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Black Stars on Canvas, a Reproduction in Acrylic
By:Damien Angelica Walters
它是如此开始的:一种谣言,一声低语,一段故事。一个带有都市传说的要素,在苦艾酒杯的碰撞、丁香味香烟升起的袅袅馥郁烟雾、相互纠缠的腿间被讲述的故事;词句从未被太大声或太确定地说出。
尼维娅(Neveah)不记得她最早听到它是在什么时候,这很可能比起她的记忆更能说明她当时酗酒的状态。她只知道她听闻它的次数多到足以裁定那不过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便故事本身不错。
又有哪位艺术家不曾梦想过赞助人的注意呢?一名赞助人,能将你生活的模样从接连不断的酒保工作,从洒满木头碎片,充斥广藿香水和体味的浓郁气息以及它们根本盖不住的霉味的画廊,变为能终日坐在画架前而无需担忧断电之虞,变为明亮的聚光灯,水晶长脚杯里的香槟,珍珠项链,和需要艺术品装饰他们的凉亭、情妇的房子和滑雪小屋的人携带的肥大的支票薄。
但一名要求面试,却从未谈及其细节,只以星辰、太阳和面具模糊地暗指的赞助人,是个不可能的童话。故事却仍然,或正因如此,被述说,述说,和述说。
有些传言还提到面试不止是为了赞助,更为了趋近完美。一位优秀的艺术家进入,一位伟大的走出;一位伟大的进入,一位天才走出。
尼维娅更难以相信这些,认为整件事仿佛她儿时的玩乐——传话游戏——最终的信息和最初的毫无相似之处。
它也是如此开始的:一张从门下滑入的邀请函,厚卡纸外壳,未标姓名和地址的空白信封,其装入的卡片的正中央的压花符号,以黄色的画刷绘下的符号——一种骇人的、引起恶心的黄色,莫名使尼维娅狠狠磨牙直至她的臼齿处在化作珐琅尘埃的边缘。一种倘若她聚焦得太久便会刺伤她的双眼的黄色。荒谬可笑,它只是种色彩,满是错误的色彩。她的指尖发颤,心脏如飞鸟般在她肋骨形成的笼中快速扑腾。
卡片的背面是一个词,以纤细简洁的字迹写成:褪下面具(unmask)。
空气从尼维娅的肺中嗖嗖冲出,她摊平手掌抵住墙壁以保持直立。大拇指抚过符号,她又读了遍单词,背靠墙壁跌坐在地板上。
一个未标地址,不留任何时间或方式或内容的暗示的邀请,根本不能算作邀请。但她知道它的确是。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个玩笑,而是种密码。等待解开之物。尽管令人挫败,它与之身份相称。最受赏识的成功属于最艰难的胜利。
她闭上双眼,试图忆起她所听闻的全部,但当某事传入你耳中太多次后,你会停止倾听。她唯一能确定地忆起的是大家都把赞助人称作黄衣之王,她却从未听到他的真名被提及。不过,一名隐藏身份,以避免镇上的每位艺术家都去敲他的房门并谄媚地献上表演渴盼注意的赞助人,在她的意料之中。有那么一两次,她想她听到面试会在卡尔克萨举行,她猜测那是他的住宅的名字,或者更可能的,因它拥有名字,是他的庄园,但在今天之前都认为这一切不过是个精美的睡前故事的她,昔日又怎会指望其中有半点真实呢?
