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一直想写一个与《遗传厄运》类似气质的故事,趁着临近中元节,于是就有了以下这篇冗长的故事;借用了一点点佛教元素,如有谬误,读者老爷们看个开心就好。
众生万过皆因果,本是无争无灾祸。
浑浊之花挂青天,零落零落何处躲。
无言劝了千万般,无有一个回头看。
流离之子在深海,俯首静候登彼岸。
——《兰若度母》
尘海三千丈,皆为业果壤。众人着法相,冤孽绽白华。
度母悯慈悲,舍身入波澜,赤足踏泥淖,信手拈业苞。
罗袍尽污玷,金光映四方。罪华手中燃,鬓眉皆化霜。
残烬散长叹,无人回头望。
——《度母谣》残篇
我曾百千次于此梦中行走——先就权当它是一个梦吧,于那黑夜与白昼的罅隙间,孑然一身却从不孤单。
这总有一个原因不是吗?人们为什么会反复做着同一个梦,为什么要遵循着脑中不变的航线,从那座无形的冰山旁一次次驶过,就为惊鸿一瞥,过目即忘?
有人试图对此作出解释,说那冰山的倒影远比它本身来的庞大,重复出现的雷同梦境是那片倒影试图冲出束缚的表象,就如同某些迷信之人的无稽观想:影子是人类灵魂伸入物质世界的根须,那些反复出现的同一梦境,也是那座冰山破入清醒世界的回响。
权当它就是一个梦吧,彼时彼方亦如此时此方,我千百次于这梦中游曳,但却始终不确定这到底是一场梦还是某种复杂而无意识的知觉。
一开始是那熟悉的失重感,我能感到自己浮在空中,头颅向后仰去,半张着的嘴唇干燥皲裂,手腕与跟腱上传来一阵阵虚软的无力感,我能听到自己粗糙的呼吸声,就好像把耳朵直接贴在肺上,感受着那声音随着一个个肺泡的一张一翕自内而外缓缓衰弱。
我太熟悉这个梦了,所以我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也就好像是为了回应我知觉的初醒,我重新落回地面,而周围则开始浮现出颜色与形状。
我身处一条极窄的巷子之中,左手边是一堵向两头延伸而去的红砖墙,一根又一根材料、尺寸各不相同的排水管道,以绝对竖直的姿态穿插点缀于墙面之上。
浓绿的青苔从墙下缓缓攀上墙面,填满一道又一道的砖隙。
棕红色的墙面被潮湿的深绿墨线分割出一块又一块领地,那些生着锈衣或是霉斑的排水管道沁出片片水渍,将红砖与青苔浸透,使那陈朽砖红与阴郁苔绿交融成一片斑驳。
我的右手边则是一道平整的水泥墙,那墙面完美无瑕无有一点凸起或是凹陷,是一片容不下般点阴影的灰,灰烬般的灰色没有一点起伏与变化,绝对均匀绝对纯粹。
砖墙永远在我的左手边,水泥墙也永远在我的右手边,我转身,它们也随之调换位置,我前进它们也前进,我后退它们也随之后退。仅在这梦中,我是它们永恒的囚徒。
在我的左边,是一片连绵的木质屋檐,木质黑朽破败不堪。而另一边则是一道绝对平整的切线。
头顶的一线天空是暧昧的昏黄色,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日出。
红砖墙上开着一道道黝黑的栅栏铁窗,微微踮脚,能看到里头挂着各色衣物与悬吊的腌肉香肠。
宛如一个整体的水泥墙密不透风,只有在正对着我的墙面中央开着一扇高大但是狭窄的焊接栅栏门。
只要我想,我便可助跑几下轻轻一跃,再次摆脱重力升到空中。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在梦中外婆家的铁门前跑跑跳跳,不时跃上十几米的空中,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余光中的地面缓缓缩小又放大,落回地面后如同刚学会飞行般的雏鸟一般,满心欢喜地扑腾着手脚,再次升上天空,乐此不疲。我是一个贪玩的孩子,沉迷短暂的飞翔,在门前不肯回家。
我想,若是人类能够徒手飞上天空,这种乐趣恐怕会胜过现有的一切消遣。
清醒世界对我的召唤开始渗透入梦中,我的大腿开始发酸,每次升上天空前的助跑变得越发漫长与吃力,然而,越是如此,我却越想升到更高的天空之中,这是每一次梦醒前既定的挣扎,我会像只窒息的鱼一般,摆动双腿扭动躯体,双手扑扇,用尽每一块肌肉的力量不断向更高的空中飞去。
那个巨大而模糊的光球就是这场梦境的终点,每一次,我都用尽全身力量去接近它,而那圈模糊又涣散的梦中日轮散发出虚假的热量将我的眼皮灼烫、使我的毛发焦黄。
地上的场景缩成蚂蚁大小,一条条阡陌小巷交织成罗网,天地颠倒,将我包藏。
在令人心悸的坠落之后,我会悠悠转醒,在睡眼惺忪之间将那引火自焚的遨游尽数遗忘。
清醒世界的引力恣意撕扯着我,要我醒来,而我身下千丈,那无数条一模一样纵横交错的小巷中央,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人形推开一扇扇铁门步入尘嚣。
在那红砖绿苔与灰墙拼出的马赛克迷宫中,那个人形是如此突兀与异常。
太阳的热量透过我的肌肤,以血液与骨髓为燃料在我体内点起无形的焰浪。
我梦中的陌生人着一袭拖地蓝袍,手拈一枝将开未开的栀子花苞,他或她的面孔如面前的太阳一般被无法直视的光芒掩盖。
那人朝虚空之中伸出被干涸污泥弄脏的双手,似乎在向谁招手告别又像是等待着谁来牵拉。
我知道,尽管那人形于我来说是如此陌生,但无论彼时彼方还是此时次方,我知道,那道模糊而遥远的蓝色人形就是我在这梦中从来不会感孤寂的原因。
太阳里泛起无以言喻的巨大阴影,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震动锤击着我的心房。我感到我的骨肉在高温中液化,皮肤龟裂又马上愈合,牙齿脱落又即刻发芽,毛发蜷曲成灰却又在同时疯狂生长,爆裂般的热量冲开我的双颚在梦的虚空中化为一片片云霞。
我的身下开始出现一片由皮肤、牙齿、头发三者的灰烬所构成的无边汪洋。
而我却用尽最后一丝神志向下望去——那人踩在灰烬堆成的山脉之上,怀中的栀子花已然绽放。
头昏脑胀胸口闷痛,那阵令人心悸的震颤没有随着梦醒而消亡。我翻身朝向触手可及的天花,呼出一口带着酸臭的吐息。
我不知道自己趴着睡了多久,被我压在心口的手机此时正在报复般地震动着。
尽管我第一时间调低了屏幕的亮度,但还是被突来的弱光刺痛了眼睛。
看来我的手机花了四五个未接电话的代价才将我从那真实的异梦中惊醒。
我缓缓坐起身子,裹着被子靠在墙上回拨电话。湿黏的头发耷拉在手机上,同样潮湿的耳朵在屏幕上“叭”地一下盖下个脏脏的印章。
“喂?儿子?是在上课吗?怎么不接电话——我跟你说,是外婆……”电话里头妈妈的声音克制而急促,话里的每一下停顿间都穿插着从唇齿间漏出的气声,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她一手拿着手机紧贴耳朵,另一手捂在腮前对着手机细密耳语的样子。
