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格兰维尔(Thomas Granville)花了不到三个月——也许对其他人而言会更久——去发现一个人在绝望的孤独中会多么没有安全感。陈设着昂贵家具的大房子,以及他在意识扩展领域进行广为人知的研究所需要的闲暇时间,都是他继承的权利,不能被剥夺。但他的妻子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而他的密友也离开了他,前往英格兰从事教学工作。这一切让他无人可依,没有人的鼓励与理解。
没有一个人,直到,一种近乎奇迹的偶然事件。他一直在一个单身酒吧区游荡——步行就能到的四家酒吧——他刚走进常去的这家酒馆,就看见了那个女孩。这里有着优雅的橡木装饰镶板,也不是很喧闹。
时间尚早,她远远的独自坐在吧台另一端,把玩一杯酒。他们的目光相撞的那一瞬,某种奇怪的感觉掠过他,他从小就认识她。格兰维尔意识到,在他们生命中的有些时候,鲜有人在第一次见到新朋友时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往往不止一次。但在这种情况下——
好吧,只要闭上双眼,他就能想象出她成年时期的姣好面容,那深陷的双目令人情迷意乱,高高的颧骨,还有性感弯曲的嘴唇,又仿佛变回了那个有着同样神情的小女孩。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看到了自己七八岁的样子,坐在一间小学教室里,正对着她。他从书桌上伸出手去,紧紧扣住她的手指,偷偷抚摸着她的头发。
快点,快点……免得黑板前的某女士——他只记得她僵硬的表情——对这样的事感到震怒,她只会大步走下讲台,怒气冲冲地向他走来。是的……哦,确实。他几乎能听见尺子下落的啪啪声,几乎能感觉到痛楚。
当然,这全是胡说八道。肯定是这样,因为在他生命中的那段时期,他就读于一所男子私立学校,只比幼儿园高出两三个阶段而已。
他睁开双眼,她突然笑了,好似开着玩笑,指着她的空杯子。他又盯着她看,这不能再直接了,但不知怎的,事实是这缺乏巧妙的邀请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她好像意识到,当一种纽带以其他方式建立起来之时,他们就不得不见面,不得不同他一样讨厌琐碎的迂回行为。
他走到她坐的地方,把一张空椅子拉到她身边,坐下时把他见底的酒杯放在她的旁边,并对酒保做个手势。他还没说一句话,就很快地把酒续满了,这种效率就像机器人一样,在优质的单身酒吧里,上小酒通常都是如此。但这不是普通的搭讪,酒保似乎感觉到了,因为他的表情就像言语一样清楚:“你得到了一个受人尊敬的,非常严肃的约会。她不喜欢被人抚摸,注意点,别动歪脑筋。”
当他转身的瞬间她就开口说话了,他们远远地走开,免得谈话被人听见。
“你非常需要找人说说话,”她说。“我通常能看出来。请别问我怎么做到的。我厌倦了向少数让我搞错的人解释。”
“这就够了,”她微笑道。“不完全知道,但还不错。”
她品味着淡粉色的酒,高高的杯上点缀着一枚莱姆。在某种程度上,这似乎很适合她。格兰维尔的则是威士忌加苏打。在他们开始交谈之前,他磨磨蹭蹭地斟满酒。他以一种安静而认真的方式介绍了自己,并连续讲了几分钟。他知道他应该先多问问她自己的情况,如果不这样做,有些女人会觉得不可原谅。但是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这方面根本不在乎他的自我中心。
他感觉他所说的一切都对她很重要,不论迅速与否,她都不会作出任何判断,除非她对他的了解几乎和他在那个特定时刻对自己的了解一样多。他从不需要智囊团的冥想辅助来让他相信,男人和女人只能在一定程度上了解自身,以某种方式,在任何一个时刻,他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至少当他说话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他可以把所有内在的知识传递给她,就好像他在使用计算机一样——但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之处。计算机不仅缺乏所有除了输入的数据之外的思考能力,而且人类的情感——亦或是一只小昆虫或大猩猩的情感——也与它们的功能格格不入。
格兰维尔不禁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可能有一些荒谬之处。但不管荒谬与否,他说话时,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温暖,一种深刻的理解,使这一切似乎远远超出了满足愿望的幻想。
当他安静不语的那刻,她便开始谈论她自己。此次对谈远不止一个简单的了解,他不知不觉地付了钱,走出酒馆,她仍在他边上滔滔不绝。他们穿过人山人海的横街,在她所说的归家路上走着,而不是他的家——如果单身酒吧的老主顾们心中有某种固定的关系,那么这样的夜晚最有可能结束的方式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逆转。但是,他们刚才谈的事情,使酒吧里其他嗡嗡不休的交谈声显得十分遥远,他们要走的方向是必然的。
他向她讲述了他那幢高大,偏僻的褐石建筑,以及他的研究,他在布朗大学读研究生以来一直在进行的意识提升(the consciousness-raising )实验,以及他那短暂的一年副教授生涯。她告诉他,她的叔叔也从事过一种与之极其相似,几近相同性质的研究与实验,具体是在时间超越(time transcendence)的领域。甚至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五年来她一直是她叔叔的秘书及同事。
