附近的一个偏僻丘陵里,一个古怪的农民施展巫术,将一个心智薄弱的女孩奉给一个外星实体,生下了一个半人半怪物的可怕产物。
另外一些混种潜伏在印斯茅斯的废弃港口,那里的航海居民曾与居住在波里尼西亚海底的生物相遇并交配,他们在那里受到当地人的崇拜。这些非自然结合的近亲繁殖的后代渐渐失去了他们的人类特征,变成鱼人或蛙人,最后,它们长出了鳃,游向大海。但与此同时,他们躲在这个被遗忘的城镇的破败房屋里,侍奉他们在南海发现的怪异神灵,处理那些偶然发现他们存在的闯入者。
在洛夫克拉夫特的界域里,那些来自其它行星的有翼访客出没在佛蒙特的荒凉丘陵及山巅上。在人类间谍的援助下,它们密谋反对人类。另外一些人组建了一种世界性的邪教,来为克苏鲁——曾于古时控制地球的旧日支配者的其中一员服务。他正于汪洋之下,拉莱耶的沉没之城中长眠。当火山活动将克苏鲁从深渊中唤醒,他从石墓中钻出,准备好统治与复仇。几乎是偶然的,他似乎被摧毁了,再次沉入海底石城,但他仍然活着,等待着他的追随者发现咒语,将他从海底召唤上来的那一天。
洛夫克拉夫特之后的所有作品都属于这种传说模式。一个曾经统治地球并被驱逐的怪物种族,他们生活在地球的外部或下方,将在人类盟友的帮助下回归,那些人将以神秘魔法的仪式来崇拜他们。克苏鲁神话揭示了一个文明及其技术毫无意义,瞬息即逝的世界。沉迷于毫无意义的进步的现代人,无法摆脱曾经统治过,也将重新统治他们的那些旧日支配者的力量。
基思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三天——洛夫克拉夫特生活的那朦胧的梦境世界,和他小说中的噩梦世界。
威弗利靠着椅背,手持白兰地,两人透过基思书房的窗子,凝望着日落。
“假设他不只是在写小说。”威弗利身体向前倾。“假设他试图警告我们。”
“有人,”威弗利墨镜背后眼睛眯着缝,指着空荡荡的桌面。“有人偷了你的画,有人杀了把它卖给你的商人。”
“警方什么也没说。”威弗利扯着自己的胡子。“现在还没有关于这起谋杀案的后续报道——三天之内没有一条消息——我认为将来也不会有。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如果我们没有找到那张纸片——”
“这证明不了什么。那张画也是。”基思抿了一口白兰地。“许多艺术家画怪物,但这不代表这样的东西真实存在。许多人沉迷于怪异的拜神仪式,甚至可能存在某种神秘的秘密邪教,就像洛夫克拉夫特故事中的那样。但他们崇拜的是一种迷信,简单纯粹。”
“我不觉得这很纯粹,也不觉得这很简单。”威弗利拿起酒瓶,又斟满他的杯子。“洛夫克拉夫特也非如此——他所有的传记作者都同意他是一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我确信他写幻想小说是为了掩盖事实。”
“异族通婚的事实。”威弗利点了点头。“洛夫克拉夫特对性有着清教徒式的态度,但这个主题贯穿了他的小说。即便在早期的故事里,他对‘外国人’病态的厌恶暗示了混血儿的邪恶,这种邪恶会贬低文明的态度,把人类拉回史前的水平。”
“还记得他在《潜伏的恐惧》和《墙中鼠》中描写的退化的地下种族吗?在《亚瑟·杰尔敏》中他谈及猿与人的后代,但我想他说的是更糟糕的事情。然后,在《皮克曼的模特》里,他公然提及食尸鬼——某种饕食死人的造物,大概是从恋尸者的结合中诞生的。”
“但这一切只是真实恐怖的前奏——不是上等人与下等人的交配,不是人与动物的交配,不是活人与死人的交配,而是更令人不安的事情——人与怪物的交配。”
“想想《敦威治恐怖事件》中威尔伯·沃特雷和他的孪生兄弟——尤格·索托斯的孩子们,以及一位人类母亲。想想《印斯茅斯的阴霾》里的那些村民,崇拜波里尼西亚的卡纳克人的神明的性仪式,产生了一种族类,它们在陆地上生活,直到有了‘印斯茅斯长相’——鱼眼蛙面的转变之后,最终扭动着身子回到海中,与深处的伟大的克苏鲁回合。”威弗利大灌一口。“这就是洛夫克拉夫特想要在他的故事里告诉我们的——我们当中有一些怪物。”
基思把杯子放在桌上。“假如洛夫克拉夫特真的相信这种迷信的无稽之谈,他为何写小说啊。”
威弗利撅起胡子下的嘴。“你选择的措辞提供了它的答案。自有时间以来,就有这样存在许多记录。希腊与巴比伦的神话带给我们许德拉,美杜莎,弥诺陶洛斯,有许多翅膀的龙人。我们在非洲的传说里发现了豹人和狮人。爱斯基摩人谈到过类熊生物,日本人也有他们的狐妖女,西藏人讲论Yeti,所谓可憎的雪人。欧洲人知道狼人,莱坎斯洛普。我们的印第安人害怕大脚怪和在树林里窸窸窣窣的蛇人。总是有一些人警告过,也有一些人崇拜过——但大多数人继续用你的声音发声,是理智的声音,谴责这一切都是迷信,并谴责那些相信它的人是无知或疯狂的。洛夫克拉夫特知道他们的命运,不想坦诚布公。但他不能完全保持沉默。因此,他选择躲在幻想小说的面具后面。”
基思的双手构成了怀疑的三角。“你一直说洛夫克拉夫特知道。”他低声说。“这意味着,他接触到了某种被禁止的知识,并花了数年时间研究这个问题。”
“但这是荒谬的!洛夫克拉夫特的生平事迹都有详尽的记载。”
“迪·坎普本人并不认识洛夫克拉夫特,郎在纽约和其他场合见到过他——但他只看见了洛夫克拉夫特选择自我展现的部分。康诺弗只见过他两次,德雷斯从来没有见过他。大多数HPL的通信者或是今天的学者也是如此。他们依靠传闻和他写下的信。好吧,道听途说根本不靠谱。至于那些信,对一个人而言,还有什么比隐藏在一堵文字墙后面更好的方法来隐藏他真实的人格呢?”威弗利轻声说。“我告诉你这人在做些什么——并搅进了什么。”
“我们知道HPL对古老新英格兰及其历史地标十分着迷。他与城市里的古物学家和当地历史学家一起度过了一段时间。或许他们让他做了什么。他开始拜访边远地区,那些他在小说频繁描述的那些近乎不为人知的小村落,那些空无一人,被木板封住的房子。但假设他不是在观光,或许他正在寻找着什么。他在古老的阁楼或摇摇欲坠的地下室里发现的东西——一本古旧的日记,一个抄本,或者甚至是一本书。”
“我没那么过分的想法。”威弗利摇摇头。“但在新英格兰确实有巫术崇拜,他们确实使用了大量所谓的黑魔法。如果洛夫克拉夫特发现了其中的一个,他可能会开始认真地思考古老传说,并追溯它们背后的真相。”
“它肯定是在1926年发生的,在他婚姻破碎,离开纽约,再次回到纽约,与他两个姑妈住在一起。有很多事情她们不知道,也没法猜测。”威弗利声音变得嘶哑,他清了清嗓子。“基本都是那些关于HPL成了个夜行者,晚上在街上徘徊的想法。你真的相信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吗?或者他有一个目的地?我想他肯定是有的。当然,就在那时,他遇到了厄普顿——他故事中的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是否存在这样一个人。就因为你捡了一小块纸片——”
威弗利轻笑着,但他仍旧面无表情。“基于这小块纸片,我为此忙了三天了,给东部的人打电话。让我告诉你我找到什么了吧。首先,有一位名叫理查德·厄普顿的艺术家。1884年生于波士顿。1926年在那里去世。”
“我想你会告诉我,他半夜三更在一幢古怪旧宅的地下室消失了吧?”