好消息要大声的告诉对方,而不好的消息则要捂在手中谨防泄漏。
“没有……今天没课,刚刚在睡觉没听到。”我歪着脑袋,用力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脸颊之间,那梦中残存的虚幻失重感此时化为阵阵眩晕从脚底袭来,我坐起身子夹着手机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架。
夜猫子室友还在酣睡,此时天已大亮,逼仄的两人住间里闷热又潮湿,这段时间正是回南天开始的时候,小小寝室六个方向的墙壁全都裹在浑浊的水汽当中,瓷砖地板踩上去又黏又滑,人的衣物与皮肤也被水分粘连在一起宛如一层蜕不掉的死皮。
我抓着黏成一缕一缕的头发,咽下几口发苦的唾沫,眯着眼睛,急不可耐地走向阳台。
“……是外婆,我觉得她快不行了,你回家来一趟吧。”母亲在那头也咽下一口唾沫,声音越发微小。我侧身踮着脚溜进阳台,又小心用肩膀将门推合上,阳台外生着一排高大繁茂的芒果树,修长茂盛的枝杈伸进阳台在我面前织出一片绿荫,昨晚下过雨,层层叠叠的叶片上滴答着雨珠,刚开的芒果花零落一地,化作水洼中一团又一团的潮湿泥绒。
隔着一道栅栏墙,一位穿着蓝色雨衣的环卫工人在树下楼间那狭小的空地上“刷刷”扫着没过脚踝的积水与一地狼藉的落叶落花,我漫不经心地看着那把摆动的大笤帚,看着那些碎花与落叶随着水流被推向我视野不可及的角落。
“她吃不下去东西了,三天了,她只喝了些水……”妈妈低沉而清晰的语句像是一颗颗寒凉刺骨的冰块,一下一下地灌入我的耳中,我揉着昏沉刺痛的太阳穴,梦的残渣仍在我的脑海中阴燃着。
新开的芒果花散发着淡淡的异香,满枝满丫的橙色绒花,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我伸手拈下几点花柱中盛着的雨露,沾湿左手两指指腹,缓缓在一侧太阳穴上揉着圈圈。
“好,路上小心……外婆会等你回来的,大家都在等你。”
指腹与皮肤之间冰凉的触感缓缓褪去,皮下鼓动血管中渗出的温度几乎马上就把那点甘霖烤干。我把手机揣回兜里,双手扶在满是水渍的阳台护栏上,张开干燥皲裂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潮湿雨水与树木草叶味道的空气。
闭上眼睛,我只感觉有重重叠叠的影子在眼底跳动。那梦崩解后的残骸沉积其中,如同强光烙在视网膜上的烧痕一般,即使是闭上眼睛也无法逃避。
“呼——”我吐出那口失去纯净的空气,睁开眼睛,却直直对上了楼下那位环卫工人的视线。
那位老人将自己裹在一件肥大臃肿的蓝色塑料雨衣中,雨衣的兜帽与口罩遮住了他七分面孔,我只看见一双周围布满皱纹的黑色眼睛,恍若一块虬结古木之上嵌入了两颗黑玉。
“刷刷”的扫地声消失了,一时间,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夹杂其间的雨点声。他双手持着扫把看着我——或是看着我面前的花簇,硕大的笤帚上沾满了落花。
我面前的芒果花是橙黄色的,而在栅栏墙的那边,那些沾在笤帚上的碎花以及地上随水流飘动的落花却是白色的,如同不化的细雪,落在积水中、沾在笤帚上、点缀在老人雨衣的下摆上。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找到那些白花的来源,也许它们是顺着积水从其他地方漂来的也不一定……
收回视线,我脑子思考起需要收拾的东西。余光中,老人仍在抬头看着我。
“大家都在等我……”我转身走入房间,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回味起电话里妈妈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车厢里的温度比外头高上不少,刚才还轻薄怡人的外套此时已沁上了一层湿黏的热气。我将行李箱推上行李架,汗湿的双手在箱子表面留下两道模糊的掌印,两道汗渍在我的注视下飞速蒸发、消失,我一屁股坠回座位上,在略显拘促的座位上收拢双腿,出神地盯着车窗外,开始发呆。
迟钝似乎是我家族中与生俱来的特质,尽管妈妈有时会以此来诘责我不懂得表达情感,表现得像一块呆板的木头,但是大多时候,她反而是在此方面表现得“更好”的那一个。
被暖气过度加热后的空气如胶般浓稠,口罩紧贴着鼻翼与脸颊,随着我的喘息起起伏伏。空气中过量空气清新剂的塑料香味也被这不合时宜的暖风空调烘烤得浊重而刺鼻。
腋下和胸口传来阵阵烘热,我贴近窗户,潮湿的指头在玻璃上留下五道滑腻的白痕,一丝丝凉意由此钻入我的身体,又转瞬被那热量吞灭。
“有需要补票的乘客吗?有需要补票的乘客吗?”一身靛蓝色西装制服的乘务员拿着台砖头似的票务终端从车厢那头走来,一朵白丝绢扎成的绢花点缀在她胸口前,绢花中央,几颗被当做花蕊的塑料珍珠随着她的轻盈步伐相互碰撞“叮叮”地轻响着。
列车缓缓启动,我的思绪也随之弥散开来,渗入面前那方明窗。
车窗外是一片娇艳的翠绿,零零点点的民房如同细碎的骨瓷片,播撒在被烈日照耀蒸灼得近乎无法直视的山林与草甸之上,升腾的热气于山峦起伏不定的轮廓之上扭动旋舞着,仿佛一滩液化的、冒着气泡的蜡,那理应绝对水平的地平线似乎也被太阳的热量无情摧毁,被拉扯出延绵不尽的波峰与低谷。
我的眼睛生来就羞于明光,这也算是我和家里人的一项通病。窗外的青绿在同车的其他乘客眼中也许柔和又养眼,但于我看来,它们却太过明亮甚至刺眼到无法直视。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回想起家乡县城中那总是阴雨连绵云山雾罩的天气,想念那带着青草与苔藓气味的潮湿雾气抚过我鼻尖的感觉、想起鞋底踏过雨天石板路发出的滋腻声、想起那微弱日光透过重云落进一线天中的景象。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抬头仰望,不用害怕会被刺痛双眼。
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主干,也是我之后人生的底色。就和那个纠缠我许久许久的梦一样,我想——不,我很肯定,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自己的童年恍若一场大梦,无论是美梦还是梦魇,它总会在某时某刻不速而至不请自来,宛如一条突然在人们面前垂下的豌豆藤,诱惑着你停下脚步攀爬而上去到那云端迷境,一窥那往日秘话。