一种虚假的开始:红酒,画板,削尖的铅笔,和邀请函。一个符号,一种颜色和一个词并没有太多可深入钻研的,谜题的答案定是深埋在其他地方的内部,作为面试的一部分。
尼维娅先是把卡片举到她最明亮的灯光下,目光穿过那符号,寄希望于或许能发现藏匿其中的字词。她什么也没看见,这并不令她惊讶;它绝无可能如此简单,她很快因她居然付诸尝试而羞愧。
她强迫自己凝视着符号,与想要转头的怪异直觉和肚腹中滑腻的,令人坐卧不宁的感觉对抗。试着将或弯曲或笔直的线条移入记忆,图像却在她看向别处时自脑海逃离。可她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戳刺着她思绪的背面,拒绝走上前来。
她提起笔开始描绘,同时目光频繁地在画纸和卡片间来回游移。当她完成时,她画板上的符号和卡片上的并不一致,甚至称不上相似。这太过荒诞。她换张新的画纸又试了一次,结果仍然相同,好似符号本身抗拒着复制。
她头脑胀痛,把铅笔扔到一边。究竟如何才能在不知道从何处用什么开始的情况下开始?它不合逻辑,苛刻残忍,确立了她的失败。
另一种开始:空白的画布,调色板,数管黄色颜料,和她的工作室——她狭小的出租屋的空闲的卧室,其所在排屋的邻居尽是其他天赋和成就各有千秋的饥饿艺术家,竭力奋斗的演员,有着极长极瘦的四肢的模特;总能见到来来往往的拥挤人流,但共同的动机、欲望、通常还有一丝癫狂酝酿出的奇特而欢快的友情,如舌尖的蜂蜜般甘甜。
尼维娅混合了镉黄,赭黄、锑黄、少许深褐、和一丁点橄榄绿。她搅拌着,把调色板拿到邀请函旁边,又加了些赭黄。再度搅拌。对那颜色呲牙咧嘴。丑陋感,谬误感。思绪中浮现医院的走廊,胆汁,皮下脂肪,胆红素,淋病分泌物,潘通色系第379号。
当她最终忘记她加入了多少种颜色每种又加了多少时,调色板上的颜色与原本的符合得几乎完美,但涂到画布上却不这么好了。
她把画布刮干净,再度混合。结果同样是不匹配,实在荒诞,因她向来在色彩上颇具眼光。给她任何艺术家的任何画作她都能复制其色彩,或是相似到至少裸眼无法分辨差别。
而当下,两者不同显而易见。画布在她的注视下起不到同样的效果,它不使她畏缩。的确很丑陋,但丑错了方向。她将一管颜料猛掷到房间对侧,双手撑住臀部,下唇紧咬于齿间。
开始于一个单词:六个字母,两个音节。褪下面具。词语在她的舌尖回旋宛如图腾。什么是褪下面具?撕去表面,揭露真实。这不正是艺术本身在它作用之下的模样吗?一种栖居于艺术家深处的真实。
可艺术家如何褪下面具,以绘画的方式。她咧嘴轻笑,掌心相互摩挲,这解答看起来太过简单,且没给她任何有关面试细节的暗示。如此下去,她永远也见不到黄衣之王。或许这也是面试的一部分:她会一心琢磨卡片的玄机吗,还是简简单单地作画?
聪明的,癫狂的,抑或显然错误的道路?她把头发扎成松马尾。只有一种办法知道。
她备好她最喜欢的色彩:激情是玫瑰茜红,渴望是锰紫混合铅白,缠结的思绪是铬绿里数丝静脉般的玛斯黑,绝望是佩恩灰,希望是一抹蔚蓝。面前摆着空白的画布,屈起的手臂间夹着调色板,手里拿着画刷,她闭上双眼,于脑海中搜寻她想要付诸真实的碎片。
当尼维娅潜入绘画与笔刷的奇特雾霭中时,工作室里充斥着画笔与画布的摩擦声。情绪涌起,现出形状。一段时间后,她刮去调色板上的蓝色和紫色,又挤了更多的灰色,黑色和铬绿色。
这幅画与她之前的任何作品都不同。它是幅风景画,描绘的却是废墟,碎裂的建筑物,鹅卵石街道,以及几乎不可能为真的,挂满黑星和一轮太阳的薄雾朦胧的天穹。它十分丑陋且予人荒芜感,但直觉上它是对的。
她转身把调色板放到一边,眼角余光却捕捉到运动。在那里,临近画布的边缘,一抹黄色。她瞥了眼调色板确认自己没用任何黄色,可它就在那里,丑陋的阴影与邀请函上的如出一辙。
工作室充斥着织物摩擦鹅卵石的沙沙声。尼维娅的画刷砸向地板;她翻转双手,掌心向上。荒芜感冲向她将她淹没,她的双耳发聩,嗡嗡作响。怪诞而费解的境况中,沙沙声逐渐响亮逐渐接近。于她的内部,她的内心深处,她感到有某物敞开,一扇门扉通向外侧?内侧?何处?