“没有这回事。据报纸报道,12月10日,他从普罗维登斯旅行归来,注意,发现他的画室被人闯入,他的全部画作被盗。那天晚上,他向警方报案后开枪自杀。”
“他没有留下痕迹。那些画作再没有被重新找到,如果警察知道了什么,也不会公开。”威弗利身体向前倾。“但我发现了他们不知道的事。一周前,在厄普顿前往普罗维登斯之前,他把一幅画装进箱子,把他的书和信件装进箱子,送到了北端仓储公司(North End Warehouse and Storage Company)。这些东西一直堆放在那里,没有人来取——也许已经忘——直到圣地亚哥把这些全部买了下来。”
“我告诉过你我有联系人。贝克曼建议建议找本波士顿的电话簿,给存储公司打电话,询问最近是否有卖给圣地亚哥的业务。我就是这样得到信息的。”
“镇上一位我知道的书商。专卖首版及稀有刊物。他自然对与HPL有关的任何事情都感兴趣。他认为圣地亚哥很可能没有拿到厄普顿的所有材料,仓库里可能还有更多,包括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件。这样的信现在卖得高价。不管怎样,他愿意和我做个交易。”
威弗利站了起来。“我要去波士顿,费用由贝克曼负担。我找到什么东西买,贝克曼就卖什么——我们平分。”
“早上的航班,”威弗利朝书房的门走去。“如果你打算回家,我会在明晚八点左右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我了解到的情况。”
他们从黑暗和深渊中出来,跳跃,匍匐,蠕变,回应着那无形的笛子所发出的,微弱而可怕的声音。
那些跳跃的家伙是人,或是类人的玩意儿。他们在孤寂的山顶上那些古老的石头周围摇曳的火光中跳舞,基思听见他们的尖叫和有节奏的吟唱:呀!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然后传来了回应——低沉的嗡嗡声,那声音不是人类的嗓音,也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甚至不是对人类语言的模仿。但他辨认出了一些词汇——尤格·索托斯,克苏鲁,阿撒托斯——它们的声音从火光外的黑暗中匍匐的影子中发出来。
没有一个能被清楚得看到,基思为此感到宽慰。但火焰闪烁着光芒,令他可以瞥见庞大而可怕的群山。连绵起伏、颤栗不已的山峦随着无数触手的运动而活了起来。山体上布满了凸出的眼睛,忽隐忽现地睁开闭上,还有成百上千张着的大嘴,从里面发出那些非凡人所能发出的低沉四嘶哑的恐怖之语。
在基思看来,仿佛连山都被那喉咙里发出的可怕回声吓得颤抖起来,然后这一幕就消失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他的床好像因地震攻击着它而摇晃着,他发觉自己在做梦,且还在继续。
现在,虽然他的梦在继续,摇晃缓缓停止了,但对这些生物的记忆还在继续,而且韦弗利所暗示的一切的记忆随之而来。
在梦中,基思幻想他伸手去拿床头柜的电话簿,摸索着翻阅,直至找到弗雷德里克·T·贝克曼(稀有书籍)。他想象着自己拨通号码,听见远处响起电话铃声,线路另一端的话筒被拾起,以及自己在低声说:“贝克曼先生?”
回应随即而来:低沉空洞,神秘怪异,但十分清晰。那声音说:“你个蠢货——贝克曼死了!”
这时,基思睁开双眼,他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电话,听着连接中断的声音——这咔咔声告诉他,他没有在做梦。
那天清晨7:30,基思在前面的车道上拿起报纸,头版上的一篇被框起来的插页新闻报道吸引了他的目光。
至少,这是真的。基思浏览整篇报道(每个洛杉矶居民都知道这事)注意到一直提到的圣安德烈亚斯断层和确定是震中位置的兰开斯特地区。地震学家再次警告说,地震可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巨变,但这种说法不过是官话罢了。
基思读完这篇报道,几乎如释重负。直到他翻过这一页,才发现真正震撼他的新闻。它又是被框起来且简短的内容,适合在最后一刻插入的最新消息:
警方正在调查59岁的弗雷德里克·T·贝克曼的谋杀案,他昨晚在格伦代尔惠特桑大道1482号的家中被刺死。尸体是由警长的副手查尔斯麦·克洛伊在邻居的电话报告隔壁的骚乱后发现的。据推测,贝克曼的袭击者从打开的卧室窗户进入,并在他睡觉时袭击了他。贝克曼是稀有书籍和手稿的经销商,他大量的库存放在墙上的保险柜里,很显然这部分没有被动过。
基思双手颤抖着放下报纸,当他拨打韦弗利的号码,听着铃声重复的回声时,他的手依然在抖。
韦弗利明显早已离家,准备乘早班飞往波士顿,但可能仍有时间能在机场赶上他。基思打电话给洛杉矶国际公司,要求韦弗利接电话,但电话另一端彬彬有礼的声音告诉他,波士顿的航班在半小时前如期起飞。
然而,基思首先检查了窗户,并给门上锁。他感到局促不安,尽管秋日的晨光明亮耀眼,但螺栓和闩锁滑入正确位置那实在的咔咔声才令人放心。
安心——可担忧仍存。因为这声响唤起了另一个咔哒的记忆:梦中听筒的咔哒声并非梦境。
几小时后,基思才紧张兮兮地拿起韦弗利借给他的丛书之一——那本厚重且被多次翻阅的《异乡人及其他故事》的拷本。
他翻开书页,直到他发现这篇故事的情节记得十分清楚:《伦道夫·卡特的供述》。这是讲述者同他朋友哈利·沃伦在午夜前往一个古老墓园的简短叙述。沃伦的目的是打开一座旧坟,他暗示,这里藏着奇怪的秘密——与从未腐坏的尸体相关。这是典型的一篇早期故事,以洛夫克拉夫特当时采用辞藻堆砌的风格写成,某些评论家谴责其太过浮夸。然而其过量的意象营造出噩梦的氛围,令人置身于比生命更大——或比死亡还大的事物之中。这种感觉正是基思昨夜所经历的,然后在此刻,光天化日之下又体验了遍,他再一次担忧起来。
他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坟墓上方的巨石板被挪开,露出通往下方漆黑洞穴的石阶,那时,讲述者的同伴沃伦独自下去,之前他先配备了一部便携电话作为交流工具。沃伦消失在黑暗中,他的听筒上拖着一卷电线,而讲述者在墓园地表等待,直等到一个咔咔的信号音叫他拿起双向话筒去听。
基思发现自己几乎没法阅读接下去的部分——沃伦在下面的坑中震惊地压着声音说出可怕的发现,他继续前进时逐渐惊慌,然后疯狂地警告命令着讲述者盖上石板逃命。
突然间,沃伦的喋喋不休被切断了。当讲述者呼唤他时,电线那端传来咔哒一声,他听见了另一种嗓音——那低沉空洞,神秘怪异的声音说:“蠢货,沃伦已经死了。”
也正是那声音告诉基思,这不是一场噩梦。梦魇就在此时、此地。他意识到那不是梦。
也许归根究底,他就是一个蠢货。曾经有过这样的声音,大抵是属于贝克曼的凶手。但贝克曼在他的床上被刺死,而非于一座幻想出来的坟墓下一个幻想出来的坑里被一个幻想出来的怪物所害。
他的凶手定是人类,他的选词并非偶然。显然,凶手是熟悉洛氏之作的人。
但什么样的人能冷血地杀死一位无关紧要的年迈书商,然后平静地接听他的电话,援引一篇故事中一句戏谑的短语?是什么样的疯狂冲动激起如此可怕的幽默?
