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头也不回狂奔来到这里,直到此刻才喘过口气来。乌拔都在什么时候停止追他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乌拔都如果再追下去耽误了军情,就难保住自己的脑袋了。
夜已到了最深的时候,藉着月色,他终于能看见并州城头的轮廓。他依稀看到有人立在城头向下望着,衫袍翻飞,似是正低头看着已重重集结在城门外面的西漠军。
王阶几乎要冲出去,大声喊出他夜里听到的消息,叛军这次不是佯攻,而是押上了所有兵力,城门千万要守住。
就在王阶准备跳起来时,他看见祖父动了,先是身子摇晃几下,然后像从后面被人推了一把,猛然向前一倒,像人偶般头朝下栽下,重重撞击到地面上。
接着并州城门发出一声闷响,两扇沉重的铁门轰然打开,门后却空无一人。
此时乌拔都已骑马立在阵前,面前的变故让他也为之一怔。他很快回过神,举刀大喝一声,身后的西漠兵随他一起攻进城去,一时间马蹄声隆隆作响,卷扬起漫天黄沙,模糊了洞开的城门。
一整晚的风波让王阶再也支撑不住,他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日头已到高处,四周却静的出奇,他抬起头,没有看见西漠兵的行迹,只有空荡荡的营帐,几片破布在风里飞。并州城后隐隐有喧声传来,几缕黑烟正从城墙后面往上飘。
他整个人被掩埋在黄沙下面,口鼻中灌满了沙子。他捂住嘴咳嗽几声,眼见四下无人,勉强用双手撑地站起来,在身上掸两下,拣一根树枝拄着,踉踉跄跄地朝城门方向走。
城门洞里光秃秃的,像一张被拔去了门牙的嘴。门轴也被破坏,硕大的门扇平摊在地上。祖父曾下令把城门多用几层铁皮加固,而如今铁皮上都是烟熏和血迹。
尸体遍布在城门外边,都穿着并州城守军的铠甲。王阶认得中间不少脸庞,自从他来并州起的第一天就见过他们。其中还有一张不久前见过的脸,一道贯穿眼睑的伤疤,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那人正仰面朝天躺着。
王阶走过去,翻过尸体,看见一道脖颈处的刀伤,深深从后砍入,几乎把整个脑袋都砍下来。看来是正要扭头逃跑时,被从后面砍死的。
至少他最后还是死在战场上,王阶用手掌把他的眼睛轻轻合上。
他继续往前走,祖父的尸首还在那里,脸朝上躺在城门边,头颅被马蹄踏过,损毁得难以入目。王阶走到祖父身旁,俯下身子,他把自己布衣脱下,覆在祖父脸上。
直到现在,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仍不像是真的。几个时辰前,祖父犹坐在对面,略带醉意地眯起眼睛,问着自己:“王阶,你可曾听过仓颉造字的故事?”如果留下听完那个故事,也许祖父不会夜上城楼,也就不会死。
王阶俯身在祖父尸首上,任眼泪夺眶而出。他久久没有起来,尽管灰隼随时都会出现在头顶,惊动城里的西漠兵,要了他的性命。温热的眼泪甫一流出,就被凌冽的夜风吹干,在脸上留下两道泥痕。
直到再流不出泪时,他才站起身,想要把祖父拉起,却气力不支,只能先把祖父翻过来。这时他看见在祖父背上后心处,插着短短一截黑色刀柄,刀身深深没入。
祖父并非自城上失足跌落,而是被人从后面捅死,再从城楼上推下来的。
王阶双手攥住刀柄,用力拔出,在衣服上擦去刀身血迹。他把刀收进怀里,再把祖父拖到自己背上。祖父并不高大,此刻身子却十分沉重,王阶背起祖父往远离并州城的方向走,走到一块远处低洼。他找到半柄断剑,就用断剑一点点掘出浅墓,将祖父葬在墓穴里,用土掩平了。
王阶在墓上插了几根枯枝,呆呆坐了不知多久,起身又向西走。走到并州城西河边的时候,他感到腹中饥饿,料想再不会遇见西漠兵,就踱进河里,一直走到河中央,水面没过膝盖。湍急的水流从小腿两侧流过去,冰凉刺骨,但他并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清醒了一些。他弯下腰,在河中开始摸寻。河水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到河床上大大小小的卵石。过了半晌,终于摸到一尾小小的鲤鱼,他回到上岸用树枝搭起架子,生起火,一遍烤鱼,一边烘干身子。
他取出刚才收起的短刀,借着火光检视。刀身有两指宽,以寻常铁片锻造,刀柄用黑布裹着,解开下面也是铁柄,看不出什么特别。却正是这柄刀取走了祖父的性命。
王阶正端详着,听到远处有马蹄声,有人接近。他忙用湿衣服把火扑灭,扑进附近一旁的草丛,拨开面前的草向外看,一边暗自责备自己不该生火,还是掉以轻心了。
有两人骑马到他刚才生火的地方,一人身着紫金甲,显是叛军中职阶较高的将领,另一人身着黑色布甲,当是扈从。
黑甲下马,低头查看火堆灰烬,说:“余温尚存,人该离去不远。将军,我们有高元帅要旨在身,是否先继续赶路?”