她感受到丝绸拂过她的肌肤,将她拉入(哪里?),温暖地包裹着她仿佛一场高潮的余韵。螺旋攀升汇入完美的绝妙体验。她的后背疼痛,双唇微张。时间岔作两股——她站在她的工作室里,她在别处失重地漂浮——而后消退。她漂浮着,下沉,下沉,紧接着——
门砰地关上了,声响重归正常,而她踉跄后退,气喘吁吁。尽管房间并不寒冷,她却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滑过她的背部和胸间。
“你好?”她开口,声音纤细近乎低语,但倘若真有某人曾在附近,他们现在也已离去。
她把一只手按在湿漉漉的胸前,敞开的感觉也早早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硬虬结的空洞。她试图唤回门扉和那感觉,被它所拒绝,不过她觉得她似乎有所进展,这似乎终于像一种开始。她希望它没错。
幕间之一,开始的褴褛边角:尼维娅曾在一场派对的细碎对话中偶然听到一个名字。当时她并未刻意偷听,只是在去洗手间的路上;她只在听到面试这个词和名字时驻足了片刻。
可能她听错了,但她记得他们意识到她在听时警惕地张大的眼睛和沉默,故她不这么认为。
这,同样,也是一种开始:撑在画架上的空白画布,布满颜料形成的微小丘陵和盆地——新生的异界风景的调色板,精心挑选的画笔,一罐溶剂,空气中变幻形状的背景音乐。
尼维娅从一侧轻叩她的头到另一侧,转动她的肩膀。她把描绘怪异景色的画作撑在搭有空白画布的画架旁,再次检查了调色板里的颜色。除了画作中的黄色,既然她创作此等风景时没用这颜色,这次她也不用。她不确定她的选择是否正确;她准备依照本能行动,相信它有着它自己的目的。并且无论如何,她早已知道自己调不出那颜色。
她选好画笔开始绘画。两个小时后,她站在画架前,眉头皱起嘴角下拉。没有门扉敞开的感觉,或是滑往别处的体验。她按住胸口,因其中的空空落落而表情扭曲。
她的复制品中的比例全错了。自远处看,它们表现尚可,但凑近了却发现星辰的形状略显歪曲,太阳不是完美的圆形,天穹的雾霭太过压抑,鹅卵石摆错了位置,并且到处都找不到黄色的迹象。她前后来回踱步数次以确信这些。
她一只手擦过前额,将两幅画都从画架上取下靠在墙壁上。彼此紧挨着时,它们间的差异仍然如故:半个房间远的距离上看注意不到;两尺远时则极度明显。这令她想起试图复制那符号和特别的黄色并失败的经历,令她惧怕她是否曾有过机会却把它完全搞砸了。
幕间之二,找寻开始的丝丝缕缕:派对,尼维娅认识的艺术家,她不认识的艺术家,塞满啤酒的冰箱,摆满装薯片的碗、装切片蔬菜的盘子和超市买来的鹰嘴豆泥的桌子。
她穿过房间,加入欢声笑语。偶然听到并记下了几个名字。没人认出它是什么,却在晚些时候经由消失在人群中的某人挤入她的手中——一小片写有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张。
诸如此类的开始:三张画布,三份复制,没有一幅与她原本的相同,而门扉仍旧关闭。
幕间之三,并非开始的开始:一通电话,仿佛被拉扯变形的太妃糖的响铃间隙的空白,铃声停下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好”时骤然停顿的呼吸。
“请问是艾薇·米兰德(Ivy Milland)吗?”尼维娅问道,一只手握拳放于胸前,
“我是尼维娅·斯科特,西蒙的朋友。西蒙·菲利普斯(Simon Phillips)?你不认识我但另一位朋友告诉了我你的名字,而我希望你能同我讲讲,面试。我收到了邀请函可我不确定我该做什么。我不是想作弊,倘若你能给我任何建议…”