食尸鬼。皮克曼的模特。一个世界性的邪教,保存着古老怪异神明的秘密,并为他们的归临努力着。
韦弗利似乎相信这一点,他并不傻。他比他所说的还要知道更多吗?贝克曼也有这样致其余死地的学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有人怀疑贝克曼知道太多就害了他,那么也许韦弗利已处于危险之中。他会在波士顿找到什么,或者什么会在波士顿找到他?
对于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唯有沉寂。沉默在空荡的房屋,寂静在基思最终被电视肥皂剧毫无意义的叨唠和下午游戏节目人造的狂热所淹没。傍晚新闻没有对地震提供进一步的其实,也根本没有提及贝克曼的死讯。
为此,基思出奇地感恩戴德,就像他感激新闻播报员的声音预示性地宣布政治家和体育人员的矫揉造作。提醒着人们,现实世界的生活正以惯常的模式进行着——三分钟纪实新闻,然后是三分钟商业广告。
时光流逝,夜幕渐深。基思关掉电视,打开电灯。他突然意识到他一整天都没有进食,他走进厨房,准备早餐,而非晚餐。
当西蒙·韦弗利说话时,基思重压的肩部总算是释放了。“那当然,话说你怎么样呢?”
“我有点累——跑了一整天了,但我现在已经回到旅馆了。幸好我跑的时候到了这里,因为奥利芬特告诉我,他们明天就要开始真正的拆除工作了。”
“他就是仓库的主人,从他叔叔那儿继承下来的。他似乎不太了解这方面业务,在我表明身份前他相当谨慎。但后来他就配合我了,这天下午带我逛了一个遍。”
“根据库存清单,圣地亚哥买下了所有厄普顿的材料。但凭直觉,我要求查看物品安放的区域。你不会相信这是多么肮脏的一件事,这个老人,这位叔叔,这些年来让一切都变得一团糟。而且,当然老鼠都住在里面了,它们显然一直在拿那些纸片搭窝。我就是在那儿的一个角落里发现的,如果不是用油布包裹的话,它们可能已经把它毁了。”
“你会看到的,我刚刚已经把它寄给你了。特快专递,挂了号的。你应该明早就能拿到了。”
“你不打算告诉我那是什么吗?为什么这么神秘兮兮?”
韦弗利温和的声音成了含混的低语:“我有我的原因。奥利芬特说他接到几个身份不明的当事人的电话,询问厄普顿的材料,想知道是谁买的。他当然没有给他们任何信息,但鉴于我们所知道的,一定被人发现了。”
“没全说——足以让他知道我的动机是合法的。他说,他觉得无论谁打电话后都试图闯入仓库,但保安巡逻队去把他们全吓跑了。他还注意到,好几次有陌生人在停车场附近闲逛,好像他们在关注这个地方。当然他可能只是在想象,但你永远不知道。因此,为了防止有人发现我,我认为最好立即将物品寄给你,而不是冒险亲自携带。”
基思犹豫了会儿,深呼吸一下。“在你朋友贝克曼出事后,也许这是个好主意。”
“他昨晚被杀了。”基思告诉他谋杀案的事,以及他所经历的一切。
当他说完时,线路另一端沉默许久,韦弗利最终开口说话了:“在我到达后,我们必须进一步讨论这件事。我预定了明天中午的回程航班,所以我会晚上到家。那时我就给你打电话。”
“同时我希望你答应我两件事。首先,在我打你电话前,待在原地。”
“我寄给你的那个东西,到了就签收,但请不要在我们相聚前单独打开信封。”
“当我见到你时我会解释的,你会明白的。还有,基思——”
基思非常小心,谨慎地再度检查了门窗,谨慎地聆听夜里任何不寻常的响动。但一切似乎都安全且宁静。最终疲劳迫其沉沉睡去,睡眠质量出奇地好,一夜无梦。
早晨他保持警惕,只在中午打开了一次前门,回应邮递员的铃声。
他松了一口气,签收了韦弗利才波士顿寄给他的由马尼拉纸包住的十号信件,并立刻放进夹克口袋里,安全保管,尽管他很想打开信封,看看里面是什么。韦弗利一定有充分理由让他等等,而且几小时后他们就会共处一室。
他想问许多问题,而引发这些问题的想法令人不安。在基思看来,这些年他似乎一直生活在某种界限之内,少数的幸运儿被给予特殊待遇,他们的生活同不快的接触及处境相隔绝。然后一周前,封印不知何故被打破,他突然暴露在——什么之中?