我与外婆待在一块儿的时间远比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来得多得多。在那些晨雾缭绕的清晨,我总是被外婆早起焚香诵经的动静叫醒,我会安静地伏在床上静静地呼吸着那温馨的线香味道并再次浅浅睡去。我并不熟悉香料本身,所以也无法准确描述出那种味道,但是,我实在是太熟悉那股香味了,甚至熟悉到了条件反射的程度,以至于只要闻到它,我就会本能地开始发困。
想到这,我吸吸鼻子,一口热气随着我的哈欠飘散到了玻璃窗上,我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车厢里那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多多少少与我记忆中的线香味道有些相似。
“有乘客需要补票吗?”乘务员踏着轻快的步子从我身旁走过,胸前的绢花随着步伐节奏轻轻摇曳。而我只觉余光中闪过一道深蓝色的倩影,期间一点闪光夹杂其中,纯白细腻仿若天云一角落入此间与人们不期而遇。
我挪挪屁股,重新陷入回忆。外婆是个胖胖的老年人,退休前是社区街道办主任,声音洪亮能量巨大,她算是位虔诚的佛教信徒,每天早起雷打不动的晨课就是焚香诵经、功法晨练。
那时,在每个慵懒的周末清晨,阳光从窗外如梭般地穿插、交织透过房间中纱帐一般弥漫开的阵阵熏烟时,幼稚的我侧躺在外婆亲手缝制的荞麦壳枕头上,看着那些烟雾在面前蜷曲、旋舞,看着自己的气息是如何搅动起漩涡与气流,想象着自己是生活在深海之底的一只大鱼,大到只消一呼一吸便能改变洋流的方向,稍稍动念便能看到、感知到整片海洋的律动与变化。
在我于这不着边际的想象中再次睡去之前,结束了早课的外婆总会将我从床上拉起来,匆匆洗漱之后,将我塞进自行车的置物篮里,载着我一起去巷子后头、沿着河菜市场买菜。
列车在这时驶入隧道,我看着自己倒影突然出现在一片漆黑的窗子上,动车上的单人座位于我的体格而言多少有些狭促,我看着窗子倒影里的自己,侧着身子蜷缩着双腿生硬地将自己嵌在其中,仿佛两块并不契合但却被强行拼在一块儿的乐高积木。深黑的隧道背景沉默地反射车厢内的一切,我再次凑近,对着自己那失真的倒影,一层细腻的汗珠将口罩和我的鼻头黏在了一起去,我揉揉昏沉的额头,面前的倒影中,那位乘务员在此时再一次从我身后经过。
出于一种近乎于诡谲的直觉,在我用余光观察着那位乘务员的同时,我很肯定她也在用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瞥向我所在的方向。
“先生您好,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乘务员转身面向了我,双手交于襟前,微微欠身向我说到。
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将我包绕,宽大的口罩之上一双婉转动人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让人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乘务员伸出戴着素色薄纱手套的右手,胸前那朵精美的绢花随着她的动作颤动着花瓣,我才发现那绢花是被折成了一朵百合花的模样,花心中央一圈米粒大小的塑料珍珠宛如一圈小眼睛,与自己的主人一同将目光投射在面前之人身上。
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的身份证上也沁着一层薄汗,我有些拘促地将那张印满自己指纹的塑料卡片递到了面前这只裹着白纱的小手前,身份证的背面甚至还沾着我的一根干燥分叉的长发。
那只手如同白鹤衔柳般优雅地将身份证接过,接着手腕一翻,那根头发便不见了踪影。
这下我十分确定了,那股我十分熟悉又无法形容的线香味道正来自她胸口的那朵白色绢花。
耳中传来闷重的挤压感,喉咙的吞咽也随之变得滞涩起来,四周传来空气被高速压缩进狭窄空间的尖啸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只手便将身份证塞回了我手里。列车也在此时驶进隧道。
“祝您旅途愉快,先生。”她说,乘务员将双手叠在身前,微微欠身,低下头,用耳语般的声音再次对我说到:
“你怎么……?!”我的疑问还没脱口,乘务员便迈着婷婷袅袅的步子走远了,我从背后望着她,脑子里如同搅拌机一般高速思考着她刚才的话。
我望着她,只见她边走边抽出了别在胸前口袋里的那朵精致绢花,单手一抖将其打开托在手中,此时,列车呼啸一声驶出隧道,逆着明媚的日光,我看着她脱下左手手套,从中捏出一根干燥分叉的长发,边走边用手中的白绢将那根头发包了起来。
当我走进那条小巷,再踏入家门时,家里早已站满了人。
先前列车那吊诡的事并没有困扰我太久,毕竟,怪事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吗?
我前脚踏进门口,后脚父亲就迎了上来将我拉到了一边;自从八年前离婚以后,这次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出现在彼此身侧的五米之内。
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个都严苛地执行着老死不相往来的默契,宛如两条分裂开来的世界线,不会也不可能再次交汇。
父亲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倒一边,左边脸颊上因为长年使用胰岛素而产生的色素斑被眼角的鱼尾纹划分为几片皱皱巴巴的扇形。他抓着我的手,将一件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
那是一枚梭形的花苞,橙红色花瓣层层叠叠构成了一枚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只是,似乎时间有些太久了,整个花苞看上去焉了吧唧的,边缘也开始卷曲翘起氧化发黑了。
“是月季。”父亲小声地说同时往我身后看了一眼——我很肯定母亲现在也正在看着我。
“爸,那我先过去了。”父亲松开我的手,点点头,又再次融入了人群。
生活就是一桩又一桩怪事的集合不是吗?谁又能否定呢?