马上那人道:“正因有要旨在身,所以才要加倍小心,万一漏了消息,岂是你我能担得起的?我们分头探探这附近,莫要漏过了!”
二人分头探寻,王阶眼见紫金甲向自己所在之处越来越近,情知再难逃脱,便从草丛中跳起,以短刀护在自己身前。
紫金甲喝道:“不管是谁,杀了他!”他与黑甲也掏出刀,两人慢慢向王阶逼近。
黑甲抢先上前,迎面向王阶劈下。王阶堪堪闪过,以短刀反刺,但刀长不足,还未来得及攻过去,被紫金甲斜斩打断,只得连后退几步。
黑甲突然顺势向前,一跃将王阶拦腰擒抱住。王阶猝不及防,跌倒在地,被黑甲死死压住,无法挣脱。紫金甲走到近前,用刀刃抵在王阶胸口,向下用力。王阶能感到刀尖已经抵到自己胸口,前胸传来一阵尖啸般的锐痛。
他双手都被黑甲箍住,两脚拼命踢打,仍只能眼睁睁看着刀一点点扎进来。他看见鲜血从心口汩汩涌出,却似乎不再痛了,只剩下一点温热的感觉。他仍想摆脱,气力和血液一道正飞快地从胸前的创口流失,眼前一片渐渐发黑,再也挣脱不动。
紫金甲见王阶虽犹睁着双眼,却已停止挣扎。他抽出刀,看着刀上的血,露出嫌恶的表情。他吩咐黑甲把刀擦干净,说:“真是碍事,上路吧。”
黑甲这才松手,从地上爬起来,照着王阶的脑袋狠狠踢了一脚,王阶的头地转向另外一侧,眼睛无神地半睁着,
黑甲说:“这小子蠢归蠢,倒挺有几分蛮劲。”他瞥见王阶腰间系的酒袋,笑道:“身上居然还有好货。”他解下酒袋打开,仰头灌了两大口,又猛地低头全吐出来:“中原人喝的都是什么东西,比骆驼尿还难喝!”他恼怒地调转酒袋,把一大袋酒倾洒到王阶周身,大声说:“还是留给你自己尝吧!”
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丢到王阶身上,王阶身躯立时为火焰裹挟,混杂着烟气,看不清了。
“你告诉爷爷,你看见了什么?”王阶仰起头,就看见了祖父。奇怪的是祖父脸上没有多少皱纹,身形也舒展了许多,正坐在院中凳上,一边赏着月色,一边问他。
炉子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高了,王阶用力踮起脚,才勉强可以看到炉膛里面,一团暖黄色的火焰,晚风吹到院中,又从炉里穿过,火焰形状也随之变化,间或有红色的火舌拂过炉口,王阶想起常在傍晚时候看到的天边碎云。
王阶睁大眼睛仔细看,烟火熏得眼睛有些痛了,他还是看不透:“我看不出了,爷爷告诉我嘛。”
爷爷笑了:“你把爷爷教你的歌谚背出来,就告诉你。”
王阶低下头,苦苦回忆第一句是什么,他很快找到了答案:“火中栗——”
“我知道了!”王阶大声宣布他的发现,“火里面烤了栗子!爷爷,我要吃栗子!”
王阶闻言,转身要往灶房去,祖父叫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可是……”王阶还想说什么,烤栗子的香气从炉膛里面飘出来,一直往鼻子里钻。口水从舌底泛上来,他用力咽了下去。
他伸手靠近炉子,一阵风起,火焰从炉里蹿出来,火苗在他的指尖舔了一下,他猛地缩回手,哭喊道:“火坏!”
祖父没有回应,捋起右臂袖子,伸出两根手指,慢慢探进火里翻拣。收回手时,指间多了一颗栗子。他对着栗子吹了口气,放进王阶掌心里。
王阶感到手中传来一阵温热,他把栗子壳剥开,将果仁放到嘴里,一边吃一边问:“爷爷,为什么火不咬你?”
祖父的神情变得严肃:“你想知道么?火是朋友,答案都在火里。”
“现在还不是时候。”祖父又从火中取出一颗栗子,自己剥开吃了,“时候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恍惚之间,祖父的脸上突然平增许多皱纹,须发皆白,腰上也似被什么看不见的重物压得弯下去,变回现在的形貌。他盯着王阶,用沙哑的声音说:
“王阶,现在是时候了——答案都在火里,你明白了没有?”