当然不是现实世界。近期的事件与他理解的现实概念完全不合。但可能大多数人,无论贫富,都生活在被封住的界限之内。狭隘的,近乎二维的空间限制他们的视野,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看不到他们身上实际发生了什么。他们以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机械方式加速生活,他们被做梦也想不到的真实存在分类处理,他们穿过时空,通向想不到的目的地。
但现在置身于界限的保护之外,狭隘的视野被拓宽,露出无限远景,而那张写着理智的薄纸暴露在群星之外的鸿沟吹起的大风之中。
基思摇摇头,这种想法带不来什么。是时候依靠常识了,对于所发生的事,必须有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他希望韦弗利能带来解释。不然,他就要报警了。
他一作出决定,便如释重负。他花了一下午时间重拾日常线程,打电话给经纪人检查他的银行账单,给沃尔沃做了检修预约,还给一家政服务机构打了电话,让他们周五来打扫房子。之后他清点了冰箱和冷冻柜,制作了一份购物清单。
这类平淡的活动能舒缓神经,到了晚上又是基思自己的时间。他准备并享用晚餐,清理桌面,把盘子餐具放进洗碗机里。然后他喝了杯酒,安稳地坐在书房,等待韦弗利的电话。
台灯昏暗的光线下,玉雕和象牙雕安静地睨眯着,部落面具扮着鬼脸,干枯的头颅垂荡着,嘴唇被缝制成咧嘴而笑,嘲弄着他对寻常的品味及兴趣的矫饰。
但未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对怪异奇特存在的外表有某种反应吗?塑造这些怪诞形象的老练艺术家,雕刻面具的原始手艺人,即使是那些下贱的野蛮人,也同样对收缩一个人类头颅这件事负责——所有人都受到想象力寻求表达出口的冲动所驱使。就像他,收集这些奇异的器物,满足自己对幻想的渴望。
这种渴望并不局限于艺术家,工匠或收藏家。所有人都需要沉迷于想象力的航班——尽管他们逃离现实的工具仅是电影、电视或者漫画书。甚至文盲也知悉未知的诱惑,任何一个与人类处境相同的存在,无论多么卑微,都不会对生死这永恒的谜团麻木不仁。我们所有人都有某种东西,在寻找奇怪、不寻常、难以言明的事物。如此行时,正是助长它的权势凌驾于我们思维之上。精明冷静的现实主义者,自称是怀疑论者,对一切神秘事物嗤之以鼻的人,乃是最容易陷入疯狂的人。
基思以新的觉悟凝视着藏品,他积累的物品不仅是一种古怪品味的表达,它们代表着需要用可怕的象征包围他自己,直至恐惧变得随便。一旦被定义为司空见惯,它们就不再能搅扰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魔力,克服内心恐惧的一种手段。正如韦弗利通过阅读幻想来驱散他个人的妖魔一样,还有洛夫克拉夫特——他越想越明白——通过写作做同样的事。
基思刚给酒加点料,电话就响了。他拿起电话分机,微笑着,韦弗利的声音让他放心。
“波士顿下雨了,我是个傻瓜,没带外套。但这不重要。是我这该死的脚——”
“我们在这儿着陆后,我从活动梯上摔了下来。摔断了我的脚踝。”
“我这么匆忙真是罪有应得。乘务员把我送进救护车,送到霍尔顿医生的办公室。他拍了X光片,做了石膏。他自己开车送我回家。没有拐杖我无法走动,但霍尔顿派了一位实习护士来照顾我几天。”
“听着,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希望你在我完全失声之前能听到我说。我多久能见到你?”
夜晚的空气异常温暖无风。基思开过梅尔罗斯时松开了夹克,然后向南转入一条小路,那里老构架的平房在杂草丛生、未经修剪的草丛阴影下呈盒状立起。
韦弗利的房子比邻居的更大,维护得也更好,它被安置在有围栏的院子里,且远离人行道。但在无月的黑暗中,它看起来并不比周围的建筑更吸引人。基思停在一辆白色面包车后面,对其存在感到困惑,直到他想起韦弗利提到的实习医生。
因此前门打开,回应门铃时,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叫他进来,他就有所心理准备。
他走进过道,一位笑容可掬、身着休闲西装的年轻黑人站在他面前。
“有点不舒服。他一直在吃医生开的止疼药,但他喉咙让他很难受。我打电话给他开了一张咳嗽药的处方。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去药房拿下。”
基思点点头从过道下去,年轻人关上他身后的前门,离开了。
书房光线朦胧,桌上的灯被调的很暗,基思好一会儿才让眼睛适应这半明半暗的环境。韦弗利坐在远处角落里一张大椅子上,他的左脚裹着石膏,放在垫子上。尽管暖和得令人窒息,他还是穿着长袖羊毛浴袍,绕着一条围巾。但他没被胡须掩盖的那部分脸,并没有出汗的痕迹。
基思进来时,他点了点头。“谢谢你能来——见到你真是好极了。”
“对不起,我不能回敬你。”基思打量着主人。“你看起来好像经历了一段艰难时期。你听起来很糟糕。”
“没关系,你在这儿我会没事的。你可以随便喝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基思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我不会待很久——你应该放轻松点儿。”
“那我长话短说。”韦弗利透过太阳镜,对着他的客人眨眨眼。“你带那东西了吗?”
“好。”韦弗利点头表示认可。“你现在可以打开来,我们这儿很安全。”
基思从桌上拿起一个开信刀,切开信封盖,取出一张黄色的油纸,一端密封。韦弗利面无表情的地看着刀划过,油纸落在一旁,露出一张皱巴巴的折叠信纸。
“这是某种地图。”基思皱了皱眉。“我看不清这些细节——墨水褪色了。介意我把灯开亮一点吗?”
“细节不重要。”韦弗利摇摇头。“我想知道——你认得出笔迹吗?”
“当然,没有人能复刻他的字体。我在你给我看的《旁注》里看到了样本。那不是也有一张地图吗?”
“是的。阿卡姆的街道平面图。”韦弗利清了清喉咙,嘶哑地笑着。“你能想象着画出这样的东西吗?你能发明所有这些街道名称,然后把它们写上去,就好像他们确实存在一样?这人该是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
“当然。”韦弗利透过黑色镜片端详着他。“还记得他写的那封信,询问另一个作者能不能在故事中作为角色出现吗?他甚至包括用德文、阿拉伯文和中文写出目击者的署名。然后,HPL再通过写死另一名作者,来以真乱假。他甚至用自己在普罗维登斯的家作为背景,只是为它看起来更真实。洛氏是个务实、技艺精湛且善于繁复描写的诙谐人物。一旦你意识到这点,它就能解释一切。”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基思说。他拿近皱巴巴的信纸仔细观察,但是韦弗利的话让他有点分心。
“你买的那副画——是厄普顿所绘制,但这并不是洛氏的灵感来源。我认为情况恰恰相反。文章是先写的,然后HPL让厄普顿把他写的东西做出来。如果他知道我们被骗到的方式,他会笑得多厉害!他几乎让我们有一阵相信食尸鬼以及他发明的克系神话所有恐怖的胡言乱语。”韦弗利又偷笑起来。“你没看出来吗?这都是恶作剧。”
房屋横梁下的空气闷热异常。门厅那边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大概是彼得斯带着药房那儿的处方药回来了。
“你忘了一件事,”他说。“圣地亚哥和贝克曼被杀了。这不是恶作剧。”
“是呀,它就是恶作剧。”韦弗利的声调突然升高,尖锐刺耳。“彼得斯——拿去地图!”