他也是一个经济独立的人,拥有自己的家。因为继承的权利,现在也成了她的家了。他现在已经出去了,在做一次短暂的旅行,但很快就会回来。她没有提到这次旅行的性质,似乎有点不愿谈这件事。她急忙补充说,没有比今天晚上更好的时间了,可以让格兰维尔看看她叔叔的一些书籍文件,以及他一直在使用的最不寻常的研究材料。
在离开酒馆之前,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意识提升,以及时间超越与过去一个半世纪中不止一个富有挑战性的深刻理论有关,包括尼采的永恒轮回说(Eternal Return)还有后来的关于邓恩的猜测,H.G.威尔斯对此非常重视,花了不少时间讨论,这些理论提出,每个人的生命都在不断地重复,每次循环只有微小的变化。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是一个让人安心的假定,但一直困扰格兰维尔的是邓恩没有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就是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变化,有时也可能会威胁到人的理智,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长期以来,格兰维尔一直在和一个他认为具有特殊理解力的人讨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想法和思想,这让他明白了片刻沉默的价值。他们走过了三个长长的街区,双方不发一言。
即使在曼哈顿,仍有几条街道上的所有建筑都很小,人行道仍旧铺着鹅卵石,灯光昏暗,对于一个煤气灯时代游荡的鬼影来说,它们丝毫不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沿着这样的一条街走着,最后来到了一幢三层的褐石建筑,它就在几间小仓库的中间,波纹金属的卷帘门已经牢固地放下来,上了闩。
前门与街道平齐,不一会儿,她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轻轻伸去手,想握住他,她似乎觉得他走进这样一所如此破败,看上去无人照料的房子,可能需要点保证。她没有开灯,但是角落里的那盏球状路灯,虽然很昏暗,却提供了足够的光线,使他能清楚地看清房子的正面被风雨侵蚀得多么破败。
“自我记事起,”她说,“叔叔在外面就从没正眼看过这个地方,除了没有邻居让我印象深刻,恐怕我也没有。当你超越了最丑陋的外表,你就知道它不再重要了,这是一种快乐。”
超越它?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她说着谜语。但他们一走进屋内,他便立刻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走过一个橡木镶板的长廊,两面墙上都挂着镶框的石版画。然后走进了一个他所见过的,不论大小看起来最奇怪的房间。
它相当的大,四面墙上都装饰着电影般的三维透视画,各被不同的方式照亮。一副沐浴在玫瑰色的光辉下,另一幅则被淡蓝色光笼罩,而面对着他的这副画,就像它所描绘的沙漠景观一样,是灰褐色的,似乎延伸了几乎数英里。
另一面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摆满了一个巨大的嵌入式书柜,里面似乎有将近三百册书,都是用小牛皮装订的,但每本书的高度和厚度大不相同。
房间里只有两件家具。最大的,几乎就在它的正中央,格兰维尔一眼就能看见。这是一个沙发,只要把它的顶部放低,就可以把它改造成一张床。另一件是个小圆桌,如果放在一个正在接受紧急护理的住院病人的床边,它几乎不可能放下更多的医用配件。
“药?”格兰维尔心里纳闷,刹那间一种不安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在他所有意识提升的研究中,他都避免使用那些能扭曲感觉的普通药物,甚至是迷幻药。原因很简单,在他看来,这些药物对他一直希望实现的时间超越没有任何贡献。
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是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猜到了他的想法似的。
“别被桌上的东西误导了,”她说。“那些瓶子里的粉末和液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处方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它们当成毒品。但所有这些都是非常古老的,远东性质的,它们的效果未经任何人测试,除了叔叔——其次,我自己通过长时间的耐心实验。就在这个房间里——”
她突然停了下来,一言不发了好一会儿,似乎放弃一个想法,去想另一个更伟大,更迫切更重要的内容。
“你知道,对于某种实验来说,一定总是有预先安排好的地点和确定的起点。至于那些小瓶里的化学物质,没有一种是很难获得的。仅仅是这种混合物,就可以在我们掌握的东西上产生相当惊人的变化,否则这些东西会成为少数人的障碍——基本上不超过三种——与多维时空直接接触的,改变的意识状态。”
“混合物?”格兰维尔听见自己在问。“你的意思是——每种化学物质组合的精确方式?实际的配方吗?”