母亲和姨妈们与外婆家的一众亲戚站成一堆,外婆的两位外甥女奉兰和奉珠阿姨正和妈妈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姨妈小声交谈着即将到来的葬礼的相关事宜,妈妈穿着一身居家睡衣,双手抱在胸前沉默地听着。
我和妈妈打了声招呼,自顾自地朝外婆房间的床榻上望了一眼,就和我上次见到外婆时的情形一样,原本健康强壮的外婆被囿于病榻上,形销骨立,不分日夜与四季地发呆与昏睡,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而现在,那最后一点生命的花火也在飞速消逝……但这也是无可奈何、无可避免、终将发生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的事罢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一身舟车劳顿,慢吞吞地换上了居家的宽松衣物。
“咚咚”两声敲门声后,母亲推门而入,她梳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精致的纹眉和因疲惫和悲伤下垂发黑的眼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痕迹大概是这几年来她独自一人照顾外婆累积下的疲劳与愤恚的外在表现。之前我提到,外婆是一位声音洪亮、能量巨大的老人,而母亲和两位姨妈也完美继承了这一点,所以,在那遥远到不可追溯的日子里,这两股能量总会爆发尖锐的冲突与争吵。
而大部分时候,那时懵懂无知的我总会是这些矛盾的起源。
我自然而然地挽着母亲的手臂,躲避着客厅中来来往往的人们,朝外婆屋里走去。
我始终固执地相信着,嗅觉是要比其他感觉来得古老得多也复杂得多的一种感官。
比起纷乱无羁的视觉,我认为嗅觉似乎就是人们的记忆直接伸出脑外的根须,气味是开启记忆的钥匙、是纺织记忆的梭子、更是将记忆熔铸为碑的琥珀,其他感官或许独一无二,更为具体但却也过于独立,嗅觉更像是连接其他感官的枢纽,只消一丝一缕,记忆的洪流便会轰然而至,将所有感官混为一谈,将人困于往日的涡流之中。
外婆的房间,自她卧床以来,便充满了排泄物与口水的酸腐臭味。
“她之前水也喝不下,只会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母亲在床头的板凳上坐下,床尾的长生烛摇曳着,那束小小的火焰与周围线香的烟气合掌相拥,跳着一曲谨慎而古怪的舞蹈。
此时外婆并没有直勾勾地看着天花,而是转过了头来偏向右侧,看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她知道你回来了,还好你赶上了,快和外婆说句话,和她说你回来了。”
外婆的房间被妈妈安排地井井有条,床榻的一旁是两口樟木箱子,是当年外婆嫁给外公时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里头放着一些旧时的被褥和衣物,用好久之前外婆自己的话来说:
再往旁边就是一个涂着紫漆镶嵌着玻璃风景画为装饰的实木衣柜,是当年外公外婆结婚后家里添的第一样大件,放在今天也是相当有价值的一样家具。
现在那里头放着外婆每日换洗的衣物与四季的简衣。再往旁边,衣柜与房间角落的缝隙里,成堆堆放着妈妈从网上购买的成人纸尿裤。
“外婆,我回来了。”我蹲下身子,伸手进被子里握住了外婆干枯僵硬的手掌。她浅浅地呼吸着,不时胸口就会暂停起伏,让人分辨不出她是否还活着。我握着外婆的手,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手指上传来的颤动,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是否还保有神智,还是仅仅出于最基本的本能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回应,她只是偏头盯着衣柜的某一点,不是看着我,也不是看着母亲。
妈妈试图把她的头摆正,可每次她都挣扎着又把头转了回来,如此固执就好似想对眼前人诉说些什么。
“君,你知道姨妈的照片放到哪了吗?霞找了一圈没找着。”奉珠阿姨从门边探进头来,冲着妈妈问到。她口中的“君”就是母亲,而“霞”则是我的姨妈、妈妈的大姐,她提到的“姨妈的照片”就是外婆的遗像。
外婆的遗像是多年前她瞒着家人自己去影楼拍的,那时我还在读高中。
“我记得是放在…放在……儿子,你看看那边的衣柜里面,最上面一层。”
那衣柜和木箱都是用樟木打造的,无时无刻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龙脑味道,这味道闻多了会让人睡不着觉,甚至做噩梦、鬼压床,所以小时候父母从不让我在放着这衣柜和箱子的房间里过夜。
“吱呀”柜门应声而开,一股浓郁的樟脑丸味道扑面而来,我忍不住眯起眼睛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只听“咣当——”一声,一方铁盒滑出柜门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砸在了我的脚前。
妈妈坐在椅子上,被这巨响吓了一跳,连忙问我有没有被砸到。
那是一只锈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的圆形饼干盒,一头砸在了我的脚前,盒盖变形开裂、卷曲翘起,一点尖端隔着袜子划伤了我的脚趾。
“噢呦,吓人……昊,你没事吧?”奉珠阿姨连忙凑了过来,扶着我在一旁坐下,我脱下袜子,阿姨从床头抄来一包抽纸,帮我处理起伤口来。
铁盒划伤了我的右边大脚趾,削下了一小块带血的指甲,奉珠阿姨抽出一大把纸巾,一边轻轻擦拭着我血流不止的脚趾,一边包起那块指甲,随手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我从地上拾起那方铁盒——那是个饼干盒,盒盖裂开一角向上蜷曲露出了里头一角,里面的东西并没有在触地时散落一地,在裂口另一面,盒身上挂着一把同样锈死的小小锁头。
“等下去医院看下吧,这东西锈得太厉害了,别有危险。”妈妈在一旁提醒着我,我看着奉珠阿姨那缀着白色碎花的天蓝色毛衣溅上几点血珠,她倒是满不介意,只随手用纸巾擦拭了几下。
我端起那铁盒,从裂口中望去,里头是一团靛蓝色的织物,我又凑近嗅了嗅,又摇晃了几下,里头传来“叮叮当当”几声脆响。我记得这个盒子,甚至还记得很清楚,只是,我从来不知道里头装着的是什么。
家里这样的饼干盒有好几个,分别做了针线盒、小件衣物的收纳盒以及一些珍贵重要首饰以及证件的保管盒,但所有这些盒子里,只有我面前这一个上了锁、生了锈。
我记得,小时候,这个盒子和外婆总会同时消失一段时间,外婆每年都会定时去城外的寺庙里进香,每次去,她都要带着这个盒子一起,一两天之后又带着这个盒子和一身燃香的味道回到家中。