那黑人从门口向他走来,如今脸上没有了笑容,而且他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
基思后退了一步,但彼得斯向他逼近,手中的武器瞄准了他,准备开火。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整个房间都在摇动。墙壁,天花板,地板。基思感到房子在颤抖,在摇晃。突然发出一声噼啪,横梁落了下来,那黑人尖叫不止。
隆隆变为轰鸣,天花板轰然倒塌,然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万籁俱寂。安静,黑暗,非常安静。
基思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他发现四肢活动时毫无痛觉,因此如释重负。他感觉到左耳后面一处麻麻的,一定是被天花板上的某块瓦砾砸中了。大块水泥重压在胸口上,他把它们移开,坐了起来。那张皱皱巴巴的地图仍攥在右手中。
但那个黑人手中的枪落在一旁。他躺在基思后面,被横梁压住,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基思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不去看那令人恶心的景象。他摸索穿过散落在地板上的废墟,在房间远处角落的阴影中寻找着西蒙·韦弗利。
那边椅子奇迹般的完好无损。但它现在空了——或者是几乎是空的。
穿过黑暗,基思向下盯着椅子上的东西。三个,三个别着金属夹的物件。
它在街上继续蔓延,头晕目眩的人们跌跌撞撞从倒塌的平房中走出来,或是在疯狂中挣扎着重返废墟,搜寻失踪者。
基思震惊得目瞪口呆,注意到那辆白色面包车不再停在韦弗利家前的路边。但沃尔沃就在那里,而且显然安然无恙。他把钥匙插入点火开关,立刻启动。
基思驶入既不黑暗、也不宁静的夜晚。破碎的房舍化为火光,照亮了他穿过尖啸之城的道路。
他并非独自一人,交通量不断增长,其他人征用汽车,逃离泱泱大火或是因煤气总管泄漏引起的爆炸。水管爆裂,梅尔罗斯一片汪洋。基思绕过主干道,直至找到一个安全的路口。他在喷泉大道向西拐去,不断绕弯,避免撞到街上那些或奔跑,或蹒跚,或仅仅只是震惊踌躇的人。
海兰德大道挤满了向北边高速公路行驶的车辆,在拉布雷亚上警鸣号叫,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在紧急车道上疾驰而过。
但随着他不断向西行去,强烈的破坏愈渐减少。很显然地震最严重的地带位于市中心,基思默默祈祷,希望他所住的区域可能避过了最严重的地震。
他不知道他花了多久才穿过峡谷地带的车流,当沃尔沃开始上山时,他已汗流浃背。但在这儿几乎看不到地震的影响。房屋在山坡上稳稳矗立着,只有几棵树倒下,堵塞了部分道路。基思绕过它们,感激地注意到没有灌木丛起火的迹象,警鸣声在这儿已减弱为遥远的回声。
最终到家时,房屋看起来纹丝不动,他长吁了一口气。基思停好沃尔沃,走进屋内,嗅着有没有漏气,好在什么也没有闻到。他打开门厅的灯,也是运作正常。他一直有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但他强迫自己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坏了。
厨房橱柜里有几只玻璃杯碎了,但冰箱里的东西完好无损。电磁炉能用,水槽里的水龙头一切正常。只有墙壁上部凹凸不平的裂缝显示了地震的影响。
在书房,塑像在橱柜里落倒一排。基思懒得去检查它们。有几件部落雕刻品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干枯的头颅掉下去了。
它在地板上向他咧嘴讽笑,两眼无神地斜睨着。他看见另一副面孔突然叠加其上——那是张松弛丑陋的人肉面具,西蒙·韦弗利的面孔。
然后麻木化作惶恐。转身,打开酒柜,基思在未破损的酒柜中摸索,直到找到一瓶白兰地。
他带着它进入卧房,打开灯,确保没人能伤到他。他踢开鞋,瘫陷在床上,拧下瓶盖,他喝个痛快,忘乎所以,是这辈子的头一回。
醒来时一定快中午了,他脑袋嗡嗡作响,口渴得要命。阿司匹林加水可以缓解身体上的疼痛,但恐慌感依旧。
他出了浴室,走向床头柜,拿起电话,他向警方拨打电话,却发现线路已经断了。显然地震已经切断了该区域的服务线。
基思走进客厅,打开电视。它运转起来了,序幕之后,一位解说员的欢迎画面充满了屏幕。他庆幸自己找到新闻广播如此迅速,然后决定每个地方频道都必须连续报道昨晚的灾难。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了解到所有的线索,并对这场以里氏7.1级侵袭这座城市的悲剧进行了连贯的描述。
主要影响发生在市中心区域,高楼巨大的窗玻璃碎片砸在地上,临街店铺被震碎。幸运的是,当时市中心几乎空无一人,街上鲜有人受伤或死亡。但剧场里的固定装置和枝形吊灯掉下,造成了普遍性的恐慌,许多人在匆忙逃跑时遭到踩踏。几家医院呈现灾难景象,私人住宅遭到严重破坏。虽然没有发生大范围的火灾,但损失相当大。洛杉矶县已被正式宣布为灾区,国民警卫队正在帮助寻找陷入煤气泄漏和电线倒塌的危险中的受害者。
基思调低音量,进入厨房制作咖啡。他的头又开始疼了,但这大概是因为昨晚砸下来的瓦砾。
这一认识带来了他迄今为止成功阻止的事情——完全回忆起韦弗利家里发生的事。
韦弗利书房的最后时刻与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类同。《暗夜呢喃》。
就连这种情况也用相似之处。洛夫克拉夫特的叙述者与亨利·埃克利是密友,后者是一位学者,他认为来自另一星球的有翼生物藏匿于他家附近佛蒙特州的群山中,并在信中表达了恐惧,邀请叙述者去看他,并带了作为证据发送的照片和录音。叙述者到达时遇到一个自称是埃克利朋友的陌生人,并将其领入一所房屋,在那里,这位大概生了病的学者正在黑暗中等待他,且送去了低声的问候。最后叙述者意识到埃克利所谓的朋友是有翼生物的人类盟友,这些生物引诱其前去获取证据,就设法逃走了。但在离开前,他也惊人地发现了一张人脸和一双手安放在了他朋友本该坐的椅子上。
当然,也有所不同之处。该文暗示了死去的学者是某个戴着人类手和脸、伪装成可怕模样的有翼生物扮演的。
基思摇摇头。他确信自己没有被来自外太空的怪物欺骗,模仿人类的语言低声对他说话。但以洛氏的小说为指导,猜测发生了什么似乎很简单。
无论谁在监视波士顿的仓库,都能知道韦弗利的存在及其在那儿的发现。他在旅馆的电话也被窃听了,自然是知道他寄给基思的信件。
也许韦弗利在回往洛杉矶的航班上被跟踪,更有可能,消息传去,有人正在这边等着。基思记得那个黑人还有那辆面包车。在那停车场无边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将韦弗利拉到一边,将其击倒,把尸体推入等在一旁的面包车后面,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啊。
然后给基思打电话——用嘶哑的嗓音冒充韦弗利,编造一场事故,请他带着信到他住宅去。
其余的事也说得清:那个黑人装成男护士,其同盟扮作韦弗利,为的就是拿到信。
但他们为什么不立刻杀了他?为什么要精心模仿,而那低语者给出错误的解释?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的理由。基思记得电话里说的是“那东西”,而不是信封。所以他们不知道韦弗利在仓库里发现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清楚基思可能对发现了解多少。这就是为什么那个黑人离开了,或者是说假装离开了——留给基思打开信封的机会,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在杀死他之前,他们必须确保他没有把新发现告诉其他人。
一旦确定了答案,那个黑人就开始行动了。但那场地震致其死地,同时基思昏过去了,假扮成韦弗利的那家伙就有时间逃跑。也许他觉得基思也死了。不管咋样,他都必是开面包车走的。可以理解的是,突如其来的恐慌让他忘了保护信中之物,而直接逃离了。
但什么样的人能够策划并施行圣地亚哥,贝克曼和韦弗利的多起谋杀呢?真的有像洛氏小说里那样真实存在的某个邪教,崇拜邪恶神明且仍在地球上秘密存在?