“是的,当然,”她回答说,微微一笑,似乎在缓解她感到他可能正在承受的紧张情绪。
“可是你说过它们有着古老的,远东的性质。”他提醒她。
“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叔叔的学问跟现在一样出色。当他的头脑中有一些完全不可抗拒的目标时,当他的情感被深深触动时,当他的心被一件事所吸引时,他在不同寻常的研究方面的能力几乎令人难以置信。他破译了一些褪了色的中国手稿,这些手稿可以追溯到周朝末期,在三个世纪后的道教建立之前,老子本人很可能已经对其进行了研究和思考。”
“但那么古老的手稿早就化成灰尘了,”格兰维尔抗议道。
她摇摇头。“恐怕你搞错了,”她说,她又微微一笑,缓和了她对他学识的严峻挑战。“我相信你知道,现存有成百——不,成千上万张埃及纸的莎草纸甚至还没有开始分解。古代中国是第一个制造具有实际的,几乎耐久纤维含量的薄纸的国家。”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吃了一惊。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向沙发,她的用意是完全明白无误的。因为在酒馆里发生的事,她直视着他,指着她的空杯子,暗示她决不会因为决策迟缓而受到责备,这就使这显得更加如此。
“你在我们行路时告诉过我,”她说,“当你今晚离开家的时候,不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你打算走啊走,一直走到筋疲力尽为止。当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出于某种这样的感情才走进那个酒馆的,希望你不用再独自回到那个,对你这样一个人来说,已经不再有任何值得珍惜和引以为豪的房子里去的。没有什么比完全的孤独更能破坏人类价值的了。”
当她继续把他拉向沙发时,她的声音变成了如此温柔,令人心醉神迷的低语。一种疯狂的欲望攫住了他,诱惑去做他自开初就想做的事——把她搂在怀里,紧紧地。热烈地吻着她的嘴唇,手指卷入她的头发。但是他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怕她说到一半就打断她的话,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对他都是那么重要。
“有十几种药可供选择,”她继续说,好似他们的思想已经完成了某种联结。“有些比较温和,如果你只从安全的角度去考虑的话——提升的时刻一点也不温和——他们会带我们进行短暂而愉快的旅行,而不像叔叔还没回来的那种漫长而危险的旅行。”
他们还未碰到沙发末端,就开始了颤动。起初几乎察觉不到,但它很快就蔓延到整个屋子,且愈加强烈。直至天花板和地板开始震动,墙壁开始摇摆,好像房子正被突然刮起的一阵大风袭击。
转瞬间——也可能是同一时刻,因为在重大而突然的冲击之下,时间的顺序在多数人脑海里会有所模糊——格兰维尔看见墙绘上那荒凉的沙漠景色变得更立体,而且开始焕发出一种更明亮的,几乎是炽热的光辉。
有一个人影正奔跑着穿过荒漠。来回摇晃,跌撞摔倒,又重新站起来。显然他正被某种恐惧擒住,似乎在逃离什么。可是他背后空荡的沙漠上,看不见追赶他的身影,不论是人还是动物。
起初那人离得很远,辨不清是男是女,但几秒后却显得又大又近,因惊恐而抽搐的面容,黢黑的胡子,双眼里尽是疯狂——看似是不合理或是接近不合理的痛苦——毫无疑问地,这让格兰维尔意识到,他在盯着一个他曾经见过的人,和他说过话,但却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他身旁的女人一定也有相同的感觉,她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开始尖叫。但当掩饰超然存在的面纱被很少会被重复或解释的,简短而响亮的启示撕成碎片之时,他听见的不止她的尖叫声,在他内心深处,有另一种声音高高升起,暂时盖过她的声音,就像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一样。