突兀刺耳的吸气声。尼维娅咬着手指甲。她该说明是和谁的面试吗?艾薇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这就是我的建议。我唯一的建议。什么都他妈的别做。扔掉邀请函并忘掉你曾经收到过它。”
“见鬼。”尼维娅把电话扔开。手指拢成塔形撑在下巴下方。瞪视倚靠工作室墙壁休息的作品们。
接下来的开始:颜料,画笔,和画布。尼维娅在她最初的画前来回踱步,不时斜瞥以琢磨其细节。反复做同一件事却期盼得到新的结果,是可谓疯狂。她敲打着抵在唇边的画笔柄,凑近最初之作。她用手抚过其边沿;感觉到胸腔中轻微的震颤。
她蹲下,目光聚焦于边界处的细节——半座建筑,完整的和碎裂的鹅卵石的混合,一颗星星的左半部分。或许…
她把空画布滑到最初作旁边,从星星剩下的一半开始,然后向外铺开,将景物延展,而非重复。时间匆匆流逝,而她全身心投入她笔刷的挥舞和偶尔添加混合颜料所致的停顿编织而成的平稳韵律——关乎开始的,创作的交响乐。
当她完成时,世界的声响渐趋压抑,而门扉缓缓敞开。待到它完全敞开,新画作的细节伴着绝对的放松清晰显现——自两粒鹅卵石间的尘土中挤出的一道枯草,一片碎裂玻璃的锯齿状边缘。织物的噪声摩挲着穿过鹅卵石打破沉闷,而第一幅画中的黄点更大了,大到足以看出它是绳索或形似的衣料的卷边,并且在某一瞬,她看到那织物泛起波纹。
而后她滑落,至空无一物,却又囊括万物的所在。覆上肌肤的绸缎,温暖的拥抱——愉悦,完美,超然。絮语触碰她的双臂,好似在以无从理解的词句品尝她的肉体,随后抽离。时间掠过、拉伸,而她乘着不可见的洋流而去,肢体漂浮,嘴唇翕张,直至时间也不复存在,世间唯余崇高的无垠。
待到门扉关闭,隔绝她,剪断她。颤抖的双手捂住了她的呻吟,但当呻吟结束,微笑浮现在她的嘴角。
接下来,和接下来的开始:另两幅延续风景的画作,另两次敞开的、存在的完美状态的体验,另两个最初画作中的黄点。
依顺序排列时,这些画作呈现出完美的对称;建筑物与天穹,从一张画布流向另一张好似它们原为整体。完整的图景仍有待创作——最新的片段描绘出新建筑物的边缘,第二轮太阳,和一片深色湖泊的些许迹象。
她工作室中的空气渐重,渐稠,带着股沃土和陈砖的气味,潮湿感萦绕于她的肌肤上,偶尔伴有潮水抚过岸边的轻柔低语。
画面不再述说荒芜,而是述说可能性;作为投向她曾被邀入的隐秘世界的一瞥。她的手指划过表面,谨慎地掠过画作的边缘。她感受到疼痛,渴望,绝望地渴盼盈满的空虚,但她尚能忍受,因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再度坠落。
电话铃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出,可当她接起电话时她的目光依旧锁在她创作的画上。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一小时内和我在灯光酒吧碰头,我会告诉你你需要知道的。”然后断线。
尼维娅瞪着电话。思虑重重的目光忽略掉使唤性的话语。她不需要从艾薇那得到什么;答案摆在她的面前,但纵使如此一缕疑虑仍在她的腹部盘旋。也许存在她所看不见的拼图。最好花些时间去看看而非空想。
幕间之四,他人的开始:小酒吧,廉价饮品,油腻的汉堡和浸啤酒的薯条的浓烈气味,几个坐在吧台观看屏幕上的球赛的顾客。
走进“灯光”,尼维娅点了杯啤酒,坐到能俯瞰大门的位置。
艾薇完全不是尼维娅所期望的那样。她身高不过五英尺,而她在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和过大的毛衣下的四肢瘦如木棍。她呲牙咧嘴地挤进座位,好似这行动令她吃痛。她的双瞳张大,嘴角弧度锐利,前额深壑纵横,指甲被咬得嵌入肉里。
她的开场白不是问候,甚至不是对尼维娅身份的询问,而是低语,“你什么时候得到的邀请函?”