“待会儿打开看看,会上锁,应该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外婆她精明着呢。”妈妈无奈一笑,转头又看看了外婆,眼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
当我从医院包扎完伤口回到家里时,几位阿姨已经忙活好了晚饭,饭厅里换上了逢年过节才会用上的大圆桌,几位阿姨分工合作做了满满一桌家常小菜,我兴致寥寥地吃完,本来打算直接休息,却被妈妈叫到了后院去。她要帮着几位姨妈收拾一下餐厅,让我替她给外婆提前烧些纸钱。
外婆家的房子是七十年代末时政府机关分配的集体住房,愈今已经快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楼的后头有一片数百平米的空地,那里草木丰茂,长满了各色杂草和树木。
焚烧黄纸的油漆桶就放在空地正中,旁边是一张冷冰冰的板凳。待捎到阴间的黄纸和纸扎元宝则堆放在后院一角的杂物堆边上,安全起见,两者离得远远的。
我拿起插在桶里的火钳拨了两下,一阵带着火星的飞灰打着旋飞进傍晚那阴翳的天空中,两者的颜色一般无二,不分你我。
我的身后是一丛栀子,再远一点的地方,空地的另一角中,有着一棵病怏怏的香蕉树。
我排开一叠黄纸,将它们对角相叠,叠成一个参差不齐的扇形。扇形的边缘接触火苗,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那苍黄的草纸,发出满足的“滋滋”声。
待到黄纸燃烧过半,我一把将剩下的部分塞进了油漆桶中,一阵灰烟腾起,又转瞬消散殆尽。
身后的草地与树丛上都挂满了雪绒似的纸灰,比屋子里的人们更早地披挂上了素缟。
那丛栀子是母亲的最爱,它会在每年的七月准时盛开,通常是在一场沉闷得令人窒息低压云团过境时,在一晚的电闪雷鸣,啜饮了饱含臭氧味道的滂沱雨水之后,那丛栀子就会爆发似的盛开,母亲会剪下一束又一束的白花儿,用清水养着摆在家中,再送给同事与朋友。栀子花的香味我怎么也闻不够,那是我关于童年夏天记忆的基石。
恍惚间,刚刚投入的黄纸已燃烧大半,闷燃的灰烬细雪般飘落,灼热的熏烟刺得我眼睛生疼难以睁开。
那棵病怏怏的香蕉树带给我的记忆就没有那么愉快了,它的存在,应该归结于多年前楼上某位邻居,为了图省事而做出的无心之举。一根被丢弃的香蕉在那个缺少光照的角落生根发芽,历经多年,长成了一株将近三米的巨物,尽管如此,这棵香蕉树却是不成气候的,每年的冬天,这位萎靡的巨人都会因为寒冷和缺少光照腐烂枯萎,然而却从未真正地死去,它会在每年春夏之交的时候完全恢复,不断结出青涩瘦小毫无意义的果实,那些无法长成的香蕉在未成熟之前便开始腐烂,成为虫蝇们的温床。
粗壮的茎杆,宽大的叶片,仿佛血管一般凸起的络脉,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动物性。它们会在夏至过后,随着慢慢变长的夜晚一起,逐渐卷曲、枯萎,从嫩绿变为棕色最终定格在瘀血似的青黑上。
我又捧起一叠黄纸塞入桶里,熊熊的热量烘烤着我,使我双颊红似涂妆。我歪着头,越过妈妈的栀子看着那棵香蕉树。现在是九月,栀子的花期早已结束,那棵香蕉树却不合时宜地开出了花,硕大而空虚的花苞低垂在已经开始枯萎的叶片之前,仿佛是一位将死之人谦卑地低着头,向着尘世做着最后的祷告。
我放下火钳,起身朝着香蕉树走去……有些奇怪,那朵香蕉花的颜色竟然是白色的,犹如失血之人的眼白,虚浮而孱弱。我又走近了些,定睛看去,就在那棵香蕉树下,潮湿而泥泞的杂草丛中,躺着一方裹满锈蚀的圆形铁盒,盒盖的一角蜷曲开裂,另一面则挂着一个同样锈蚀的小小锁头……我甚至能看到盒盖翘起的锋利尖端上浸染着的一丝血迹。
那是我的血,由它造成的伤口此时还在我的脚趾端隐隐作痛。
“加了锁,应该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想起先前妈妈说的话……值钱的东西?为什么又被她丢到了后院的角落里?
我捡起铁盒坐回桶边,那锁虽然锈得一塌糊涂,却还是保持着最后一点的强度。犹豫了一会儿,望向屋内,确定母亲还在忙碌,便把铁盒放在脚下,用一只脚踩实固定好,一手用灼热的火钳砸开了锁头。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里头散落一地的东西,而是随着盒盖被掀开,那股从中冲出的味道。
刺鼻的铁锈味、令人安心的线香、栀子淡雅却又夹杂着些许陈腐的馨香扑面而来,它们宛如逃出锡瓶封印的精灵,划着不可见的尾迹交错成一个漩涡,随着那些灰烬一同消失在黄昏的阴云之中。
散落在地的有三样东西:一件被揉成一团的靛蓝色织物、一个用白丝绢扎成的小包袱,以及……一枝娇嫩欲滴、含苞待放的栀子花。
以那方铁盒的锈蚀程度来说,它被遗忘的时间,应当是数以年记。而从里面掉出的这枝栀子花却显然是刚从枝丫上折下的,它的枝叶是充满生机的绿色,叶子上有着些许微小的虫眼,被折断的处的断口还散发着植物特有的青草味道,甚至还渗出了淡绿色的汁液,就连那含苞的花瓣上还残留着几滴晶莹的露水。
一时间,我愣在原地,那铁盒与其中掉出栀子花,两者是如此地割裂,我几乎不敢伸手将花儿捡起。
鬼使神差地,我另一手摸进裤兜,摸出了先前父亲带给我的那朵月季。
那朵小而干瘪的花苞此时更是缩小了一圈,花瓣的边缘氧化发黑而翘起,干涸的脉络变为凹凸不平的裂纹,不知是放在裤兜里被捂出了热量,还是离得火堆太近,总之,它在我手中散发着温和而持续的热量,我戳了戳又捏了捏,除了温度以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异样。
我将花苞丢回口袋,注意力回到散落在地的其他两样东西上,我拾起那团靛青色的织物,借着傍晚的微风将它展开——这是一件麻制的长袍,里里外外由好几层麻布织成,致密且坚韧,形制无比简单,除了一圈束领与后头的兜帽,便再无其他装饰。这件袍子也正是那股线香味道的来源。
至于最后的那样东西,看到那丝绢包袱的一瞬间,一阵令人脊背发凉的强烈既视感便从下往上直冲到了我的头顶,白色丝绢被精心叠成一方包袱,上头点缀着一圈又一圈的塑料小珍珠,四角扎成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我解开四角,包袱缓缓舒展开来,里头包着的东西正是先前铁盒里头叮当作响的声音来源。
母亲毫无征兆地出现我对面的门前,她似乎没有看到我手中的蓝袍和地上已经被破坏打开的铁盒,只是微微笑,叫我进屋避雨。
“妈,这些东西怎么办?里面什么宝贝的东西也没有诶。”
我看着母亲的嘴唇上下碰撞了一下,但却没有发出声音,她顿了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对我说:“烧了吧。早晚都是要烧掉的东西。”
母亲说完,仍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进屋,她似乎是想看着我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