突然间,那个逃跑的人慢慢停下,不再停留在画的界限之中,这幅画好像只是一个为了超越它的旅行而象征性地建好的入口,一个必要但任意的出发点。他躺在画下面的地板上,衣服和胡子都着了火,一股浓厚的黑烟从他伸展的身上升起。
“它们在时间隐蔽的角中穿梭,人类在它们宇宙的饥饿中醒来。”
五个怪物正在荒漠中移动,它们的速度似乎快得非常不自然。从外貌上看,它们有点像狼,双目炽热,下颌突起。但它们的轮廓却在不停地变换,好似宇宙中所有的邪恶在时时刻刻在重塑它们一样,不断使它们的破坏力愈加可怖。
在格兰维尔突然混乱的意识恢复到他看见完全且直接的恐怖,或是想起,他并非独自放弃让他的研究看起来只是肤浅之事的人之前,一股其他记忆的浪潮涌入他的脑海。
某时某地,他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他没法清晰地联系并讲述自己从摇篮到坟墓的历程,他曾遇见并与谁交谈过——事实上,有一位友人——他没有侄女,但跟地板上那被烟火包围的人一样行得遥远,一样有一段穿越时空的旅程。
在这相同的意识层面上,这个来自浩瀚时间之海的人不可能是另一个人,因为他的年龄身高以及五官完全是一样的。房间本身——是的,是有区别的,但没那么大,因为另外那个房间有一个藏书室,里面有许多不同寻常的书籍,以及大体上和墙绘有许多共同之处的画作与图解。
那似乎源自内心深处的声音,把这次旅行的情况告诉他了最多,现在似乎又说,讲述人类出现前,世代是如何消逝的。接着是更原始的生命形式如何从地球上消逝,以及更多最初的神秘体在无限的时空中,以可怖的形式和物质自我揭示。
那个人影似乎正在直接跟他说话,但是他确信所听见的是他自己的声音,重复着他曾在朋友口中听见的话,仿佛他就是说话的人。
“我在彼端站了一会儿,我站在超越时空的浅灰色海岸上,在一道可怕的,不是光的光线下,在一片尖叫的寂静中,我看见了猎犬,我听见它们的吐息,它们转向了我,我尖叫着逃跑,我尖叫着穿过时间逃跑,我逃离了万亿亿年。”
在那似乎是永恒的一瞬间,但也不过几秒钟,因为地板上那个人冒出来的烟看上去还只是刚刚开始。格兰维尔完全忘了他身边的女人。但这种意识一出现,它就不再是现实了。
她不仅离开了他的身边,还冲到她叔叔的身边,拼命地想把火扑灭,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致命危险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主观上和客观上都很短暂。他一动不动,无助地瞪着眼睛。他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僵住了。
一道光线逐渐迅速地从天花板和四面墙上射了进来,充满了整间屋子,光线逐渐增大,直至使人近乎目盲。
光线里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假设它是夹住格兰维尔的钢夹,那它的强壮与坚固是任何存在都比不了的。它把他举起,狠狠地把他向后扔去。
倾斜而下的光芒旋涡,就像星际深渊中破碎恒星发出的光那样慢慢变暗,直至消失。他在这样的光线中,不断向后倒去。
他后来被告知,他被发现时瘫倒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一排仓库门前。这些仓库是由五栋褐石住房中的四栋改造而成的,其中一栋一直保持着它完整的独户结构,直到半个世纪之前,被一场铭记至今的四级火灾所摧毁。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格兰维尔仅凭其一己之力,成功重建了他的生活,并加入了众多修道会和半修道会组织中的一个,专注于冥想和内心之旅,以找到某种程度的平静和满足。虽然他选择的对象几乎要求他保持绝对的沉默,但他至少避免了绝对孤独的破坏性。
这篇内容于2021年年初翻译而成,尽管请了千岛帮忙,但是我依然觉得,许多句子念出声来就会显得很古怪,不像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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