假设是有一种骗局——不是像那低语之物所拙劣暗示洛氏所设下的,而是由其作品狂热且精神失常的追随者所为?
基思想起某些新闻报道,有关撒旦教徒进行仪式性的谋杀,他们试图让其暴行看起来像是魔鬼的手笔。这也是那些疯狂的爱好者的特点,模仿HPL小说中的元素,谋划死亡以复刻其作品。有次韦弗利不是提到过某个叫“达贡密教”(这个名字引自《印斯茅斯的阴霾》中可怖的鱼脸邪教徒)的某种社群吗?这些人跟海底怪物交配,然后生出后来长成“印斯茅斯面孔”的后代。洛氏的克苏鲁神话似乎吸引了一些不安分的年轻人,几年前,甚至还有一个名叫H.P. Lovecraft的摇滚乐队。致幻药可能会加剧HPL古怪臆想的强度,并鼓舞那些精神错乱的成瘾者将其转化为骇人听闻的现实。
然而,这两种解释都不能弄清《皮克曼的模特》中的画作,或是画家厄普顿的存在。厄普顿是故事角色的实际原型,那幅画在1926年被完成——早于洛夫克拉夫特公然描写克苏鲁邪教之前,也早于现在任何反主流文化群体诞生之前。
另一种可能性出现了。在通信及交际中,洛氏经常谈到他在梦中寻得的故事情节。他这一生饱受生动噩梦侵袭,超越睡眠之墙。
那堵墙后面到底是什么?HPL是否在其他维度,一个平行宇宙中漫游?他能否在梦中穿越时空,见证几天前的景象?他是否目睹发生之事,只能把它编入小说,并且改变角色和设定?
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但如果基思不这么考虑,那么他将面临一个不可改变,且更可怕的选择。
一次他把自己比作洛氏。但可能有另一种比较呢?假设基思就像洛氏故事中某个典型的故事角色呢?
他回忆起那些故事的叙述者:内向,富有想象力,极度神经质。他们常常怀疑自身经历的正确性——承认他们大概是出现幻觉了,或者真是疯了。
那是正确答案吗?这一切都是他对正常发生的事偏执误解的产物吗?基思记得的事,到底多少是真实发生的?
发生了一次地震,他在韦弗利家里时脑袋被砸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也许他脑震荡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会迷路,幻想过去的事。
这不是一个可喜可贺的理论,但至少在医学上是可能的——而且如果是真的,其病情能得到医疗扶持。这比面对一个充满恶魔神明的世界和一个致力于让它们复活的黑人兄弟会要好得多。这个结论以人一种奇异的安慰,一种潜在的安全感。
然后基思的手放进夹克口袋,当他抽手时,所有安慰和安全尽都消失殆尽。
因为,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做完所发生的并非幻梦:他拿着洛夫克拉夫特那张皱皱巴巴的地图——
说出口的话几乎听不见,因为就在这时,这个词从电视屏幕中的新闻播报员嘴里脱口而出,基思快速调高音量,听着。
“——的地震活动大于或等于我们昨夜的灾难,最新消息表明,虽然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有震感,其损失较少,近乎于零。地震仪显示,海底火山喷发集中在皮特凯恩岛南部和塔希提岛东南部的海域,大约在南纬45度西经125度交界处附近——”
基思低头瞥去,扫视着地图的边缘,那里写着经纬度。然后他寻找标记线交汇之处。
甚至在找清楚前,他就知道会看见什么。在标记点简略的十字线下,洛夫克拉夫特草草写下一个单词——拉莱耶。
尤其在紧张时期,财富能提供有利条件。尽管震后正常的业务程序被中断,基思仅仅只花了不到三十六小时就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登上了前往塔希提岛的法航。
他立刻离开家,打包好他认为所需一切,入住贝尔航空旅馆。他在这里感到安全,不受打扰。同时他与旅社和护照人员进行必要安排。他的银行送来他要求的汇票,采纳其建议,聘请了一家物业管理公司,在他不在的时候关闭住宅,并对其进行维护。到离开时,基思对安全相当把握。
显然近期的灾难导致许多度假计划取消,升空时,基思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这间头等舱里只有一个同伴。
同路人是个中年英国人,他似乎和他硬挺的行李、红润的肤色、老式条纹领带、他眼睛所专注的苏富比拍卖目录副本浑然一体。
但空姐执着的热情款待带来必然的结果,当两人都喝了第三杯饮料时,他们已经移步舒适的前厅,相互介绍。
这个英国人名叫艾伯特——罗纳德·艾伯特少校,曾于第五诺森伯兰火枪团服役,如今已退伍,是塔希提岛的居民。
“但一年中只有六个月,”他说,“如果没有公民身份证明就不能待很久——法国人不会让任何人在他们的私人保护区偷猎。”
“你听说过地震的事吗?”基思问。“你认为那儿有受到损害吗?”
艾伯特摇摇头:“别担心。它袭击了南面和东面几百英里外的开阔水域,总有可能发生海啸,但还没有关于这一点的恶劣消息。我相信你会发现帕皮提对游客来说非常安全。我想,你是在度假吧?”