有了母亲的话,我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将那蓝麻袍塞进了火堆中,接着是那包着牙齿的丝绢,最后用火钳夹起那朵栀子花,将它塞进了火堆底部的焰芯中。
“进房间里来吧,你先休息会儿,我们要给外婆守上半夜。”
油漆桶霹雳啪啦地爆响着,我看着那蓝袍和丝绢在火焰中迅速氧化焦黑,纤维扭动着挣扎着化为灰烬与焦炭。我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对外婆、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就如同那枝不应该存在于此时的栀子一样,铁盒里的东西也许早就应该被火焰吞灭,消失在我和母亲以及其他家人的记忆中。
晚上的守夜由我和母亲负责前半夜,表哥和两位姨夫负责后半夜。几位姨妈因为要照顾孩子和准备明天的早餐,便早早地回去休息了。
姨夫在外婆床边搭了一张行军床,我和妈妈一前一后挤在那张只能供一人歇息的小床上,开着灯和电视,守着外婆和床尾的长生烛,
长生烛旁的线香换了一柱又一柱,香灰溢出了香炉洒落一滴,被踩出了一个个脚印踏满了房间。
外婆的状态已经接近于油尽灯枯,呼吸暂停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久,妈妈不得不频繁地去检查外婆的状态,确保外婆一直知道有人在陪着她。
一墙之隔的饭厅里,表哥和两位姨夫正玩着扑克打发时间,虽然他们负责守下半夜,但是看样子他们是准备通宵了。
母亲穿着自己的睡衣靠在床的那头,我半躺在另一边,正对着外婆歪向一边的视线。
她半睁着晦暗不明的眼睛,半开着的嘴角凝固着混浊的泡沫,同样晦暗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动着,随着胸口毫无规律的起伏,生机流失殆尽。
我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像这样和妈妈促膝长谈是在什么时候了。
我其实想直接向母亲询问关于那个铁盒的事,但是基于之前母亲的反应,我并没有想到合适理由来抛出这个问题。
大家都熟知的往事是打开话匣子的金钥匙,我和妈妈从楼上恶劣的邻居聊到如何制作出完美的腌萝卜,又从她某个同学女儿毕业找工作的琐事聊到自己对未来的打算,从我自己又聊到又是哪家的孩子不懂事苦死了父母,最终,话题还是回到了母亲自己身上。
也许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让我意外的是,先前提到的,那个我从小睡到大的荞麦枕头其实不是外婆做的,而是妈妈的二姐,君霞阿姨做的——她亲手为外婆外公以及两位姊妹每人缝制了一个荞麦枕头,这些枕头也是她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虽然现在妈妈和两位姨妈还是姐妹三人,但是,那位名字里各带着母亲和大姨名字里一个字的君霞姨妈,在妈妈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因为癌症去世了。君霞姨妈留下了我现在的表姐,二姨夫之后再婚,因为表姐的缘故,现在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姨仍把外婆认作自己的母亲。
妈妈总是回忆起君霞阿姨去世前的那段日子,阿姨因为癌症疼得无法起床无法说话,妈妈就在一旁不停地帮她揉着肚子,只有这样姨妈才能堪堪睡着。
在诉说这段往事时,母亲刻意避开了当时外公与外婆情况,想来……那时的外公与外婆必定是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我对君霞阿姨的记忆仅仅限于这个名字,以及每年清明时,妈妈和外婆去给君霞阿姨的扫墓与祭奠。外婆在彻底失去神志和行动能力之前,还特意拉着妈妈去到公墓记下了君霞阿姨坟墓的位置,外婆生怕自己百年之后,其他人就忘了自己这个女儿。
母亲说,在君霞阿姨去世之后,外婆和外公就变得过分神经质起来。妈妈和姨妈完美遗传了外公与外婆性子里的勇敢与闯劲,只是……早年在外打拼差点干出一番事业的母亲被外公强行留在了家乡县城里,她本来可以去上海做服装批发商、去义乌卖小首饰、去北京做亚运会的志愿者……这些可能随着她留在家乡,死于被定格的现实,不再生长发芽,现在,她是药房的售货员,在两年前送走了执拗的外公,又在两年后即将送走更加固执的外婆。
说到这里时,母亲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感情,不善于表达情绪我们一家人的通病,也许那股不甘淤积得太久了,在多年以后再得以宣泄的机会时,反倒变得无足轻重起来,让人只想长叹一口,不甘也好遗憾也罢,都随之彻底遗忘。
在外公去世、外婆卧床的这两年多接近三年来,照顾二老最多的就是母亲,两位姨妈都有了各自的孙辈,只能时不时在母亲抽不开身的时候过来照应一下,而在外上学的我,也只能时不时打个电话回家,装模作样地表示一下关切。
除开母亲,照顾外婆最多的其实是奉珠阿姨,作为外婆的外甥女,阿姨和外婆的感情十分深厚——其实,无论是谁,只要和外婆来往上一段时间都会与她建立起匪浅的情感,这似乎是外婆与生俱来的天赋。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奉珠阿姨带着自己的儿子,在临近高考时借住到了外婆家,在高考前最后的三个月里,奉珠阿姨的儿子一直在外婆家心无旁骛地复习,并在之后的高考中以优异的成绩被同济大学录取,如今,他已是一名年薪过百万的建筑师。
奉兰阿姨就没有像自己的姐姐那样幸运了,前些年间,她的女婿在生意上受人诈骗,负了上百万的债务,他从此人间蒸发,留下奉兰阿姨一家人一年到头不停工作来偿还债务。
说到这,母亲又起床检查了一下外婆的状态,顺便拔下燃尽的香梗,重新焚上新的线香。
“儿子你知道吗?”母亲给外婆整理着被角,一边用纸巾拭去外婆嘴角渗出的口水,一边对着睡眼惺忪的我说到:
“儿子,你知道吗?你霞霞姨妈刚生下你表哥的那年,他们两个差点都死了。”
“啊?我从来没听姨妈说过,这怎么回事啊?”母亲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我一直感觉她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是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顾虑,她就是无法直接说出口。
“她在月子里带着你哥洗澡,那时候家里的洗澡间只是一座用塑料布扎起来的棚子,你姨妈一个人带着你哥洗澡,全家人都没注意到,他们两个差点被水蒸气闷死。还是后来你姨夫发现人没了,赶过去把棚子掀了,才救回来。”
母亲抚摸着外婆的脸颊,好像是在用手指感受着外婆脸庞的温度,外婆已然是呼多吸少,气若游丝。