尼维娅把手指绞在一起。没有回答。艾薇灼灼的目光与其中的怒火令她大为惊愕。
“你找到卡尔克萨了吗?”艾薇嘶嘶地说出那个词。“你有画它吗?”
“我不确定。我一直在画一个有湖和星星和两轮太阳的地方。”
艾薇点头,拉起她的袖子。露出狡黠的笑容。“他向你展示它的模样了吗?”
尼维娅的指尖摸到她胸口中心,感受着空洞,回忆那漂浮。
艾薇前倾向桌子,距离近到足以亲吻。“他展示了,不是吗?他让你尝了一口,我分辨的出来。你被标记了——我看到它在你眼里——但要明白:你永远都去不了那里。永远。没有办法进去。艺术家们已尝试数年。退出,趁你还有足够的自我,烧掉你的画,烧掉邀请函,忘掉卡尔克萨。你进不去的,尽管尝试。”
艾薇抓住她的手臂;她的袖子捋起,露出她皮肤上的疤痕和血痂和原始星团的纹身。她猛地拉下衣物,嘴形扭曲狰狞。“我不明白。”她嘲笑道。
艾薇的手狠狠拍向桌子,声响足以引来酒吧里其他顾客的目光,但即使她注意到了她也不在意。“你真的认为他会选中你吗?你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永远不会让你进去。”她发出啜泣与大笑混杂的声音。“他总归会在经过后离开,在用尽了你后把你扔到一边,留下你不管他妈多努力也无法填满的黑洞。你眼中的标记不能意味什么,他能轻易地拿走它,像这样。”艾薇把她的手指一折。
尼维娅飞快地从座位上滑起,臀部险些卡在桌角,而当她走到门口,艾薇嘲弄的声音再度响起。“等他把你拒之门外时,记得跟我打电话告诉我你作何感想。”
开始的标记:凑近镜子的面庞,棕色虹膜中的晦暗斑点,回响的声音:你永远都去不了那里。
去他妈的,尼维娅想。她不是被标记的——她是被选中的。
无休止的开始:深夜,画笔与画布的摩擦声,从额头上擦去汗水的前臂,激烈的吸气精准标记每次门扉敞开她落入完美,每次她听到拍击湖岸的水声、脚步声、绳索拂过鹅卵石的沙沙声,而刺耳的叹息发于每次门扉关闭寻常的声响回归。
当她完成第十一幅画,门扉关闭之后,尼维娅意识到其边缘同时与第十幅和第一幅匹配。狂喜之中,她把画摆成一圈,自己立在中心。
“卡尔克萨。”呼吸间她说出这个词语,知道它既是真相也是开始。
明灭倏忽的黄色在画作间飞掠,移动快得难以直接捕捉。她屏息静立,双臂放于身侧。汗水汇成细流如冰凉的蛇般爬过她的脊柱。一个身披绳索,有着宽阔肩膀和戴兜帽的面容的人影转瞬即逝;隐藏在砖块和破碎的玻璃后的目光,如负重量般向她投下。他在评判她的作品,评判她吗?
门扉敞开。她呼气。等待。但那没有温暖,没有滑走的时间,只有茫茫虚空,然后门砰地关闭,以强到足以令她跪伏的力道。黄色停止了移动,惊慌沮丧之中,她发现它已在所有的画中不复可见,包括第一幅。
她听到艾薇的话语——没有办法进去——然后双手捂住耳朵。不,艾薇不是对的。她不可能是对的。
“我不明白,”尼维娅哭喊道。“我画了它。我画了它的全部。你还想要什么?”