周围一切都在飞速向后退去,院墙,炉火,后面似乎都有什么拽着,如同戏台上的布景一般被抽走,王阶发觉自己正立在一片茫茫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荒原中,四周空空荡荡,荒原的中央是一座巨大的架子矗立在眼前,方圆有数十步,在昏暗中看不清轮廓。
王阶走近细看,架子由一臂长短的乌木条首尾格构而成。王阶钻进木架里,顺着木条间的空隙向上攀登。木架颇高,他花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到达架顶。
祖父正站在架顶边上,看着自己,依然是方才在并州城头的容貌,脸上没有丝毫伤痕,仿佛夜里种种不过是场梦。
“正因你到了十七岁,才能进到这里——”王廷甫不耐烦道:“听着,我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没法和你一一解释。本来要在你生日宴席上说,但造化弄人,只能趁现在把最紧要的事告诉你——我们并非凡人,而是有焚字师血脉的烬兽之族。”
王阶怔住:“焚字师?就是那传说中可以变化成妖……烬兽的人?”
“妖兽也好,烬兽也罢,名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血脉。”王廷甫顿了顿,“焚字师的血脉就是仓颉的血脉,是最接近鬼神的血脉。”
王廷甫沉声道:“早在太古以前,中原遍布鬼神,各具异能。他们以遍体燃烧的野兽之形,栖息在山林水泽之前,少与凡人接触。”
“你当然没有听过,因为他们早已离开中原,去了东海远洋之上。而促使他们离开的,正是我们一族的远祖仓颉。”
“我以为仓颉不过是杜撰的人物——就算他是真的,凡人又怎能驱使鬼神?”
“因为鬼神也有弱点,每一位鬼神都有一个秘密的名字,若被人得知,便要终生被知晓姓名的人驱使。凡人在无知无识之时,尚无威胁。但在仓颉造字后,凡人渐有机巧智诈。鬼神们知道姓名迟早将泄露,此地无法再待下去,遂有天雨粟,夜鬼哭……他们决定离开中原,在离开前要报复仓颉,于是降下诅咒,让仓颉一族世代经受折磨——每一位鬼神都拿出一点妖力,灌注到彼时仓颉族的孕胎中。族中每一个新出生的胎儿都将带有烬兽的血脉,能化身为该鬼神烬兽的形象。族中每位后人都迟早将被发现与常人有异,免不了被排挤乃至剿杀;而身上妖力不足鬼神的涓滴,又不足以让他们摆脱这种命运。”
“既是如此,我们为何还要生活在凡人之中,何不另寻一块偏远之地徙居过去?”
“这是焚字师的生存之道,你总有一天会懂的……焚字师中,每一分支变化不同,但每一支中同时最多只有一人有变化的能力,此人死后能力将转到最近的血亲身上。你父亲走得早,所以我离开之后,你便可以变化,往后除非为了自保,否则绝不显露身份,明白没有!”
“若我自行了断,烬火之力便会失传,你又怎能来到这里?”
“无论是谁做的,答应我不要去找他们,找个安全僻静的地方躲藏起来,保护好自己,明白么?”
王廷甫叹息一声:“我这一生管了太多闲事,到今日这个下场都是咎由自取,只望你不再蹈我的覆辙,”
他背转身,“你若是真想知道更多,就向火里去寻吧。记住,答案在火里。”
说罢,王廷甫从木架上向外踏出一步,整个人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王阶扒着木架往外探出身子,向下去看,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依稀听到祖父声音从下面传来:“旧火既逝,新火苏生。王阶,你现在可以拥火入怀了,我们就此别过。”
“爷爷!”王阶大喊了一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渐渐消散。
木架顶端,一簇青绿色的火苗升起,起先只有拳头大小,接着往上蹿升到有一人多高。没有风,火焰笔直地升向天空。
火焰似乎有所感应,从他齐肩高的位置分出一支火苗来,像只驯服的小狗,轻舐他的掌心。
祖父说得没错,火是朋友,一点都不痛,王阶手中只感到一股浓浓暖意。
王阶把手掌翻转过来,看到方才火焰炙烤过的地方,有黑色的墨线涌现出来,墨线弯曲,延长,交织,组成一个个形状崎岖难辨的文字,他一个字都不认得,只看见文字有如飞鸟,有如走兽,还有如山川河流之形。文字一个接一个地从手掌往着肩部涌现,又从躯干蔓延向全身。等到文字遍布全身的时候,所有笔画就一起燃烧起黑色的火焰,将王阶包围其中。王阶只觉上身变得越来越沉重,就俯下身子,四肢撑地,他看见双手双足已在火中渐渐化作虎爪的形状。
面前的火焰中又爆起一团光亮,形如门牖,王阶心下不再迟疑,从光亮中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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