“那个时候,我在福州打工,君霞阿姨刚去世不久,外婆外公害怕死了,外公直接坐车到福州硬把我带了回来。”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原本抚摸着外婆的手指蜷缩成一团,她吸了吸鼻子,接着说到:
“你外婆说这些都是报应。君霞阿姨也好,霞霞姨妈也好,她老人家说这些都是报应。”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安慰母亲。也许是多年以来积压的忿怨终将迎来解脱,尘归尘土归土,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即将冲出大坝,决堤而出。需要我做的只是倾听就好。
但是没有,没有什么决堤的情绪,汹涌的言语,母亲只是冷静地诉说着,仿佛那些从她口中脱出荒唐语句对她来说只是某些司空见惯的日常,荒谬,但是又真实无比,甚至刻骨铭心。
“你外婆说,菩萨和她说过,她命里不会有儿子,就算是女儿,也不会超过两个。菩萨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命。”
“所以,当你外婆和外公有了我以后,外婆她怕死了,她害怕自己没听菩萨的话,菩萨就会任由命数带走她的女儿。虽然最后君霞阿姨走了,但是外婆说,作为补偿,菩萨答应她,会保佑她剩下的女儿们以及女儿们的子女们。”
“之后我就留在了家里,匆匆忙忙结了婚,然后就有了你;你出生的那天晚上天下着大雪,午夜十二点,我顶着个大肚子被堵在乡下的土路上……还好之后有惊无险,你晚了预产期快两个星期才出生,外婆总怕你会有什么问题……”
母亲收回手掌,双手揣回兜里,慢腾腾地坐回了床上。她看着昏昏欲睡的我,微微一笑,说:“和你说这些干嘛呢……你先去睡吧,这有我看着。去吧去吧。”
外婆房间里线香的味道已经浓郁到了令人打喷嚏的程度,那厚重的味道困得我欲仙欲死,母亲似乎是看出了这一点,还是主动中断了话题,打发我先回房间睡一会儿。
“你先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母亲如是说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又倒在床上睡着的,我只记得上一秒母亲的声音还在我的耳边萦绕,背景里是扑克牌“啪啪”的拍桌声,下一秒我就倒在了自己房间的木板床上,睡死了过去。
在一片温暖干燥的静谧黑暗中,我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比那线香的烟气还要轻盈、还要虚无缥缈,那种无法言说的香味包裹着我,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从那香味中闻到了家具表面的清漆气味、龙脑的刺鼻味道、栀子的淡雅芬芳、外婆房间中令人皱眉的氨臭……
这些味道于黑暗中牵引着我,化为一双无形的臂膀怀抱着我走向那个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突然,所有味道在刹那间消失,那臂膀将我松开,我于虚空中急速下坠,再一次在那梦中醒来。
这里似乎还保持着上次我醒来时的样子,巨硕却晦暗的太阳挂在中天,天色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巷子两头被灰烬的山脉截断。我依旧被囿于这羊肠小巷之中——那个身着蓝袍的人影静静立在外婆家门口,手握一枝还未绽放的栀子,低眉垂眼,让人看不清兜帽之下的面孔。
我抬头直视着那毫无威能的太阳,虚晃的光晕里头翻腾着没有形状的阴影,细细的灰烬零星落下,那人的蓝罗袍却一尘不染。
我加快脚步走向梦中的人影,地面飞速地后退又不断往前延伸,我仍在原地行走……仅于这梦中,我是这里永恒的囚徒。
我奔跑起来,狂风从巷子那头吹来,削平了灰烬的山峦扬起滔天尘浪。裹在蓝袍中的人影屹然不动,在灰烬的洪流中闪烁着。我奋力摆动双腿摆脱引力,逆着那灰白的洪流而上,窒息感不断袭来,嘴里泛起焦苦的腥味,我直直冲上高空,看着那虚假的太阳向我冲来,它在狂风的吹拂中缓缓下落、缩小着,每过一秒就变得更加凝练、明亮一分。
高空之上,我盯着那小巷中央的人影,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回到引力的怀抱中。我同那团已不是太阳的光晕一同直直坠向地面。
我看着那蓝色的人影在视野中缓缓放大,而人影手中握着的栀子花苞正缓缓开放着。
我落回地面,那团光晕同时落到人影脑后,变为一轮璀璨的光相。
花瓣似的光影在那团浑圆的光相中起起灭灭,人影手中的栀子花也在此时完全盛开。
人影抬起兜帽之下的脸庞,霎时,我只感觉自己无法动弹,一阵热浪袭来,如坠炎狱。
那是外婆的脸,晦暗、瘦削,双目混浊而凸出,毫无生机可言,但同时,那张脸也是母亲的模样,精心纹饰的眉毛、临时打上的粉底、细心涂抹的口红……它还是姨妈的模样、我素未谋面的君霞阿姨的模样,当然,也是我的模样。
这场梦境于结束时崩裂,硕大的裂缝蔓延开来,墙体与地面的碎片缓缓落向无明的天空。
我的面前,混浊的眼泪自人形干涸凹陷的眼眶中滑落,泪珠滴落在怒放的栀子花瓣上,燃起透明又泛着淡蓝色的火焰。
同样颜色的火焰自我身下升腾而起,将我包裹,我伸手想要去触碰那朵栀子花,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连同那花与人形一起,彻底崩塌化为一抔白灰。
我从床上惊坐而起,冷汗淋漓,栀子清新淡雅的香气连通到味觉却变成了令人干呕的焦苦腥味。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烟雾,它们环绕着我,荧荧发亮,宛如深海中的发光微生物。
我摸索着起身前去开门,脚趾上的伤口灼灼做痛,我踉跄着走向门边,带起一道道微暝的涡流。
门被反锁住了,我扭动几下把手,又拍了几下叫喊几声却无人应答。
一滴一滴汗水“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我似被强光灼痛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我拉开窗帘,望向后院。
空地中央,焚纸的油漆桶又燃起了火焰,照亮了周遭,母亲立在一边背对着我,手中握着一把柴刀。
她的面前,她最爱的那丛栀子花,在一夜之间开出了满枝满丫的纯白花朵。
火焰摇曳着,她被火焰放大扭曲的影子出现在院子四周的墙面上,她挥舞着手中的柴刀,“咚……咚……咚”,一下一下地砍在那丛栀子的主干上。
大片大片的花瓣落下,层层叠叠铺满一地,母亲不知疲倦地挥砍着,那丛半人高的栀子花颤抖着倒下,化为一地散乱的残骸。
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梦醒之后的第二重梦魇,如果不是,那我真希望是如此。