不可能的开始:画作仍然被摆成一圈,调色板在一个倒放的塑料箱上等待,速写本随意地堆在角落里另一个箱子上,溢出颜料管的盒子,躺在一罐溶剂上的画笔,四处散落的沾有颜料渍的布条和皱缩仿佛变形的折纸的纸团,空气里浓郁的丙烯味。一切各就各位,如主人离开时的忠犬般等待。
数周间她每晚返回工作室,而随着她的来访那地方的气息一点点褪去。卡尔克萨成为仅存于画布上的画面,她眼底的暗斑也开始消退,即使空虚感日渐肿胀,丰腴得仿佛受孕。
她知道只有两种可能:她的面试失败了或者艾薇是对的。两者都将灰尘的味道灌入她嘴中,但尼维娅不愿接受这就是结束。她不能。当她如此努力的工作后不能。(当她品尝过完美后不能。)
“你这该死的。”她尖叫道,声音却带着哭腔溶入泪水。
她一把抓来颜料盒。将颜料管挤成令人厌食的形状,将颜色——所有的颜色——涂满她的掌心。哀伤淌过她的脸颊,她把颜料抹到画作上,覆盖湖泊、星辰、日轮、窗棂、鹅卵石,掩藏她的失败。
幕间之五,开始的缺席:尼维娅工作,睡觉,进食,大小便。她与漂亮的男人和女人做爱,在他们的肉体上寻觅太阳与星辰,留下关于她牙齿的印象和一串虚假的电话号码,如果他们执意要再见她的话。她的手指渴望握住画笔,手臂的屈曲处想念调色板的形状和重量,但她用一瓶瓶的红酒压抑住那疼痛。
有时她捕捉到身披褴褛绳索的人的踪影,半开的门扉里,红酒的粼粼反光里,平板玻璃窗里,梦里。每次她都背过身去,于渴求与怒火中颤抖。倘若他已评判了她并发现了她的不足,为什么他还得在敞开的伤口上撒盐?为什么他不让她忘却?
没有毒品,没有高潮,没有幻觉,能填补他留下的空洞。
开始的终末:尼维娅打开她工作室的门,做了次深呼吸,打开灯。掌心兜着双肘。空虚的重量是沉甸甸的负担,她厌倦了背负的负担,她幻想过若她用剃刀剥下皮肤,那空洞是否会逃离——犹如老鼠抛弃成为船骸的她。或许她把所有东西都扔掉并且忘却,疼痛便会消退。她不会落得和艾薇相同的结局。她拒绝。她比那好些。她更强韧些。(她希望如此。)
她轻轻地把第一幅画取下靠到墙边。然后是第二幅。颜料的碎屑盘旋着落到地上,揭露位于其下之物——卡尔克萨,真正的卡尔克萨,不是出于颜料和画刷而是由砖石与泥土构成。仍在彼方,仍在等待。
笑声,高亢尖锐刺耳的笑声,自她的唇间逸出。她小跑着穿过工作室,从她的画笔和工具中挖出一把刮画刀。把画放回原本的位置,站在中央,大口呼吸。小心翼翼地,她刮去颜料,从第一幅开始,揭露——褪去绘画本身的——真实。建筑物延展,拉伸,填充并替换了她的工作室。
门扉盛放,如阴影斑驳的玫瑰。啜泣中混杂着如释重负与惊愕,她伸出双臂,指尖拂过砖块与灰泥。闻到湖水的气味,湖畔肥沃的土壤,感受到她赤裸双足下粗糙的鹅卵石。她漂浮,坠落,于丝绸与全然的空旷中。
织物的沙沙声充斥四周而他现身,两座建筑之间,黑暗自他隐藏的眼眸中钉入她双眼。黄衣之王——并非谎言或谣传,而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此处。因她而在此处。
然后门扉开始关闭,惟余长鞭般纤细的甘甜的痕迹,卡尔克萨逐渐回流入画中。
最终,她明白了。大笑着,她脱去衣服,拧开一管颜料,挤到她掌心。她用颜料覆盖她的胸脯,臀部,双手,双足;覆盖她的全身。
手持刮画刀,她开始刮掉皮肤上的颜料,它们已难以置信的干涸,而当她剥去假象赤裸面对真实时,黑星在她的血管中现出形状,双子之阳在她的眼中燃烧。几分似迈入死亡,几分似情欲与勾连缠结的线圈。她既存于万物之中又于万物之外,既成为一切又摒弃一切,被解离而又重塑而又再度解离。
披褴褛的手臂举起,手延伸而去。当尼维娅将她的自我汇入他时,她全身颤栗,不确定这是否是正确的终末,但它是一个终末,而一切终末皆同为开始。
“褪下面具,”她的喃喃伴着微笑,同时最后一块颜料屑从她的脸颊剥落,在地板上反复弹跳,宛如庆典中的彩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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