“不完全是。”基思抬头瞥了眼空姐,对她的打岔和她说的新鲜饮品表示感谢。但海拔和疲劳还是让他松口。在其意识到这点前,他正讨论着给自己找的活,尽管他小心翼翼,不说清其性质和动机,还是顺理成章地谈到他仓储准备离开的事情。
“听起来你要办很多事,”艾伯特回复道。“到处跑。”
他敏锐地朝基思瞥去。“你不是陷入某种法务麻烦吧?”
基思笑道:“我不是什么贪污犯,如果你这么想。但我必须马上离开,当我意识到——”
他突然不说了,端详着艾伯特冷漠的面容,权衡到底是谨慎措辞,还是顺着冲动吐露真实情况。
“不太熟悉——但他写了一些东西,一个解释我希望做什么的故事。如果我打扰你——”
“我忘带上来了。”基思皱着眉。“恐怕是和行李一起。”
在机场经过海关检查后,基思在一个包里找到了《异乡人及其他故事》,并翻到相关的小说。
“我想,他应该念做‘Cuth-uul-hoo,’”基思告诉他,“不管怎样,这不重要。只要看完它,我想知道你会是什么反应。”
塔希提皇家酒店是早先时候乘喷气式飞机而来的游客涌入前的遗迹。古老、漫无边际,而且非常迷人。主体结构周围是宽敞的地面,点缀着独立的小屋。在这里,人们跳着传统的塔玛雷舞,基思探索花园区域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阴茎石像,很可能在古代是人们崇拜的对象。看到这一幕,他笑了,然后清醒地思考着玻利尼西亚人在那些日子里还崇拜什么——或者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还会崇拜什么。当然,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帕皮提酒店,也不是夹着摩托车和晶体管收音机喧闹声中的道路附近。
如果古老习俗和陈旧的信仰依然存在,那它们将会在内陆发现,那里野猪在山坡上呆立,巨型陆蟹在岩石峰上爬行。更有可能的是,一些原始遗迹可能会留在外岛,莫雷阿岛或博拉博拉岛,或是北部荒凉的马克萨斯群岛。很难相信这些笑容满面、友好的人曾是一个好战社群中的一部分,他们曾杀害婴儿,施行食人仪式和性相关的巫术。但这是一段公开的历史——可能还存在着一段隐秘的往事。基思想起《印斯茅斯的阴霾》中同鱼类生物交配的卡纳克人,也许他也应该把这篇小说告诉艾伯特,但对他的信任是有限的。事实上,给他引荐另一篇故事是抱有风险的。晚饭后,他在宽阔的餐厅里不耐烦地等着电话。
相反的是,艾伯特亲自登门。他是九点左右到的,基思见到了完全不同的他。花呢西装、衬衫、老式领带都不见了:艾伯特穿着五彩斑斓的短裤和背心。他露出古铜色的四肢,肌肉发达,其红润的肤色似乎是在户外曝晒,而非酗酒造成的。
但最大的变化在于举止。他右手紧紧抓着那本书,领着基思走出大厅,走向外面的空地。
“你的小屋在哪儿?”他咕哝着说。“我们必须谈谈。”
“没时间了。”艾伯特把书放在咖啡桌上,轻拍着封面。“老天呐,伙计——你真的发现了什么。”
“你不用说出来,事情不言自明。”艾伯特翻开书,直找到他想要的字行。“他提供了具体的位置——西经126°43', 南纬47°9'。日期是25年3月。完全一致。”
“这些年来,我在这些地方做了自己的一份工作。学会了点当地语言,表示自己很友好。塔基塔帮了我很大的忙。”
“是我的妻子。不是英格兰圣公会的礼数,但是你可以这么称呼她。可怜的老姑娘——她去年离世了。”艾伯特沉默了会儿,然后继续说。“无论如何,我认识她的家人。他们还住在拉帕群岛。她的爷爷(天知道他有多老,但他看起来至少快九十岁了)讲了好多奇怪的故事。不仅是寻常的本土迷信,他还发誓那些都是真的。洛夫克拉夫特提到的那次地震,是真的发生了。你知道的,还有论及那些生活在海底的某种生物。”
“不能。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艾伯特放下书。“没关系——读了这篇小说后,我对你的目标有了一个很好的了解。你想出去看看,对吗?”
基思点头道:“或多或少是我的想法。你认为我能得到地方当局的配合吗?”
“很难。该领土在法国管辖范围之外,你知道那些官僚作风。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和你那边的人谈过这事。”
“没错。”基思颦蹙。“但必须做些什么,而且要快。我需要点帮助。”
“获取许可可能有点难。”艾伯特抿了抿嘴唇。“最好的办法是把皮特凯恩作为你的停靠港,告诉法国人你正在写一本关于弗莱彻血腥基督徒和赏金叛变者后代的书。那么如果你偏离了航线,那不是你的错。”
“我得四处打听下,看看港口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买到。你需要一个守口如瓶的船长,而这种人不太能管理一座漂浮的宫殿。”艾伯特平视着基思。“但在我们进一步讨论之前,你最好告诉我其余的情况。你远道而来不是为了巡查。假设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会怎么样?”