我在黑暗中看着眼前的一幕,我看着母亲将散落的花瓣、凌乱的枝叉一下一下丢进燃烧着的漆桶中,一抔一抔的花瓣一束一束的树枝……最后,她脱力似的坐在一边的板凳上,双手捂着脸庞,良久,她从口袋中抽出一条素白的头巾,缓缓围扎在了自己头上。
我只感觉整个人如坠火窑,先前梦中那种灼烧感并为随着梦醒而散去,反而随着我转醒变得更加强烈。我于黑暗中掏出爸爸交给我的月季,那枚花苞已经灼烫得无法触碰,一点黯淡的红光透过薄薄的花瓣漏进绝对的黑暗之中。
我将那早已变得干硬焦脆的花苞丢在地上,它应声碎裂,闪出几点火星,瞬间化为一摊黑灰,融入了背景的黑暗之中。
门前响起窸窸窣窣的走动,门锁转动起来,我转身又俯回床上,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只手伸进来打开了门旁的开关。
“啪”刺眼的日光灯大放光芒,我捂着被刺痛的眼睛,缓缓起身。
火化的时间就定在当天,我从学校回来只请了三天假,只能陪着参加火化没有办法参加下葬的仪式。
全家人到达殡仪馆的时已近中午,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
殡仪馆的效率极高,我们到达时工作人员就准备好了一切,只要最后签字确认,做完最后的告别就可以进行火化。
一夜之后,我脚上的伤口似乎是化脓恶化了,感染好像引起了全身症状,我开始低烧并且浑身乏力。
我帮着姨夫和表哥把外婆的遗物搬到焚物池中,母亲、阿姨和其他亲戚则在告别大厅里陪着外婆最后一程。
昨晚的残梦与母亲的行为交织在我脑中卷成了一团浆糊,我跟着披麻戴孝的人们慢慢走入告别大厅,低着头,思考着这些天来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人群,略微提起受伤的右脚跛行着。我还是没找到机会询问母亲关于那方铁盒的事,没有敢去问她关于那丛栀子花的事。
关于她所说的报应,外婆害怕的业果,我一向不相信这些抽象且虚无缥缈的概念。外婆拜了这么多年的菩萨,而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位菩萨是何方神圣何许人也。
我试图代入母亲的视角去思考这些概念,但是除了收获令人眩晕的偏头疼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头绪。
外婆违背了菩萨所说的命数,生下了母亲,所以君霞阿姨成为了外婆违喻的代价,她害怕同样的事再发生在仅剩的两个女儿身上,害怕同样的事发生在她们的孩子身上,所以她和外公不惜一切,将两位女儿留在了身边……
这听着多少有些荒唐可笑,我觉得自己鲁莽推断出的这个结论着实是无稽之谈。
这没有什么菩萨、没有什么命数更没有什么业报,只有意外和明天罢了。
我自嘲地一笑,抬起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我似乎走错了门厅,在我右面,是一堵透明的玻璃墙,墙那边站着满满一房间沉默的人们。
当我回过神来时,身后的大门已被关上,我左手边的墙上开着三个正方方的金属门洞,而墙顶的高窗之外则是一支冒着袅袅黑烟的烟囱。
外婆的遗体就在中间的门洞前,她没有安详地躺在安置床上,而是被人摆成了盘腿而坐,手捏法印的菩萨相,眉间点着一点蓝芒。她赤裸的身上披着那件应该早已被我烧掉的蓝袍,一手掌心朝着人们摆出无畏手,而另一手则轻握着一朵沾着露水的栀子花。
她身后的金属闸门缓缓打开,里头上千度的烈焰在她身后构成一轮烈光相。
漏出的焰舌舔舐着她的蓝袍,如同一朵红莲,温柔地将她包裹。
我的脑中传来炸裂般的疼痛,我吼叫着,瘫软在地的同时死命锤击着封闭的大门。
一墙之隔,告别大厅中的人们,一言不发、整齐划一地摘下白麻头巾与臂巾,各自从口袋中掏出靛蓝色的丝绢缠绕到了自己的手腕上,每个人双手合十,掌见轻握着一枚栀子花苞。
我没有看到母亲、姨妈、或是任何熟悉的家人。我只感到我的双眼似乎燃烧起来,血液在血管中沸腾,全身的所有水分都在气化蒸发。蚀骨的灼痛在我的身体中反射回荡着,仿佛此时在烈焰中燃烧的是我而不是外婆的遗体。
“咔哒”一声,门开了,我无力地滚出火化室,通往外面的走廊铺满了栀子花的残枝败叶。我手脚并用地挣扎起身,大声尖叫、怒吼着,扶着墙壁朝外面走去。
手掌接触白墙的地方留下一道道灰黑的碳化掌印,脚下踩过的枝叶花朵兀自萎缩失水化为焦炭与灰烬。
我走出殡仪馆,再一次摔倒在地,细密的雨点从天上落下砸在身上,恍如烧红的钢针刺穿皮肤,我的手脚彻底失去控制,不断痉挛抽搐弓向身后,我想大声呼救,但却被看不见的手扼住下巴,嘴唇禁闭牙齿颤抖,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就在我的对面,刚才的焚物池前,有人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祭坛,上头摆着那方铁盒。
一点知觉突然倒灌回了我的脑中,我气喘如牛,支起身子连滚带爬地走向到那祭坛前。
铁盒的东西燃烧着,透明而泛蓝的火焰温吞地啃噬着其中的物品。
一张我的照片,里头的我正站在学校宿舍阳台上凝望着楼前的芒果花。
一根我的头发、一小片带着血的指甲以及一颗正在缓缓碎裂开的儿童乳牙。
这些曾经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在那虚幻的透明火焰中燃烧着,被当做业果的载体,随着外婆遗体的火化,一同被涤净。
沉默的人群从我身后走出,一个接一个将手中的花苞丢进了面前的铁盒中。我看见楼上吵闹的邻居阿姨、时不时来给母亲送来新鲜蔬菜的同事、母亲要好的高中同学、租住在隔壁的单亲妈妈、奉珠阿姨的建筑师儿子、外婆的牌友、外公的战友……我宿舍楼前的那位扫地工人以及那位列车乘务员……
所有这些人将自己的花苞投入盒中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待到那火焰熄灭,盒中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片刻后,我看着姨妈打着伞、母亲抱着一方骨灰盒从殡仪馆里走了出来。
我看着母亲疲惫憔悴的面容,以及挂满泪痕的姨妈,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并不明白所有的一切这些,但是我知道,外婆、姨妈、君霞阿姨以及母亲,她们都经历过刚才的那一幕。
我无言地走过去,姨妈将一根红色毛线绑在了我衣服上面的第二颗扣子上——这是提示外婆我们将要回家的信号。
一路上,母亲抱着骨灰盒,轻声和外婆说着我们经过了哪又到了哪,指引着外婆归家不要迷路,我抱着外婆的遗像,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物愣愣出神。
我可以十分肯定的是,我再也不会在梦中回到外婆家的小巷中,再也不会和那位依凭着外婆与她女儿们的菩萨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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