基思犹豫地开了口:“我不确定。但如果有可能找到某种爆炸性深水炸弹——”
“满分答案。”艾伯特微笑着。“当然,你不能指望在公共市场上买到这种东西。当地军械库里有各种各样的弹药和武器,但要拿到政府的财产需要一点努力。我得去偷。”
“整件事都有风险。伪造船舶文件,贿赂军事人员,处理现场指控。”艾伯特咧嘴笑着。“只要一张调理肝脏的票。如果你允许,我想在这段时间内签约。”
“我厌倦一个人生活了,你也需要一位知道如何处理的人,”艾伯特说。“几年前,我曾在越南尝试过。我穿着一套演示服在港口值班。”
“此外,如果我们都怀疑的事是真的,那我们就必须完成这份工作。”
艾伯特耸耸肩:“坦白说,我觉得你是个该死的白痴。但我们俩都一样,你要是离开了,我明早就去办。”
他们花了三天才完成准备工作,因为其性质,艾伯特避免使用电话来详细说明进展。有几次,他邀请基思到他在岛的另一边黑色沙滩区的家中,但基思认为最好避免会引起注意的来往。因此,艾伯特亲自前去酒店向他汇报,并用基思银行支票库存中提供的现金做出了必要的安排。
第四天他们终于出发了。海面平静,对于破旧的奥基首里商船来说是个好兆头,而正如艾伯特所料,佐藤船长并没有把自己的精力放在这艘大船上。但没人能发现他的航海技术有什么缺点,他一将航线确定,艾伯特似乎很满意把事情交给他。
基思很少见到八名船员,当职责将他们带到甲板上时,基思也没有试图与他们沟通。
“他们不会说英语,”艾伯特说。“而且相当邋遢,但这是我们在短时间里能拼凑出最好的队伍了。我不想要当地人,原因很明显——这群小伙是来自图阿莫塔的外岛人,佐藤接来了管家和厨师,并发誓他们是可靠的我们只需要信任他们。至少蛤蜊味道不算坏。”
“佐藤知道多少情况?”基思问道。第一天晚上,他们坐下喝着咖啡和干邑白兰的。
“比我想得要多点。”艾伯特压低了嗓音。“他不是傻瓜——起初他一定以为我们策划着某种走私,所以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后来当我们把深水炸弹带上船时,他大发雷霆。我不得不告诉他你是位海洋学家,为了找到罕见的海洋标本,需要引爆炸弹。”
“很难说。但他知道我们正在做某些非法的事,并且相应地提了价。当他看到我们真正想做的事后,你可能不得不放弃一些准备。”
“如果我们确实发现了什么。”基思透过舷窗瞥去,注视着夕阳五彩斑斓的光线掠过光滑的水面。“你知道,我做梦也没想到它是如此平静。很难相信会有什么可能会伤害我们,更别提洛夫克拉夫特的警告了。”
艾伯特猛敲着特等舱舱门,他被惊醒,来到甲板上。眼前的景象令他说不出话。
他浑身颤抖,盯着停在船头右舷的东西。那东西熟悉得可怕,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正经历着某些似曾相识的情景。然后意识到,他所凝视的,乃是H.P.洛夫克拉夫特曾在文章中生动准确地描写的东西——自海洋深处隆起的泥泞山巅,其顶部堆叠出高山般的石楼,直延伸到由泥泞绿石构建的庞然巨物。
甲板上,他身旁的黑黝黝的船员叽里咕噜说着指着。佐藤船长从舰桥上过来,眯着眼睛,盯着太阳。看着这座惊人地庞大的建筑,它耸立在荡漾的水面之上,令人目眩、角度扭曲、完全无视了重力和理智。
现在基思终于可以相信这一切了,现在他面前呈现着最终证据——其形式比任何似曾相识的文字或梦魇的意象所暗示的都更可怕。
他凝视着来自深处的恐怖,他知道它的力量——一种能让远在半个地球之外的人们在梦中知道它存在的力量。洛夫克拉夫特很久以前在梦中看见过它,醒来时记下了他的警告。
而邪教也同样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祈祷着召唤着,期望地震的到来——期望已久的火山爆发,再一次将黑暗的拉莱耶自深渊升起,将那伟大的克苏鲁从永恒无尽的沉睡中唤醒,任其发号施令。
命令。基思隐约感觉到艾伯特在他身边,向佐藤船长下达命令。汽艇马上就要下降了。
“确保带上一组炸弹,”基思说。“如果我们能打开那扇门把它们扔进去——”
在接下来的活动中,基思继续盯着巨石城堡,它的形状逐渐变得可以理解。那些巨大、角度疯狂的石头阶梯并非为凡人所设计,它通向一扇有一英亩宽的大门。即使离得很远,他也能看见盘绕在表面的奇异雕刻——是扭曲着的触手,令人毛骨悚然。在那扇门后(或者说是外面和下面)是它们所代表是现实。
基思点点头,往下看了眼,那艘汽艇在船边摆动,人员在岗,准备就绪。
“走吧。”艾伯特爬下绳梯,基思笨拙地跟着,安全地抵达下面的船。他们解揽离开,佐藤掌舵。
基思的眼睛又一次回到了眼前那座泥泞、杂草丛生的山峰上,以及山顶上的怪物巨石。“看,”他说。“他没有说谎——那些石头的摆放方式都是歪斜的,就像来自另一个维度,但它们却相互契合。”
艾伯特不耐烦地点点头。“没时间再上什么几何课程了,我们去船尾。”
汽艇的倾斜角度在抵达紧急峰值前放缓了速度。佐藤船长大喊着命令,锚线放开。基思留意到喋喋不休的船员们并没有表现出恐惧。但他们虽然不知前面有什么正在奇怪倾斜的楼梯上方的巨门背后隐蔽着等待着,对于那些,也同样如此。
基思滑倒了,踉跄着爬上艾伯特身后的斜面。他知道,那些船员会拖着他身后的深水炸弹,但他并没有回头看。他的心砰砰直跳,不仅是因为努力,还是因为期待和希望。
最终他和艾伯特抵达上方的巨门,门上镶嵌着华丽的石头,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屈服于压力。
然后是回忆。“还记得那篇小说吗?”基思咕哝着。“它就像一块平板,在顶部保持平衡。”
艾伯特沿着雕刻一侧爬上去,然后朝着上方黏糊糊的石门的过梁按去。门向内倾去,当他从阶梯上滑下时,门缝逐渐变大,显出远处漆黑的深渊。
这门一打开,一股震撼感官的腐败气味倾泻而出,几乎要将基思熏晕了。
他喘着粗气,恢复过来。看见佐藤船长和船员们已经抵达阶梯的顶端,两手空空地站在他旁边。
“还在帕皮提的军械库呢,”艾伯特说。“你没想过我真的会去偷吧,对吧?麻烦已经够多了,如果你只是按照我的意愿去我那儿,我们就不必来这一套了。”他耸耸肩。“话说回来,反正我还是得来这把门打开。”
基思喘了口气,转身向着佐藤。就在这时,他听见巨门那一边的黑暗深处传来一阵吱嘎挤压的声音。
佐藤也听见了,但他面不改色。相反,他歪了歪脑袋。船员的同伴是一位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本地人,他抬起有着一张大嘴的脸,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基思。
船员们一拥而上,包围住基思,许多阴湿的手紧紧抓住他,抬起,抛越那扇邪恶的大门。门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升起,向外触去。
基思不敢去看潜伏在下面的东西,他双眼紧闭,匍匐落入下方的黑暗中去。
他最后的一瞥是船员们鱼眼睛的面容,他认出那是印斯茅斯面孔,但为时已晚。
第二部分我仅仅开了个头,我先前看了下,第二部分占了此书的近乎一半的内容,真的是太长了, 但我一直没空翻文,就这样。说来还得去感谢方糖,这篇文的原文当年是他给我的……我那会儿根本找不到。
此外,RB这篇文虽然褒贬不一,但是其内容编排对于我这个菜鸡来说实在是厉害,像在看一部逻辑缜密的悬疑片。伏笔埋得恰到好处,语言通顺又简练,比起得累死奇怪断句究极折磨,比起亨利库特纳(他们还合写过欸)老套无聊,甚至弗兰克郎有些句子也实在是让我感到不舒服,罗伯特·布洛克简直友好得多啊!翻他的文章简直就是享受,但是笑死,我时间精力都不够,翻译克文这种事,还是留给其他人去做好了……别人的速度都比我快n倍,知识储备也远超于我。
就这样了,我第一次尝试机核发东西,虽然恐怕这个文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去翻,但是这点库存一直在电脑里放到发霉也不太好,供大家参考一下。(真有人会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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